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不羡鸳鸯只羡仙》花是主人 文案 作为水部最低品阶的小河神,又有幸分配在凡间最太平的地方当差,秦淮水神白露的日子一言概之就是: 踏踏实实混日子,勤勤恳恳吃闲饭 就算偶有为难之事,随意占上一课便能避趋祸福。 但凡卜算,不拘伏羲文王、梅花龟策,还没有白露看不明的卦象,解不出的卦辞,算不准的运道。 以白仙官对天数命理研究之通透,她太明白福祸相依的道理: 所以,如果你已有了一个废柴样的哥哥,还兼一个炸药桶般的弟弟,假如命里还该有什么男人,那人怎么也该靠谱了吧? 不,你还会遇到神经病一样的男朋友! ==================================== 一句话文案:乐呵呵的小河神被大神仙暗戳戳地瞧中,拖下水还旧债补旧锅的故事。 上古战将天庭资深大混子 X 泡着人间烟火长大小河神 我这人一头脑洞大如斗,风吹满地洞乱走(什么鬼!),这个故事读来解解闷应该还足够~ ==================================== 不虐,HE,恋爱不纠结,1v1,絮絮叨叨上天入地 若肯赏脸,不大意的戳进来吧!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仙侠修真 传奇 搜索关键字:主角:白露,棠溪 ┃ 配角:天镜,云逐,白梅,白鹤 ┃ 其它:东方神话 ======================================================================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架空历史-仙侠 作品风格:轻松 所属系列:无从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411567字 第1章 楔子 天兵重重叠叠,围在天宫边缘一处高台边严阵以待。台上十二根白玉石柱矗立云头,其上各自伸出一根手腕粗细的金链,聚向石柱中心,团团锁住一个红衣女子。   女子容貌明丽,艳压桃李云霞。手脚被缚,却仍然咬着牙试图挣脱。她身后不时张开巨大的金红翅膀,周身腾起炽烈火焰,不停撕扯灼烧着十二道金链。   每一团火焰都掀起一股灼人的热浪,逼得一众天兵不得不节节后退,直到离高台老远。可纵然如此挣扎,金链依旧纹丝未动,甚至连一点点裂纹也不曾出现。   她一次次尝试挣脱,却只是一次次被拽回地面,燃起的火焰亦跟着疲软地熄灭。   高台近旁站着一个男子,身姿挺拔,容颜俊朗,带着自亘古传承来的庄严气息。他衣衫普通得如同凡间的修道者,长发也只用根带子束在背后,在华丽庄严的天宫中实是异类。    男子容貌仿若青年,但双目之中尽是沧桑淡然,仿佛世间已无任何事萦挂他心怀。   他望着那一团团瞬生瞬灭的火焰,浑然不在意扑面而来的炽烈,只是看着红衣少女面露无奈:“这些锁链是我针对你仙力亲手铸造,你挣不脱,也烧不断。”   红衣少女抬头狠狠盯视说话之人,她的眸子带着淡淡金色,华贵又凌厉。她停下挣扎,冷笑一声:“棠溪仙君,你很得意嘛。我为你所败,无话可说。不过,你中了我一道红莲业火,怕是从此也不会好过了。哈,想来还挺痛快!”   棠溪低头看看自己右手:食指与中指指尖均透着反常的火红,略微一碰,便像是一道火蛇钻入心脉。   红莲业火,点燃了便不熄灭,管你仙身佛骨,沾上了就得烧得精光才算。   看来,无论他用多少仙力压制,这身历经万年的血肉肌骨迟早要化为灰烬了。   无妨。反正活了这么多岁月,早就无可无不可。只要在自己化作飞灰之前,抓紧时间了结那件旧事,就很圆满。 念及此,他握起手收入袖中,只微微一笑,有如天宫下淡然的烟岚。   有天兵端着托盘走来:“仙君,行刑的时候到了。”   棠溪低头看了一眼,爽朗笑道:“剔骨刀?多年没见过了。这是对仙人用的,用处是剖去体内两根仙骨,彻底断了法力,免得被打下凡间的仙人死灰复燃。可惜今天受刑的是凤凰,神鸟神兽之类并无仙骨,这个刀用不上。”   看起来筹备刑罚的仙人不了解这些上古法器的功用。没办法,这是如今后生神仙的通病。   天兵看看棠溪,又望着被链子锁住的凤凰,现出为难之色:“那该如何是好?”   棠溪复又一笑:“活凤凰和死凤凰哪个好抓?本君都能生擒她,还能杀不死她吗?你躲远些,当心误伤。”   天兵脸色肃然,捧着托盘一溜烟退远了。   棠溪说完伸出手,指尖跳起一簇赤红的小火苗。“凤凰,本君中了你的业火也不能浪费,借用来送你一程吧。”   一挥手之间,火苗飞向凤凰,轻轻落在她脚边。然后瞬息之间,火焰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天宫。   火焰如血,吞噬了高台上的人影。   天宫无风,高台边的仙人们却被无形的力量推得步步后退,那是红莲业火掀起的热浪。   热风中,棠溪抱着手臂岿然不动,他听着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淡然道:“你这道红莲业火过于霸道,自己也该好好体验一番。”   火焰中传出凤凰的笑声,她的声音嘶哑痛苦,却依然笑得很张狂:“痛快!烧得好!棠溪,我赢不过你,可永远不向你低头!我诅咒你!你终有一日也要被天庭抛弃,也会被逼上绝路!你会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一样不得好死!” 火苗跳得很高,淹没了凤凰和她逐渐微弱的吼声。远处的天兵不知道她喊了什么,只有棠溪静静听完了她的咒骂。 听罢,他淡淡道:“好。你的诅咒,本君接下了。安心的去吧。”说完,振袖一拂,那一团赤红的火焰自金链中脱出,化为巨大火球,自天宫边沿飞出,坠向凡间。 远处几个文官模样的仙人急忙拥过去查看,只看到火光穿破云层,落入烟霭笼罩的人间,偶尔有些烧成灰烬的羽毛飘上来。 “别碰。就算是灰烬,也能当红莲火的火种。想烧成她哪样?” 棠溪看到有人伸手,淡淡出言阻止。 仙人们十分听信他,连忙从边沿处退开。   有位仙人微笑着走向棠溪:“为难仙君了。仙君与凤凰同为上古战将,曾并肩战斗,今日却不得不让您亲手了结她,实在是天宫中除了您,没有别人镇得住她。不过,仙君对天帝与天界的忠心我们有目共睹,一定会上达天听。” 棠溪笑了笑:“那感情好啊。” 众仙散去,他还未走,在一片死寂中跃上十二玉石柱的高台,回头俯瞰这寂静的天宫与遥远的人间。 过去多少年了? 曾经,这天宫还没有被青青的方砖石铺满,每一处角落都被血与火浸透。 曾经,天宫边缘还没被起碧玉曲阑干围起,有神魔相视一笑,纵身跃下。   曾经,天界人间还有一根天柱相连,共乾坤同日月,没有天上一日人间一年的分别。 也曾有高歌纵酒的时光,也曾有仗剑饮血的岁月。 过去的时间已那么久远,未来的时间也许就不多了。 棠溪看看烧成赤红的手指尖,挥挥手,不再去想。 *************************** 棠溪因为存在得久,知晓许多旧事。但是他从不知道,曾经在这三界中最幽暗最隐秘的地方,就在他眼皮子地下,泛起过一朵小涟漪。 作者有话要说: 头一次在晋江发文,比较忐忑。 这个故事存稿很多了,要跳坑只管跳,我接着。 从前写过很多零零散散的同人,写成这样一个有大架构的故事是第一次。情节破碎零散可能有,文笔生涩不顺可能有。不慎栽进来的亲要多担待。 可也许你喜欢这个故事呢? 人间篇 第2章 山中岁月长   十月十五,是为下元,水官解厄之日。   这一日,乃是民间祭祖参拜的时候。虽然是个节日,然而比起花灯灿灿上元节,祭祀百鬼的中元节,热闹程度却是逊色不少。   上元节求天官赐福,中元节请地官赦罪,天君与地君主管的这两个佳节各自在人间办得红火。   所以,我们水部的总长,总管三界之内河工水文的水君,为此十分不满。他几次三番动员我们这些属下,要大大的推广民间对下元节的认知,要办成和上元元宵节,中元盂兰盆节一样备受人间推崇的盛大节日。   我想一想就觉得这事实在太难。   孟冬十月,我一个神仙都嫌外面冻的慌。如非必须要送水府的公文,我才不出门。寻常凡人百姓谁爱出来活动?   所以,无论水君如何想要和掌管天界和地府的两位仙官较劲,充其量都只是美好的愿望而已。   今年下元节,天下河神水神齐聚水君洞府,一年一度开例会,会上又是旧话重谈。我实在不想听了。   自从白梅帮着我谋了秦淮河神这个职位,几百年来我每年这一天都要来这里被水君动员一番,着实已经由里到外被洗礼得透顶。   前些年我还老实些,只敢挑个角落小打一盹,生怕打鼾或者流口水,落得个失仪之罪。然而近年来我变得滑头了,如何借同僚身体遮挡,如何睡中依旧正襟危坐,都已然不在话下。   于是我畅快的睡过了水君的这一番教导。再睁眼时,已是散会,同僚纷纷起身,三三两两结伴离去。   我本也想和几位同仁叙叙旧,但是念及今日是白鹤远行归来的日子,我就只好略作寒暄,速速回去。   白梅就算是我哥哥,白鹤算是弟弟。   白梅人如其名,真的是钟山山顶上的一株白梅花。然而他所生长之地钟灵毓秀,年长日久,白梅吸纳了些天地灵气,生成了个木灵。只是他浑浑噩噩只是在山间游荡。后来被巡游人界的仙家看到,觉得他天然纯净,便给他点化了,并让他执掌钟山上的生灵,算是本地山神。   后来他拣着了我。那是我也是灵性未开,只是一团蕴含在水里的精气,于是也每日傻呵呵的跟着白梅满山乱跑。后来我灵识渐明,便觉得这么过日子好像是有点没心没肺,于是闲来无事便去山外看看人,看看戏,看看书。再后来我有了点本事,白梅便托人让我做了秦淮的水神。左右这地方离他不远,我又是个水生的精灵。这是他人生之中少有的精明安排。   白鹤是我和白梅一起捡到的:   一回我和白梅一起出门郊游,驾云走了半日,来到个风景雅致的水泽之畔。我俩对着和风清波坐了半日,白梅忽然说他饿了。我们恰好在芦苇之中见到一枚鸟蛋,又不见周围有禽鸟出没,大约是被雌鸟弃于此地。白梅看到,便生了炒蛋吃的主意。我一方面觉得一株白梅花想要吃炒蛋是十分神奇的事情,一方面又感悟到万物各有命理,吃有吃的理,被吃有被吃的命。   我费了大力备好油锅柴火,临了时随口一说此地风水上佳,这鸟蛋多半灵性非常,吃下去一定增进修为。白梅一听,念头顿转:“咱们把这个蛋孵出来吧!应该能长成个很机灵的孩子。”   我那时以为白梅在开玩笑,他不是。 他对于捡弟弟妹妹回家这回事尤为热衷。我跟他回山里,真的眼见他几十天连续不断的把鸟蛋抱在怀里,让我对他敬佩与怜悯齐飞。   孵出来之后,我们请教了隔壁山的山神,方知捡回的乃是一只仙风道骨的大白鹤。白鹤不负白梅所望,后来真的化成了美少年。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看得白梅满心欢喜。只是他这些年不让人省心,总不愿着家,一出门就是一年半载。我能见到他的日子寥寥,因而今日不敢耽搁。   眼见着金陵城就在脚下,但我总不好落在闹市里,于是转个身,落在了钟山之上,打算步行去找白梅。   走着走着,我忽然想起前两天的一桩闲事,便回身往深山里走去。 *******************   其实这并非大事,只是前两天在山里碰巧撞见一座无人古宅,颇为挂心。   这还要往前几日说开去。   虽然今天是下元节开大会的正日子,可是这一整年的事务却是要早早汇报到水君的洞府,水君总览天下江河湖海的今年起落旱涝,然后定夺来年如何行云布雨,恩泽苍生。   我所管辖之地既没有连年水患,也算不得一方粮仓。所以我在公文上只是记录了今年有几分降雨,水位如何,河中水族迁移数目这些琐事,三言两语交代完毕,在几日之前,呈送给水君看了。   其实水君除了爱和同僚较劲之外,对我们这些下属十分可亲。他一边看我那言简意赅的公文,一边夸赞我这个地方十分太平,定然是我办事得力。   我只好说下官惭愧。因为大体而言,一个地方若是出了水害肆虐,大体上是出了妖邪,而当地水神震慑不住。但是金陵这个地方,最是烟花繁盛,来到此地的妖也好,怪也罢,都被灯红酒绿所迷,我在街上闲逛时,就眼见着几只精怪化作人形,在酒肆里豪饮,没有哪个记得来找我麻烦,我也不去挑头,自然相安无事。   所以水君这一夸,我只好惭愧。   水君让我不必谦虚,又语重心长的说:“白仙官啊,今年下元时的会,你总该听听了吧?”   我更加惭愧,只好说:“要听的,要听的。”   当然,我也只是说说,该睡的觉我不含糊。水君人实在不错,于是我们这些有年头的河神都有几分放肆,只要尽职尽责,他旁的都不计较。   话说回来,我当时交代完一年的杂务,便往回走,照例落在钟山之上。只是那一次却一不小心迷了路。   这对我而言并不为难。我身上常带三枚铜钱,随时都可起卦占卜。   诚心求问之后,我掷出了个上坤下离,这是明夷之卦,位置大约在东北。   我看清楚方向之后,觉得有些奇怪。顺着这个方向走,不是越走越往深山里扎了吗?   但是自从我小时候学会易理之后,打卦解卦还从未出过不准的,这一点连一直以挤兑我为乐的白鹤都服气。所以我考虑了一下,还是从尊重经验,往东北方向去了。   不多时,眼前现出一座别院。   这个院子修的好。倒不是说房屋样式多么华贵不凡,建材多么考究,只是这个地方选的太好了,有山有水,最是个钟灵毓秀的地方,只差云蒸霞蔚,就是仙境一样了。   我不禁连连点头,建这屋子的人真是够懂的。   但我真的不记得这里有座院落。可话说回来,我跟着白梅满山跑已经是百多年前的事了,这百年间是否有人在这搭了屋子,我不甚清楚。白梅的治理方略就是“无为”二字,他必然也是一无所知。   这院子透着不凡,叫我无法不好奇,于是便化作一个采药女的样子,打算去敲门问个路。   但我拍门拍了小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人应声。可瞧着这院门光鲜,应是有人时常打理。一时之间我倒判断不出这是否空屋。   总之无人应门,我也只好告辞。   但问题就在于,这个地方的风水实在太好,若是里面住个仙灵或是凡人都不打紧,只怕招来了不干净的东西。而白梅那点道行,若是来个妖邪,再有山里灵气相辅,他必然是镇不住的。   我想了想,总不能未经主人允许就闯空门,于是在这个院落四周依着山水脉络,布了个辟邪除煞的阵,又在门上贴了一道灵笺,大意是:钟山山神过此地而不遇,引以为憾,仰仪主人风采,愿求一晤。 灵笺是写给仙灵的,寻常人看不见。若真是仙灵,管你修为如何,见了这个留言,有点眼力见儿的都该知道该给此地山神报备一番。 ***************** 这是前两日送公文回来的情形。我本都不太记得了,可今日又落在这山上,倒让我记起来了。我有点着急赶路,但来都来了,顺道就查看一番吧。   然而这却真成了一件咄咄怪事。我留的灵笺和法阵没有被触动的痕迹,可是这大门口连堆秋风卷下来的落叶都没有,干净鲜亮一如既往。 到底有没有人住?我靠着门口的石雕貔貅,盯着大门和贴在上面的灵笺瞧了半天,实在想不出门道。   我左看右看,觉得这地方虽然怪异,倒没有什么诡谲之气。于是一提气,跳上了墙头。   从门外看已是不俗,这墙里面的风光不出意外的雅致。最显眼的是一座灰瓦小竹楼:我在这个地界游荡多年,从没想过会有人想在山里盖一座竹楼,可是甫一见了,又觉得并不突兀。   这楼颜色有些灰暗,可是周围秋色正好,又和这小楼映衬得宜,简直绝妙。   更绝妙的是院子里还引来山泉注了一方池塘,塘上修了一座小竹桥,很是可爱。   我坐在墙头上看得心花怒放,深恨我那水府是天庭资产,不可妄动,不然倒要好好修修。直等我踏上竹桥,脚下响起吱嘎嘎的声响时,我方才的本意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从墙头跳下来了。   原本只是要远看探查一下,现在这样已经冒犯了主人。   其实凡人看不见我,我还不在意,只怕这里住了个仙灵,那我就唐突了。   “小仙白露,属此界地仙。误闯仙府,实非有意冒犯,还望主人原谅。”我这么说了两三遍,除了山间回声毫无动静。但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往旁边一个矮小的貌似厨房的房间走去,推门看了看,灶台里一点灰也没有。   那是果真没人住了。   我放下心来,又在小院里溜达了两回,实感快慰。看着看着,又忽然觉得不妥,这院子主人到底也还不是什么都懂,比如喜光的夹竹桃被放在了墙角阴影里,蜀葵离水太近了,久了难免涝死。   之所以明白这些,都是以为白梅。自从他捡了我和白鹤,就对捡小生命回家热衷不已,总想再点化点什么成人。刚捡到我时他很高兴,可我年岁渐长,成了个大姑娘,白梅脸皮薄,总不太好意思跟我太亲近;后来有了白鹤,他又极开心,却又一瞬间陷入了推牌九三缺一的苦楚。 偏生我当年还算过一卦,我们白家人还没齐,后面肯定还有小的。   这便给了白梅希望。于是这几百年,他总是带些幼小植物回来,悉心呵护,灌注灵气,希望有一天能幻化出个四弟,凑齐一桌牌。但更加不着调的就是,身为木灵的白梅,对花草却是个煞星,养什么死什么。我简直看不下去,就替他担负起养花的重任。   养的日子久了,四弟是没种出来,却难免摸出点门道。我知道实不该动别人的东西,可是习惯使然,还是没有克制住鼓捣了起来。   能做的有限,就是把花盆移了些位置,大一些的植物,练拖带拽给挪了窝。本来从水君那出来是就没有蹭饭,现在更是没气力。我坐在个大花盆的沿儿上,看着对面的木槿,发觉还应该做做修剪。   但是实在没有时间了,白鹤到家的时候也差不多了。我忍痛放下这满园花草,越墙离开了这里。 第3章 山中岁月长(2) 回去路上,途径集市,我扮作一个小丫鬟的样子,买了些酒肉。白鹤难得回家,总不能吃得太差。   白鹤比我早到一步,我到家时,他已经翘着二郎腿坐在客厅了。白鹤长的剑眉星目,容颜俊朗,是个相当帅气的美少年,倒不太有仙鹤本身那种清高之气。我把这归结于他沾染了太多人间烟火的缘故。   相形之下,白梅是真的骨骼清奇,见之忘俗,不枉他真身的铮铮傲骨。尤其是如他此时此刻这般梅花带雨,潸然落泪时的样子,我一个姑娘家看了都快动心。   潸然落泪?   “白梅这是怎么了?”我把两手里的物什都放下,和白鹤隔桌而坐,托着腮帮子看我们俩的大哥。   白鹤指着堂下一只咩咩叫的羊:“好像是那个玩意儿把一盆花给啃了,白梅正在伤心。”   是这样,前两天白梅在山坡上捡到了一只羊,觉得颇合眼缘,便给领回了家,让它登堂入室,并按照这羊的特点取名为白花花。他希望白花花受他仙气浸染,过个几年能幻化人形,这样他就又有弟弟妹妹在身边了。   这事我已见怪不怪,只是这羊膻气实重,熏得满屋味道怪异。白梅天然自带一股清香,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但我觉得这屋子再这么下去就没法住人了,于是摆了几盆香气浓重的兰花放在屋里。   想不到被这厮啃了。   我有些心疼,但还是对白梅道:“我这种花的都不伤心,赏花的何必落泪?”   白梅玉指抹去眼角的泪:“你们不懂!这一株白墨名贵无比,十分灵秀。假以时日,一定能修成正果!白花花将来成了人,想起自己今日残害兄弟的行径,情何以堪啊!”   我看白鹤对大哥和我一样是无言以对,便随口闲聊:“怎么样,这回有眉目了吗?”   白鹤摇摇头,满不在乎:“这回没找到,下回许就寻到了!”   我没做声,沉吟良久才点点头。   白鹤近几十年的唯一目标是要找一个姑娘。   白鹤小时候和我相处时间比较久,因而对女孩子一点隔阂感都没有。变作美少年模样之后总去街上与大姑娘小媳妇戏耍,我总担心他闹出个牵连仙人凡间的风化大案,再被天庭司风纪的神仙盯上,天天变着法去给他棒打鸳鸯。 当年我过得苦啊,前防白梅拐带儿童,后防白鹤诱拐妇女。   然而他的成长峰回路转。有一年我俩一起去街上吃汤粉,忽然看到个火球从天而降,落在东山彼端。路人纷纷跪拜,求这不是个灾星。我那时已经修为尚可,当即看出来那是从九天坠落的一只浴火凤凰。   我正寻思着天界上这是出了什么事,一打眼发现白鹤已经看痴了。   当时我拍了他少说有几十下,只差上手打他耳光,才让他回神。白鹤看着我,眨眨他那大眼,傻愣愣的说:“小露子,我要娶她。”   我知道百鸟对凤凰都有与生俱来的敬拜仰慕之情,只是他这感情来的太快太仓促,把我吓了一跳。   我赶紧用摊主找零来的钱币算了一卦,端端正正的,是个坤卦。嗯,很好,是个雌凤凰。   一方面,我很庆幸白鹤不用走上断袖之路,一方面我有对他看女人的眼神已经好的这么变态而感到惶恐。但他从此之后确实没有再去招惹什么女子,只是等到他法力足以长久维持人形之后,就踏上了寻妻之路。   他每次出去,结果都是空无头绪,可是每次回来,呆不了两天,又义无反顾的出门找寻。   我有时候会替他辛酸,啊,以后真该对他好点啊。   念及此,我说道:“对了,白鹤,我已经买了许多好菜,红肉白肉两样齐全。你就去张罗午饭吧。拣你拿手的做就行,不用担心耗时间,我和白梅都等得起。哦,他家的调料几年没人用过了,你用我新买的吧。劈柴用的法术,没忘吧?我再教你一回?”   白鹤眼睛瞪的溜圆,跟我欺负他了似的:“等一下,不该是我游子远行归来,你们做好热腾腾的饭菜等我吗?”   我语重心长,拍拍他:“少年,你这个样子,叫你做个饭都诸般埋怨,不勤勉些,神鸟凤凰不会看你一眼的。”   我想起山中院落,紧接着又问他:“说起做事勤勉,想不想明天陪我去搬几个花盆?”   白鹤回答的很客气,他说:“滚蛋!” *************** 没有白鹤这般上等劳力,许多体力活都做得费劲些。我用了一天半才把山里的花园拾掇得像样了些。   等我真的完工,我又十分庆幸没有带着白鹤来。他是个大俗人,白瞎了他那张玉里刻出来一般的脸。真把他带来,他绝不会领会此地妙处。如今我一人包办,感觉仿佛独享此地风光,实在畅快。   我坐在竹桥边上,瞅着水里的鲤鱼把我的倒影打碎,忽然觉得就这么事了拂衣去实在太可惜了。这院子里的花草好不容易各得其所,无人料理也是难免荒芜,岂不可惜。   我只好腆着脸感慨一下:“我见秋色多妩媚,料秋色无我亦寂寥。”   当天中午,我回了白梅家。白鹤蒸的这手大闸蟹着实不能错过。这是他特意飞到长江口捕回来的。他本身就是水禽,捉水产很在行。   我回来找白梅白鹤,结果这俩人已经喝高。白鹤酒酣高睡,白梅喝多了就话唠,正抱着他宠爱的白花花絮叨。简直太煞风景了。   这个时节,正是吃蟹喝酒赏菊的时候。三者缺了任何一个,都算不美。我想起山里那座宅院里恰好有几盆素白的,甚为傲岸。况且山里本就比外面冷,城里的花已开至尾声,山里却正鼎盛,如不去赏,着实辜负。   白梅半醉半醒,想揪住我说话,我飞快的往盘里放了两只螃蟹,卷了酒壶并架子上的一本书就走。   这真是越不是自己的,心里越记挂得厉害。我明知那院子不会走丢,还是一步也未停的赶回了山里,一跃窜上了屋檐。   之前我早就瞧好了,最能远望山林城郭和有凉风拂面的,就是这个东南角的屋檐了,别的地方都比不了。我把吃的喝的都放好,想在吃喝之前,用书本解个闷,结果翻开顺来的那本书一看,上面讲的都是如何蓄养家畜家禽之类,气得我差点把书扔地上。   但是事实上这事要怪我想的不周到。白梅心中最深切的祈求就是养活一只小动物,然后点化成人,做自己的陪伴,所以他家里不多的几本书,大概都是讲这些。而且这些书字少画多,甚合白梅脾胃,一向是他所喜爱。   所幸山水之美已然足够。我看着这山里光影渐次变化,一边再吃吃喝喝,这么闲散着也混了一个下午。   我必须要赞叹白鹤的进步。他出门行走多年,眼光终于提高了,这次竟然没有买掺水的假货。一壶下去,我竟然有点晕了。   太阳尚未下山,看起来有几分暖意,然而山里又是凉凉的,让人产生说不清道不明飘飘然之感。我猜想凡人升仙时大概就是这个感觉了。   想了一想,我打算休息一下再回我的水府,于是把杯盘往一边推了推,枕在了屋脊上。不多时就睡着了。   无论睡得深浅,我从来不做梦。但是白梅说万物凡有灵性,总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哪怕是没记性的婴儿,梦里也能照见自己前生,只不过年岁大了便不再记得。于是我很为自己的情况困惑,便求白梅解释。   他想了很久没有头绪,只好顾左右而言他:“做梦很容易惹麻烦的。你看啊,皇帝梦到了什么兆头,就想杀人;诸侯梦到了什么,就想造反;学究梦到了什么,就开始长篇大论写书烦人;俗人梦到点什么,就要愁那些婚丧嫁娶。你看,本来没什么事,都是因为做梦,给他们找了多少麻烦。不做梦不是很好嘛?”   现在想想,我觉得他就是在糊弄我,可我当时年纪小,仰仗他庇佑,也没多说什么。日子久了,也就习惯这点与别人的不同了。   太阳落山之后,山里就是真的冷了,生生把我冻醒。好在我有点仙气,不会惹上伤风感冒。不过我也是真的该走了。   看看周围,我带来的碟子酒壶都放得稳稳的,白梅那本书页妥当的压在酒壶下面,没有被风吹走。   我疑惑了一下,倒是不记得自己把物件收拾得这么规整。但是反过来说,喝得那么晕的时候还不忘把这些物件收拾好,我真是稳重啊!   睡精神了,真是身轻如燕。收起带来的东西,回去啦! ******************   接下来好几天,我虽然念得不行,却都没有去那山中宅院,因为白梅回家的日子不多,我还挺想听他说说四方见闻,便时时和他相处。   白梅去山坡上割草喂羊了。白鹤刚回来时,我俩还陪一陪白梅。但是实在是太无聊了,连在阳光照耀的山坡上打盹这种畅快事我俩都厌烦了。于是又撇下白梅,双双去市集挥霍钱财。   是的,我们很有钱。丰厚的家底主要来自我管理的地区。   我那地界,河面上的画楼船舫正是公子王孙醉生梦死之地,他们真的挥金如土。醉到深处,什么疯狂的事情都做得出,往河里扔一些金玉珠宝,还有送给姑娘的簪环钗钏,这都不在话下。有的时候赶上一群公子哥攀比炫富,狠劲儿上来,更是什么都舍得扔。   我刚刚走马上任那阵,有许多水族向我抱怨,水面上的人往河里扔太多破玩意了,落在水草丛里,让他们无处繁衍生息。我过去一看,不得不为我秦淮水族视钱财如粪土的高尚情怀所震动。震动之余,我很郑重的对诸水族承诺:“再有这种扰人之物,尽管交给本仙处理,绝不推辞。”   就这么日积月累,秦淮水府的仓库丰富无比,我们真的有金山银山,除了会被泡坏的字画扇面没人往水里扔,各类文物一应俱全。据说是周武王用过的青铜酒樽,我凑齐了一对;当今天子用的茶壶茶杯,不计较表明御用的款识的话,我有比皇帝本人还多一套。   不过这些到底是凡间钱财,不是法宝,在大多数神仙眼里仍是俗物。   我没那么清高。钱财自有钱财的妙处,比如在白鹤不在家的时候买吃食养活我自己和白梅,或者和白鹤一起到酒楼大吃大喝。   放浪形骸的日子总是很短,一转眼就到了尽头。   到了白鹤出门的日子,临行之前我照例给他算了一卦,看看他这趟出门有几分希望。我用过无数种起卦之法,但是白鹤实在福缘浅薄,每次都能殊途同归得到六十四卦最末的未竟卦。这卦讲水火不济,功业未成。   最初我还认真的给他解卦,后来他受挫太多,我有点不忍心了,总编一些说辞给他鼓劲。可是编得多了,近来也力不从心了:“呃……这卦大利南方。你就大胆的往南边走吧,准能碰上好事。”   白鹤对我翻了个白眼:“找不到就找不到,找不到下次再找就是,你骗我有意思吗?这卦,明明和上次算的一个模样,你上次还说位在西方,让我往西走,这次怎么就变成南边了呢?你说啊。”   “……”我把一桌子蓍草收拾收拾坤成一堆,一本正经的告诉我弟:“易理之说,与时节星相息息相关,无时无刻不在变化。此中从无定数,非尔凡夫所能参透。”   我见白鹤瞅我的眼神透着鄙夷,只好说实话:“而且,这个时候南方天暖和,你去转转应该不冷。而且柑橘应该生得很好了,你可以顺道吃上一吃,方便的话带点回来,不方便就算了。”   蓍草这东西,算过一卦之后便不能再用,所幸还能用来止血。我便把那一把草秆子塞到他行囊里,免得白瞎我到处采摘之苦。反正白鹤出门总是打架,留给他用正好。   我和白鹤昨天从饭馆里带回来一点剩菜,白梅细心的用盒子包好,给白鹤路上吃。   我看着白鹤一脸“再也不想回来见你们”的样子愤然离去,心中有点伤感。   他这样在人间胡乱行走了几十年,只因为刹那的惊鸿一瞥。唉,情之一字不过寥寥十几笔,掀起的波澜都是惊涛骇浪。   我和白梅送走白鹤,一同往山里走,我顺手在书摊上买了一本新出的曲集,打算去山中小院里逍遥个半日。白梅和我顺路,他要去山坡上放羊。   我把他送到地方,便往深山里走。   “你去哪儿?”白梅问我。   我回答得很糊弄:“山里转转。”然后就溜走了。   除了试图让白鹤帮我做苦力的一次,山里那座院落我没有向白梅白鹤说起。这有点奇怪:他两人实乃我至亲,我从不对他们藏私。可是这座雅致、宁静又无主的小院子,我不想告诉他们。我觉得那是一个只有我一人的世界,一个美丽的秘密。   后来这就成了常事。迟钝如白梅,有一次也起疑了:“你从小就在山里闲逛,那点东西到现在还有什么看头?”   我便义正言辞的批评他:“你身为钟山的山神,不曾恪尽职守,日日巡查,谨防有牛鬼蛇神作怪,已经是怠工了。我做了你分内的事情,你还要东问西问吗?”   白梅脸皮很薄,被这么一说,有点挂不住,过了半天才说道:“我只是提醒你早点回家。回回都等到天黑才回来,为兄等得十分焦急。”   这下是我有点挂不住了,好像误会了白梅,何况我每次去山里也只是补觉,并未做什么利国利民的好事。于是点头:“好,我今日早点回来。”   “太好了,这就能赶在那个什么酒楼关门之前。上次你和三弟带回来的醉鸡,十分不错。你今日再带一只回来吧。”   唉,我就知道对白梅的内疚纯属多余。当下收拾了些吃的玩的,就往山里去。   我想大约是我欺瞒白梅白鹤的报应,今日只是随意念叨了一下山中的鬼怪,结果就遇到了不太平的事情。 第4章 山中岁月长(3)  本来我一如既往,在屋顶上睡得好好的,却感到一阵地动山摇,生生把我摇醒了。我脑袋有点晕,差一点就顺着屋檐滑下去,吓得我心里一抽。   但这并非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我依稀觉得……刚刚我一晃神间……见到个人影!   我有点懵,顺着屋顶往上挪了挪,站在屋脊上俯瞰这院落,并没有什么人,顿时感觉后脊梁发冷:我之前查过啊!这地方不能是个鬼屋吧?   要知道我的眼神一直是不错的,当年那个大火球一闪而过划过天际,白鹤凭着对百鸟之王的感应知道那是只凤凰,但我可是全凭眼力啊。这要是有人能在我眼前快的看不清,如果不是我眼花,那可真是有鬼神莫测之能。   若真如此,我把这等神人的地界当成了自己的地盘肆意作为了这么久,可真是狠狠的作死了一把啊。   我感觉大祸临头,呆站在屋顶上,连跪下求饶都忘了。   正是这个时候,脚下山体又剧烈的晃了一晃。我心神不宁,一个不小心,就从屋子上歪了下去。好在我一向比较机灵,就要从屋顶上摔下去时,伸手在檐角上借了下力,落地时并未十分狼狈。   但是檐角上的几片瓦被我不慎带了下来,摔了个粉碎。   我觉得这次是大限将至了。我站在原地等着,等着什么时候出来个大仙手持法器制裁我。   然而这个大仙一直没有出现。我疑惑之余,又惦记着这山不寻常的动静,只好拱手说道:“小仙白露屡次冒犯阁下宝地,实无地自容。然今日事有紧急,无暇领罪。改日定会拜会补偿。”我感觉这么说实在像是要金蝉脱壳,又加上:“白露虽是一介小仙,但是自问重义守信,他日定会回来领受阁下责罚。”   即便这么剖白,似乎也有说大话之嫌。我想来想去,也就只好夹着尾巴退走了。   我习惯性的要翻墙,但一想这多余的叫人笑话,只好推开门走出去。   我往来这里多次,这却是第一次从这朱红大门里正经经过,真有些复杂的滋味。 *******************************   离开之后,我觉得事已至此,多想无用,还是先看看这山是出了什么岔子。   震动的源头很好找,逆着山中鸟兽逃散的方向,不多时我就看到一条巨蟒在林中飞窜,尾巴扫过,飞沙走石,将几株古树都给卷倒了。   我喊了两声住手,声音全被风沙盖过,我自己都听不到。另再细看这巨蟒的身形,大概有几个我那么粗,以我跟着白鹤学到的那点凡人的拳脚,实在不能硬碰硬制止。   无奈之下,我祭起一个定风术,打算先强行压下这里的邪风。这不是我擅长的法术,初时颇为吃力,但今日我灵力运转状态奇好,运行周天毫无凝滞,法术使出来比平时厉害许多,几番拉锯之后,还真的把这阵狂风镇住了。 虽然心中困惑,但如此紧要关头实在没空深思。   风声止息,我终于能说话了。但钟山一直是很太平的地方,各方生灵甚少惹事,所以我不太擅长与作恶的妖怪交涉。但天庭给我们这些下界神仙发过《除妖手册》,我便引用第一章第一节的开场白:“何方妖孽?还不快快现出原形!”   说完了我才意识到,巨蟒本就是原形。   “你又是何人,要来管老子的闲事?”   巨蟒缠绕在一块大山石上,缠绕着看我,一双腥红的眼确实有些怕人。但是我之前在屋檐上已受了惊吓,此刻反倒意外的冷静。   “此山是我兄长管辖,山下城里过的那条河又归我负责,有人在这个地方惹事,你说我该不该管这种闲事呢?”   对方看起来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是红眼睛一直瞅我。 我心知武力无法与他抗衡,还是要对症下药,便从袖中拿出我那三枚万试万灵的铜钱,算了一卦。知悉了他的目的,我问他:“你来我们这找什么?这里没什么法宝,你是来找人?”   这一手一向很能唬人。果然,巨蟒姿态瞬转,不敢怠慢,化成个虎背熊腰的大汉模样与我说话:“小姑娘很有点本事啊!来来来,你快给我算算,我宝贝儿子跑哪去了?若算不出,我只能把这山敲碎看看他在不在。”   这个找人的方法真是太可怕了,我干笑了一下,问他:“你儿子的生辰八字啊?”   他很麻利的背出来了。我再打了一卦,算了算方位,忍不住嘴角一抽:白梅啊……   得知他儿子的下落,我心里稳当许多,对他说道:“你在此处等我片刻,这就把你儿子带过来。”   蟒妖并不信任我,坚持要与我同去。我觉得把这样的大妖带到城中非常不稳妥。万一他使起性子在闹事里现了真身,准得把全城搅得天翻地覆。然而人家寻子心切,何错之有?我该讲道理。   我从袖中掏出水府的大印扔了过去:“拿着。” 蟒妖很不屑:“一个硬疙瘩,有个屁用?唬老子呢?” 我不多耽搁,简单说道:“我若过一刻钟不归,你那这个随意找个神仙告状,我都死罪难逃。” 任何一个神仙得知我遗失官印,这印还落在妖类手中,都要狠狠参我。我当真是用自己性命在作保。奈何蟒妖老爹不甚明白的样子。   我懒得再细细解释,急急忙忙往白梅家跑。   果然,回去一看,白梅正蹲在地上对着一个竹篓轻声细语,还用筷子夹着一块昨天剩下粉蒸排骨给篓子里的东西喂食。他看见我,兴冲冲地叫我:“小露子,过来见见小长。我今天带白花花去山坡上吃草的时候捡到的。”   我过去看了一眼,当真是一条小蛇。看起来细细小小,挺招人喜欢,身上的小花纹和山里作怪的巨蟒非常类似。   我看白梅对小蛇喜爱非常,名字都起好了,有点难以开口要带走他。这时候白梅一脸苦恼的问我:“小露子,小长不吃东西可如何是好?……你知不知道哪里能买到死老鼠?”   这问题差点让我吐了,说什么也不能再纵容白梅了。我对他直说孩子的爹已经找来了,提起竹篓就往外走,权当没听见白梅在后面不满的喊我。   我抱着竹篓跑回了山里,生怕去的晚了,这蟒妖真的去哪个洞府告发我。把水府的大印这么不当回事,水君对我再宽容也不能偏袒。   不过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糟糕,我才远远的看见蟒妖,他自己倒迎上来了,扑通一声跪下,把我们水府的印举过头顶,战战兢兢的说:“小妖有眼不识泰山,方才言语冲撞了仙人,还望海涵。仙人宝鉴在此,特此奉还。”   我看了一眼小布袋,口子端端正正还那样束着,未被动过,不由心里起疑他如何忽然领悟这是块印鉴。且他前倨后恭,像是被吓坏了。   结果我还少不得柔声细语:“那个啥,壮士请起,不用把那些琐事放在心上。给,你儿子。没错吧?”我说着把主竹篓子递给他。   蟒妖还没伸手,竹篓里的小蛇就自己钻了出来,落到地上,盘桓在蟒妖身边,拿身子去蹭他爸。   我看着这小蛇乖巧粘人,连带着对大妖怪的好感都提升了。见他对我不住作揖,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对他语重心长:“你不必谢我,只要以后把孩子看紧点,别再让他走丢,那就最好了。”   说到这,大蟒妖频频叹息,十分心痛的样子:“仙人有所不知啊。非是小妖看管疏怠,实在是小儿动辄便以离家出走相要挟,小妖稍不能满足小儿之愿,他便趁我不备离家。”   他忽然眼中光芒一闪,上前捉住我双手。我被吓了一跳,想要挣脱,偏生他力气大,我这丝毫动弹不得,吓得一脑门冷汗:这厮若要加害于我,我真是半点奈何不得,方才能以法术镇住他,真是抵上了一百年的运气啊。   “求仙人开恩,允我父子二人在此山落脚。仙人卜算之术通天,他日小儿再出走,也可求仙人再算上一卦!”   “那个什么,壮士,你先松个手?”   大蟒妖低头看了看,赶忙松手,又跪地不起:“仙人大仙大量,小妖并无冒犯之心,求仙人饶恕。”说罢还慌张地四下乱瞟。   他初时何等倨傲,这会儿又像吓破了胆,让我觉得着实蹊跷。   且不考虑这个,单是留这等大妖在钟山已是大大欠妥。这个地方,千百年来所孕育的生灵之中,灵力最强的,就是白梅,否则也不会点化他做此方山神。但他那一些道行,在我眼中都是朽木一般,更不必提这山上其他生灵。   依照这大妖找不到儿子就拆山的行为,留他在此,山间众生就没个安宁了。   但是拒绝人是很难的事情,特别是拒绝这么凶残的人。   我找了个树墩坐好,皱起眉头,让自己看起来深思熟虑一些:“孩子丢了再找,那是治标。重要的是治本。解决让他离家出走的原因最重要。这回是为什么呀?”   蟒妖一脸不忿:“仙人,我们父子原住在云梦泽畔深山之中,素来不曾为非作歹,是大大的良民。可是我们那处的山神近来忽然对我们百般刁难:不准我等靠近湖边,又不准我们捕食山中飞禽走兽。我前几日发觉山中多了许多法阵禁制,让我等不能靠近灵气充沛之地。仙人啊,小妖也就罢了,小儿还在长身体啊,他吃什么?喝什么?怎么修行?嗯?!唉,若不是为了我儿子,老子也就忍了这口鸟气了。结果这小子,并不能体会老子为他好的一片心,总想要回旧地。我稍微吼了他两句,他便不乐意了,与我闹这一出。”   “哦……”我很为难:云梦泽,连并周围群山,是洞庭龙王管辖之地。他是龙族,法力自然高妙,即便这种大妖怪在他那里也要夹起尾巴,但我是没这个本事的。何况听蟒妖所言,他真的是以山中生灵为食啊!我们这可都是弱小的动物,岂不受他荼毒!   我只好扯些没用的:“说起来,洞庭龙王为何忽然多加这许多禁令?”   “不太清楚哇。据说是有天界的人来巡视云梦泽。”   我点点头,这说得通。妖怪这东西,并不是看不见就察觉不到。天上的神仙下凡,闻到一缕妖气,都会觉得这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何况没有妖怪,渔民和水族生活安泰,山中生灵繁盛,看起来也比较有面子。   我只好委婉的把他请走:“其实这附近水系众多,有不少宝地,壮实不必拘泥于我们这。小孩子留恋家园实属正常,你不必苛责,待他发现新地方的有趣之处,自然不走了。”   蟒妖摇摇头:“但凡大一些的山山水水我都找过了啊,这些地方近来都因为那个杀千刀的巡视在往外驱赶妖怪,只有你们这个地方管的松些。”   “哦……哦?”所有地方?我觉得有点不寻常:全天下的山神水神似乎都知道什么,而我和白梅还没心没肺的傻过日子。   我镇定一下心神:“壮士有没有听过几时巡视?”   蟒妖摇头:“不曾。但似乎比较紧急,这半个月以来都闹翻了天一样。”   半个月?我算了一下日子,那差不多白鹤回家的日子,似乎也是下元节我去水君洞府开大会的时候啊!水君的会我没听,后来急着回家也没有与同僚沟通,这会上说了啥我根本不知道!   我真想抽自己一巴掌:乖乖!年年都在水君的大会上睡觉,睡习惯了,今年竟把正事给睡过去了,当真该打!    蟒妖看我一脸苦相,问道:“仙人不也是掌管河流的神仙?怎么竟不知道吗?”   我无言以对,唯呵呵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看这个点击数,我感觉还是有人踩进这个文的。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留两个字让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啊~~~ 第5章 山中岁月长(4) 知晓水君出巡的日子还是挺容易的,我回到自己水府,收敛心神,平心静气的算了一卦。算完就不平静了:这三天之后就要来下界巡视,叫我怎么准备啊!   我绕着书桌走了两圈,发觉急也急不来,索性不急了。我坐下来,喊来在我们水府常年做文书兼职杂务的管事小姑娘,小璇。   我喊她好几声,她才慢悠悠的划水过来。这不能怪她散漫,因为她背着个大龟甲,着实行动迟缓。   是的,小璇之所以叫小璇,乃是因为她是只玄武。   她爹是在我之前的那任水神。他们这族本就是正统的神兽,又是神兽之中寿数比较长久的一种,所以我大胆估计,在我之前这里也就她爹那么一任水神。   小璇爹在这里游弋了得有个百载千秋,但终于仙去了,他的官职被我接手。   私以为神仙之间比较麻烦的一件事就是论辈分称谓,比如我和小璇:其实她存在于时间的年头比我要长久,只是他们这族为长寿付出的代价就是生长迟缓,我已经出落出个人模样的时候她还是玄武的样子,于是我就跃升为大姐了。   我当初第一回来我们水府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只小玄武趴在后院抽泣。她见到我还十分紧张,都不敢说话。   我四下看了看,院里堆着几个箱子并包裹,问了一下,小玄武唯唯诺诺的说是她爹生前遗留,还连连道歉,说立刻就清理出去。我见她诚惶诚恐,又想此地多半是她自出生以来玩到大的地方,顿生鸠占鹊巢之感。   思来想去,我还是让她把老玄武的东西留下了,依原样摆回去。她爹的书房我也没有占用,只是在大厅一侧多加了一张书桌,有事的时候在这儿瞧一瞧公文,写两笔贴在墙外的大字告示。我的日常工作,大体就是这点事。   忙的时候不多,闲的长毛的时候更久,所以我基本上不在水府多呆,还是在白梅家里蹭住的日子多些。他家里除了不该有的动物多了点,还是特别舒适的。   说这么多,我要强调的其实就一点:虽然小璇看起来和东海龟丞相那老夫子差不多,但她实打实是个年少可爱的小!姑!娘!   小璇划拉过来,悠然自得的问我:“出……什么事了……小……露子?”   他们玄武这一族行动不太快,说话也慢悠悠的,透着一种镇定,仿佛天塌下来有他们的壳子就没问题。   “三天之后,水君要来下界视察河道。你把河里的水族都叫到这来,开个大会。”   小璇缓缓的眨眨眼,狐疑道:“哦?……怎会……通知得……如此……仓促?”   我挥挥手:“这有点复杂,不及细说,你快去召集大家要紧。”   “……好。”小璇转身划水离去。   我们这水族不多,居住十分零散,加上近来天冷,大家都不爱动,足足过了半日多小璇才带着零星几只鱼虾过来。   众水族搬了凳子在大厅落座,我长话短说:“大后天有个仙人要下凡视察河道,大家有兴趣可以出来看一看,不想看就留在家中,不要出来惹事就行。至于这两天,大家把自己家门口的卫生打扫一下。你若愿意,把你邻居家也扫了;若不愿意,拿一个传音螺走,扔在他家院里,他自会知晓。就这些,大家共勉,散会。”   看,仙人下界巡查这种大事落到我这里也就是扫扫卫生而已。我的工作是份大闲差。   于是大家在小璇的安排下,鱼贯领取传音螺。   传音螺这个东西很有趣,受到剧烈震动就会哇哇大叫,叫得撕心裂肺苦大仇深,非得捡起来好言相劝才能停止嘶吼。白鹤有一年从东海弄来一只,趁我睡午觉的时候从窗缝里扔了进来,吓我好一大跳。后来我把这东西研究了一下,改成了用来发布通知的工具,养了半池塘,从此确保了本水府治下上传下达的效率。   水府这边处理完毕,我去找白梅。按天庭法度,水君位列三官,已然是大帝级别。他出巡所到,方圆三百里之内的地仙散仙都要来敬拜。白梅自然跑不了。   路上我见到有大雁南飞,还想要不要托个信儿让白鹤回来帮忙。但一想大雁找到那家伙不知何年何月,时间赶不及不说,还平白叫他担心。于是作罢。   结果!我到白梅家的时候,听见厨房里有人在切菜。我掀开门帘一看,竟还真是白鹤这小子。   “你怎么回来了?”   白鹤头也不抬:“但凡山水好一点的地方都在驱赶妖魔,我觉得没意思,就回来了。”   我嘿嘿一笑:“你天生有灵性,修炼为人形,当属仙灵,赶谁也不会赶你啊。乖,跟我说实话,是不是想我们俩想得哭鼻子,就跑回来了?”   “实话个屁!”白鹤把菜刀嵌到案板上:“我以为你俩应付那个出巡不可开交,还想回来帮忙,结果跟白梅说三天之后他得去拜见那个劳什子神仙,他根本不信。他说有这种大事你早告诉他了!你看他现在还在喂那个破羊吃草,哪有一点觉悟?”   我走过去捏捏他的脸:“当真是二十四孝弟弟,吾心甚慰。”   白鹤长的是阳刚俊朗型的帅气,所以脸上没多少肉,被我一下给揪疼了。他打掉我的手,瞪我一眼,抱着篮子去角落里择菜。   我见他眉头紧锁,显然仍在担心我和白梅,便信誓旦旦的说:“你放心好了,出巡的问题我早已准备妥当,白梅嘛,到时绑他去便是,不需你再操什么心……且慢,你别说,我倒还真想起个事要你帮忙。”   第二天,我和白鹤背着大筐小筐上山了。先是给蟒妖父子俩送了顿饭。我很怕他们饿极了拿我当地的生灵开祭,干脆破一点财养着他们,直到他们回去。反正我们钱多,不差这两口闲饭。   我告诫白鹤要谦卑一些,不要仗着这是自己家地盘就如大爷一般。他本来还不听,但是见到蟒妖爹凶神恶煞、满面青筋的模样,似乎还是有点破胆。我略作寒暄,问了一下小长的情况,然后就放下吃的走人了。   见我处理的如此潇洒自如,白鹤的眼神中依稀又有了他小时候看我时那种傻呵呵的崇敬,我差点热泪盈眶。   我们继续往山里去,来到了那座无人宅邸。   “是这样,我前两天不小心把这户人家的屋顶踩坏了。白鹤,你帮我去给人家补一下。”我把自己背上的小筐放下来,里面装的都是瓦片。   说起这个瓦片,真是让我费了大心。   我前日回到水府之后,总在琢磨这个宅子的事,最后觉得,管他有人没人,有的是什么人,把弄破的屋顶修好总没错。我依稀记得这家用的瓦挺别致,就照着记忆画了瓦当的纹样,拿给小璇看。她活的年头长,什么都见过,又管着我们这的仓库,鉴别文物金石很有一套。 她看了之后,沉吟道:嗯……是前朝……古物。”我听了就有些束手无策。小璇又说:“家里……收了一些。”   我一拍脑门,想起来确实如此。金陵城这个地方,人事代谢太快。今天还是光禄池台开锦绣,明天就朱雀桥边野草花了。房子拆拆盖盖折腾个没完。有些工匠懒惰,没有用的砖瓦就手扔我们河里了。我本着落在河里就是我的这一原则,也收集了许多珍贵建材。   于是我背着小璇给我收拾出来的这半筐瓦,叫上精通各种手艺的白鹤,来山里补屋顶。   结果白鹤左看看右看看,对我眨巴眨巴眼睛:“哪有房子?”   我白他一眼,只给他:“你瞎吗?就在那啊!”   白鹤摇摇头,看我的眼神中那种懵懂的敬仰又消散了。   “就在……”我很急切的证明自己眼睛脑子都没有问题,但是忽然之间,我明白了,这里住过的不仅是神仙,而且是精通障眼法术的大!神!仙!!   我一直觉得,法术这件事修得太好或太不好都无妨,最怕我这样不上不下半吊子。便如现在,我的法力让我看穿了大神仙的障眼法,却不足以看穿人家用了障眼法,也就没能体会大神仙不愿意外人搅扰清净的心思。   我从最初的留灵笺,到随后几次三番在这院落里旁若无人的吃吃喝喝,那位仙人清净的隐居生活被我祸害成了什么样啊!   “小露子,小露子!”白鹤拍拍我的肩,我身体晃悠了一晃,回过了神。   我看看白鹤,白鹤看看我:“你怎么像中了邪一样?这地方怎么了?”   我可能得罪了一个了不得的仙人,这种事不打算牵扯上我弟,便只三言两语搪塞过去,赶走了他。   我等白鹤走远,在门外大声求见了几次,照旧是没有人回答。我并不是没有料到:这位仙人一向藏着行迹,没有理由这会倒现身。   但我想着毁了人家的屋顶,不能不了了之,终究还是直接推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我感到些许的不同了。   竹楼依旧,水声仍在,花也仍在默默的开着,但是山里的肃杀之气浸染了进来,蜂蝶不再,鸟鸣沉寂。院落看起来倍感萧瑟落寞,和从前大不相同。   想想看我也是太笨:这山间寒凉得很,就算风水上佳,又哪能让好花常开不败?那是神仙气在护着这一小方土地。   我看着满院的凄凉景象,在桥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也不计较什么仪态了。因为,院子寂寞成这个模样,住在这里的那个大神仙一定是不在啦……   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快,就这么在水边上坐了半天。   后来我忽然领悟,这个神仙别是去天庭告我状去了吧?真要是如此……我倒也不太怕,该讲的礼数我可一样没差。   但话说回来,水君出巡这事我都应付的这么马虎了,别的事情还是好好表现吧。就算这里现在真的没人住了,把屋顶补好也是一种友爱的姿态。   从前白鹤给白梅补屋顶的时候我都瞅着,自己动手虽然工艺不精,糊弄一下总是可以。我把小璇给我找来的古瓦一块块垫上去,补了之前被我拖下来的那一溜的空缺。麻烦的是瓦不太够用,我只好把身上一块随身带的龙鳞化作了瓦片,垫了上去。   这龙鳞还有点来头,是三百年前东海镇守水底冰渊的金龙苏醒,抖擞精神褪下了旧的外皮,焕然一新的继续开展镇守工作。东海老龙王很鸡贼,他收集了大量遗留的龙鳞,作为东海土特产发放给去他们那参观的人,或者是赠送给道行平凡的小仙。我和老龙王同属水部,他作为老前辈关怀后生时,送了一块给我。此物有龙气加持,驱邪镇灾,是个挺不错的小法宝。   虽然说可能大神仙看不上这一块龙鳞,但我用这个来做瓦补房子,什么仇什么恨都该过去了吧。   我觉得很满意。在麻烦找上门之前,我是不会去考虑麻烦事的。所以这是就算告一段落了,我还是专心准备水君出巡的事比较好。 作者有话要说: 果然是铺垫过多,写得有些啰嗦。 下一回就开始戏肉了,戳进来的喷友挺一挺。还是个挺有趣的故事。 第6章 列仙乘风来 一大早,我,白梅,白鹤站在河岸边,等着水君一行人莅临。   因为日子特殊,我们必须道貌岸然。白梅和我穿着山神和水官的制服,都是宽袍广袖,衣袂飘飘。至于白鹤,本来没他什么事,但他要早起给我和白梅做饭。忙了一顿之后也不困了,干脆也换了一身鲜亮衣服和我们一道来,权当开眼。   我原想着以水君一丝不苟的性格,出巡时定然严守行程,绝不拖拉。谁知这次并不同往常,过了时刻还没人出现。我想大约是声势浩大,拖累了速度。   多等了小半时辰,终于有一行人遥遥出现在天边的云头上。我和白鹤已经无聊的开始找落叶子拔根玩,这时忙撇下树叶在岸边跪下。   跪下的时候,我往对岸打了一眼,不由一凛:蟒妖家的父子俩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正在对岸。他爹一边抱着儿子,一边对我挥手打招呼。   白梅白鹤也瞧见了,一个见着当爹的怕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一个见到儿子深情的呼唤了一声“小长”。   爱谁谁,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拉着他们跪下。   此时正是寒冬时节,河面成冰,左右水君是来查河道的,我便顺手融化了冰层。   神仙在冰面上行走当然无碍,我只是觉得一群神仙在冰上打滑有损仙风。万一有凡人看见了,再写进志怪小说里。想来还是看到一列仙人凌风踏浪配得上天界。   水君与随行的一众人等按下云头,落在我等面前。叩拜完毕,水君命我们起来。   水君今天穿的比平时像样多了。他把长胡须打理了一番,戴了高冠,发福的肚子也用长袍掩盖了,手执玉笏,真有一副天尊风范。   但他看起来不是很愉快,眼角瞟了瞟我:“你居然来了?”   我有点狐疑,看了看他:“下官不该来吗?”   水君瞅了我一眼,又回头看看我的诸位同僚:“谁告诉她的?寡人不是严加命令过吗?”   众人皆说不是自己。一位同僚代表众人赌咒:“下官等谨遵水君法旨,绝不敢透露例会上的内容。其实,白水官那天走得急,也不曾问起。”   我愣了愣,站出来说实话:“禀水君,下官前几日偶遇过路的灵兽,攀谈之下得以知晓。”真说蟒妖父子俩是被驱逐的,好似揭了别人的短儿,我是一个好同僚,做事留三分情面。   “是嘛?准备得特别仓促吧?”水君眯着眼,和善的笑着。   我想了想,还是别说大话,免得出岔子:“一点点。白露资质有限,还要靠水君指点啊!”   水君笑容一收,黑着脸对我:“谁爱指点你!看你以后还敢在会上瞌睡!”   我方才回过神来,明白水君是花了好大心血,联合全体水部同僚惩治我。   我很意外,水君一向是个很好欺负的老头子,本分做事,质朴待人,否则也不能比天官地官二位第一头。他肯这么整我,我受宠若惊。   话说回来,我今早帮他算了一卦,发觉不宜出行。但他这么苦心,那我就不告诉他了。   我心中如此千回百转,听到水君身旁有人爽朗轻笑一声,方才察觉水君身边还有一人。   这人身形颀长,容貌十分不错,长发及腰,十分随意落在宽松的袍子上,在我们这一群衣冠楚楚的人里很是出离。这人似乎不是我们水部的。我们的人穿成这样办公事,早被水君请到海里洗沙子去了。只是他衣着随意,我无法猜测他身份。   “这位,是本次出巡随行的棠溪仙君。”水君看我往他身畔瞧,才淡淡的介绍了一句。他说完便扭过脸去看风景了,让我自己看着应对。   我觉得水君就和什么都没说一样,除了个名字,我仍然不知道此君是何种身份,和我们水部有什么关系,怎么就来围观我们河道的视察了。我只能客气的行礼,说道:“仙君此来一路风尘,辛苦了。白露不才,忝居水官之位,若有不妥之处,望仙君不吝指点。”   这个不知是什么人的棠溪定睛细看我一眼,点了点头:“确实,白水官很欠指点。”   哎?我那是谦虚之词啊,能这么接吗? 我正没话可说,白梅接过了话头:“呀!这小娃娃生得真可爱!”他看着棠溪身边笔挺笔挺站着的一个童子,满眼的艳羡。   这个童子抱着一柄幽黑长剑,形容端正。他抬头看着我,似乎有点吃惊。我摸了摸脸,看了看自己身上,并无不妥之处,于是也看着他。   棠溪叹了口气:“唉,幸好你是个小孩,否则这样盯着一个姑娘看,人家的哥哥弟弟早来揍你了。学学我,往别处看。”童子一听,赶紧脸红着不知所措的抬头看天,到底也露出了小孩的神态。   白梅肯定是看得心都化了,他问棠溪:“这小娃娃是你儿子吗?”   我感觉不是很对:这个小童子满目生威,而且体格比同龄孩子健硕一点。估计这孩子原身乃是一种凶悍的兽类。至于棠溪仙君,倒是看不出什么原身,应当正经是个天地孕育出的神仙。总之和他的童子不是一个品种。   果然,我还没纠正,小孩自己横眉立目的反驳了:“休得胡言,毁我主人清誉!我主人一心向道,何来什么儿子!?”   棠溪笑了一笑,拍拍侍童的头:“貔貅且退下。这不是咱们自己家,不可无礼。”   这位仙君,倒是很家常。   白梅蹲下来,让自己和貔貅一边高,软软的哄他:“小弟弟,你居然是一只貔貅啊,真是了不起!跟哥哥说,几岁了?”   我觉得事情要糟糕。果然,貔貅小弟眉头一皱,满面怒容:“本尊确然就是辟邪去厄,震摄妖孽的貔貅。尔既知晓本尊身份,就休得言语轻挑,否则本尊绝不姑息。”他说着还晃了晃手中抱着的长剑。   白鹤好这个,看到好兵刃挪不开眼,便问棠溪:“你这童儿拿的宝剑确实不错,哪里买的?能借咱们看看吗?”   棠溪笑了一笑,没有答话。还是貔貅看不下去,差点对着白鹤跳脚:“无知!肤浅!这是盘古大神死后肌骨凝结成的第一块铁英铸就的宝剑。下界那个欧冶子挖出一块不小心掉下去的边角料,就铸出了龙渊。你说这剑哪里买?还想看?哼!”   我左边的白梅和右边的白鹤,真是都太厉害了,联手把小貔貅惹得急眼。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哄小孩,只能转而跟他家大人说话:“仙君见谅,我的两位兄弟实在太喜欢你童子之故。话说回来,下官寡闻,倒不知近百年哪位龙族子弟添丁了?”   问这个话是因为貔貅实际是龙之九子之一,属于龙族。这一族长寿、强大、尊贵,代价是生的慢,长的慢,比玄武家还不着急。怀个龙胎几百年,生下的孩子还要长几个千年再谈婚论嫁,就算到了嫁娶的岁数,天上天下也可能没有另一只适婚的龙族,还要再等到对方成年。所以,龙族但凡有嫁娶和生育,都是轰动三界的大八卦。   棠溪又摸了摸貔貅的头,轻描淡写的回答:“不是你寡闻,他们龙族这段日子的确消停。只是我一个人住着有些寂寞,顺手把门口镇宅的石像点化了。貔貅算是我半个徒儿。”   我听到白梅一口气憋在心口,如同木雕。我完全可以想象,每日点化花草山羊不得其法的他听说别人点化石头是什么感觉。   棠溪把貔貅手里的剑拿出来,递给白鹤:“阁下既然爱好此道,拿去赏玩半日也无妨。”貔貅瞪大了眼睛,伸手去拽他主人的袖子。棠溪低头看看他,摇摇头:“你今天狂妄得厉害,不能顺你的心。”   白鹤不知客气为何物,用袖口蹭蹭手,接过来,口中连连赞叹,简直要亲上去。   我只好替他道谢,并且保证绝不损坏。没想到棠溪仙君毫不在意:“既是上古神兵,就不是你们几个能轻易能损毁的。放心的玩吧!”   我简直说不出话了。这位仙君,论法力能点化顽石,而且顽石都这么不可一世,论佩剑是仙界法宝,但是他也完全不觉珍稀。我感觉我们这来了不得了的人,于是在巡视河道时蹭到水君身边打听棠溪的背景。   我还没开口,水君便带着欣赏对我说:“我一向觉得你们三兄妹不错,果然没有令我失望。”   我表示受宠若惊,而且不解。水君说:“在棠溪这样的人面前也没有卑躬屈膝,敢对他的人不卑不亢的说话,你们家真是有傲骨。”   这话差点让我呛着。为了避免暴露我们的傲骨来自无知,而且白梅白鹤似乎已经折服于那位仙君,我更不敢饶舌。我见水君对棠溪甚为冷淡,于是大胆假设,小心试探:“天界这些高官啊,平素对下界这些繁复琐事不闻不问,一有热闹却都凑下来,仿佛同他们有多大功劳一般。真是无耻之尤!”   这话显然不偏不倚正中水君心坎,满脸的皱纹像是被熨斗抚平了一样。他十分亲切拍着我的手:“说的好!还是你懂道理!仙道即是天道。吾等既有仙身,便是上承天命,必以苍生福祉为要务。岂可仗微末功劳便予取予求,假公济私足一己之私欲……”   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他的会上瞌睡!你听水君说话时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出门冷风一吹,发现什么也不知道。   我毫不犹豫反握水君的手,掏心掏肺的赞扬:“您说的更好。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天大的功劳?”   水君看了看我,释然的点点头:“你不知道也寻常。从前啊……”   我听到“从前”二字,心中一凉,暗道不好。   “……那是神州初定的年月,还没有你。海外与蛮荒残存着诸多族类和妖魔,仍不臣服当今天界这班神仙。那些族类打上天去,端的好一场恶战。当真是东海翻赤浪,不周飘红雨……”   我一听老先生吟起了诗,实在恐慌,握他手的时候更用力了些:“最后呢?”   水君兴致刚起,被我硬生生打断,很是不爽的瞪我。不过他也不是以文采见长的人,估计后面也诌不出什么了,便很老实的告诉了我:“自然是赢了。当中战功最显赫的,就是他。”水君眼神瞟了瞟棠溪。 作者有话要说: 他终于出现了。。 第7章 列仙乘风来(2)   我点点头:那个年月立下的战功确实成色十足。因为那时鸿蒙初开,世上并没几只神仙,那些神仙真的是集天地之精华,乃万物之灵长;而越往后来,缘法仙道越是传播得普及。无论多好的东西,一旦量产,质量就参差不齐了,比如仙人里就混进了我们三兄妹这样的。棠溪立功那个时代,真是神也厉害,魔也强悍。   我正暗道棠溪不得了,水君就来了个转折:“可惜自那之后,他就再无建树了,不过日日与下仙们斗鸡走狗,不成体统,白白浪费一身本事。”   虽然可惜,但我认为这些都不足以让水君这么不待见仙君。果然,水君还是说出了真话:“奈何天帝十分宠信于他,他之所求无不应允。前两天也不知他是怎么想的,大约是听说下界巡逻河道正热闹,硬让天帝把他塞进了出巡人员之列。巡视河道,和他有什么关系?若是为熟悉天下山川地势,寡人也忍了,可你看看,他无非是来游山玩水,结交些朋友,没的耽误寡人行程。”   我回头一看,水君果然说的不错。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此君被诸多水部同僚环绕,与众人皆是谈笑风生,若不是这时节天气冷,真是和三春踏青一般愉快的气氛。   水君是很坚持原则的人,断然看不得这个。   当中与他相谈最欢的,正是以拉拢人为爱好、大面积派送金龙鳞的东海老龙王。结交天帝宠臣,自然不是区区龙鳞可以,他派出的是他的宝贝孙女玉瑚。玉瑚小姐我从前只闻其名,她是老龙王养在深闺的心头肉,据说娴雅宁静,知书达理,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把这样的女孩带出来给棠溪仙君看,意思也是明显的。大家心中各自明了,只是笑着围观这一对金童玉女。   这令我一下就看棠溪不爽了。我已经在水君面前如此犯上作乱,他还这样喧宾夺主,与美人嬉笑,让水君情何以堪!给水君添堵的,有我足矣。再说了,你视察我的地界,偏生如此散漫,把我置于何地?把我们这个地方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置于何地?   我从未如此和上司同仇敌忾过,当即走过去把白鹤拿在手里爱个不停的长剑抢过来,塞给冷着脸的小童子貔貅,顺便拽走围着貔貅嘘寒问暖的白梅。用他那张清秀俊美的热脸去贴棠溪派系那高傲的冷屁股,看上一眼都气得我发抖。   我一手拉着一个,将他俩拖出人群,却不想正是玉瑚向仙君见礼之时,大家都静静的听美人说话呢。我们这一走倍显唐突,霎时间众人皆看着我们兄妹三人。   这么一安静,令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冲动了。这么意气用事以后还怎么与同僚相处?我只好咧着嘴对四周笑了一圈。   一打眼,看到玉瑚惶恐无措,花容失色的样子,更为后悔。因为她毕竟是无辜,不过被她爷爷牵扯进来。我这么甩脸子竟然不小心甩到她身上了,真是大大不妥。   何况龙族生长的慢,玉瑚至今仍然是豆蔻梢头的模样,我虽然生的晚,但毕竟这么大一个人,肯定不能欺负她。我对她温柔笑笑:“公主莫要见怪,小仙绝非针对你。”   “那就是针对本君了?”棠溪在我背后乐呵呵的反问,倒是听不出来生气。   我不搭理他,对其余的人说:“诸位同僚,水君与我要去看看河道,无法作陪。不能尽地主之谊,愧对大家了。你们自便。”我说完拖着白梅白鹤走了,白梅这厮,还不甘心的回头唤了一声“皮皮”,被我和貔貅一人瞪了一眼,再不敢说话。   我感觉只有我们三人作陪,声势有些太小,便招招手,把在岸边探头探脑的小长爹也叫来了。小长爹十分激动,觉得竟然有机会遇到来自上面的大人物,三生有幸,以后回到云梦泽自比别人不同。   没有想到,我拽走白梅白鹤之后,棠溪似有所悟,也跟着来了,于是水部诸卿也就都来了,到了还是大家统一行动了。棠溪这么有号召力,令我对他又平添几分不爽。   倒是小长爹,原本兴冲冲的,见了棠溪为首的水部诸卿,不知怎地目光闪烁,灰溜溜地躲到了一边,让我这边一下没了气势。   人多嘴杂,嚼舌头的就来了。当即有人议论说小长爹是妖类,岂可与仙人并列同行。这事我早已想好应对之策,于是隆重介绍小长爹:“这位不是一般的妖,乃是我们水府编制内的一员,负责日常洒扫。”   这绝非诳语:我早觉得小长爹妖力非凡,必是藏不住的,被水君发觉又有藏匿的嫌疑,不如让他名正言顺的在我们这住下来。正巧河道需要搞卫生,这事我就交给他了。想必我天天请他吃饭,他也不好意思了,于是欣然接受,工作还做得挺出色,大尾巴一扫,什么淤泥腐草都没了。   我一说这话,大家纷纷瞪大眼睛,仿佛头一次认得我这个人。我又不明白了,招揽个把妖类做些零活并不是独树一帜啊,龙王麾下就有很多虾兵蟹将并巡海夜叉嘛。小长爹和他们并无不同,真是大惊小怪。   巡视河道是在水下,这就到了一个显示大家法力的关节。我们水部诸人在水下行走呼吸一如平时,棠溪和小长爹也是。小长年纪太小,他爹帮他用了个避水咒,另外两个需要施用此咒术的是白梅白鹤。   当真给我丢人。   我用这个咒术已然纯熟之至,然而小长爹居然尤胜于我,几下子就把他儿子层层叠叠的保护起来。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小长爹很厉害,太厉害了。   厉害得不是我能打败的。   我忧思重重的来到水君身边,准备为他引路。他点点头,老怀安慰的摸摸我的头:“还道你懒散怠慢,想不到修为已精进至此,我还真是轻看你了。”   “啊?精进?”   水君一脸你还跟我装的表情,说道:“女娲家的亲戚都被你收服来扫地了,你还不是精进了吗?”   “女娲?”   “女娲蛇首人身,不要说你不知道。”水君皱紧眉头看我。   我茫然点头:“知道,自然知道。”   龙族尚且千姿百态,女娲的后裔也是一个道理,各不相同。小长爹他们一定继承蛇那一部分比较多,于是被归入了妖类范畴。不过无论如何,女娲是上古三皇之一,法力无边,后人也必然不差。   所以,我怎么可能打败小长爹呢?   我不禁想起山里那座宅子,和惊鸿一现的屋主。   水君重重拍拍我的肩:“最近黄河又有水患,必是有凶狠的妖怪作祟。寡人正不知派谁去,不如你……”   我怎能让他把话说完?当即拉着水君往河深处去:“水君,看看我的政绩吧。我培养出一种新型的螺蛳,长的很可爱,一起去看啊!”   这真是泪水化作苦水流,结果背后还有人窃笑。虽然是窃笑,然而这人却笑得很大声,让我刚刚好听见。   我大约已猜到这人是谁,回头一看,果真是棠溪跟在我与水君之后。我思考再三,决定今天先不生事,便白了他一眼,继续同水君说话。   他却不识好歹,在背后颇无辜的问我:“你瞪我作甚?莫非白仙官地界上的规矩是不许人笑?这还真是头回听说。”   我仿佛感觉到,这位棠溪仙君一言一行,都是在针对我。 那我就没什么好性了。   我正要与他论上一论,忽然有样什么东西由天而降,端端正正落在我们几人头顶上,激起大团的气泡,令人视线模糊。   我挥散泡沫,这才看清,竟然是,有个人跳河!   我算卦从无差错,今天真的是不宜出行!   按理说冬天河水结冰,想投河不容易,却偏偏赶上神仙们下凡考察,被我化去了冰面。这可真是命运使然。   这条河是常年出人命的地方。河上的画舫绣楼,看似风光无限,暗地里不知道埋葬多少红颜泪。每一年为爱情为骨气跳下来的男男女女不可胜数。我总忍不住算上一卦去窥探他们的夙世因缘,结果每每唏嘘,平添许多郁闷。这也是我不喜欢住在水府的另一原因。   白梅见我总为此伤感,直接禁止了我对已故之人占卜。他还说:“人生识卦忧患始。”他人很傻,但偶尔也说得在理。   不喜欢是一回事,职责所在是另一回事。真有人投河或者被投河,水府不能置身事外。先要和前来索命的黑白无常交换文书,各自留档备案,然后他们便可把生魂带走,肉身留沉水底。   一般而言,我容许尸身在水底停留十四日,若被人捞起,也就罢了;若无人问津,我总不能任其躺在这里膈应过往的水族,用个化生之法把肉身化为萤草便了。   但是从来都是出了事小璇送信给我,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在触手可及的距离内,溺水而亡。 我早看惯了死人,但不太看得过人死。   我看着这人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在水下更显惨白,看他大张着嘴像是在无声嘶吼,在控诉将他逼至绝地的命运。我看着他黑发散乱,一如缠人的水草般恐怖,心中实在承受不住,便想把这人推出水去。   可我方要作法,手腕子却被人扣得死死的。我回头一看,正是棠溪那厮。他低声问我:“仙凡有别,仙家不能干扰凡人的生死轮回,这你应该懂吧?”   他若不笑,看起来果真有点严厉,哪怕是面无表情。可惜我却偏生有一点点硬骨头,纵然他没说错,也不喜欢他来这手横的。   我欲要挣脱他,却发现浑身不得动弹,连法力都被锁住了,不能做法。棠溪做到这个地步,我也不留手了,干脆喊他非礼,看他众目睽睽如何自处。   结果发现声音也发不出……这个棠溪,他实在做得够绝。   我耳听得挣扎的水声减弱,终于消失,才觉得手腕上一松。我转身看去,果然投河之人已然是一具浮尸了。他身上破落的长袍随着水波凄凉的浮荡,头上的方巾孤零零的被冲上河岸。   我看到他大睁的眼睛满布血红,绝望悲惨,不由得趔趄一步,正撞上后面的人。   棠溪退开一步,对我说:“方才真是失礼了。”   我那时血涌上头,想也没想,扬手打了他一巴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开始出事了!欧耶! 第8章 列仙乘风来(3)    所有人都愣了,包括我们两个当事人。棠溪不用多说,想也知道他没被人这样打过。至于我,也是头一回打人。 白鹤一贯熟知我,他已瞠目结舌,但似乎已经拉开架势,打算陪我干架;白梅已是无语,他刚才一直捂着貔貅的眼睛,对他说“不怕不怕”,这会也忘了。   水部同僚看我如看死人,就等着看棠溪如何发落于我。   但他完全没理我,脸上带着个红印子走到水君身畔:“水君可还好?”   我才注意到方才那人落水,把水君给撞翻了。我过去搀他,水君却一直捂着后腰站不起来,只好用水幻化个担架把水君抬去我水府。   棠溪看了我一眼,我不是太想说话,没有理会。他果然是当惯了大官,自然而然便把后面的事都接管了。他着白鹤陪水君,到水府后寻个郎中给看看。水君不过腰闪了,这事白鹤就能治。随后他又让白梅带水部诸卿也去水府候命,依水君伤势再做打算。   至于我,不用他说,自然是要处理眼前这桩突发事件。   这安排没什么问题,我不插话。   棠溪也随白梅他们同去。临走的时候,他简简单单对我说:“刚才的事你自己想想。还有,别再做多余的事。”   他这样说,我却并没有什么好想,也无甚多余事好做,只坐在水底一块前朝落下来的城墙石头上等着。地府二位无常还未到,尸身之中的生魂却先行离开了肉身,游荡起来。   寻常人的寿数都明明白白的记在那一本生死簿上,黑白无常查看是日是谁人死期,便可去那人亡命之处蹲等。这是寿尽而亡之人。   而这些自寻短见的却并不同,他们乃是放弃了余下的寿数,比生死簿上的死期先一步了结了此生。   所以两位无常无法提前知情,只能临时匆匆赶来。这样就会有许多问题,他们地府那边的种种档案都要另加备注,整个手续流程都不一样。那是他们的事,姑且不管。我们阳间这边也有麻烦,比如现在:这生魂无所依托,又没有仙索束缚,就容易变成游魂,在人间游荡。   让魂魄脱离三界的管辖显然不是好事,所以我虽然觉得瘆的慌,也要在这里守着这魂魄。   所幸此番我碰上这只生魂并不是个好游荡的,相反他看到了我,居然慢慢的靠了过来。我自忖是个仙家,决不能怕,因而不动。不过这鬼魂也没做什么,只是围着我绕了又绕,细细的发着悲声。   一般而言,神仙都带着清气,而鬼魂则多带阴浊,除非是地府的官员,否则仙人应当本能的排斥和厌恶鬼魂。   然而我看着这鬼魂的样子,并不害怕,反觉他这有质无形的样子似曾相识,十分熟悉。我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事物,只是在哪?我没有头绪。   “你很伤心啊……在哭吗?……不要落泪,带着泪水轮回,来生也会常有忧戚……”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他,触感十分奇异,似烟似雾,又像水流一般划过指尖留下触感,当中玄妙难以说明。   “白仙官慎重。生魂不属于阳间,不宜触碰。”忽听得远处有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立刻收手。这声音我认得,是地府两位鬼差之一,黑无常的声音。   他们倏忽飘至眼前,黑无常对我道了一句“辛苦”,便开始用捆仙绳束缚那只生魂。白无常比较随和,来这里办事时时常还与我说话,可能是因他名字里也带个白字,算是本家……大概吧。   他一边书写文件,一边与我分解:“生魂初与肉身分离时,也如婴孩一般,懵懂无知,无是无非。可是啊,待他们渐渐想起生前过往,本性便露出来了。你与那生魂离得那样近,他若是个凶鬼,定要缠住你,乃至蚕食你的法力。”   他并非危言耸听,我无言以对,只好认错:“多谢提点,下次不敢了。我方才只是见他悲伤,于心不忍,倒是没觉得他有害人之意。”   “那不奇怪。自寻短见的人哪个没有伤心事。白仙官日后还会见到许多,无需放在心上。”白无常笔走龙蛇的写完文书,交于我验看。   白无常说得轻描淡写,他是真的看惯了凡人生死。我却不是,不免思绪重重。   文书上不过写了此人死亡时间地点与容貌衣饰,方便日后出了岔子来验看。至于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些,因为那是地府职权所辖,没有必要让外人知道,因而给我的文书上只字未提。   我瞟了一眼那只被捆仙绳绑住的生魂,见他虽然被紧紧束缚,动弹不得,目光却直直望着头顶的水面,仿佛在那之外,还有留恋。黑无常推了推他,他脚下行动不便被绊倒,可依旧盯着头顶那虚空一片的水面。   “白仙官,有劳。”白无常把文书递给我。   我从袖中拿出官印,盖上之后便算是交接完毕,此间事了。   然而印章就要戳上去时,我忽然犹豫了:我总忘不了他坠入河中时绝望的眼神和嘶吼,也忘不了他生魂初离肉体时的悲伤的呜咽,还有他的依恋,他的不舍。   他虽自我了断,却在人世间尚有未了之事。   我握着官印的手落不下去。白无常客气的提醒我:“仙官,请。实在抱歉,吾等还有公务,不能多耽搁。”   我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他们:“这人是不是还有什么念想或者遗愿?”   果然,他们十分警惕:“不当问则不问,仙官可别犯了规矩。”   我想他们也会这么说。可就要把官印戳在白无常的文书上时,我心中却涌起一阵不甘心。 若天要他就此归入地府,为何偏偏要我眼见他投河?又为何要我眼见他的悲伤与留恋? 天数命理我自问看得比一般人明白些,因此知晓世上一切看似巧合的事情,背后总有那么一只凡人称为天意的手在拨弄。 事情既然落在我眼中,我便不能白看场热闹。 我吸了口气,把官印揣回袖口里,十分为难:“这本也不是大事,可惜偏巧不巧,这人落水的时候把我上司水君给撞倒了,这会水君正在我那里休养。二位一定有所耳闻,他老人家要面子又固执,那是十分的恼怒,定要一个说法才行,我们水部的同僚也是义愤填膺。你们看……”   白无常眯着眼睛反问道:“依仙官看呢?”   我斗胆,真是斗着胆提议:“求二位通融,让小仙带着这落水之人去给水君磕头赔礼,挨上一顿教训,解了水君心头之恨,再交还二位。”   “没有这种道理。”黑无常是个硬朗派,说话简练又从来不留余地。我感觉与他交涉真是很难,便看着另一位。   结果白无常也点点头:“小黑说得对。素来人死即归地府所管,咱们职责所在,绝不敢放任一只生魂留在人世。”他看着我,又是一脸亲切的笑:“咱们早就听说你们水部的长官秉性正直,他定然能体谅吾等当差的苦衷。还请白仙官为我等美言,请水君宽容则个。”   这厮真是太会说话了。他若给我戴高帽子,我还能推脱;戴给我的顶头上司,我就只能认了。   我看他们绑了魂魄要走,束手无策,挡住他们前路,不知该怎么办。 白无常苦笑:“仙官还有什么话说?须知如今正是乱世,每日增添的新鬼不知凡几,求仙官包涵,我等还赶着去勾下一条魂魄。”他说着还给我看了看手里那厚厚一沓子名单。   “棠溪!棠溪仙君……”我忽然灵机一动,对他们说:“当时仙君也在巡视队伍之中,还受了一点池鱼之殃。两位看,这事怎么办?”   这不是骗人,没人跳河,他也不会对我用定身术,他不用定身术,我也不会闲的去打他。   他们对视一眼,各自沉思。   我见事情有缓,自然暗喜;但是这也说明他们在意棠溪高过我们水部最高长官,实在是非常讨厌。   “所以,留下这条生魂,是棠溪仙君的意思?”白无常眯着眼睛问我。   我迟疑片刻:“……他……怎么好意思直说呢?所以我们这些小仙,正该想他们所想,说他们不能说,做他身份所限不能做之事。对吧?”   圆滑的白无常深以为然:“这话倒不错。”他想了想,问道:“仙官想留这生魂几日?”黑无常待要说些什么,却被制止了。   我觉得这转折太理想了,简直不能相信。但他问了,我便心一横,伸出三根手指。   白无常扬了扬眉,沉吟一声,然后写了一张符纸,伸手一松,贴在了生魂身上,魂魄身上的束缚也随之解开。   “三日之后,吾等自会回来。这期间请勿令其脱离秦淮水府的范围,如若不慎令他在人间作乱,白仙官,你是脱不了干系的。”   我喜出望外:“这个自然,小仙敢担保。何况二位来时也看到了,这条魂魄并不爱游荡,与我相当亲近,想来绝不会乱跑。”   黑无常却轻蔑的笑了一声:“那是自然。此人正是因美色而死,死后也是一般德行,见到貌美女子便走不动。”   “……”我心情很复杂。这也算是间接被夸赞了,却我却真不想接受。难怪黑无常不怎么说话,他还是少说的好。 *********************   我回到水府的时候,看到众人聚在前厅,小璇带着小长爹置备座椅茶水,措手不及但是忙而不乱,小丫头将来必成大器。   左右那里也不需要我,我便绕到后院去看看水君。正巧看到白鹤挽着袖子掀起门帘从屋里出来,我上前询问水君的腰伤。   从前白鹤刚化成人形不久,家里总算有了男孩,白梅欣喜若狂的要传他武艺,也不管自己的斤两。往往他要教白鹤某个步法拳法之前,在示范时就先把自己抻着了,还要白鹤对他百般照顾。因而白鹤武功还没有学成时,就已经在白梅身上练就了一手好推拿。我也不得已学会了做各种跌打药,真是意外之喜。   水君的伤不是大事,现在正在床上趴着,深感羞愤,不让人进去探望。   “等一下,你带回来一个还是一只什么玩意?”白鹤向我汇报完,指着我背后皱眉问我。   我回头看看带回来的生魂,他还懵懂的四处张望着,仿佛并不知自己已经身死,压低声音说:“这就是刚才死去那人的魂魄。”   “魂魄?也就是个鬼了?”白鹤大睁双眼瞪着我,“你为啥带这种不干不净的东西回来?”   我想了半天,实难回答,只能说“一时兴起”。 作者有话要说: 写完看来,这真是个奇崛的脑洞啊。。。 第9章 列仙乘风来(4)   白鹤黑眼珠子剜了我一眼,叉着腰说道:“你快点给他弄走,该送哪送哪去,别给自己惹事。”   我耸耸肩:“刚把一双无常鬼送走,他们赶着去抓别人了,不知道去哪里找。反正三天之后他们就会来接他。哎?你着急轰他走,不会是怕鬼吧,白鹤宝贝?”   他小时候我和白梅都这么叫他,他当初十分喜欢被这么称呼,如今一听就炸:“去你妹的老子才不怕!”   “不怕就好,那替我看他一会,别让旁人看见他。我一会就来。”   水君不想见人,我只好隔着屏风同他说话。我问他巡视河道这事是否就此作罢,却被他断然否决,他打算略作休息,然后用个闭感之法,令自己觉不到疼痛,定要把今日行程走完。   我听罢吓了一跳:“水君!咱们不必这么拼吧!”   隔着屏风我听到水君叹口气:“你掐着指头算算,走完天下河道还要多少日子。不着急一些就要拖到来年农忙时节了。那个时候若哪里没有布下水源,又或是有邪祟兴起水灾,不是贻误苍生吗?”   我苦心再劝:“天下河道众多,分在几年之内查完也属正常,不用急于一时。”   “明年自有明年的计划。明年要检修黄河的龙门,哪有时间做别的?”   “……”   我正无计可施,有人求见水君。我掀开帘子,是东海龙王。他来见水君,正是自告奋勇替水君巡视剩下路程。   这感情好啊!东海龙王本也是老臣工,素有威望,偶尔送大家个小龙鳞,同僚都很服气,让他带头,我觉得很合适。   水君似乎迟疑,我赶快添一把柴:“水君,我们作为臣子,正是要在这种时候为您分忧!给我们一个机会吧!”   屏风那边水君“呸”了一声:“你们?你好意思把自己放进去?分忧从来也没有你啊!你都是添乱那边的!”   “……”好吧,看在他是一个受伤的老头子的份上,我就不反驳了。   水君又思忖良久,终于还是拗不过那条老腰,对龙王说道:“既如此,有劳龙王了。这事尤为紧要,拜托。”   龙王郑重的答应,然后退了出去。   我们这是个小地方,水府没有专门的信使。少不得我特意跑一趟,给水君家里报信,让他们来接人回去。这一来二去,等到送走水君的车马,已然过了小半日。   我始终想着今天带回来那只魂魄,便去找白鹤,终于在仓库里找到了他们。   我们从河底收拾来的珠宝金银都放在这里,由小璇掌管。她心思很细致,做事也很有条理,只不过我们这么多年积攒的委实太多,仓库总有些凌乱。   白鹤正百无聊赖坐在一个木头箱子上,见到我便问:“怎地去了这么久?”我解释一番,问他带来的魂魄去哪了。白鹤一脸厌倦,用下巴尖儿指指仓库深处摆放古玩的地方。   我绕过堆了一地的铜钱看过去,但见一个瘦高个的书生,穿着黯淡褪色的长衫,手中拿着一柄美人扇细细端详。   他转头看到我,细长的眼睛一亮,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笑嘻嘻的走过来:“姑娘这般貌美,直如仙姑一般,有缘相见,真是小生的福分。呵,不由想起司马长卿一句: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仙姑啊,小生对你难免落得个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啊!”   显然他已经摆脱刚脱离肉身时的浑噩,但我真的没有料到开场白是这样的。而且我只是天生有点灵性,并不是靠修行和功德得成仙身凡人,严格说来,不算是仙姑,分类上属于仙灵。   但是貌美我是相信的,白梅说我和白鹤都是他用心养出来的孩子,不可能不漂亮。但这书生的语气,不知怎么回事,叫人分外恶寒。   我一时词穷,白鹤已经赶来,把在我面前直视我的书生一脚踹翻。这书生是真执着,倒在地上仍在对我眨眼笑着。   我真是尴尬了,左右四顾,假装不知道。白鹤挡住我,凶恶地吼道:“看哪呢?畜生,不许再看了!”那书生眼神定然是不要脸之极,气得白鹤要动手打人。   我一想黑白二位鬼差曾经叮嘱只可小惩,不能重罚。毕竟他们地府还有诸多刑法需要鬼魂体验,在阳间受太大创伤之后会无法承受。白鹤是下手不知轻重的人,把鬼魂弄坏了我如何交待?我忙上去拉住他,说道:“这可不行啊白鹤,咱们这儿不打说实话的人。”   他俩都是一愣。书生先笑了出来,白鹤听闻,很不乐意,一个劲拿指头戳我:“你你你!你看你!带回来个什么玩意!?”   我轻轻一笑:“我是合格的仙家,并非你从前见的那些小闺女小媳妇,断不会被人勾搭勾搭就走。此等小小调戏,不过是清风过岗,不能动摇我道心半分。”   白鹤听我这样说,脸色有点挂不住,没再说话。   自从见到凤凰之后,白鹤就想假装从前那些恶劣的历史不存在。我才不会放过他,这可是令他闭嘴的利器。   书生从地上爬起来,沉吟再三,微笑着对我道:“这话有些禅味,但是姑娘刚才说……‘仙家’?”   我点点头,在一个大箱子上坐定:“没错。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书生看看我,眼睛滴溜溜的转了转:“既有仙女,必是仙境,要不……就是我们在小生的梦中相会。啊!这是巫山相遇的桥段啊!这令小生不由得想要作诗!‘穷通生死等闲事,不及一梦到瑶池’献丑,献丑。”   我默默翻个白眼:襄王神女梦中相会的故事里为什么会有一个白鹤这样的打手啊!   我瞪他一眼:“你给我说真的。”   “不知道。”   果然,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掉了。但话说回来,他连自己在哪都不清楚,就这样直率的勾搭妹子,也可以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   我十分抱歉:“不好意思,这里不是瑶池仙境。你还记得吗?你跳河了,这是水底。我非仙姑,但确实为天庭效力。”   他这下终于不笑了,望着屋顶,呆呆的退了两步,撞到了柱子,无力的滑坐到地上,第一次以不含调戏的目光望着我。   我点点头,确认道:“你辞世了。”   我和白鹤相顾无言。死亡对于我们而言过于模糊和陌生,乃至于此情此景,我们谁都不知如何是好:若劝他看开,他若能看开也不必自尽;若陪他伤心,作为长命的仙人未免站着说话不腰疼,显得虚伪。   于是我俩目光一对,干脆都闭嘴。   然而书生终于又笑了起来:“所以小生这句诗,写得非常应景,对吧?”   他能对自己的死讯一笑置之,我倒不由得敬佩了。 我拖过来一把椅子,坐下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有什么想不开的,怎么就跳下来了?”   “姓名不足挂齿,乡关不见经传,至于想不开的事……呵,得见到仙姑玉容,那些小事,也没什么要紧了。”   我已看明白了,这人终究是不会坦白的。我在决定带他回水府之前果真应当好好算上一卦。然而话说回来,那一卦定然是说此举大大不智,我也断然不会听。   那书生撩开袍摆,席地而坐,就近拿起一只梅瓶把玩。看得出他对过去的事会守口如瓶,那真是强求不得了。   我正伸手去掏袖中揣着的铜板,白鹤按住我的手:“你要算这个人?别犯傻了,可别忘了大哥给你定的规矩。”   关于占卜,白梅给我定下三条不许:不许算天机,不许算鬼神,不许算自己,免得招来不幸。   白梅很少给我和白鹤订立什么规矩,主要是他办事总一团糟,尚且自顾不暇,难以分心管我们。是以他但凡对我们有些什么叮嘱,反而倍显郑重,我和白鹤还都十分放在心上。   如果要算书生的生前身后事,显然犯了第二条。但是我与这三条规矩斗智斗勇多年,早有迂回之策:“这事好办。听好,我这卦只是问这场投河案,该从何查起。”   地府的事情归地府,人间的事情也不是真能一死了之。好好一个人投了河,总要有个理由和交代。这就属于凡间的范畴了。卜上一卜不碍事。   “所以说,求卜可是很高深很有门路的。何为易者?变易变通也。一个方法行不通,自然有另一个方法。你要学学我。”我对白鹤挤挤眼睛。   有人推门进来,慢悠悠的说道:“此方法彼方法,都是找死的方法。说得还这么开心,真替你害羞。”   我一听这声音,心道大事不好。这正是那来找我麻烦的仙君,而且听这话里话外,怕是我的小动作已经露相。这么一想,也没有遮掩的必要,我便站起来,静等着下文。   棠溪走过来,看看坐在地上的书生,垂下眼眸摇头一叹:“你果然……”   “仙君为什么会在这里?”   棠溪像是听到了笑话,说道:“用我的名义扣下来亡魂,我总要留下来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结果。不对吗?”   “你……”   “我怎么会知道?唉,你们水部上上下下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足以让地府的鬼差违反他们的原则。水君倒是有这个分量,但是他最重规矩,绝不会这么做。今日在场之人里,除我之外谁能让那两只鬼让步?”他一伸手,贴在书生身上的一张符纸飘忽着落入他掌心。“这上面的字识得吗?”   我摇摇头:“这是地府的符文,和我平时用的不尽相同。”   “这并非符文,是一张便条,给我的,用了冥界的文字,你不认得也正常。我前些日子帮了地府一个忙,他们欠我人情。贴这便条的意思便是这笔人情债清了。说吧,我没求他们办什么事,怎么就给我送来这么一张纸条呢?”   我不说话,咬着嘴唇。地府震慑天下无数厉鬼,居然还有事要棠溪帮忙,所以这是一个很大的人情,日后可以求地府办大事。结果却被我糊里糊涂给借用了。   难怪!黑白无常忽然就被说通了。想必也是不知道棠溪将来要求他们做什么为难事,索性借这个机会打发掉这份负担,也不管是否真是棠溪的要求,反正日后出了岔子可以推给我。   黑心的白无常,亏他好意思姓白。   “咦?白仙官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被自己的聪慧深深震撼到了?”   他嘴的确贱,然而错却在我。虽然错是在我,但是他是不是也太嘴贱了? 于是我便反问:“事已至此,棠溪仙君打算如何处理小仙?只是一点,我一定要将这人生前的是是非非查看明白。待我将他交还两位无常,彻底结了这事,才能领仙君的罚。”   他对我摇头:“你这样是一错再错。”   我也摇头:“下官不回头。一错到底,也许到最后反而明白。”   棠溪这回倒点头了:“那本君无法不好奇,定要看看你执着出何种结果。”   我就也点头:“行啊。等仙君三日后回来时,小仙连并之前的过错,一并交代。”   他倒不乐意了,在我的椅子上坐下:“本君不走。本君为何要走?”   我指指外面:“东海龙王早就动身了。仙君现在出发,还能在天黑前追上。”   棠溪仿佛也就放下了书生的事情,不解的眨眨眼,歪着头问我:“他又不是什么美貌佳人,我追他做什么?还赶着天黑?还要与他人约黄昏后吗?”   我看不惯他那卖萌样,白他一眼,说道:“东海龙王接管了巡视的事情,你也是参与巡视的官员,哪能不跟着去?”   “谁说本君是跟着巡视的。我只是听说金陵繁华富贵,最是销魂,一直心向往之。恰巧听闻水部大队人马巡视河道,就要巡到这里了,便想着多我一个也不多,一路有人陪伴讲解,到了这里还有当地仙官接待,衣食住行不用自己操心,何其方便!所以就搭个顺风车来看看呗。”   水君说这货一路游山玩水不干正事,结果他还果真就是来游山玩水并没有正事的!   我可没工夫管他。“可是仙君,天下河川之美,不在秦淮一处啊!况且东海的公主确实是温柔佳人,盼望和仙君同游天下,你老在我们这里玩玩玩,显然不太好。”   棠溪眼角瞥了瞥我:“你似乎十分希望本君离开?”   我不敢把话说得太突兀:“并不,只是一般的希望仙君离开。”   棠溪笑了一声,对我招招手,叫我过去。我有些怀疑。   他白我一眼:“不打你。”   我一想,我们法力相差悬殊,他若想打我离他多远也躲不掉,终于很坦然的走过去。   棠溪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如果我告诉你,龙王一心想接替你上司,顶了他水君的位子呢?如果他这一路对我的笼络只是想扩大他的势力呢?如果说他自告奋勇接替你上司完成巡视也只是抓住了这个机会提高声望呢?白仙官,你还希不希望我继续和他一路同行呢?”   我不由得一惊,像是一瓢冷水泼头浇下来。想起东海龙王广发金龙鳞给我们这些后生,当初竟从未想过他是为的什么,便乐呵呵的收下了。早先龙王请命的时候,我还推波助澜,真是误导了水君啊!   我冒冷汗的时候,棠溪倒悠哉的在我椅子上坐了下来,问道:“怎样?本君还需要走吗?”   “可是你……”我想到这事确实不该让水部之外的人听到,便弯着腰,也悄悄的问他:“可是你为什么会站在水君这一边啊?明明水君也并不很喜欢你。……他表现得那么明显,你看得出来吧?”   他还挺不屑,轻哼一声,悄悄回答我:“这种级别的勾心斗角,根本不够看,我才不参与。”   太能装相了。我倒真想领教领教他眼里够级别的勾心斗角是什么样。   “够了够了啊,别离这么近。”白鹤揪着我的后领把我扯开。看起来他内心还是挺敬重佩戴好剑的棠溪,并不敢太冒犯他,只敢对我声色俱厉:“你是一个姑娘家,别凑过去。要矜持!矜持一点!”   棠溪重重的点头,看着我道:“白水官确实太不矜持。” 我皱眉:像关他什么事一样!我侧目瞪他:“好吧,你们说矜持,我就矜持些。我原想着今日辛苦,不如带你们逛逛夜市。罢了,待我矜持地回闺房,矜持地处理一些正经公务。散了吧。”   果然,他俩都表示收回刚才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来说更新3500比较合适,但是这段情节比较连贯,从哪断都不好,直接一起来吧。 5000字大家要耐心看完啊~~ 谢谢所有留言的盆友 第10章 曲终人不见   我换下了官服,略作收拾,带足了细软,预备出门。白鹤和棠溪他们已经等在门口了,不仅他们二人在等,连自杀的书生都兴致勃勃的期盼着出游,与棠溪高谈阔论,很是相熟的样子。   我觉得奇怪。书生摇头晃脑的对我笑说:“这花酒繁华地,温柔富贵乡,何处有名花,何处有细柳,这里是谁也不及小生了解,得我指点,兴味翻倍。我必得同去。”   棠溪一脸敬重:“你这样厉害?那就有劳了。”   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没打算去什么好地方。我在这里生活如许年,什么不曾见过,倒也没什么好羞怯的。当即变个术法,将头发束起,衣衫换做男式,对棠溪说道:“仙君适可而止,看一眼长了见识就可以了,不然会折损仙君的德行。” 我如此坦然地谈论风月场,让书生惊了一惊。倒是仙君棠溪,很愉快地点头道:“就知道白水官是个玩得开的!”   书生同去并无大碍,左右有棠溪震慑八方的仙气环绕,即便有个散仙夹杂在夜市里也察觉不到有鬼。而且纵然书生的魂魄想逃跑,也难逃棠溪掌心。他既阻止我救垂死的人,又不认同我扣留魂魄的行为,大约也是极重秩序。   出得水府门,正巧见到白梅拉着貔貅观赏我新培育的水草,还拿了一个传音螺哄他玩。小璇也在旁边作陪,听见传音螺哇哇大叫的噪音悲悯的看着貔貅。   貔貅耳朵好用,听见脚步声回头见到我们,飞奔向他的主人求救:“主人哪里去?貔貅要随行!”   白梅满脸失落,却对貔貅穷追不舍:“皮皮,跑慢一点,河道上太多碎石,不要摔倒!”   我对皮皮感到万分抱歉,因为我和白鹤难以满足白梅那无耻的舐犊之情,才让这孩子受了罪。   哪知棠溪对皮皮的遭遇无动于衷,冷漠的推开扑在他怀里的童子:“休得胡闹。本君今夜有大事要做,你万万不要跟来。”   亏皮皮早上还赞他主人一心向道。这傻孩子真是被他主人堂堂外表骗死了……   貔貅大约是见到我对棠溪翻的白眼,便转身扑向我:“姐姐,向仙君求个情吧!貔貅想到外面玩!”   我确实同情他。可是他这一声“姐姐”倒唤醒了我的责任感。若我有个这么大点的弟弟,与其听凭他随棠溪出入声色犬马之地,还不如跟着白梅玩传音螺呢。   于是我也只好推开他,摸摸他肉呼呼的脸蛋,说道:“我会带零食回来的。”   我很内疚地离开水府,白鹤稀里糊涂的跟着,剩下两人却步履轻盈,如同踏春。   来至岸上,正是临江独立的燕子矶。一眼便见见矶头人声鼎沸,巴掌大小的地方挤了不少人。   “咦?这平日忙得人来人往的地方,怎的今天这么多停下来看热闹的?”书生说出了我之所想,可见他是久居此地,对市井风貌了然于心。   棠溪本就是奔着热闹而出游,自然带着我们直直的过去观看。仙人不用在人群中拥挤,周身护体的仙气可将凡人不着痕迹的同自己隔开。   我们借着棠溪开的道,来至最里面围观,不曾想里面竟是个绝色美人,还是认识的——玉瑚。   她披着一件单薄的披风,兜帽压得很低,遮住了眼。然而不得已露出的樱唇和鼻梁,已经足够表明此为绝世美人。   玉瑚抬起眼眸,秋水盈盈,当中无限幽怨。她望向这边。人群为之绝倒。   这实属正常。如今的人间,尤其我们这个地界,女子美丽以浓艳明丽为上,清新淡雅的并不很多。而玉瑚究竟是龙女,清新淡雅亦有天人之姿。事实上,在仙界这种超脱清雅的风格也是审美的主流。连神仙也倾心于这样的美人,当然更晃瞎凡夫之眼。   玉瑚款款向我们走来,向棠溪轻轻下拜:“小女已在此恭候多时。”   这下有点糟糕了。我们这一大帮,不是神仙就是鬼,全都被几十双眼睛上上下下盯着。凡间不乏能人,说不准就被哪个眼尖的看出真容。我们如果是去济世苍生,露相也就算了,去纸醉金迷,当中还有私藏的鬼魂,当然要把尾巴夹起来。   我上去一把拽走玉瑚,带着棠溪几人一并离开了,只留白鹤在这驱散众人。我带他们在市集中穿行,七拐八拐来到个小巷子里。   玉瑚细细的喊了一声疼,我吓了一跳,很不好意思的松开手。   她扶着手腕,低眉说道:“小女愚鲁,给诸位添麻烦了。只是祖父忙于巡视,无暇顾及小女,又挂心仙君对凡间不熟,仅主仆二人游历多有不便。于是小女便擅自做主,返回来寻仙君,为祖父担一些重担。”   书生啧啧称叹:“想不到小生这一死,竟可在一日之内见到两位绝代佳人。早知如此,小生早舍了这无用的性命。不知道还有否机会让小生结识别的仙女?”   玉瑚被他这话唐突,后退了几步以袖掩面:“你……你是今日巡视河道时……”   我心一抽,不知该怎么解释。如果龙王知道便不知要传给谁了。棠溪笑了笑,替我担了下来:“公主不需紧张。我与这位先生一见如故,便留他几日一同转转。”   我偷偷看他一眼,见他面色如水,说起瞎话平静一如往常。发觉我瞅他,还颇得意的对我挑眉,像他多了不起似的。   了不起我也不搭理他。   他定是觉得没趣,找些事情来说:“这是哪里?好香的味道。”   我一直窝在巷口观察情况连带等白鹤来汇合,实没什么心思理他。书生便替我答了:“这是本地有名的大酒坊,叫做霜桂坊。说来还有一段奇事。”   棠溪似乎也是很爱捧场,十分给面子的请书生说下去。   “这酒坊几十年前本也名声平平,不过酿的酒有股特别的风味,别家无论如何模仿其器具手法,味道却总学不来,慢慢名气就响了。生意日好,老板便想把酒坊搬到闹市之中,买卖方便。那时正是隆冬时节,草木凋敝。临行前一晚,满园萧瑟,平日用来酿酒的家伙事也早被收走,凄冷空阔,坊主心中不胜悲凉。谁想待到第二天搬迁之日,酒窖门口那一棵从酒坊开张就在的老桂树竟然开了一树繁花,而且寒夜之后,满树霜华,树上的花都如泪珠一般。时人皆以为奇,说是这桂树有灵,重情重义,落泪与人告别呢。”   他口舌伶俐,说得绘声绘影,好像当年他在场一般。玉瑚听得起劲,问他:“那后来呢?”   得美人相问书生更来劲了,故作高深的说:“搬自然是不搬了。这事传开,桂树便是他们的招牌了,断然不能抛下。”   棠溪半晌没说话,闭着眼不知寻思什么。他忽然笑笑:“这桂树年纪大些而已,并无灵气。呵,定是有人作假。对吧,白仙官?”   他倒是没有猜错,我却在满世界找我弟,没工夫细说,便只是耸耸肩:“不错,是我。”   书生十分诧异,一再追问我缘由。我对他还比较客气,不想他难堪,被他问几次便说了:   “当初我十分好奇为何他家的酒与别家不同,暗中观察好多年,才察觉是那棵桂树。是每一年桂花花瓣落在酒糟里留下的味道,可惜他们没发现,还要搬走。我曾经托梦给那坊主,但是他年纪大了,睡醒就忘。我无法,就从我哥那学了一道对草木的法术,让那棵桂树冬日开花。可惜他们子孙不争气,用料手法不及祖辈讲究,有多少桂花也没用,如今已泯然众人,亏我当初一片苦心。”   棠溪轻轻笑了一声:“白仙官还是个细腻多情的神仙啊。托梦之法算是有些难度的仙术,你不错。” 我四下找白鹤,答得很生硬:“爱美之心,举手之劳。况且我这点小法术远远不够看,当不得仙君谬赞。”   书生撇撇嘴:“传说的真相竟然是这样?听起来真失望。”   我对他笑一笑:“谁叫你定要问个究竟?当然不能保证结果美好。”   一直笑盈盈的棠溪忽然漠漠的说:“你不也一样?”   我知道他在说书生魂魄的事情。懒得回应。恰好白鹤找到了我们,说是费了好大劲才拦住追着我们瞧美人的人群。我说他们该运货的不运货,该做买卖的不做买卖,这天下众生怎么都这么闲呢!?   棠溪沉默了一会,说道:“公主在此,咱们就要去些正经地方了。”   我觉得他此言有理,细琢磨一下却不对味:为什么我在的时候就敢不正经呢!?   “那本君就勉为其难,让白仙官请吃一顿饭吧。”他满脸遗憾地如此说。   他真是个臭不要脸的! *************************** 地方仙官宴饮招待天庭下派来的官员,这是惯例。我事先甚至在心中做了些计划,但我一向觉得花钱乃是为了开心,棠溪真是让我破例了:我从未有过如此撒银子还满心不爽的经历。   我看都不看棠溪,拽上白鹤和书生的魂魄向着不远一座小码头奔去,让剩下那一对自己慢慢走。   这里闲闲的停着几只楼船,并不很大,也无华丽装饰,诚然是普通的客船。船上陈设朴素,但桌椅倒齐备,对着清风明月,别有风情。   我找到一条尚无生意的船。“麻烦船家,这一通宵有劳了。价格好说。此为定金。”   出门做交易,我只能使用金银。因为作为神仙,历经朝代兴替,钱庄起没都是常事,通宝票据靠不住,过些年头便作废。金银之中,我少用金锭银锭,多用金叶银叶。薄薄一片,轻便,价值也小,卖家找不开也不心疼。   我塞给船家一片金叶子,示意白鹤带他们几个上船。棠溪气度迥非凡人,玉瑚又留了惊鸿一瞥,船家当即便痴了,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待他终于能出声的时候,我又给了他一片叶子:“再买你们所有人不说话。”   他看看金叶子,憋住了无尽感叹。 思来想去,我终究代表着秦淮这个地界,代表着整个水部,甚至代表着所有下界的仙官,事情不能办得太丑陋。于是叫来船家,说道:   “博古斋有一套缥瓷茶具,你且买来。顺路再去酱菜馆买一两茶叶。还需麻烦你跑一趟霜桂坊老板家中,买一坛六十年前的老酒。再另外派个人去北边幕府山下灵台寺订一桌素斋,回来时请带一坛那里山泉。最要紧,到街上买些蜜饯回来。就这些,钱拿好,你看着花吧。”   船家被我一句一句说得很晕,但接到钱时霎时清醒了。他把我的吩咐一条条理了一遍,有些困惑:“少爷,你真的要去酱菜馆买茶叶?还有,还有六十年的霜桂可卖?”   我点点头:“酱菜馆的茶叶只是作料,但因为要平衡浓郁的味道,故而用的茶叶特别清香。至于六十年前的霜桂嘛,世上还有那么两坛,在酒坊老板后院地窖里。不必问我如何得知,你只管砸钱买来就好。”   我说着拍拍塞给老板手中的钱袋子,他连连点头,去办事了。   一转身,我看到棠溪正坐在船舷上,似笑非笑看着这厢,叫我没的心中一怵。 我不是个扭捏人,被人看看并不在意。比如高不凡,他看我得眼神放肆到招白鹤一顿胖揍,我也没有不适,因为我知道,他也就是看看。   但是棠溪,不是。他看着你的时候,你能明显得感觉到,他在盘算着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标题改过 我又犯老毛病了,行文没有紧扣主线,写了些神仙们日常生活的琐碎事。 不过这个文不是那种竹筒式一节一节的结构,我还需要给后面的曲折埋点伏笔,希望没有消磨掉大家的耐心啦。 不过这一节好歹有个很小很小的故事,也算有点意思吧…… 谢谢所有留言的亲。大家多说话,不然我很寂寞啊~ 第11章 曲终人不见(2)   他如此看我,我无法视而不见,于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问道:“仙君有何指点?我可再托船家去办。”   他摇摇头:“这事我可指点不来你,你才是吃喝玩乐的行家。唉,人间岁月真逍遥啊!”说着伸了个懒腰。   我不由得假笑:“仙君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仙君是天界宠臣,凡间这点玩乐还入得法眼么?”   他看着我笑了一笑:“方才你说过给酒坊老板托梦,本君很在意。你的法术师承哪里?”   我如实回答:“倒没什么正经师父。纵水之术自然是水部前辈传授,别的零散仙法嘛,隔壁老山神教过一些,人间道士僧人讲经听过些道理,自己瞎琢磨着乱试。我的仙术杂七杂八,看不得。”   他皱起眉头:“无人特别指点你还能领悟托梦这等法术,真是难得。白水官,我不得不问,你身世为何?”   他突来一问,我措手不及,说道:“是水中的一团灵识所化。”   他指节敲着船舷:“灵识灵识,灵气容易沾染,意识却难生发。你呢?因何化灵?”   我很诚实地摇头:“那却不知了。”我忽然想起棠溪是从上古活到现在的大神仙,忙问道:“莫非仙君知晓?若然还望指点一二。” 他沉吟片刻,笑道:“这会对我说话倒客气了。三界六道众生芸芸,我凭什么要全知全晓?”   我讨了个没趣,正要告辞离开,棠溪却又道:“但是,也许本君心情一好,忽然想起来点往事,说不定嘛,能给你提提醒。”   “哦?仙君这是要和我谈交易吗?”我眯着眼睛瞄他。   棠溪笑着白了我一眼:“白仙官真是有意思,你有什么是值得本君交易的,说来让我笑笑?”   “……”我咬牙问道:“还请仙君明示。”   他想了想道:“下月二十二正是本君的寿辰,你来与我贺寿。”   贺寿……?这到天庭蹭吃蹭喝的机会……不是每个下界神仙期待的吗?若有缘能得仙丹仙桃,更可白捡修为,增加寿数。我不解:“你拿这事与我交换条件?我便只是去沾点仙气也赚了啊。”   “少废话,当然是看你带什么贺礼。”   “仙君,你这是公然索贿。”   棠溪笑得灿烂:“去天庭检举吧。”   “……”我这一介水神连南天门都不能自由出入,检举个毛啊!   我已经与他废话了好一会,放着其余几人不管终不合适,便道:“玉瑚公主正在舱内,仙君于情于理,是不是该去看看?”   棠溪一哂:“不去!龙王能派他孙女追到这,那是真的要这天下的江河湖海。这明摆着拉帮结派还不躲着?本君又不傻。”   龙王果真用尽了手段,我不免替水君担忧。   棠溪望着我摇头:“你发愁也没用。我看你们水君倒也不在乎这些虚名,只是一直以来都在治水,不做这行不习惯。让他舍了这个名衔回家过日子也挺好,过刚易折。”   我不以为然:“你和水君不熟,他可不是甘心家长里短的老头子。”   “谁说的?你们水君天下闻名的事迹是三过家门而不入,听着伟大,背地里多少辛酸。他离家时其子年幼,回来时都不认得亲父,喊了他好几年大伯。你想想看你们水君情何以堪?”   “竟有此事!?”我从未听过水君的陈年八卦,十分惊奇。水君真够不容易的,看来我该少气一气他。不如,明年的例会听一听?   他很得意:“自然。本君可是亲眼看着天帝把他升为仙家做水君的,话里还能有假?你知道你们水君初上天庭时愣头青的模样吗……”   棠溪没什么神仙样子,一直是一副大混子的样子,但是听他说些旧年的轶事,还是挺趣味的。我因此与他多说了几刻钟的话,倒也算是愉快。 直到岸上响起一阵嘈杂。原来是跑腿的人送回了茶具茶叶和泉水。看那跑腿的伙计满脸汗水,可见重金砸下果然有奇效。   我回头,向着船舱喊白鹤来帮忙收拾。喊了一两声竟无应答。没奈何,我只好找他当面说。   来至船舱门口,书生和白鹤都直直得戳在那里,呆望向舱内。       船舱中,玉瑚公主端庄的坐在桌边,侧头望着窗外横江如练,风姿完美无缺。窗外星辉水波,帘内佳人如玉,我在舱门口也是看得忘情。   “啧啧啧,小露子,你现在在本少心目中美女排行榜上滑落到第三了。”白鹤压低声音对我说,生怕高声了惊扰佳人。   从前我在他心里是第二,第一是谁也没见过脸的凤凰,所以我实质上是第一。如今他却敢把别人置于我之前,我一怒之下发配他独自去拾掇那些茶具。   棠溪算明白了我从前的排行,问道:“这样说来,从前的榜首是谁?”   “兄台千万别问!”书生一脸惊慌地制止棠溪,又小声道:“千万别在女子面前说有旁人胜过她,越是漂亮出众的女子,越是忌讳!这可是我的经验之谈!”   棠溪一脸敬重:“字字珠玑!”   书生点点头:“左右我已身死,不如将毕生心得说与兄台?”   他俩兴高采烈的进了船舱密聊,玉瑚公主优雅端坐一旁,静静听着。但我觉得她没听懂,甚至没有意识到棠溪与书生的谈话因她而起。   不多久白鹤送来了茶。他游历天下,曾到过茶仙在人间的故里,在那学了些皮毛,手法有点古味。端上来的茶汤清浅碧绿,晶莹可爱。他做这些手艺倒有点闲云野鹤的风范,完工了就现原形,在圈椅里坐下,蜷起一腿踏在座上,下巴指指茶碗:“喝呗。不够我再烧。”   玉瑚缓缓站起身,拿起壶,素手轻抬,为棠溪斟了一杯。她五指纤纤,指尖轻柔,仅仅看这一双手就让人觉得愉悦。   我尚且能自持,白鹤和书生纷纷把茶杯伸出去,等着佳人为他们奉茶。不过玉瑚倒完那一杯,便放下茶壶,悄然落座。   这下白鹤和书生可尴尬了。甚至连棠溪都尴尬了,不好意思一个人喝茶。   我能理解玉瑚:这里唯一地位高于她的就是棠溪,也就只会给他倒水。这还是她爷爷授意她去亲善棠溪,她自然不会去伺候那两只。   我不忍看大家僵得难受,便拿过壶为他们倒水。不过玉瑚却轻轻拿开了茶杯,拒绝了我:“本宫守修行戒律,不能沾染人间烟火。”   这下我也尴尬了。   好吧……其实此瓷此茶此水此风光,在我而言都已经是雅到极致。果然还是海底水晶宫里来的姑娘目光高远啊……   书生干笑两声,就着端茶杯的姿势,敲了敲,对着灯光吟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青如玉,明如镜,声如磬。此瓷美哉,美哉!”   他这是打破了别扭的气氛,我虽烦他没事就念诗,也投桃报李,为他倒茶。他挺美:“竟能得仙姑为区区斟茶,这是何等艳福!”   真是死也改不了轻佻。我摇摇头,给白鹤和自己倒水,对书生说:“不必放在心上,人死为大。你至多与我们相处三日,以茶代酒,我们提前敬你头七。”   书生端着茶一愣,想必不曾听过这等祝词。另一边棠溪却是笑了,他见我们都看他,肃容道:“先干为敬。”   扯皮之间,船已开动。船家把四面的窗户大开,我们可以看看风景吹吹凉风。我本还觉得厌烦,因为少不得为棠溪一一解释本地风物,但这个事情也被书生做了。当然,他这么卖力是要和玉瑚说话。无论如何,我现在又觉得把他捡回来很对。   我们顺流而下,途径见了几处名山,山中有几座宝刹,有哪些诗人题写诗篇,有何等风流轶事,桩桩件件他说得妙趣横生。这些事情,十之六七我亲眼所见,所以能说得上来。而这书生才活了二十多年光景,却这么博学……除了写诗很酸这一点,我完全承认他是个大才子。   只是不知怎么落得如今地步。   船家在门边蹭听书生的解说,忽然对我们说:“客官,这会月亮就要出来了。几位不来看看?”   月出东山,是有名的美景。我、白鹤、书生呼啦啦的跑出去看。我跑到一半想起来此行是陪棠溪出游,只好回去找他。一回头却见他正闲庭信步走出船舱,笑得淡然,身后还跟着美貌的玉瑚,忒也脱俗。   我几乎看呆,不过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却咬牙切齿的低声说:“再敢扔下我试试!”   “……”我无法应答,跟着他们后面一同出去。   白鹤见到我,咧嘴笑笑:“小露子你看,月亮那么白……”   “嘘——不要说话!”书生看着山脊,示意白鹤闭嘴。于是真的再没人说话,我们站在甲班上,看月亮缓缓爬起,冷冷清辉遍洒水波之上,一时之间,天地之间只剩山水月色,令人忘我。造化之美,纵然是神鬼也会被夺去心魄。   “三五之夜,当是月圆人圆之夜。”过了很久,书生先开口。他看看我们,笑笑:“你们寿数无穷,想必没有感觉。倒是我们凡人,不过百年,很珍惜能相见的日子。”   书生说得对,仙人生死与寿命的认识其实是不及凡人的,所以我、白鹤和玉瑚都沉默着。唯有棠溪,听了书生之言微微苦笑,被我余光瞥见。   书生一拍手:“小生忽然想作歌一首,不知诸位肯否赏脸一听?”   白鹤耸耸肩:“你非要唱的话,我们也只好听。反正在这船上也跑不了。”他总是瞎说大实话。   书生不以为意,开心的唱了起来。一开口,我们都是一抖:“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他竟然唱了个女子口吻的歌。真是流连花丛惯了的人。   但是真的很难听。幸亏他是个死人,白鹤无法再打死他一遍,不然这么乱嚎,我弟那种脾气定然不放过他。   我不知道他怎么忽地就唱起了歌,然而想必也是为景所动,想起了生前什么事。   书生唱来劲了,还要唱下一首。白鹤制止了他:“别别别,用不着你了,我们马上就能听专业的了!”他制止船舷一侧璀璨的楼船灯火,像得救一样。   “那是什么地方?”玉瑚从书生开口唱歌就扭头看一边,隐忍着咬着嘴唇,这下终于恢复了生机。   我们都不说话。怎么能给一个圣洁的龙女解释青楼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这算是最后一点点铺陈神仙生活的篇章了。后面新人物一登场主角就没这么闲了。我以后写新故事一定力求情节更紧凑。 内容提要部分我改过好几次,换过好几个章节里不同的句子,最后选定的还是最初相中的这首诗。 这是南北朝时代鲍照的诗《代淮南》 这人诗不错。李白学过他不少。 第12章 曲终人不见(3)    我们的船比较低矮,且行在晦暗的一边,因而瞧对面高大楼船上的灯火辉煌的场面十分清晰。一艘艘张灯结彩的大船接踵摩肩,甲板上人来人往,连起来也是个热闹小城般的一大片。丝竹管弦之声悠悠传来,有些模糊,却更加旖旎了。   “对面就是一个大家喝一喝酒,赏一赏歌舞,做一做游戏的地方。”我见公主一直糊涂着,就这样糊弄。   玉瑚望望对岸,不以为然:“那这里不是和龙宫差不多吗?只不过东海的宴会要远盛于凡间。”她看着棠溪,说得很诚恳:“仙君若是肯赏脸,可以来我们龙宫作客,一定比这里还好玩百倍。”   公主啊不要把龙宫和这里比啊,你爷爷会骂你的……果然棠溪也是咳嗽了两声,敷衍了过去。   众多楼船之中,有一艘特别高大,船舷上缀着无数彩绸,泊在最繁华的岸边。别的船上莺声燕语传到了我们这,唯独这一座寂静无声。   我还以为这一家今晚不开张,结果那楼船的最高层忽然打开了窗,里面飘出来几声琵琶,冷冽清澈,回荡在水面之上。   此弦一出,别的楼船上的声乐便都缓缓的静了下去,竟像是翘首等着那把琵琶。   “天哪!老板,这什么人啊这么有派头!?”白鹤被震惊了,把船家招呼过来细问。   “诸位竟不知道?”船家瞪大了眼睛看我们,尤其看我,因为我这样出手就是金条金叶子的一般都常出入风月场。   可惜我家的金子真的都是饭费。   “这是这二年风头最劲的歌女,名叫观月。过几天便要嫁人了,这是最后一回献艺了,算是致谢从前的恩客,再来便是在众人面前露露脸。”   “可是……”我心中有些奇怪,想问又有些为难。   船家深谙我心所想:“可是毕竟是歌女,过往历史人尽皆知,嫁了人也未见得就抬起头了,对吧?啧啧……也不看看观月姑娘嫁的是谁。那可是本城太守!要在本城立足,全要靠着他老人家的照顾,还有谁敢说三道四?”   我点点头:“哦,这倒是。但是吧……”   船家又懂:“但是一个歌女嫁到官宦家,最多也是做个小,还要处处受气,也是悲惨,对吧?……这就要说观月姑娘好命了。做歌女的时候常有名曲,文人雅士慕名而来,那些纨绔子弟她通通不见。在这种地方可不容易啊,这便有了清高才女的名声,嫁给太守也没人觉得不配。可巧的是,前些日子,太守的夫人水土不服,又偏要去庙里上香,这一折腾,缠绵病榻几个月,竟亡故了!”   “唔……”我一时无言,和白鹤对望一眼。   “你们是不是觉得此事太过凑巧?唉,大家也都是这样说的。但是任凭咱怎么说,再过三日,她也是太守的正夫人了,再敢说她不是,便要小心了。”   我叹口气,看着船家,赞道:“您真是把这八卦研究透了。”   船家很得意:“自然。我们可是真真切切奔波于江湖,这些传闻都是小意思。”   我搜索枯肠,终于记起些事:“我记得本城的太守年岁很高。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听歌娶小媳妇,有点略不要脸啊。”   船家一脸轻蔑的瞪了我。按理说我是照顾他生意的金主,他不该如此,想是真的没忍住内心的鄙夷:“我的个老天啊,少爷!您说的那是五年前的太守了!现在这是半年前来的,中间差了三四任呢!”   我摸摸脑袋:“这样啊……”从前这里的太守任期固定,三年才换。这里繁华富饶,如果官民感情好,也有人求上级让自己留任到五年。这样我便有充足的时间记住他们。   近来貌似朝廷势力更迭频繁,搞得地方也官员更替如走马灯。有回我去天界报告点事情,天上一天人间一年,离开时和回来时地方官换了十之七八,从此我再不费心关注他们。   船家兴致上来,口沫横飞:“这个太守可了不得。参与扳倒太子的人,有他爹一份。所以现在是炙手可热,都要追捧他呢。”   我似懂非懂的点头:“啊……这个……”   “太子的事你们也不知道?”船家盯着我,我很惭愧。他一拍大腿:“不了解风云变幻的局势,你们怎么挣钱啊?”   靠捡啊……   “话说前太子,那是皇后所生,但是为太后不喜。太后偏爱的是自己亲侄女贵妃娘娘生的韩王,硬是把太子推下了台。你说说,太守一家何等高瞻远瞩,选对了边,之后定是背靠大树,一路平步青云啦。”   我见他说得来劲,不忍心打断。只是这些凡间功名利禄事被神仙听了,神仙都要去洗耳朵。   幸好这个时候,隔江传来了琵琶声。我们都侧耳,再没人搭理船家。实际上他也不愿错过观月的最后一次演出,停了话头,和我们一道听曲子。 “晚晴风歇。一夜春辉。脉脉花疏天淡,云来去,数枝雪。胜绝,愁亦绝,此情谁共说?惟有两行低雁,知人倚、画楼月。”   是首咏梅花的歌,我觉得只算是中规中矩。这也可能是因为每天看着活生生的白梅花骚扰儿童,影响了我对这个题材的欣赏。不说那些,这首歌放在这个浓艳的地方,确实很清新别致。   何况歌声醇美动人,并不一位追求清冷,倒还有几分温柔味道,缓缓的拂过心上,说是如同美酒一点不过分。   难怪天下雅士如此抬爱观月,我要是个男人也受不了吧,大概。   歌声渐止,偌大河面之上竟无一点声息,想来是都为之心折。   忽觉船离对岸越发的近,然而所有船工都在凝神听歌,没人有心情划桨。我便知有人作怪,瞪着棠溪:“你在做什么?”   他对我笑一笑:“这观月一听便是你们人间一等一的女子,本君难得来一趟,何能不凑近了看?”   看来纵然是高高在上的大神仙也是不能免俗,那也只好由着他,况且我也想瞧瞧这个观月生的模样。   棠溪作法隐秘,我们的楼船神不知鬼不觉而又稳稳当当的向观月所在大船飘去,甚至没有惊动船家。不多时便依稀能看到画楼高层窗里的人影。   凡人女子在神仙眼中很难担起“绝色”二字,但观月至少可说是有风情的。她身量窈窕,顾盼生辉,衣妆又入时。我作为厮混市井的神仙,知道她在人间是脱俗的美人。   然而我净想着自己爱看,却忘了世上其他人也是一般爱欣赏美人,玉瑚这样仙子级别的绝对逃不过众人眼目,而且这里全都是寻花问柳的高手。   我只听一座座船上纷纷响起喧哗声,然后无数人头挤到各自船舷边上,向我们瞧来。方才的寂静无声全然被打破。   “都是你!没事凑那么近做什么!这场面可怎么办啊!”我瞧着各个船上都人头攒动,略小一些的船甚至有倾覆的危险,顿为纵容棠溪胡作非为后悔。   不过人间追逐美女之心一至于斯,也真让我见识了。   棠溪悠悠的瞥我一眼:“他们即便掉到了水里也甘心,说不定还高兴离公主更近看得更清楚。你还替他们担这用不上的心?” 这倒是有理。我们船上这不就有一个为了女人生生投了河的?   我原想着书生看到这一大帮寻花人时必要调侃,或是俏皮自嘲,谁知他只是呆立在风中,痴痴的看着观月的大船,嘴唇轻轻的颤抖。我回想已有好久没有听他说话,竟不知他已这样看了多久。   我唯一看到过的,他露出如此悲戚的表情,是在他刚刚化为魂魄,无知无觉的在水中漂游之时。而自从他恢复了神识,记起了他插科打诨的本领后,便再没这样。   想来便是他当时那份绝望痛苦,让我终于没在交付地府的文书上盖官印。   我要去拍醒他,又被棠溪扯住。我想起早上他也是这样拦我,白白伤了一条人命,有点恼怒,狠狠瞪他。他却怡然自得:“他已入痴相,你问他他也不答。他脱离痴相,又会百般遮拦。唉,只管听歌吧。”   他又没说错,我看看书生,又小声对棠溪道:“但是他如此自伤,耗损元神,会变得很脆弱。”   “那又如何?和他们一样,”棠溪指指挤在船舷上的人,“都是自愿。”   “他若等不到鬼差来接他就灰飞烟灭了,怎么和地府交代?我可是以你的名义留下他的。”   棠溪对我翻个大白眼。我便继续无耻下去:“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你看,真的在一条船上。”   他哼了一声,不知是怒是笑,说道:“看心情吧。”   观月并没有让我们多等,此时又拨了拨弦,除了书生更痴了,那些心猿意马的看客都醒了些神,想起今日乃是为了欣赏观月的绝唱,纷纷恢复了对花魁的向往。   这第二曲并无唱词,乃是极孤高清冽的一首曲子。我听了半晌,方才识得这是一首古老琴曲,叫《风入松》,这会被观月翻弹为琵琶曲。   白鹤听得糊里糊涂,问我道:“这弹的是好还是不好啊?”   我没说话。书生却难得的开口:“唉,太着急了,太着急了!这个地方不该这么改啊。唉,她分明还没把此曲完善,尚需润色啊尚需润色。”   “这倒还在其次。”棠溪摇头叹息,显然是失望。   “怎么?”白鹤问他,他却没说话。我只好悄悄解释给白鹤听:“众人仰慕公主清雅的美貌,观月便用一支更清雅的曲子把风头抢回去,她这心思……却不知天下众生,各有各的好处,一味与别人相争,不过是把自己丢了而已。” 白鹤认同:“这唱歌的姑娘果然是不够聪明。嘿嘿,今天在这被追看的如果是你,观月还得变个好吃懒做的恶丫头才能比过你。”   棠溪听见,暗暗笑了一声。   不知为何,虽然口无遮拦的是白鹤,但我却更恨偷笑的棠溪。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有恃无恐对我眨眼。   “别走啊!别走!船家!”书生忽然大叫起来。我才发现我们的楼船缓缓飘远了。   船家一脸疑惑:“哎呀,奇了怪了!这水里似乎有股暗流把咱这船推走,划不动啊!”   我自然知道怎么回事。棠溪说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归。回去吧,你不是订了一桌饭吗,白仙官?”   对岸的灯火渐渐又变得遥远,模糊成斑斓的色块。我们都回了船舱,我在门口回头看看,书生还站在那里,身影飘忽的像是要化作飞烟与歌声一起消散。   远远的传来微弱的歌声,是观月的最后一支曲子。自此之后,人间再不能见其真容。 这是一首熟悉的曲子,我们才听过。   “朱城九门门九开。愿逐明月入君怀。入君怀。结君佩。怨君恨君恃君爱。筑城思坚剑思利。同盛同衰莫相弃。……”   三五之夜,当是月圆人圆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更的好累…… 第13章 曲终人不见 玉瑚还是不吃凡间食物,劝也没用;白鹤嫌没有肉,也不吃。书生还在船头站着,我喊他他也不听。   结果那么一大桌饭菜,最后竟都交给我和棠溪了。   送饭来的老和尚是个高僧,已然修行了几十年,在庙里厨房做事。按他资历,当个更体面的主事,管一管大堂香油钱,给菩萨上一上净水都可以,但他时常幽幽说道:经书是禅机,饮食也是禅机;柴米油盐是红尘,如来宝殿也是红尘;在哪里都是一样修行。   他说的挺感人。但是这些年眼见着胖起来了,可见在不同的地方修行还是不同的。   他挑个担子来送饭,我不太好意思让他忙里忙外,生怕伤到他那一把老骨头,自然又是派白鹤端饭上菜。   老和尚看到书生,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对我说道:“那位施主执念已生,执念生恶业便起,恶业难除则轮回不脱……”   我忙也合十:“大师若发慈悲,还请开化他,解他业障。” “贫僧与他没有这个机缘。小施主既然识得他,看起来又有慧根,如果能解了他的业障,便是功德一件。兰因絮果,小施主日后会有福报的。贫僧能为他做的,唯有诵一卷往生咒,超度他而已。”   “他……”我无言了。果然是高僧,一身烟火味也不妨碍道行高,一眼就看出来书生需要超渡。   他见我如此,闭着眼睛说道:“小施主不必讶异。世人固有一死,总需要一卷经文消除罪业。是故贫僧见人便超渡一番,总没有错。小施主若不介意,我现在也可为你诵一卷陀罗尼。”   我摇摇头:“……过两年再说吧。”   棠溪却很感兴趣:“老和尚,你很有趣。不如来渡一渡我?”   我白他一眼:他明明是天地同寿,海枯了石烂了也碍不着他,不好好在天界做事下来求和尚超超渡在闹哪样?   结果和尚还真用剩下的山泉洗了手,借了船上的香火,翻来覆去的念了十几遍。   白鹤布好桌子出来找我,见到这情形还很奇怪:“这个庙怎么回事?订他们一桌饭还赠送一场法事?弄反了吧?不是做法事送斋饭吗?”   “唉,别废话了。”我摆摆手,和白鹤在一边斜眼看着。船家也觉晦气,幸亏我给的钱多,才由着他们乱来。   棠溪盘膝坐在甲板上,托着脑袋听完,站起来,整整衣服说:“多谢老和尚。”然后招呼我:“看什么?吃饭!让本君来见识一下人间的厨术。”   白鹤抱了半坛子酒坐在外面吹风。玉瑚正等在桌边,她虽不吃,但是却要陪着棠溪。她为棠溪倒了酒,我当然并不敢奢望这个待遇,只好自己去拿酒壶。   棠溪却按住了酒壶:“白仙官就不用喝了,反正你肯定尝过味道。”   我很不爽的看着他:“为什么喝过便不能再喝了?我付的钱!”   “你酒量不好。一喝就倒,那就少个人陪着本君说话了,无趣无趣。”他频频摇头。   “我的酒量?”我皱眉瞧着他,自然是在疑惑他从何得知。   棠溪十分认真,铿锵有力的回答:“夜观天象。”   我呸! 但是他说得在一定程度上,也没错。白梅原身是棵梅树,草木一碰酒就枯死,所以他即便成了仙身酒量也就那样。我小时候受他影响,也不接触,长大了便不太能喝。白鹤出门历练,酒量该有长进,不过他太缺心眼,总买到店家兑了水的薄酒,所以我们白家人确实都不太会喝。   白鹤在外面猛灌了几碗,已然舌头大了,搂着书生大声说些“天涯何处无芳草”的废话。唉,真傻,他还不是一样看不开?   我猜想,多半棠溪看到白鹤的醉相,推断我们同是一家人,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我只好放下空空的酒杯。 他饮了一杯,睁大了眼:“这酒不错啊,甜丝丝的!你眼光不错!”于是又接连饮了好几杯。   我看着他一杯杯没个停,忙按住酒壶,瞥他一眼:“方才仙君听佛咒听得向往,不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吧?”   玉瑚公主听了一惊,她可能从未听人说话如此无礼,还是对着一位著名的仙君。今天我几番吓到了这小姑娘,真有些对不住。   棠溪本人倒心很宽,并不生气:“你问这做何?当心我不小心说出点隐情,将来寻你灭口。”   我耸耸肩:“下官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酒这个东西,高兴时喝才有意思。心里苦着的时候,碰也别碰。”   “是吗?”棠溪看了我,还真的放下了杯子:“本君心里……不苦。只是听老和尚说生死,忽然想到很多剑下亡魂。上至神魔,下至凡人,被我杀的,来杀我的……本君数不清。”   这事我刚接手水神官职时受过些历史教育:那是很久之前,莫说水君,资历更老的天官大帝也还在人间奔走。神族占了天界,开了地府,令龙族镇守四海,开始执掌苍生命运。但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服气。那时人间许多部落都是暴脾气,骠勇强悍远过如今开化温顺的人族,且还有许多妖怪与魔族以及凶兽在人间盘桓,免不了与天界干仗。   天界众神东征西讨,打得自然很辛苦,这里定然也少不了棠溪,他一身修为武功,大约也是这样生生历练出来的。后来战火渐熄,天界在人间点化了几位圣王,水君也是之一,借他们教化民生,人界才终于河清海晏,便于繁衍生息。   当年的征战想必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此言不算夸张;也必定有许多旧时的神仙魂飞魄散。只是我认识的人都太年轻,没人亲见那些惊心动魄的年月。这千万年过去,早改换了人间,只有大浪淘沙幸存下来的棠溪心中留着久远的回忆。   想想看,故人不见,唯我独存,还是有那么一点点苍凉。   他又说道:“本君有生以来便在杀戮,有时想想手上沾了多少鲜血,自己也不寒而栗。白仙官,今日你不假思索便想救人,这份慈悲,本君很佩服,也很羡慕。”   我正想吃一块红烧豆腐,听他这么说,筷子一抖都把豆腐夹碎了。   “呃,这个……”我忙站起来,连说不敢当。复又疑惑问他:“你真的是在夸我吧?”   “让我想想看……”棠溪望着船舱顶,“还真没骗你。”   那他就是喝得上头了。明明就是他拦着我,书生才没救成,他现在倒又夸我了?   但他夸都夸了,于情于理我也该说些好话安慰他:“仙君别放在心上,咱们不是生在一个时候。仙君是大神仙,所经历的劫难非我们下界小仙能比。仙君,从前血债也罢,罪业也罢,这么久过去早已尘埃落定。既然难得来我们人间,自在地乐意乐,不必这样沉重。”   “尘埃落定……我也希望如此。”他看着手里的酒杯。这酒杯映着灯光青翠透亮,柔光流转,十分温润。但是棠溪看着酒杯的眸子却冰凉凉的,让我一时说不出话。   不知是否错觉,棠溪这人内心颇多感怀,一点不像是惯看沧海桑田的资深大神。我听闻有的人心里藏了太多事,喝多了酒便会痛哭流涕,我感觉他再多喝几杯就会走上这个路数,那我可劝不住。反正今日热闹都已看尽,赶紧招呼大家收拾起来回家睡觉。   但是棠溪比我设想的要坚韧多了,他还能步履稳健的走出来,一手提起已经软得没骨头的白鹤,一手在书生眉心轻点,把魂魄化作一团光晕扔给了我。   我赶忙接住,便听见书生微弱的声音念叨着:“她终是要嫁……她竟还是要嫁……她怎么还是不明白……”   我听了很困惑:书生随口唱出的歌就是观月花魁的压轴之作,他们之间定然有很深的情分。我见书生望着观月痴迷时,曾以为他是因眷恋的女子要嫁与他人而绝望才投河。可是刚刚他话中含义,却是一直认为观月不会嫁给太守,那我所猜想的失恋自尽就说不通了。   我始终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想问问棠溪的看法。结果一抬头甲板上已没人,玉瑚跟着棠溪已然沿着河堤走了。   我忙把书生收到袖子里,然后找到船家,大大的赏了他一笔钱,想着今儿着实被折腾坏了,行走江湖又艰险,便给他的船上加了一道保平安的咒,然后跑下船去追棠溪。   追上了,这厮还嫌我磨蹭,真是找抽。   到了无人的地方,我们便入水。棠溪行云流水的给白鹤上了避水咒,我都没来得及开始作法。   回至水府,貔貅率先奔了出来,抱着棠溪不撒手。我往他身后看,白梅端着碗和勺子跟了出来,说道:“乖,吃饭中途不可溜走玩耍。”小璇慢慢的游出来,不出声看他们的热闹。   我和白鹤当年也是这出,不过我们当年只是神仙坯子,没什么性灵,由得白梅这样。貔貅都这么大了,而且有个强有力的主人兼师父,是被敬仰的童子,哪能受得了他这一套。   我便赶紧搭救,对白梅说:“都这么晚了还吃什么?睡了睡了。白鹤醉了,你带他回你那吧。”我从衣袖里拿出书生的魂魄,虽然现在是模糊的一团光晕,但是万一深夜里忽然恢复了形状以及色坯本性便比较麻烦。于是我把书生塞给棠溪:“麻烦仙君了,带上他,跟白梅走吧。”   “白仙官,你这是拿本君当跟班使唤啊。”   “怎敢?其实小仙本想让公主在我水府留宿,不如还是与仙君同去,也好照顾仙君?”   他明白我的意思,收好书生:“我带他走了,你好好招待玉瑚公主。千万、千万别让公主出门,太危险。”   白梅对貔貅招招手:“来,皮皮,今天住在哥哥家。”他和善的笑容令貔貅一哆嗦,直往他主人背后躲。   他主人轻轻的拍拍貔貅的头:“真好啊,有别人陪你睡,你再也不用缠着本君了……”   貔貅转头向我求助,我还没开口,小璇用龟爪子比了个叉:“都是……女孩子……”   貔貅抽泣着跟着他主人走了。想他今日刚来河面上,与白梅白鹤对话时何等傲岸,这时也被白梅的疼爱折了心气。看吧,成长就是这么残忍。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静下来反思了自己,果然是入戏磨蹭。这个文的毛病已经积重难返,再改伤筋动骨,下个故事肯定要紧凑。 第14章 君心如落花 小璇把我推醒,我睁开眼,天才蒙蒙亮。我问她怎么了,她说有人来打捞书生的尸身,似乎是官府。   这我要去看看了。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出水,变作一个小倌的样子,挤到人堆里看热闹。   这时间还早,在外面活跃的都是渔夫商贩这些讨生活的人。我这一身贫寒少年的样子很容易融入了他们。   众人议论纷纷,我东一耳朵西一耳朵的拼凑个大概。   “咦?这不是给歌女舞娘写曲子的大才子高不凡嘛。前两天还见他高高兴兴的喝花酒,怎么说死就死了?”   “是不是终于受不住穷了?”   “他穷也不是一日两日,怎么没早死?才不是呢……”   我这才知道书生的名字:“原来他叫高不凡。”   又高又不凡,他这名字真是自负。说不定他从前心中也是不凡,可惜终于落在一潭冷水之中。“可惜了啊……”   “哟,他可不可惜。”听我这样喃喃自语,旁边的车夫不以为然的笑了出来:“你没有听衙差方才说吗?弄不好他杀了太守夫人呢。”   “他?杀人?”我以为我听错了,“他哪有那个脑子!”   车夫狐疑的看我:“你刚才还不知道他名字呢。”   所以说,这些街头巷尾的人在追踪八卦时有着可怕的敏锐。我眯着眼瞟了书生湿淋淋的身体一眼,说道:“一看长的样子就傻。”   车夫点点头,竟然就认可了。   “这酸书生确实傻,一天天狂妄的说自己有状元之才,到了还不就是每天给那些歌妓写两首曲词换口饭?哼!有出息吗?最后被逼到这个地步,还不如我们大字不识的呢。”   难怪他昨晚唱歌唱得那样起兴,还是女子口吻,还真是日日浸淫其中啊。   我想起昨天船家念叨的那些传闻,问道:“太守夫人不是抱病过世?”   车夫一脸玄秘的看着我:“天真啊!你可知太守他岳父是谁?”   我很骄傲的回答:“东平郡王!我知道!”   可算知道一回。   昨日我被船家轻视了,回到水府,问小璇是否知晓进来太守换了人。不曾想这丫头足不出我水府所辖范围,却什么都知道,给我细细说了一遍太守的家庭婚姻情况。   说来也没什么,太守家在京城,爹是与皇帝宰相议事的仆射,官不顶头,但已够大。东平郡王是封爵,实际的官职是大将。花了十年时间把东边的夷狄部落一个个的打服,现在镇守一方,也是威望显赫。这两家门当户对,谈一谈便订了亲事。   这些,小璇说都是趴在岸边晒太阳的时候听人说的。   我听了大惊,生怕哪个不懂事的孩子看到岸边趴着一只挺可爱的小乌龟就给捡走了。但是小璇给我慢条细理又条理清晰的分析了一遍,什么太守爹是文臣和武将结亲扩大了自己在军方的影响,还有什么大将远在边塞也希望在权利核心京城有势力,他们的联姻是互补的,但只怕皇帝忌惮大臣势力过强之类的……我觉得一般的孩子肯定斗不过她。   “那你便该知道,老将军骁勇健壮,他闺女能弱不禁风,一病就死?”   我尚未反对,站在我另一边的菜贩子便不同意:“说不定夫人的娘亲比较病弱。”   车夫摇摇头:“这可是当年一桩轶事,一般人可不知道:据说当年郡王还年轻的时候,在街上第一回见到他后来的夫人,便说了句这小妞很标致之类的。他夫人以为轻薄,即刻带了身边的丫鬟侍女把郡王给打了。你说,他夫人能病弱?他们的女儿能这样随随便便水土不服而死?”   这事不假,我曾听闻。   这故事现在说是轶事,当年各个书场都卖力表演,让我听得要吐血。后续的情节是:郡王被打了之后深以为奇,倒立志要把打了自己的姑娘娶走,然后找到了姑娘家,以被打伤为由时常去蹭吃蹭喝。然而他人并不讨厌,又有作为,三番几次便招的全家都喜欢他。之后就顺理成章了,而且好像再没被打过。   这一段在二十多年前说书人那里相当火爆,天天要讲。只是这些年观众已然失了兴味,且当事人成了郡王,故事自然还是不要再说的好。   车夫扬着头看菜贩,他的消息更胜一筹令他骄傲。   “然而太守夫人过世时却有身孕,你却不知了吧?”菜贩子抱着胳膊回敬车夫,“我给太守府上送时蔬时听说的。嘿嘿。”   于是他们都揣摩不准太守夫人是不是病死。各自逞口舌之利想要辩出个真相。   我悄悄的走了。昨天算的那一卦:蒙卦初六。象辞说,利用刑人,以□□也。是个说刑狱的卦象。   卦象这样显示,只怕太守夫人怕不是普通的过世,那真是为人所害了。 *******************   我猜想太守夫人的爹娘应当是恩爱非常的,对爱女只怕也宝贝得心肝一样,定然也希望女儿嫁一个好郎君日子过得和他们一样。   可惜这愿望是落空了。也不知他们此刻是否知道女儿过世的消息,知道了又是何种心情。   有时候故事真是只说一半才好。我当年若知道人最被传颂的佳话后续是这样的结果,一定听不下去。   事情才查个开头,我便给郁闷到了。溜达到包子铺吃个饭再重整旗鼓吧。   结果吃着吃着,看到棠溪穿着一身浅墨色的衣衫,慢悠悠走过来,对我打招呼道:“小露子早啊!”说罢在我对面落座,还着老板填了一双碗筷。   我听他这称呼,嘴里米粥差点喷了一桌子。   “怎么了?我听大家都是这样称呼你,连昨天貔貅念叨你时都是小露子小露子的,我怎么不能这么叫?再说你作凡人打扮,称你官职不是直接暴露了?”   他大约终究是在天界的官僚中厮混多年,有一副自来熟的本领。我还记着书生的事,不屑与他分辨。但我不介意他跟着蹭饭,还挺乐意。因为多个人就能多点些吃食,否则一个人点少了吃起来无趣,点多了又吃不完浪费,比较为难。   “你还要再加点什么吗,老棠?棠棠?小糖心儿?你喜欢被怎么称呼?”   他手一抖,半个麻饼掉到了地上。“你……”   “要点趁早,不然我结账走了。”   棠溪当然不会和我客气,真的点了一桌子,都是乱来。我挑看得上的吃着,他却是东尝尝,西尝尝,每样都没放过。   “你怎么一个人出来?高不凡和貔貅呢?”   他咂么了一下咸菜的味道,喝了一口茶水,说道:“高不凡?哦,你是说书生。魂魄托付给貔貅了,貔貅托付给你哥哥了。”   “这……你也放心?”   他点头:“自然。貔貅年纪小,却有真本事,守护一个魂魄不在话下。他有时骄横,也并非全无缘由。”   我瞪他一眼:“我是说,你放心把你徒弟交给白梅?”   棠溪很困惑:“不好吗?难得你哥哥那么喜欢貔貅,我感觉我这个主人都没有那么喜欢他。”   “……”我很同情皮皮,落入白梅魔掌已经很惨,做家长的还这么缺心眼。   外面人声渐渐喧闹,我看到方才一起议论的小贩和车夫都行色匆匆的跑起了生意,想是那边的热闹都散尽了。   我在桌上撒了一把碎金子,老板措手不及,他不曾想我和棠溪之中,金主竟然是看起来比较贫寒的我,颠覆了他做生意多年练出来的眼力。   我欲告辞离去。棠溪放下筷子,眼巴巴看着我:“那我怎么办?”   “你?什么怎么办?”   “昨日我们只是隔着水远远的看了那些女子,瞧得并不细致,深以为憾。今日早起就是要去细细看分明,你难道不与我同去?谁付钱?谁带路?午饭怎么办?迷路了找谁?”   这种破事干嘛老要带上我!我真是想踹死他。   “你可以……”我本想说让他和白鹤结伴去,但转念一想决不能让白鹤被棠溪的歪风邪气同化,于是把袖里的钱袋拿出来,塞到他手里:“拿着。有这么多钱,你去哪个画舫都是大爷,怎么玩都行。哦,还有……”   我带着他走出去,在不远河道边抓了一把枯芦苇,简易的编了一只小甲虫,加了点法术,递给他:“你玩够了,就放出这虫子,跟着这个就能回白梅那里。”   他一手拿着我的钱袋,人却不动弹。我还有事,无暇与他耗时间,只好走过去,想把甲虫塞到他另一只手里。   然而我刚一碰他的衣袖,他却像是被刺了一般,决然一甩手,厉声喝道:“退下!”   这一声在水面上激荡。一时之间,四下百鸟沉寂,草中的鸣虫也消失了声息,我也感觉得到游弋水中的水族纷纷潜游回水底。连北风也停了,但是世界却更冷了。   白鹤见到凤凰一眼,就心折不已,这就是鸟中之王对凡鸟的影响力。我一直没理解他们这些动物界因等级而产生的绝度力量,因为我只是一团水灵,上头没有个水中之王什么的。   但是棠溪,我是真的害怕了。这就是最初征战三界的那些神仙,这就是他们的本事,轻而易举的让我这样后生的小仙灵吓破了胆。   我想作死终有限度,便后退了几步,低头跪下。   其实我没有想明白如何就冒犯了这位仙君。看他做事,分明不是个太顾及身份地位的仙君,连碰他一下都碰不得了?我见过的最良家的妇女都没这么草木皆兵。   他把钱袋幻化消失,走过来伸出手:“拿来吧。”   我抬头看棠溪。他表情挺平和,并没在生气。饶是如此我也不敢造次,把草甲虫轻轻的放在他手心,小心着不碰他。   棠溪把甲虫收了,低头看着我说:“还跪?你分明不是这么窝囊。”   好吧,我便只好站起,心中兀自惴惴不安。一抬头,棠溪仙君已经在奔赴画舫的路上了。 第15章 君心如落花(2)   他心情转换的如此之快,我简直跟不上。我回至街道上,看到人群喧闹一如往常,倒没有被棠溪给吓着,还算不错。   我心情有些激荡,应该说是吓傻了,便在道边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一下平复心情。没想到坐了不多久,居然有人抛铜板到我脚前,简直给我气坏了。   但几枚铜板落地,也成一卦。我打眼看了,见这一卦是略有凶险之象的“归妹”,但是所在的东南偏东的位置倒与我所在这条斜街相合。   如此我便明白了,站起来顺着街道往东走。   这街道途经闹市,也是寸土寸金的地界。再走深些又格外幽静,是个造宅子的好地方。而在这里最幽深最最气派的一座宅子,自然属于家世显赫又是一方长官的太守家。太守自然有官家分配的府衙,不过那终究是个办公的地方,住起来未见得有多称心。所以太守这样的富户另置一处宅邸也寻常。   太守家是个大院落,朱门黛瓦,光鲜漂亮。只是门匾上缀着白绸,表示这一家有新丧。   至于凶险,我也看明白了。这太守家修的讲究,方位风水之类不说,不光门口放了两个大石狮子镇着,可以望见院内屋脊上也各有守护神兽雕刻,想必屋里也有许多镇宅的祥瑞。   不难想见太守家财力雄厚,这些瑞兽都有法师高僧加持过,真的有了灵性,很不得了,和普通人家的摆设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说穿了,这些瑞兽并无灵慧,只是在守护自己的地盘,攻击闯入他们地界的陌生仙灵,和他们说自己是山神水神都没用,他们不懂。皮皮那样懂事的终是例外,那是点化他的人强的不讲理,不能计入讨论的范围。   这就有点麻烦了:门口这两只镇宅的大狮子威严凶悍,我打不过。   无妨,翻墙。   我隐去身形,溜着墙边往宅子深处走,整个门庭内都做丧葬装饰。因为不久前死过人,这里阴气很重,压抑了我身上那一点仙气,叫人不舒服,但也得益于此没有惊动这院中的一众镇宅瑞兽。   正厅被改作灵堂,里面放着一具棺椁。旁边站着素服的太守,地上跪着一个披着麻衣抽泣的女子。灵堂外有些来来往往的家丁,都穿着白,各自赶到院里列队。   我走进灵堂,听得跪地的女子队太守恳请:“姑爷开恩,就让长缨留下来为小姐守灵吧!哪怕是让婢子当一个粗使丫头,只要每日能为小姐和没出生的孩子上一炷香,扫一扫灵位就行了……”   长缨这名字一听就很边塞,想是在郡王府时就跟着太守夫人。   她说得很哀恸,可太守不为所动。   太守生得品貌如何我不便断言,因为我总看白梅白鹤,对凡间男子的评断有失公允。不过大体而言,太守就是一般王孙公子的样貌,斯文、金贵、眉目分明。   他背对着长缨:“你是郡王家的侍女,怎可能让你做粗活?只是夫人已经不在了,你留下来也没有主人可倚靠。今日夫人下葬,你祭拜之后就回郡王府吧。本官已经为你备好了盘缠,沿途也会有人照应。”   我觉得很奇怪:太守家那么有钱,多养一个照顾灵堂的丫鬟又费得了多大物力?何况是原配夫人的随嫁侍女,出于人情义理,有些特殊的照顾并无不妥。   长缨膝行向前,大胆的扯住太守的衣摆:“不!请姑爷怜悯夫人。小姐一个人远离故土,远离双亲,现在孤零零的躺在地下,有多可怜!”   太守垂下眼冷冷的看长缨:“那你要不要也到地下陪夫人?”   长缨望着太守,无言以对,簌簌落下泪行。太守拂袖甩开长缨的手。“不愿意就滚。别逼本官杀人。”   白梅总劝我不要太留恋人间,因为人间多凉薄事,看多了伤怀,不是好事。他这样说的目的是让我专心帮他养花养草养动物培植弟弟妹妹。我总不听,而然他却说对了。   大概,太守是真的喜欢观月。喜欢得不愿留下一丁点亡妻的痕迹,不想留一个亡妻身边的故人,甚至能在匆忙的埋葬了发妻之后不多时,就迎娶新夫人过门。   十分心塞,我想回去找白梅白鹤喝酒。但正当此时衙差跑进来向太守禀报高不凡投河的事,我又按下性子来听。   “大人,今天卑职们在从河里捞上一人。已经查过了,叫高不凡,是个寒儒,平时卖一些文字为生。”   太守皱起眉头:“与本官说这些做什么?左右是个草民,通知他的家里把人带回去就罢了。若无家人,就埋在城外山岗。素来都是这样,还问什么?”   “大人说得是。我们去他住处查了,并无家人,但是桌上有他一封绝笔。当中说……”衙差看了看伏地哭泣的长缨:“他说……他害了夫人的性命,有辱斯文,是畏罪自尽。卑职等仔细搜查了一下,他家中还有一些药物,不知道是否相关。”   “他说他为什么要杀害夫人了吗?”太守听完之后问道。我觉得他未免过于冷静。   那衙差大约和我一个想法,抬头望着太守,沉吟片刻才回答:“他绝笔中曾经提过,大意是曾与夫人有过一点争执,一时心生恶念,毒害了夫人。但他写得语焉不详,还需细查。不过,我们之前不知夫人的事还有隐情,耽误了调查,所以特意来请示大人,要不要即刻开始追查。要的话……免不了要惊扰夫人的灵柩,下葬的日子也要延迟。您看……”   “那就不惊扰。你下去吧,不要耽误夫人的丧礼。”   那衙差与我是一般反应:“这……事关夫人死因,咱们真的不查下去?”   长缨扑到太守脚边:“姑爷,您就查一下吧。纵然和这投河的人无关,但您查了就会知道,您要娶的新夫人是个毒妇!一定是她害了小姐。奴婢不敢指望您一生记挂小姐不续弦,只是决不能是她啊!”她不住磕头,加之泪流不止,人已有些精神不济。   太守走开了,不愿意站在长缨旁边。他冷冷的问道:“查?那本官要先查一查为何本官的夫人和外面不三不四的低贱男人有来往。她是名门的女儿,妇德何在?”   长缨吸了一口凉气,浑身都在颤抖:“姑爷,您怎么会……会这么说呢?小姐她唯一喜欢过的男人只有您一个啊。她那么喜欢您,您怎么会在她的棺木之前这样说!您不怕她听了心寒吗……”   衙役听了有些难以自处,他对太守说:“大人,无论如何,这可能是一桩命案。卑职等在查问的时候会小心,定不会有辱夫人清誉。”   太守已然不耐烦:“我已说了放下此事。你听不懂?退下。”衙差迟疑再三,却不知该如何启齿,也只好离开。   太守这已不是普通的息事宁人态度,也不单纯是懈怠公务,他是在——包庇那个犯人,那个害了他妻子的人。   并不能说观月就是犯人,只是一定与她相关。太守爱观月爱到如此糊涂,这段感情再真再美好,也是孽缘。   长缨歪倒在地上喃喃道:“姑爷,大人!小姐她最喜欢您啊,她只喜欢您啊……她弥留的时候还觉得对不起姑爷,说她这一死却把您的孩子都带走了……”   太守冷笑道:“是吗?她也许真的对不起我,只是谁能说清是怎么个对不住。她的孩子也难说是谁的吧?”   这可太过分了!人间的是是非非我看了很多年,钟山里的小妖们有家务纠纷我也会替白梅去评断调停。但终我这几百年的经历,从不曾见也不曾想过,会有一个丈夫在妻子的尸骨前质疑她的忠诚。   可惜我是仙人,不能插手凡间事,这一巴掌抽不得。   必须要走,当真听不下去了。   长缨站起来,凄然苦笑:“大人,婢子万万没有想到,您会说这样的话。这一定是那个贱人的设计!大人,婢子无能,无法让您相信婢子的话,那么惟有用血证明小姐的清白了。小姐,等等奴婢!”   我听到动静,感觉不好,回头便见她往棺木撞去。   她这又是何必?这太守已然不是东西,她家小姐死得不值,何苦自己也赔进去?   我顺着地掀起一阵小风,吹动她的裙摆,绊了她急匆匆的脚步。她果然跌了下去,磕在了地上,额头满是血迹。虽然形状恐怖,但不过血流的多,命是没大碍的。   这当然违背了神仙的准则,但所幸棠溪不在,救了也就救了。   我却忘了另一桩麻烦:这满园的镇宅瑞兽。 作者有话要说: 忍着看到这一章的朋友真是好耐心。这个文我确实写拖沓了。但是一定会好好填完坑。 今天貌似多了一个收藏。谢谢这位亲! 下个故事,再拖戏我就自己打脸!!!! 第16章 君心如落花(4) 我妄动仙力,把四处的镇宅兽全惊动了。阴风四起,它们纷纷向我扑来。   打架这事我一向少遇到,因为但凡占出什么凶险我也就想法规避了,今天我若忍住不动用法术也就没事了,偏生遇到了自杀这种事!   我一边设下一道道法力的屏障,一边向后撤。这园子里的镇宅兽都很有威力,且新有血气,更增加它们的暴戾。我所设屏障被纷涌而至的镇宅兽一一撞破,根本容不得我退多少。   原路翻墙出去是来不及的,定然要被它们咬着。我便抛下几道坚固屏障,硬起气头皮向大门冲。   门口的狮子正是最凶悍的,早已亮了爪牙,蓄势待发。我纵身跃起,要飞过它们,但它们身形巨大,跳起来伸长爪子远高过我。我无路可冲,沉下气落地。   两只守门狮子吼叫起来,一拥而上向我扑来。糟糕的是,我背后的屏障也终究禁不住无穷无尽的冲撞,一个个被击破。大大小小难以计算的镇宅兽自背后而来。   腹背受敌,真真是要了亲命了!   为今之计,只有拼却被咬上几口的代价跑出去,然后养上十年伤再出来蹦跶吧。被白梅骂上几十年是一定了哇……   我已做好如此打算,提了气往外跑,却觉身体一轻,扑过来的大狮子从脚下飞过。   “白仙官好本事啊,本君在五里之外都能感觉到这地方有人打架。啧啧,你敢一个人单挑这么多灵兽,真不得了哇。本君当年平妖界的时候都没你这样的气魄。”   揪着我后领把我拽到半空的正是棠溪。   我十分厌恶他这阴阳怪气的腔调,对他喊道:“你要救就快救啊!哪来那么多废话!啊啊啊!”   脚下诸兽又要扑来,我被他拎着,动弹不得,无奈之下只好嚷嚷起来。喊叫不是我惯常的表现,我平时真是很有风范的,真的。   “呀?你还对着我叫唤起来了?”棠溪把我拎高了一些,以便与我平视。我好想咬他啊!   他冷哼一声,手上一甩,我越墙而出,想停却无处着力,飞了老远,最后落在了河里。   水灵落在自己掌握的水域里,自然是毫发未伤。算他有良知!   我从水里爬出来,跑回去找棠溪。   我略用了些缩地之术,很快便转回了太守家。正巧看到几道剑芒闪过,最后几只镇宅瑞兽也倒下去陷入哀嚎。   棠溪收了手中的剑光,走出太守家的大门。见我站在这,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还回来?”   我掏心掏肺的回答:“支援你。”   他笑得扶墙:“本君很久没有听人把牛皮吹得这么清新了。哈哈哈……”   “……”我在背后瞪他,然后想了想,又向太守家走去。   棠溪止住笑声,追上来,眼睛里还有笑出的泪花。他问道:“你这是往哪走?”   “明摆着啊,太守家。”   他摇摇头:“你真是记吃不记打,他们家多危险!”   我停下来看他:“不是都被你打趴下了嘛。”我说完夺门而入,无视趴了一地的镇宅兽,还有院中被方才被它们卷起的一阵阵阴风吓惨了的一众凡人,径自进了灵堂。   棠溪忽然冷哼一声问我:“这门口本有镇宅神兽守卫,你进不得……哈,又翻墙了吧!”   我觉得奇怪:“仙君为何说‘又’?”   他眨眨眼:“你显然是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翻墙这种事以前肯定没少做。本君不曾猜错吧?”   我无言以对。 ****************** 太守看着乱哄哄的众人,喝到:“乱什么!”他看看天空,又说道:“时辰到了,发丧吧。”   长缨满面是血,追出门跪倒,对太守说:“这风定是小姐的冤魂啊!她是含冤而死啊大人!”   太守弯下腰,捏住长缨的下巴:“要么你自己走,要么带上你家小姐的棺材走,自此她就再不是我家的人。你怎么选?”   长缨咬紧牙关,低头哭了起来。   “来人,给她处理伤口,然后送走。毕竟是郡王府的人,从我们这血流满面的离开不像话。”   之后太守便带了院里众人,抬了他夫人的棺木离去。长缨想要跟从,人却已恍惚了。从后面来了几个婆子,帮她包了头上的伤,又找了一处屋子让她歇一歇。大约太守夫人主仆俩平日应该是好人缘的。   我想了一想,变化身形,照着高不凡灵魂的颜色状态,也作了个魂魄模样。   “我先……”我本打算知会棠溪一下,但一回头却没找到他。罢了,在那些镇宅兽复苏之前跑掉就好。   我走进长缨养伤的屋子,喊她名字。   她缓缓睁开眼,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迷离,随后便是惊异。“小姐,小姐!是你吗?”   我不知道夫人的容貌,便作弊在脸上加了一道面纱。   “小姐!真的是你!刚才……刚才在灵堂也是小姐吧?”   长缨从床铺上下来,踉跄着向我扑过来。我飘着退后,说道:“人鬼殊途,你不要靠近。”   她停下来,缓缓跪倒,说道:“婢子就知道小姐是被贱人害的!您一定不甘心,回来伸冤的,对不对?婢子无能,生前不能保护您周全……可是,可是婢子一定会想方设法给您报仇!”   “你怎么确定是观月?”   长缨瞪大眼睛看我:“您怎么叫的这么客气?一定是那贱女人作恶!就是自从在庙里见了她之后,小姐的身体就越发的差了!不是她是谁?”   说起来并不是很充分。但我想总值得查问。“哪个庙?”   “小姐……这是发生在您自己身上的事情,何必要问呢?”   我便说人死之后是会忘记很多事的。她半信半疑,但终于告诉我,是灵台寺。   啊,那一家。刚吃过他们那的斋菜。   我继续飘着,问她:“你作何打算?”   “婢子被打也好,做贱奴也罢,定要留下来。日后那贱人过门,自有机会取她的命。”她说得咬牙切齿,眼睛都瞪红了。大抵边塞生长的儿女都有这样的烈性。   我摇摇头:“这样不行。”   “小姐有何计划吗?奴婢定会照做!”   “……我是说,你这样下去不行。贪嗔痴三毒之中,嗔毒最恶。你陷入嗔怼的魔障,只会有无穷烦恼,平添罪孽,没有好处。”   长缨看了看我:“小姐你……往生后说话变得听不懂了。”   呃……我又想了想,说道:“这么说吧:你恨观月,观月也知见罪于你,断不会给你机会。何况她若真心如蛇蝎,定是加害你在先。你留在这里无益。你,便回郡王府吧……我是说家里,别再想太守的事。”   “小姐你……你是听姑爷要婢子回去才这么说的吗?他那样待你……”   “呸!他那样待我,我才不理会他。我是为你好。长缨,你回家吧,替我照顾双亲,不要告诉他们我在这里受了委屈。就说我到最后的时刻,都被夫君所怜爱……”   “才不……才不……婢子要求老爷上表陈述小姐的冤屈,然后让皇帝下旨杀了那个毒妇!”   我否定她:“皇帝并不会插手大臣的家事,何况会开罪另一个大臣。你相信我,天理昭彰。回家吧,不要轻视自己的性命,更不要哭。做一个很普通很快乐的姑娘,陪在我爹娘身边,替我尽不能尽的孝道……”   “小姐……小姐……奴婢怎能就这样……”长缨一直摇头,哭得越发厉害,我稍稍用了个宁神的法术,她就沉沉睡去。   走出门去,棠溪站在一边,吓了我一跳。   他看着我:“啧,你又扰乱生死了吧?”   我想分辨一下事情的原委,他却挥挥手:“你们说的话听了一多半,大概能明白。算了,反正无旁人看见。哦,咱们回你水府取点钱,吃个饭。”   他边说边往外走,我怕这里的镇宅兽,忙跟上,问道:“取钱?给你的那些呢?”   “用完啦。”他大言不惭的回答,还晃晃空钱袋。“要不是为了找你要钱,本君玩得好好的,哪会出来四下找你?”   “……你怎么花的?怎么会全用掉?”   他停下脚步,一脸义愤向我数说:“原来那个花船是很黑暗的生意。我并不知她们白天是歇业的,硬喊起来许多女子,她们便说价钱要翻三番。然后听个曲子也要价钱翻倍,喝一壶酒也要翻倍。有个女子脸上抹得很白,我没见天界的女子这般,便想摸摸看与一般人的肌肤有何不同,但是这个竟然也要钱……”   “你……”我觉得头疼。我太生气了,我不在意他拿着我们水府的钱去逛青楼,我很在意他拿着我们的钱逛青楼被痛宰。   “你总嚷着要去喝花酒,我以为你是老手呢。”   他非常无辜的摇头:“没有啊。只是素来听说那里热闹,便很向往。就是不懂才想要你带着去啊。白仙官见多识广,定然懂当中的事。”   我仰头捂着眼睛。   棠溪仙君很关切:“哟,白仙官,你是被那些灵兽吓到了吗?那也不对,架早打完了,怎么这会才哭?”   “没……”幸而我自小便不会流眼泪,无论多悲伤眼中也是干的。若是能流泪,我现在应该已被仙君蠢哭到双目失明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的小伙伴都是好样的!鞠躬谢谢! 第17章 流水似侬愁 棠溪与我刚降至水府门口,就见白梅急匆匆的冲出来,也不与我们招呼,踏着水波夺路而去,衣袖翩跹,如惊鸿落影。他口中不住念叨:“忘了给白花花割草……忘了给白花花割草……”   好在棠溪不是很重视虚礼,白梅不告而别就不告而别了。   他与我俩擦肩而过时,我见他的袖子自主地动了动,似乎是有人移形换物,拿了他身上的东西。法术用的一般,好在白梅比一般更糟糕。   我知道白梅身无长物,细软皆被我管着,所以别人若要偷他,我从不阻拦,并且同情那个竹篮打水的窃贼。   进了水府,众人皆在,只书生还是一团飘摇的光晕。玉瑚公主正把一个油纸包裹悄悄递给皮皮,却是我昨天为了抚慰皮皮,带给他的果脯。   我看他俩这私相授受,大为惊讶,也不敢戳破,偷偷的瞄一眼棠溪,他也看得真着,且和我一样这么暗戳戳的好奇。   我招手叫来小璇,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悠悠说道:“果脯……是酸的,不利于……牙齿,被……白梅……没收……”   好吧……貔貅毕竟是一只石头变成的貔貅,也许吃酸的真的不好吧。   只是我们昨天与公主相处一整晚,棠溪不算,她仍对我们不假辞色,我想不通貔貅如何与公主这样相熟。   更为不可思议的是,貔貅还从纸包里拿出一颗来给玉瑚公主。而玉瑚……居然接受了!   我简直受伤了。想我昨天何等绞尽脑汁安排了风雅夜宴,公主并不看在眼里,貔貅给她个零食她却开心了。我想我这在生长于凡间的小仙终究过于落伍,追不上仙家少女们的潮流。   小璇知我困惑,变出纸笔,挥毫泼墨。她很有书画的才能,能左右执笔,双管齐下,两行同写,比她说话要高效的多。   她收笔,我便要接来看。小璇不愧是神兽世家之后,慢悠悠的对我使了个眼色之后,递给了比较尊贵的棠溪。我只好凑他身边去看。   小璇把我出门之后的事交待了个大概:   貔貅睡醒没见到仙君,便来水府找。未曾找到仙君,却被白梅纠缠着吃早饭,不得出去。公主说要随貔貅同去寻找仙君,因为龙王已经定好她与仙君的婚事,自然要跟随仙君。貔貅觉得公主是迟早的主母兼师娘,便与她说了许多棠溪的癖好趣闻。他们都觉得彼此是棠溪的人,聊得分外投缘,十分自然的便亲善了。   我看罢啧啧称叹:“仙君,瞧瞧公主,千金玉体都能为你的童子去偷零食了,这满满的都是对你的情谊啊!”我知棠溪避之不及,故而笑得满怀恶意   这本是打趣,棠溪却很能泼冷水:“白仙官,我与公主若生在凡间,便又是一桩太守和他夫人一般的亲事。你还笑得出来?”   我果真笑不出来了。   棠溪见白鹤走过,与他打过招呼,说道:“有件事相求,可能要白小公子跑一趟。”   白鹤与棠溪已然很熟识,便说道:“仙君你难得来人间,何不学点好?偏要学小露子乱使唤我。”他白了我一眼。不过白鹤到底心肠很热,便问是什么事情。棠溪告诉他:“太守家要送出来个丫鬟,麻烦你一路暗中照看。”   我很担心:“你是怕长缨出什么事吗?”   棠溪皱起眉,说道:“那太守带人离开时暗中吩咐了,要派人跟着那丫鬟,离了他治下的地方就杀了。她之前一再纠缠,激起了太守杀机。”   我大惊,不意太守黑心至此。纵然他再喜欢观月,又怎么能对结发妻子毫无顾念怜惜?再考虑他夫人还是为了家族利益而娶,他更不该这么冷情啊。   棠溪给白鹤交代了太守住址,长缨的容貌等细节,甚至指点他怎么识破杀手。他虽然自从来我们这就在游戏人间,但不愧是打过仗的大神仙,说的话很具有指导意义,白鹤听得一脸敬佩,只差五体投地。   白鹤听完,也知是人命关天,便去办事。   我问棠溪道:“你此举不也是扰乱人间生死吗?”   他睨我一眼:“哼,你违背天规算不得什么,费那些口舌开释长缨更算不得什么,但本君可是放弃了游乐,大大的战斗了一番。费了这等代价还不能救下来,人反被那个太守杀了,说出去天界威严何在,本君威严何在?”   这话我真是无言以对:他放弃游乐分明是因为没钱,而且他打得很轻易好不好!至于威严,抱歉,仙君,你没有那种东西。   我不由想起今日无意之中莫名冒犯了他的情形……   呃,大多数时候没有。 我带着棠溪去找饭辙,一路听闹市里的人议论纷纷,说太守给夫人送灵去城郊的时候遇到了怪风,大得叫人睁不开眼,还把棺木掀翻了。然而风过之后,那棺木就端端正正的放在那,一点磕碰翻滚的痕迹都没有。   这咄咄怪事我自然知道谁捣鬼。我在太守家假扮夫人魂魄时棠溪无故消失,他定是逃不脱干系。   棠溪见我瞅他,点头道:“做个障眼法术,稍微开馆检查了一下他夫人。果真是中毒而亡。”   我忙问道:“什么毒?”   他白我一眼:“这你得去问药王爷。你看我仙风道骨,哪像是会验尸的人?那一瞬间看出来是中毒已经用尽本君所有在人间的生活经验了。”   “……”真是要他何用!若知晓是什么□□,便可验证一下是否正是在书生家里找出来的毒草,这下便又了无头绪。   我正站在路中间无奈,棠溪忽然一把拽住我,拉着我躲到路边。正有一列富丽堂皇的车队从路中奔驰而过,鲜衣怒马,吓翻了两旁路人。   我忙问旁边路人可知过去的是谁。“总之是来庆贺太守新婚的,可究竟是那位高官贵人,咱可就不晓得喽。”   真是可悲:在太守夫人新婚之时,必也是冠盖往来如云,门前长街车水马龙。如今她夫君家又见当年景象,她却在新立的坟茔之下了。   “小露子,你纵然看不惯,也别拿我撒气呀。”棠溪这么一说,我才发觉一直反握着他的手,且用力得指甲都扣了进去。   这又让我不解了。想早上我碰他一下就冒犯了他天威,这会他倒敢自己来拉着我手了,还握那么长时间。   我低头看着我俩的手,问道:“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   棠溪也低头看看,颇为淡定:“按你们人间的规矩,不该是你们姑娘家不好意思吗?”   四周之人都侧目看我们,果然还是我先不好意思了,讪讪的把手抽回来,掖在袖子里。   算起来棠溪今日救了我两回。怀着如此感恩之心,我请他喝了鱼汤。这是白鹤最喜欢的一家店。他是一只水鸟,吃鱼的品味应该远胜我们其他人。他喜欢的鱼汤,必是最上乘,可见我的诚心。   但棠溪仙君其人,对我而言就是个谜:你在一本正经的想办点正事时,他一心想拉着你逛街下馆子;你坐下来认认真真请他吃顿饭,他又漫不经心,吃到一半站起来就走,招呼也不打,让我被一口鱼汤呛得伏案打滚。   “等等,我还要交钱!”我一边咳着一边喊他。   棠溪都已出门,又回转来揪走了我,顺手把我腰上的钱袋扯下来,整个扔到了桌上。   仙君啊!你给的太!多!了!   这糊涂蛋这样乱花钱,我真是想替玉瑚,或许不是,总之是替他将来的夫人,狠狠的抽他耳刮子啊!   等我咳嗽那劲儿过去,我才看明白,前面是一座轻罗小轿,样式精致素雅,四面用绣了碎花的鹅黄色的薄纱遮挡轿中的美人,正往街尽头的大宅走。   我已明白这是观月。四下行人莫不如是。卖碎布头的大婶眼睛飞白,嘀咕道:“这旧人才去,新人便招摇过市的上门来了,生怕咱们不知道太守喜欢她。” 旁边抽烟袋的大叔忙退了几步:“你知道太守大人喜欢观月姑娘,就闭上嘴巴。给你自己惹事就算了,少牵连上我。你们这些老婆子,就是看不惯人家漂亮小姑娘,还编排说人家杀了原配。现在真凶自己了断了,你们也没话说了吧?”   布头大婶颇不服气,但正是如此,书生之死堵住了悠悠众口,还了观月一身清白,让她无话可说,惟有几声冷哼。   这些闲言碎语都是些悄悄话,透不过那薄薄的帘幕。隔着轻纱,观月坐得挺直端庄,低垂的眼睫透着脱离尘俗的清冷。   我们随着人流一路跟到太守家门口,离大门还老远便有家丁驱赶人群。我觉得太守与观月相见无非你侬我侬,不出意外应当十分恶心,所以根本不想去看。然而棠溪已然隐了身形紧跟观月,我想了想只好效法。   棠溪击退太守家门口镇宅的狮子时下手也忒轻了,这才几个时辰便啊,又好好的守在门口了。我见了心内便是一怵,不自觉的向一旁围墙走去。   棠溪提着我的后领把我拖进了太守家大门:“唉,小露子,你还是学着走走正门吧。”   观月下了轿子,袅娜而来。她穿着一件淡素的浅灰衫子,只有裙边袖口有零星装点,颇合这里的悲凉肃穆的氛围,同时并不失柔婉。   “可算看清了。离近了看果然是风情万种,比远远瞧着要美。”棠溪语中无限满足。   所以我被硬拖进这群兽环绕的地方就为了陪他看女人吗?我转身要走,结果四下里镇宅兽环伺,只好灰溜溜的回来跟在他背后。   观月进了灵堂,对太守敛衽一礼,说道:“大人,观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貌似有个亲坚持着看到了现在。特别特别感谢,也特别特别敬佩! 第18章 流水似侬愁(2)   太守背对她,并不回头,只淡淡的“嗯”了一声,仍然望着灵堂上他夫人的排位,背影之中竟像是蕴含无限哀思。   “大人,姐姐已经入土为安了,你也要节哀。”观月走上前去,轻轻的扶着太守的手臂。   太守如木雕一样站着,说道:“我还记得当时双方订了亲,却不曾见过面。还是她敢作敢为,装成我家的丫鬟混进来。我正看书,发觉送茶水的人一直不离开,抬头看见是不认识人,还一个劲盯着我看,不知所措。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你生得很好看,我很喜欢。’我吓了一跳,忙喊人,结果她说:‘你声音也好听,我也喜欢。’她说完就拉着我出门,把我带到山里到处跑。我还记得那是杏花开得正好的时节……呵,这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她这样的人了。”   观月听着,默不作声,良久才缓缓将头倚靠在太守肩上:“观月自知不如姐姐,只求余生陪伴大人,让大人减几分伤心。”   若是独独听太守这一席话,我定也动容,奈何叫我瞧见了他如何对待长缨,不过心里冷哼一声。   此刻我只是感叹,夫人当年何等潇洒风采,坦荡直率令人向往,如今埋没在黄土陇头,不过是误中痴情之毒。   我心中块垒无数,棠溪却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你们太守真有趣,和自己一个老婆追忆同另一个老婆的情史,这是存心不想好好过日子。”   听他一说我方才觉得不对,观月和太守并不像是十分琴瑟和鸣,真是两心相悦,观月大抵不用这样小心翼翼的讨太守欢心。   我又不懂了,看着棠溪。棠溪苦笑一下,没说什么。   “对了,观月,你可听说今天早上衙差们从河里捞上来个人?”   观月仍旧倚着太守,轻轻的说:“今晨并未出门,不曾听说。是谁?”   “是个书生。姓高。”   我清晰的看到观月身体一僵,然而不过片刻,她又柔若细柳一样依偎着太守,说道:“真可怜。”   “他绝笔一封,坦陈毒杀了夫人。”   观月肩头耸动,深吸了一口气,幽幽问道:“那么,是他吗?”   太守轻轻推开观月,搂着她的肩膀:“本官不会去查,纵然是他,他也死了,抵了夫人的命。我知你近来被流言所扰,本官会让嚼舌的刁民闭嘴。如今,就算过去了吧。”   观月并未久留,与太守多说了些节哀保重之类的话,便离开了。出门时与个师爷样的中年人错身而过,两人客气的见礼。   他目送观月离去,对太守一笑:“新夫人很厉害,口口声声念着姐姐,姐妹情深一般,竟像是忘了她在夫人斋菜里下药的时候了。” 观月和太守淡如白水的谈话已经让我厌烦透顶,直想叫上棠溪走人。而这话倒给我兜头泼了凉水。   原来真是观月。   峰回路转,坊间传言居然准了一回?   那么高不凡那呆书生,只是在用自己的一死,替她担下这份罪名。   志在高远不凡的才子死在冰冷的水下,竟然是为这样的原因……   “别说那些了。”太守拿起几柱香,就着烛火点燃,“婚礼办得很急,你要多用心准备。”   “当然。”师爷频频点头,“婚礼会很盛大,风声也会很快传到京城。”   “嗯。还有,东西要收好,别让观月住进来之后发现。我不操心了。”   师爷点头,又汇报了些京城送来的消息与府上杂务。   他离开后,太守隔着袅袅的青烟,淡淡的说道:“同衾多年,夫人,对不住了。”   太守一句说罢,转身离开,脸上无喜无悲,惟有无情冷酷。大抵,这是他唯一真心的一句。太守踏出灵堂时,他身后的三柱清香燃至尽头,黯然熄灭,同太守与他夫人的感情一同,散做一捧灰烬。 ************** 若非我意欲探寻他话中究竟,实不愿回想这太守的言行。   太守方才的话似是而非,不知所谓‘东西’是什么东西。   不过找东西正是我所擅长。我来到无人的花园里,自然还要拽上棠溪防身,从袖中掏出钱币,掷于土上。顺着卦象所在方位,我不偏不倚摸到了太守书房里。   坎卦在水,这是向着水找的意思。我在太守书桌书柜边转了半晌,却不知这里哪来的水,难道……   我掀开茶杯盖子,里面不过是半杯凉茶,这能有什么秘密吗?   棠溪在屋角笑了一声,说道:“小露子,你看这个,仿佛是你那里的水族。”棠溪悠哉游哉的变了根水草出来,逗弄着窗边水晶缸里的一尾金鲤。   我一看,果然。这鲤鱼通体金红,艳如烈火红莲,一溜灿灿金鳞排在正中,仿若镶了一道金线。这是我们水域有名的一条小金鲤鱼,其貌不亚天界太液池中仙品,若化人形,必定艳冠天下。   我也曾问过金鲤是否要保荐去天界,以获长生安宁。然而金鲤好强,宁愿修习百年越龙门化龙啸傲天际,也不想被拘养在一方池子里。   就是不知道她怎么被困在缸子里了。   金鲤摇摇尾巴,说她是练习跳龙门太过用力,跳出水面,恰巧被人捞了。   难怪有些日子没见过她。   “小露子姐姐,你行行好,送我回河里。这个地方往来之人,功力浊气都太重,扰得我不能修习了。”   瞧瞧人家!落到这个地界也不忘修行,这是什么精神!在我们这个大多数水族都死于安乐的地方,她真是一股自强不息的清新之风。   但是救鱼和救人不尽相同:救人是逆转天命,不过添我一笔罪业,我担负就可;救鱼则不然:金鲤显然是被卖来,当中牵连人间钱财交易,我觉得公平起见,应该留下与金鲤等值的钱财,虽然这么做少了点神仙气。   结果都怪棠溪这个败家玩意儿,身上一点钱都没有了啊!这还怎么办啊!   棠溪比我坚决,把金鲤护在一个水泡里递给我:“众生平等,救人救鱼无甚区别。左右咱们看那太守也不顺眼,顺手牵他条鱼算什么?”   有他撑腰,我立时果断了,抱住了金鲤。金鲤在水泡里欢天喜地的扑腾。“谢谢小露子姐姐,谢谢帅哥哥!”   我眼角看看棠溪,他已被夸的尾巴上了天,对金鲤竖起一手大拇指说:“你眼光很好,也很诚实。本君便告诉你,不必久等,一甲子之后又二年,龙门就会出现。正午时分水流略缓,你趁那时从龙门西边跳起,那一侧水下有大石,借以助力,没个不过。一般鱼我不告诉他。”   什么棠溪仙君?他其实是仙界的败类啊!夸一句帅气就泄露这等天界秘事,天帝眼神得差成什么样才宠信这厮!   水晶缸里少了金鲤与许多清水,露出本隐没在水中的一块太湖石。太湖石虽然以形奇著称,但这一块嘛……   我抱着水泡问道:“金鲤,这石头是不是有古怪?”   金鲤金鲤扑腾着她裙摆一样的尾巴,思考了一下,说道:“也许是吧……这书房的主人和他手下的半大老头子偶尔会来摆弄一下。怎么,他们不是来给我清理住处的吗?”   我戳戳包着她水泡:“清理鱼缸可用不着他俩动手。”我说着把金鲤塞给棠溪,自己伸手去鼓捣那块太湖石。   “小露子,本君好歹是天界有名气的仙人,却在你手下打杂……哈,你比天帝有派头。”   我不理他,专心研究太湖石。果然,在石头上一处仅容探指进去的孔洞中,摸到一处暗藏的机关。我把孔洞中凸起的木栓按下,一边的百宝阁上忽地弹出个暗格。   坎卦在水,说的原来是这个。   “哦?”棠溪一半惊讶一半好奇地笑了一声。金鲤在水泡里绕着圈:“好神奇呀!我住在这个地方这么久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事!”   棠溪拿金鲤的水泡当球抛着玩,笑道:“你这条小鱼准是光顾着想龙门的事了吧?”说罢他又转向我:“怎么知道的?本君有点好奇。”   我耸耸肩:“太湖石嘛,讲究色润、质腻、形奇。这一块嘛,颜色光莹,质地细腻,唯有这形状,失了天然的趣味,斧凿痕迹略重。所以嘛,一定有点古怪。” 某朝曾有个皇帝爱好奇石,举天下之力搜罗。为了运送至京中更不惜拆桥凿河,劳民伤财。当年这事牵扯几乎整个江南,涉及诸多河道,惊动了整个水部,我也不免跟着做了点研究。   这块太湖石,乃至整个水晶缸,都是建这屋子时设计好的一道机关。放金鲤在水中,只是借她的艳丽吸引目光,免得叫人察觉水中机关。   棠溪点点头:“机智啊!小露子,看你招惹外面那些镇宅兽,我还觉得你挺笨,原来竟然不是吗?”   “仙君,你这两天在人间还需不需用钱?”   棠溪改口道:“你一直很机智,是本君后知后觉了。”   我轻蔑地看他一眼,走去查看那暗格。暗格中多时些信函、名单、账册乃至当属机密的地图。棠溪凑过来瞥了一眼,笑了一声道:“这位太守前程远大啊。”   我随手看了看信函封套上的印鉴,有些是小璇前两日给我普及当朝政局时提及的人物,有些不用小璇说我也知道,因为街上的升斗小民都在谈论这些人,这些翻云覆雨等闲间的人物。   其他账册名单,大约也都关于机密要事。但那些我不在意,我在意的只有在这一堆紧要文件之中,那个格格不入的小玩意儿。   这东西像是个细嘴的瓶子,小巧而不惹眼,瓶身上有个机关,平时封住口,按下机关便开了瓶口。   是个藏药下药的好工具。   金鲤趴在水泡壁上问道:“小露子姐姐,你是来找这个的?这个是什么?”   我无奈回答:“大概是吧,既然是循着卦辞所指寻到的。唉,至于是什么,你看我找东西像无头苍蝇,就知我自己也没谱。”   正说话间,棠溪忽然警觉起来:“有人来了,是那太守。”   我还没来得及慌乱,棠溪已经一甩衣袖,作个法将乱作一片的暗格收拾如旧,位置次序一点不乱。然后还无师自通把暗格恢复了原样。   我拍拍手:“仙君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情相当手熟啊。”   “别逗了。本君当年下手的对象都是天帝宝库,区区太守暗格算是什么?”他最后查看了水晶缸里的机关,然后把金鲤抛给我,揪着我俩穿墙逃出了太守家。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感谢大家的耐心! 第19章 流水似侬愁(3)   我们到了河边,把金鲤放生。我叮嘱她以后修习时当心些。她听得心不在焉,只是对棠溪欢快的甩尾巴:“帅哥哥再见!帅哥哥要常来玩啊!”   “会的,会的。”棠溪笑着频频点头。   我希望他是在客套。   金鲤游走后,棠溪问道:“小露子,你是不是想知道那个小瓶子是哪里来的?”   我点点头:“你不想知道吗?”   “不想。”   “……”   棠溪高深莫测的看着我:“那是因为本君通观天下万事,早已了然于胸。这就带你去?走!”   我被他拖着走,然而走着走着,我发觉不对了。天色擦黑,正是晦暗暧昧之时,四周华灯初上,伴随着莺歌燕语渐起。   好死不死,又来这花柳之地。“我说仙君,你干脆在这画舫间生根发芽好了。”   “小露子,想想早上他们如何坑本君,可见这些烟花之地是多么黑暗!你忍心让纯洁无辜的本君独自来这?”棠溪走在前面,说得大言不惭。   呸!   我转身打算回家了,没两步却与观月的轿子擦身。毕竟凡人脚力有限,她离开太守家虽早却没我与棠溪快。   棠溪已经纵身跃上观月的楼船,我也折返,跟了上去。   观月扶着侍女的手步下轿子,顺着河边栈道走上楼船。纵然身后无数爱花人扯破嗓子只求美人垂目,她仍不为所动,头也不回。真个人如其名,清冷如同高悬在天边的孤月,只能远观。   观月的侍女见她面色不好,压低声音安慰:“姑娘不要太放在心上。太守大人素来不都如此?姑娘不早习惯了?咱们日后多讨大人欢心,他就不会总念叨他夫人了,一准儿会把姑娘捧在手心里。”   “闭嘴。”   她顺着穿过人声鼎沸的甲板与大堂,推开了搀扶她的侍女,将一船的喧哗笑闹隔在房门之外。月光斜照入窗棂,菱花镜里的容颜娟秀靓丽,若能得倾城一顾,千金不换。   “我分明该拥有一切最好的啊……可是我终究得到了什么呢?”观月的指尖轻抚如雪的面颊,“我得到了什么呢,又剩了什么呢?”   她伸手抓过床头的锦被,将整个身子埋在其中,呜咽不停。发鬓上缀的珍珠滚落满地,陷入墙角尘埃中。   我可以理解她,在新婚之前被夫君冷颜相对,任谁也不能从容。可是若细细听来,她哽咽之中说的是:“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从来也不要你死,从来都不要……你回来呀,高不凡……”   她的琵琶倚在桌边,周围散落着满地曲谱诗稿,其上皆是有疏狂清丽两种笔迹。   求不得的永远差之毫厘,而握住手心的瞬间就能烟消云散。这正是苦中最苦。 我悄悄的摸出门去,满心怅然。抬头看看,四下里没见到棠溪。幸好他仙气充沛,我平心静气略作感应,就顺着找到了楼船角落里的库房。   “仙君,观月在哭。她和高不凡仿佛是很亲密的人。难怪高不凡为了袒护她命也不要。呃……你,你在吃东西?”   棠溪面前摊开一包草药,他正拿了几片叶子放到口中。他对我点点头,含糊的说道:“那高不凡可死得可惜了。……正是这个!”他把草药托到我面前:“太守家里那个药瓶里面装过的正是这个,这些草药的味道全在当中。”   我不禁惊了:“仙君……是在尝药?”   他很得意:“昔日神农尝百草,本君早觉得肯定很有趣,想效法一回。果然你们人间草木多怪味,倒比天界奇花有味道。”   他这玩法真的太危险。我忙劝阻:“仙君万万不可再如此!须知药材搭配能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不可乱吃,伤了仙身就不好了。”   他不屑一笑:“小露子,你也太小瞧本君。神农氏化解人间毒草的神术,在我们那个时候是当神仙的基础功课。如今的毒|药,比当年蔓延三界的毒草温柔得多。放心,本君化解得来。”   我指着他手里的药:“堕胎药也化得了?”   他不说话了,默默的把药包扔到一边。   由来做皮肉生意的地方都有无数胎死腹中的孩子,因其不为人知,所以连诵经超渡也不得。正是轻歌曼舞之下隐藏的一笔血债。   为了缓解仙君的尴尬,我顾左右而言他:“仙君说这是害死夫人的药?……堕胎药虽然不是杀人的□□,可在这花柳之地,谁管女儿家的痛苦?这一味一味,配出来都是虎狼之药。吃下去便如去了半条命。若再心中郁结……”   棠溪摇头道:“本君并没这样说。只是说太守家藏着的那个药瓶装了这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本君今晨看到过。”他四下看看,打开一个匣子:“看!”   那里面放着两排小药瓶,和在太守家看到的一般无二。   “今天早上本君来这里游玩,有个小姑娘就用了这个玩意儿给本君下药。说起来忘了探究她下了什么,待本君看看……”   我并没注意棠溪又翻出了些什么,只是在想:太守藏起的药瓶大抵是观月用的,她真的曾经对夫人用了药。只是为什么太守要隐瞒观月,偷偷的藏起来这个瓶子?   这是观月的罪证。他若偏袒观月,毁了就好;若不偏袒……又是什么呢?   棠溪半点不为这些问题烦恼,得意的拿来一包药粉给我看:“小露子,你看这个,味道甜丝丝的,倒是不坏,难怪早上来这喝得酒味道不同。反正钱也被咱们花光了,不如带这个回去给皮皮做零食。”   不提钱还好说,提起来我就那么想打人。仙君,你好意思说是“咱们”花的吗?   我打眼看了那药粉,感觉不对。拈一些在指尖闻一闻,甜香钻入鼻翼,令人心旌动摇。   烟花之地嘛,为了客人鱼水之欢体验更好,少不得对那些垂暮之年的客人用些手段。   至于小姑娘为啥要对仙君下迷情散……善意的揣度,因为他花钱无度,准确的说是花我的钱无度,看起来很像可托付的金主;恶意的揣度……不提也罢,别让我说这么脸红的事。   “这不是好药,绝对不能给皮皮那样的少年吃。”我小心的把仙君手里的药粉包拿走,远远扔一边,“仙君这样的大人,没事也不要吃,于修道真的没有好处。”   他看了我一眼,说道:“为何?本君觉得这个零食味道不错,刚刚还吃了不少,也不觉有什么。反倒是浑身暖融融的,飘飘然如入仙境啊。”   不少……我感到后脊梁一阵冷,默默退了两步,离棠溪远离一些。“那个啥,仙君,天色不早,我回水府了,你快去白梅那吧。小仙先行一步了。”   我贴着墙绕过他,一脸戒备的身手去推门。然而门分明没有上闩,我却推不开。眼角一看,门缝上神光流转,有道禁制。   “小露子……”背后棠溪声音低沉轻缓,脚步声渐近。我大骇,用尽法术去破那禁制,却无法动其分毫。一回头,棠溪正在我身后。   “有,有事吗?……”   “本君独居九天之上千年万载,纵然惯看了沧桑变化,却并非没有凡心啊……”他略略弯下腰,声音就在耳畔:“若要本君一句实话,和白仙官耳鬓厮磨一夕,胜却天宫里无数时日。”   他越说声音越近,嘴唇几乎贴上来。我这下真的懵了,左右看了,没什么趁手的兵器:那还怎么打得过一个修为远胜过我,地位远高过我,脑子还不清楚的棠溪?   “你你你你你别闹!”我缩在门边,揪着自己衣襟,感觉大限将至。   棠溪身上有股十分凛冽的气息,就像是很久远的岁月前,那荒凉的天下一样,苍凉,又很动人。   动人也没用!   我伸手指着棠溪:“仙君,你若敢碰本官一根手指……我定要你…你若敢……”我还没想好要怎么收拾他,他却也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勾了勾我的。   “碰了。你待如何?”他袖手问道。   我一看,他目光清明,神态高傲,一点事都没有嘛。   说不出话来……并不能把他如何。   他把门上的禁制撤了,耸耸肩道:“这药就和糖粉一样,只是好吃,什么用都没有。亏你吓成这样,还质疑本君仙品?”他说完摇摇头,推门就走了。   我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心一个劲乱跳。   直到回到我水府,心里还不安宁。睡觉的时候翻来覆去,脑子里不知想些什么。   棠溪害我如此失眠,不过天理循环,他也报应不爽。半夜的时候貔貅急忙忙拍门,把玉瑚和小璇都惊醒了。   我出门去看,他语无伦次的对我说他主人好像不舒服,白梅认为他看起来像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小露子,主人是仙身,怎么还会有这样的状况?”貔貅拉着我的手直发抖。   废话!看他都吃了点啥!哈哈哈!   我心中暗爽之后,仍不得不抚慰貔貅,摸着他的小头发,实话实说道:“乖,没事的。你们仙君下午间堕胎来着。”   众人皆惊忙。   我许是看戏太多,灵感顿发,对皮皮语重心长:“他给你怀了一个小师弟或者小师妹。不过这世俗太多偏见,天界也一样,受不了一个男人生孩子,他便含泪退却了。看,世俗偏见何其害人!皮皮,你要好好照顾仙君,他这番伤身啊……”   貔貅踉跄退了两步,瘫坐在地上,仿佛世界崩塌:“主人他……我,我原本可以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吗……”   “仙君……仙君的法力已经高妙到这样的地步了?”玉瑚也茫茫然望着地面。   “你们啊……”小璇本没被我的话语哄骗,倒是貔貅和玉瑚令她惊呆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提要是骗人的 第20章 流水似侬愁(4)    貔貅既然把事情报到我这了,我作为接待棠溪的官员,就不能不闻不问。所以我和玉瑚便跟着貔貅去看望。   棠溪正在坐禅,看脸色并无大碍,睁眼见到我和玉瑚,说道:“劳烦公主与白仙官了。本君无事,皮皮过于紧张而已。”   我不由想起在观月那里的事,白他一眼不说话。   玉瑚十分关切,说道:“仙君真的怀了孩子吗?”   “什么?”   我一凛,开始悄没声的后退。   玉瑚低头说道:“想必祖父不知道仙君的修为已经突破男女的界限,能凭一己之力生子,他还一心希望玉瑚能为仙君传下后代,东海龙族会和仙君永结为好。只是这事……仙君自己就能……”   棠溪困惑的看了玉瑚一会儿,忽然目光转向了我。   “啪嗒”。   我好不容易退到门边,门却被锁死了。   我以为棠溪的剑光就要招呼道自己身上的时候,棠溪却低下头叹口气:“公主说得不错。本君已经不需要婚姻了。劳烦公主告知龙王,是本君辜负了他的美意。”   玉瑚低头悲伤了一会,叮嘱棠溪要好好坐小月子,便站起来告辞回龙宫了。因为仙君身体不好,貔貅代为相送。   他俩出去了,我问棠溪:“你纵然要拒婚也不是这理由啊。公主虽信,你以为她爷爷也会信?”   棠溪活动着身体回答:“老龙王自然不会信。不过他看到我这么不着调,应该不会再死心塌地让公主嫁我了吧?”   这个时刻,我对仙君产生了油然的敬佩:他说的,确实……很有道理啊。   貔貅怅然回来,坐在棠溪身边,惋惜的伸手摸了摸他主人的肚子。   棠溪满脸黑线,把貔貅扔到了白梅床上。   我这回彻底失策了。早在貔貅送公主离去时,我就应该趁门开着跑掉,结果只顾着和棠溪胡扯,又忙着笑话被白梅强行哄睡的貔貅,活生生忘记了走为上策。   等棠溪腾出手来时,我已经没有逃跑的机会了。   他提着我的耳朵把我揪走。我向着屋里大喊:“白梅救我啊!哥哥!大哥哥!”   可惜我已失宠多年,就从长成大人开始。白梅专心的哄着看起来更可爱的貔貅入睡。   棠溪拎着我走了老远,找到一家小酒馆,拖着我进去。   金陵是大城,夜间宵禁森严。除非是花楼林立的河边,否则到了天黑暮鼓报时的时分,别的地方生意都要打烊。倒是城郊,没有这么多规矩,到了半夜,也有人就着孤星冷月开店。   我看他这意思是又要喝酒,觉得不妥:“仙君过于贪杯了,还是休息为重啊。”   他固执的摇头:“不要。本君最恨睡觉。良宵苦短,睡一夜无知无觉,什么意思也没有。不如醉上一夜能解千古愁。”   说的不差,“可是……我出来时很匆忙,没有带钱啊。”   棠溪对我冷哼一声:“少废话,本君要把你押在这刷碗换酒钱。”   作为仙家,我就算被扔在后厨打杂当然也可以遁地溜走,不过这毕竟不公平。好在店家说他们店小,一人能应付过来,不用帮手。   棠溪还不甘心,指着我又问:“那漂亮媳妇要不要?”   店家还真的打量起我来!我打了个激灵,生怕他一开口答应,便真被棠溪卖掉了,忙把头上的玛瑙金簪拔下来递上:“这是酒钱。你将来可以用作聘礼。快拿去,祝你幸福。”   一个戴着这么贵重首饰的姑娘定然不是一家小酒馆养得起的,所以他非常明智的接过了簪子,请棠溪和我落座。   我经历这一番折腾,已经很倦,趴在桌上打盹儿。等到酒菜上来时,棠溪用筷子头戳我:“你太不负责任了,不看看这些食物本君能不能吃?我又吃坏了怎么办!”   所以他带我出来除了拿我当钱袋使,主要还是需要我宝贵的常识吧。我不想睁眼,动了动鼻子吸气,知道放上来的就是花生米,酱牛肉,炸小黄鱼等几道质朴而正常的小菜,酒也是普通。   “放心的吃吧。”说完打个哈欠。   他把筷子拍在桌上,说:“你太敷衍了,看也不看啊!杨戬家的小狗也不敢这么怠慢。本君有个好歹,你要怎么办?你对得起貔貅吗,对得起把我托付给你的水部吗,对得起千千万万天下苍生吗?”   我被他骚扰得烦了,把头埋到手臂间,困得六亲不认,哪管天下苍生:“仙君,你若真的有个三长两短,我就用你的名字命名取你性命的那道菜,表达对你的追思,再找个明山秀水埋你仙骨,好不好?你就放我歇会吧……”   棠溪不作声,给自己倒了一杯饮下。我听到这动静,深感他的落寞,反思自己的话是不是说得太过冒犯。于是强睁双眼坐好:“仙君,小仙没有诅咒你的意思……”   他忽然说:“你的想法不赖啊。本君哪天不在了,后事就托付你吧,你哥哥管的那座小山头看着就不错,真是埋骨的好地方,白仙官再常来看看本君,与我说些有趣之事,本君可含笑九泉了。”   “哈哈,可以啊。”不过我当然知道他是玩笑,毕竟让上古大神仙吃错东西而死也太难。   只是他这一说钟山好,我忽然想起山里的那座小别院,不知别院主人如今在哪里,还会不会回来。   我想棠溪毕竟眼界通天,应该认得许多修为高的大神仙,便问道:“仙君有没有同僚近来在钟山小住?”   棠溪想了想,摇头:“同僚?没有。”   我不禁又想,棠溪自己就是上古神仙,那个小院子的主人莫非……   “白仙官怎么这样欲语还休的看着本君?”棠溪看着我笑了笑,自顾自吃喝:“须知本君在船上意乱情迷是假,说久居天宫亦有凡心却不假。你若不怕我兽心大发忽然轻薄你,就继续这么看。” 他说这话时如果没有专注地盯着桌上那几碟吃食,说不定我还真能有点怕。 至于山里的大神仙……   一准儿不是他!   想想那个别院的精致、气度、风雅、灵气,院子主人一定是内秀、高洁、孤傲、清正啊!哪可能这样说话?!   我把后脑勺对他,困得几乎神志不清,干脆睡了。依稀仿佛他很懊恼的追问:“你不要再追问我一句吗?真的不说话了?”   真的不说话了。太困……   我恍恍惚惚觉得太阳耀眼了,便悠悠醒转。揉揉眼睛,发现和棠溪睡在一张……桌子上。   店家正不好意思的看着我:“姑娘,这大路上往来的行人要多起来了,小店还要做生意,你们睡在着这,你看……”   我忙说不好意思,又去喊棠溪。我记得他介意别人触碰,只好靠喊,声音大的能掀翻屋顶时,仙君才睫毛颤颤,微微睁开眼睛。   桌上摆了两个大坛子,然而一个还是满的,另一个也不过下去小一半。我见他深夜出来找酒喝,还以为是个酒鬼,其实也就这个肚量嘛。   我对他已无可奈何,只打算揪着他衣领将其拖走。一站起来,肩膀上落下一件外套,淡青的颜色正如天界的苍穹。天界苍穹更在青天之上,那上面没有风云变幻星辰起落,只是千万年永不改变的冰凉的一抹青蓝色。   这衣服自然是棠溪的。我感念他在喝得云里雾里的时候还能想起来有我这么个人,也就不好意思粗暴的对待他。我好声好气的跟店家要来一碗浓浓的茶水,捏着他牙关硬给灌了进去。   他毕竟仙身,苏醒得很快。醒来之后揉着脸颊,对我横眉:“看,这又是你的失职。分明我昨晚叫你看着我一些。”   我无话可说。   我把他带到个溪流边,两个人破开冰层取水洗脸。棠溪仙君果真是个过日子的好工具,他做个法术,冰水便温了,用在脸上正舒服。   他自己却是一手用外套沾了水在脸上擦了擦而已。我觉得他行为哪里有些奇怪,不过素来也没觉得他是正常人,故而不深究。   期间我问他:“你分明并不很能喝,做什么一个劲喝个没完?”   他一脸诧异:“这很奇怪吗?因为天界无酒可喝啊,自然到了下界趁机过瘾。”   轮到我不解了:“怎么会呢?听闻仙界琼浆醇美醉人,喝上一口能醉三百年,怎么说是没有酒呢?”   棠溪一脸不屑:“知道一醉三百年谁还去喝它?何况天帝怕大家喝酒渎职,早就禁了。”   我信天帝禁了酒不给人,但我才不信棠溪没喝过:“仙界素来得天帝宠信,他没有偷偷给你留一点点喝一喝?”   他很嫌弃我的撇撇嘴角:“本君素有责任感,可从不耽误正事。”   我歪歪头,不掩饰我的嘲讽:对于一个借职务之便来我们这蹭旅行的人,我并不相信他有正事。   棠溪冷哼一声,弹了弹手指,正甩我一脸水。我抹了抹,正要与他翻脸,忽闻远处一阵钟声,悠长辽远,缓缓从山麓传出。   人间的过眼云烟更迭得太快,今年不唱旧年曲,看的我心里累。倒惟有暮鼓晨钟荡涤人事代谢,倒让人听得入神。   钟声渐远,棠溪问我那是什么地方。   “寺庙啊。”  “走,去瞧瞧。”他说完便向山里走。我追上问他要做什么。棠溪一脸沧桑感慨,悠然说道:“三千世界本是虚幻,本君到了该出家的时候了。”   我想起来他曾听老和尚念往生咒听得心驰神往,昨晚上喝了酒又神神叨叨说起生死之事,觉得他搞不好来真的,一下吓得不知说什么好。如果天帝知道他的宠臣来我们这游玩,玩着玩着给玩进了空门,我想我和白梅就可以交待在这了。   “仙君,你可以缓一缓,挑别的地界皈依我佛吗?”   “不,就你们这好。何况既都看破,又怎可再留在俗世沾染万丈红尘呢?”   “仙君……你看开点,不,别看那么开。这世上多得是好玩的,我陪你啊,水府的钱随你花啊!”   他瞥我一眼:“当然。你以为呢?”   “……”   “本君早说自己凡心未了,怎么可能出家?”他满脸是同情我智力的笑容。   我真的恼他了,对他嚷了:“那你去庙里做什么?”   “观月和太守夫人是不是在这个庙里见过面?不去问一问?”   “啊……” 作者有话要说: 多谢每一个耐心看到现在的朋友!这个文我是比较早之前就开始存稿了,写的有拖沓的毛病自己也没意识到。果然还是要贴出来经受大家的考验才知道自己的不足啊! 也因为是存稿,再回头删节特别伤筋动骨。但我会尽量修改的!(修改完还这么拖戏你tm是有多少废话!) 写成这个样子点击和收藏似乎都还在很慢很慢的进步着,只能说大家都太好了! 再次感谢! 第21章 深山何处钟   佛家与仙家同在天界,占着西方世界庄严净土。不过佛家的菩萨行者们都专心于普度众生,和气待人,从来不给天界的神仙们添乱,是故仙佛两家和好。按天界的旨意,我们在人间当差的这些神仙自然也要多方外之地多加照顾。   灵台寺是个大庙,香火繁盛,香客往来于山门不绝。如果不是来得早或者挤破头,佛殿也是难以进去的,所以殿门口的香炉里也是香灰积满一层又一层,而漫山遍野都是香客留下的要供给菩萨的生果和素食。   不过菩萨尊者们都在三千世界间点化众生,是不会呆在庙里受香火的。而我也占卜过,后院浮屠里面的舍利子是个路人的,可巧与位大师烧在一处,遗骨被误拿来供奉。所以人们在这里供奉的大量香火祭品其实无人取用,却引来无数附近的精怪来蹭吃蹭喝。   这些对于仙灵很重要。神仙得人间更多香火,便是得更多人敬拜,也就在天界更有分量;至于微弱些的地仙妖灵,香火的气息有益他们修行,若还未脱离凡胎,祭品更是稳定的食物来源。 这山寺是白梅管治的地方,又是佛门地界,我当然不能听之任之,所以给住进来的精怪登记造册,分好了地盘,然后隔段日子来这里祛除混进山来的邪祟。   不过带着清气灵性的精怪多了,此消彼长,邪祟自然就退散。我每次来都没有什么除恶之类的脏活累活,全是在给他们处理分赃不均的事情,不用想就知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所幸这个庙的菜不错,后来我来这的重点全在吃饭了。   我见山路上行人拥挤,便带着棠溪走个小道,从僻静的竹林里上山。   结果山里的小妖们以为我又是来做仲裁的,呼呼啦啦的现了形,求我给他们做主。他们吵来吵去,还是谁抢了谁先看上的馒头,谁抢了谁修炼的地盘之类的老问题。   平时当然无所谓,现在可是有天界的大神仙在场,这乱糟糟的也太不成体统。我让他们安静一下,不过我素来比较少对他们疾言厉色,他们刚来山里时人生地不熟还在我面前夹着尾巴做妖,如今都是泼皮相了,哪听我的?   我对闹得最凶的几个小妖用了噤声咒,登时声音变小了许多。我指指棠溪:“这位是棠溪仙君,来自天界。”   水君来巡视时,白梅白鹤和我当初全然不认得棠溪是哪只,在我们地盘上的小妖怪们肯定不会比我们更有出息,所以他们全都看着我,不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解释说:“他很厉害,你们快打招呼。”   他们乱七八糟的喊了一声:“仙——君——好——”便没有再假辞色与棠溪,全是又眼巴巴的求我还他们公道。   一帮提不起来的玩意!我果然不该太偷懒,要抽空多管管他们。 棠溪在一边笑得捂住肚子:“有趣有趣!小露子啊小露子,本君怎么这么喜欢和你出来玩?”   他虽然笑着,我却汗颜:“见笑。烦请仙君稍等片刻,我了了他们的事。”   山里这点事我早办得驾轻就熟,给他们把这些事情掰扯明白之后,我把比较伶俐的几只精怪叫过来,问道:“太守夫人是不是常来庙里?她是这附近最富有的贵妇人,你们定是见过的。”   他们全都看着我。   “除我之外最富有的。”   他们脑袋凑一起合计半天,终于对出了谁是我口中说的太守夫人。为首的小竹笋精说道:“是见过的。那个人每次没月亮和月亮圆的时候都来。她都是去寺庙后面的小屋子里烧香,外面有好多人守着。”   “是啊,外面的人为了烧香都挤破头了,很是羡慕她呢。”   我给棠溪解释:“他们说的是这庙偏殿里的佛堂。大户人家给足了香油钱,都去那里礼佛,免了拥挤吵嚷的辛苦,能享清闲。”   我是怕他不明白,特意说与他。他却半点不上心,蹲在地上去扯那灵智未开的萝卜怪的须子。我不能忍,认真的教育他要自重。真是的,分明还是他说要来庙里问一问。   然后我又问那些精怪是否认得观月,我找不到能贴切描述她的词句,少不得照着观月化身一下,叫他们看看她的容貌。   谁知那些精怪纷纷嘲笑我:“太寒酸了!吼吼吼,笑死了……”“是啊是啊,那个美人穿得比你好看一百倍呢!”“她好看得小和尚们都不敢抬头看她呢,像天仙一样!你差好远啊……”   我恢复了真容,把几个说话的一个个踹翻。“我都称不起天仙,哪有凡人的份儿!没见识的东西!在清静之地就该简朴肃穆,穿得花枝招展那是侮辱佛门的杂念,最要不得!你们几个给我说,谁好看!?”   “你你你你!”他们几个终于怕得跪下了。   这还差不多。我治下的六道众生管你是仙是灵是精是怪,修为不必过人,但正确的审美乃是必须。   棠溪在旁边抿着嘴仿佛偷笑,我不由得看了他。想必是目光凛然,仙君立时肃容,说道:“我也觉得是你好看。本君身份所限,就不跪了,行吗?”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不敢求见惯天宫仙子的棠溪夸我美,我只是觉得计较容貌这等虚物忒世俗,面子上有点过不去。   他又笑了两声,忽然一叹,也不知这是又想起了什么。   回转正题,我问跪着的几只精怪,观月是否时常来这里,来这里做了什么。他们再无多余废话,乖乖的说起来:   “她就来过一次,可是真是好漂亮啊,看过就忘不掉。”   “她想要去后面的小屋子,结果小和尚虽然脸都红了,但是怕被师傅骂,还是没有破例让她进去。”   “嘿嘿,其实她当时很生气的,虽然还保持冷冷的样子。本大仙看那些凡人很准,绝对没错。”   “还是小屋里的有钱夫人对她好,说不许小和尚欺负小姑娘,反正屋里宽敞,何必让小姑娘在外面晒坏?然后小和尚也没话说啦。”   虽说她当时应并不知观月便会替代她成了太守夫人,只是她名门千金肯放开尊卑贫贱,已经挺不容易。我点点头:“太守夫人心地倒还真不差。”   站在枝头的云雀说:“可是漂亮姑娘进去不多久两个人就吵起来了,吵起来了。吓坏了外面的和尚。他们也不敢进去。之后漂亮姑娘就走了,就走了!她很懊恼,很懊恼!”   娇小一些的鸟类说话就是有些碎叨,体型大一些的就不会这样叽叽喳喳,比如白鹤,他毕竟象征着高士。   我皱眉,颇觉棘手。虽然知道她们一定说了太守的事,但却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可惜佛殿庄严,精怪不能擅入,大约你们没人知道她们说了什么。”   “不然。在下恰好知晓。”   我回身一看,是一杆苍翠绿竹,这个地方难得一个温润优雅的精怪,故而我称呼他时总多加个“君”。他是这附近十里最懂事明理的一个,我本有心让他代管这一片,奈何他仍未脱开竹木之形,没法追着那些孽障满山跑,是以作罢。   “哦!竹君如何知晓?”   他低眉回答:“山里的僧人折了我一根竹枝供在佛前净瓶里,那是竹枝未枯,还有灵性,在下便听到了。”   “竹君真是堪当大任,快说说!”   竹君说话清楚明白,省了我大心了:   “白仙君说的那位观月姑娘先是谢了夫人,然后便在佛前祝祷,她求的是来日嫁人,夫家上下皆好相与,她能得众人喜悦,有夫君恋慕,子孙环膝,却怕前路坎坷,永无宁日。   “夫人听了,便对她言说:‘姑娘容颜清丽无双,谁能不怜爱,何况你的夫君?’   “夫人忽然半天不说话,观月姑娘便问道:‘夫人何故看我良久?是观月身上哪里不妥吗?’   ”夫人说:‘姑娘的发簪真好看,这红珊瑚打磨出来的杏花娇艳欲滴,直能以假乱真。我曾经看中过一模一样的。看来姑娘与我真是有缘,喜爱的事物分毫不差。’   “观月姑娘则说:‘此簪为我未婚夫婿所赠。据他所说,确是世所罕见。’   “太守夫人笑了:‘他这是倾尽千金也要博美人一笑呢!傻姑娘,你还怕什么?’   “观月回答:‘观月所惧怕者,一恐王孙长情终逝水;又恐蓬草微贱无可依,而最恐者……此花难容他花艳。终不知他是不是能托身的人。’   “太守夫人过了一阵问她:‘姑娘的意思本夫人明白了。姑娘的夫婿地位尊贵,而且家中已有妻室了,是吗?’   “观月说:‘夫人聪慧。观月与太守有情,不知以夫人雅量,能不能容观月入府?’”   我已听得一头冷汗,果然她们是为了太守要争执起来了。想必竹君当时也听得很紧张,现在说起来竹竿上都冒汗。   竹君继续说:“我本以为太守夫人会破口大骂,她却出乎我意料,温文尔雅地回答:‘夫君令姑娘生出如此多烦恼恐惧,着实是他不好。妾身这里替夫君向姑娘赔礼了。’ 我听了暗道一声厉害:太守夫人这是站稳了正夫人的角度,视观月为外人,先声夺人声明了主客之分。不愧是郡王家的女儿,挺有手段。   竹君道:“观月听起来不甚开心,说道:‘夫人过于客气,观月惶恐。太守数度与我说夫人是很易亲近的人,观月一心相信太守,想来夫人不会拒观月于门外。’   “太守夫人对她说:‘观月姑娘若愿意来,府上会好好打点。只是姑娘方才也说了许多嫁过来之后的担忧,姑娘既知道,就好好承受嫁过来的后果。’   “观月姑娘又说:‘多谢夫人为观月忧心,既然夫人允准,观月必会好好侍奉太守与夫人,有太守和夫人庇护,观月再无担忧。这支杏花钗,既然夫人也曾看中,那么观月愿意将其让与夫人。’   “太守夫人忽然笑了:‘多谢了。只不过,让?妾身担不起。我们郡王府诚然不如十年前煊赫,可是也还从没有人受过别人让来的东西……’   “唉,结果啊,那珊瑚簪子落在地上了,碎了一地。然后夫人说了:‘真是抱歉,一时失手竟给打了。这样吧……长缨进来,你回去着人去京城买一套簪子,就在我与夫君常去的那家。这一套流年原有四支,取春之杏花,夏之榴花,秋之金桂,冬之水仙,各用佛经中七宝制作。我既然打坏姑娘一支,何妨就还姑娘一套?祝观月姑娘好花常开,免得一季而终。’”   我听得脊梁发冷,说不出话来。倒是那些不谙世事的小精怪们七嘴八舌,说太守好艳福,两位夫人相处得这么融洽,还互相送礼物,真是温馨啊。   我果真要狠抓这个山区的教育问题了。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说都觉得说不够:谢谢耐心看到这里的童鞋! 这个故事无论好坏,我会踏实的完结,新写的故事一定狠抓紧凑连贯的问题! 第22章 深山何处钟(2)   竹君也是无奈的对那些小精怪们摇头,复又对我说:“观月姑娘只好说谢谢。只是太守夫人,虽然一直平静稳重,却到底还是心内波澜起伏,不慎动了胎气。”   我算了算日子,若那怀着的孩子如今没有随母亲去,如今少说也要四五个月大了,定是要在肚皮里翻天覆地。   真是可惜了。   倒不是为太守,他有没有后我一点也不在意,只是每个小孩来这人间,哪怕还未出世,都是要有很深的夙缘。不能见人世一眼便又回了森罗地府重走一遍轮回那套步骤,真是浪费了。   我又问竹君:“那太守夫人没事吧?”问罢便觉愚蠢:如今人已在黄土下,那时有事无事没有意义了。   竹君一叹:“夫人也是逞强。她侍女来问时她还对腹中孩子说道:‘娘亲无事,无事……有你这个小捣蛋鬼在娘亲才不舍得有事。娘亲要和夫君一起,看你长大成人,出人头地那天呢。’   只不过情形终是不太好,随侍夫人的众人一时混乱,叫了个僧人来为夫人诊脉。僧人说夫人一时急怒攻心,惊动了胎儿。休息了良久才好。”   我不由得沉吟:“看起来太守夫人面子上虽然应对从容,心内还是深受打击。这也难怪。”   竹君一身枝叶风中飒飒作响,他说:“确实如此。观月姑娘离开之后,在下又听到她的侍女说:‘从前住在京城里,小姐很喜欢那根珊瑚簪子,可是姑爷说朝里言官们的眼睛都盯着咱们家看着,决不能给人家话柄,硬是没有让咱们买。偏现在这不知哪来的女人一出现,姑爷就松口了……’   “太守夫人再也不能自持,十分悲伤:‘不必再说。他已然移情,争什么红珊瑚白珊瑚都没意思啦。只是从前爹娘都说用自己用了真心就能换得别人的,仿佛也不总是这样啊。’   “唉,白仙官,在下是不太懂凡间的人情世故,只是在咱们仙灵眼里看来,太守有些厚此薄彼了。”   我已然听得心肝脾肺都拧巴了,一个字也说不出。然而抬头看看棠溪,他倒怡然自得,心上毫无负担。   我知道天界的大神仙看待红尘世界总比我们在凡间当差的要更释然,所以也不觉他这是冷酷。只是瞧见他便想起来昨日与他同在太守家看到观月,仿佛她也不曾很得太守欢心。   “这……我就想不通了啊。太守究竟是心向着谁?”我看着棠溪问道。   “向着谁?真是难琢磨的问题”棠溪摸着自己的下巴笑了起来,他又说:“你且再打听打听,观月离开后可见了谁?”   我看他言行,仿佛已经懂了些什么,便依他意思去问。   果然,还真的被山里的精怪瞧见观月自佛殿出来与一个中年人会面。   “那人像是个给官家办差的,可是人气派得很。”他们杂乱无章的给我描述了好一阵,我方才了悟,问棠溪道:“大约是太守府上的管家?”他点点头。   想起在太守府上观月与管家灵堂前擦肩而过的情形,两人确实是识得的样子。其实观月是太守新要过门的人,管家认得十分寻常,只是他陪着观月来他正经的女主人拜佛的地方,倒是很奇怪。   我问他们观月与官家说了什么,一只小花野猫说:“观月把碎了的簪子拿出来了,给了那个管家,告诉他是太守夫人打碎的。不过嘛,那个管家接下来说:‘夫人这个脾气啊,与刚嫁来时一点不改,大人总是不舍得过多管教夫人,唉……你看,分明是特意买来送给夫人的礼物,希望她见到这个开心,对观月姑娘能和善些。谁承想……观月姑娘,委屈你了,你今后也要多担待。’”   竹君出声反驳:“此乃妄语!她们在佛殿内分明不是这样说的。”   小花猫慵懒的眨眨眼:“不信我算了。喵。”她甩着尾巴走了。她个性比较散漫,爱来就来,想走便走,我也不是很有办法。   但我相信小花猫的话:这当中,应是观月扯了谎,把太守给夫人的礼物挪为己用。   棠溪啧啧叹道:“这太守也不是很聪明啊。让一个老婆替自己给另一个老婆送礼物,这事嘛,反正放在本君身上本君做不来。若本君要娶两位夫人,定要两边瞒得死死的,让她们谁也发现不了彼此,这才是享尽齐人之福而不引火烧身之妙法。白仙官可觉得本君说得对?”   以我这两日对他肤浅的了解,他这会不过装相而已。我便拍手答他:“仙君说得对说得好。小仙揣测,仙君诸位夫人中当有东海龙公主,只不知其余的又是何等人物了。啊,一定是旗鼓相当,平分秋色啊。羡慕羡慕。”   果然提起他烦恼事,他不自觉沉下了脸。   嗯,我相当喜欢看他这副样子。往后必要多多如此才有趣。   说回正事,我倒是理解棠溪的言下之意,问他道:“仙君,看来太守的所作所为,是一心让观月认为他对夫人情深?这却有什么好处?不是平白给自己后院点火吗?”   棠溪叹口气:“白仙官,是否记得那夜游河,公主惊艳四方,观月又是如何应对?在灵堂时,太守心心念念皆是他过世的夫人,全然不在意身畔观月,这事未必是第一次发生。日积月累,观月又该是何种心情?……依本君看来,观月姑娘并无一颗肯屈居人下的心。想必本城太守也看得出来。”   我感到一阵寒冷从指间直冷到心口:“仙君,你是在骗我吧?太守故意令观月心生不平,然后借观月的手,害死他结发的妻子吗?”   棠溪淡然一笑,正是天界神仙看待人间的淡漠:“白仙官说我骗你,那我便是骗了吧。只是,你信与不信呢?”   我有些站不住,扶着一杆绿竹坐下来,问棠溪道:“他为什么呢?”   棠溪拍拍竹君:“这根小竹子不是都听见了?”   我回忆夫人与观月之间所言,顿觉冰冷彻骨:“莫非是:夫人的娘家君王家……如今已不及往昔如日中天?”   棠溪低头看看我,也挨着我坐下来:“白仙官,是否还记得那个船家说的?这一朝的太子被废置了。新旧势力更迭,总要有一批旧时的力量退场,说不定就有郡王家。但太守家却正要得势,怕是不愿被亲家拖住。在天界这样的事我也看过了几轮,在这人间,想必并无不同。”   他说得何其苍凉,我几乎要发抖了。他伸了一手,按住我的。我觉得有那样一丝丝暖意覆盖手背,便有了一些力量。   我捂着心口,觉得悲伤难以抑制只想化作泪水,偏偏又哭不出。“记得管家曾经对太守说,太守新婚的消息会很快传到京城,那就是想要告诉朝野,他和他夫人家的姻亲关系已经断了吧?难怪啊,他都不为他未出生的孩子悲上一悲,他怕是……求之不得。”   棠溪道:“白仙官,你若实在难过,本君送你回令兄处吧。”   我想了良久,努力弯弯嘴角:“不必。事情当善始善终,还有事不曾问完。而且啊,高不凡明天就要被带回地府了,我不想让他带着满心执念离开。呵,为这样的事这样的人所起的执念……”   棠溪似是一愣,又笑着叹了叹气:“我早说过你不该做多余的事。唉,事到如今,那就随你高兴吧。不,说错了,只怕你高兴不来。”   我抬头望着天,静下了心,又问山里的精怪们:“这观月姑娘当时便走了吗?还是说,她又留下来做了些什么呢?”   一棵天真烂漫的山花怪随着风摇啊摇,回答我:“漂亮姑娘很愤怒的样子,本来要走,上了车却又下来了,随后回了庙里。她生气的样子虽然还是好看,却真有点令人怕呢。小露子,还是你好,生气的时候看起来也不恐怖,一看就知道我们还可以照样不听话。”   “……”我皱眉笑了笑。这棵山花本体生长在山门口,不过植株矮小,修炼起来进境比竹君这样高大的要快,如今木灵已经能脱离本体游走了。   只是……观月果然是折返回来了。长缨曾说,夫人在见过观月后身体越发不好,管家也说过观月下药之事。十有八九,便是观月在这个时候对夫人做了什么。   山花又在风里摇晃起来,又说道:“但是啊,那个管家其实没有真的走呢。他悄悄跟着漂亮姑娘,也回庙里了。他一定是看漂亮姑娘看得不舍得离开。”   我看了看棠溪,说道:“难怪,我们在太守家听那管家说起观月给夫人下毒的事如同他亲见。管家定是心知观月的歹念,假意离开是特意给观月一个机会。这份心肠,我倒不知他们谁更心狠一些。”   棠溪仍是懒散的坐在我身畔,并无过多反应,只是耸耸肩:“不算太意外。”   我深深呼吸,心上愈发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 自己动手才知道写成一件案子是多么费劲。肯定有逻辑上的瑕疵。轻拍哈~ 第23章 离人妆镜台 “白仙官久在人间,这样的事应该看得很多了吧?”棠溪跟在我身后,轻闲的漫步于市集。   他见什么都新奇,片刻之前还拖着我看这看那,问我那都是何种事物。而我此刻正不太愿说话,回答得有些敷衍。大概他也看得出,终于放弃。   我慢慢的走在他前面,说道:“是啊……看得很多了,可是,看不习惯。所以很多时候我都躲着,或者视而不见。白梅也教育我说,世上的悲伤事,与其看了心冷,不如不看。”   白梅原话:与其看了心冷,不如不看,在家好好养花,点化一个小孩子出来。   棠溪点点头:“确实像你哥哥的性情。那你这回怎么不听他的?”   我回头瞟棠溪一眼:“我一直也不听他的啊。”   说完我想了想,还是很认真的告诉他:“不是因为白梅教导我。是很多时候,我也清楚这道理。我知道有个说法:命数可推乃因天道不改易,天道不改易固知其无情。纵然是仙人对世间事也奈何不得。可是,我有时忍不住又想,天道既然是无情的,为何世界是有情的呢?既然有情世界落入我的眼中,我就不该做什么吗?   “比如高不凡,他落水而亡,他是谁,他遇到了什么不平事?仙家、凡人、鬼差没有人在意。他应该孑然而来孤身而去,一点痕迹不存于世间。可是我看到了,介怀了,放不下了,那就该去看看明白。即便是自寻烦恼,那也是没有办法了。”   棠溪笑了一声:“你想得倒不少。不该嘛……‘命数可推乃因天道不改易,天道不改易固知其无情’。这种酸溜溜的话可不像你哥哥教的。”   “那是。他哪有这水平?”我回头看了棠溪一下,估摸着这话可以对他说:“不过也不算我自己琢磨的。只是我有时闲着发呆,不自觉就会这样想,仿佛,是心里有个声音一直这样说一般。”   “哦……”他忽然若有所思了。   我察觉他步伐凝滞,转过身,停下问他:“仙君是不是知道些什么?细想想,我解卦辞时也常有福至心灵,被意外的念头点拨的情况。我想,这并非是个会发生于所有人的情形吧?”   他耸耸肩:“本君又不是全知全能。只是怕你是失心疯,想躲你远点。”   他不愿意说,我又没本事对他武力相向,这就没法子啦。   “小露子,这些事你可告诉过你哥哥?”   我摊摊手:“说过啊。小时候我还乖,什么都告诉他,白梅告诉我,我那是不好好吃饭饿出了幻听。”   棠溪赞叹不已:“论哄孩子,你兄长真是奇才。”他又一脸调笑:“也幸亏他不在意,不然传到别的神仙那里,又见白仙官这不成体统的样子,可能说你心有魔障,抽个空剿灭了你也说不定呀。”   我翻个大白眼给他:“知道啦,这事不会再对别人说。仙君难得在我们人间,也借机会学学说人话,在天帝面前往来一定用得上。”   棠溪舒了一口气:“又这样牙尖嘴利就好。如此,你算是没事了吧?没事咱们就抓紧,毕竟观月大美人明晨就要上花轿做新嫁娘了,书生明日也要魂归地府,让他们见面的时间可不多。”      貔貅伸出手,高不凡的魂魄缓缓浮现,现出淡淡的光晕。他在船头望见观月时已然大伤心神,两日过去,仿佛更为虚弱。   这个情况有些危险。可惜维系魂魄令其不至于涣散乃是比较高深的术法,我还不会,只好看棠溪。   他眼角瞟了我一下:“白仙官,替你挡几个镇宅兽是一回事,为一个就要沦入地府的魂魄耗费仙力就是另一回事了。”   “仙君……好吧。”我没有理由强求他牺牲。   我接过高不凡的灵魂,解开上面的术法,令他的人形显现。比之游船时的意气风发,此刻不知是何等的单薄凄苦。   他看到我,又是不正经的一笑:“大梦初醒,又见到了大仙姑……咦?怎么不见那位清秀典雅的小仙姑?芳踪难觅,我心伤悲啊……”   貔貅上去便给他一拳:“休得放肆无礼!公主是我主人的!”   “貔貅出去。”棠溪冷着脸把他的童子轰走。   我单刀直入:“观月明早要入太守府了,高公子该趁现在见见她。”   他听闻我对他的称呼,略微一惊:“看来仙姑对小生兴致浓厚嘛。小生这草芥一般的人物,竟也劳动仙姑奔波查问,不胜惶恐啊……不过啊,我还能对阿月说什么呢?她如愿做了人上之人,我这一缕孤魂又去见她做什么?”   我冷哼一声:“你以为你跳个河就能顶下观月的罪名?你骗得过全城人的眼睛,却怕是单单骗不过太守。”   他听了大惊失色,眼珠四下乱瞟了一阵,才蛮横说道:“仙姑也是被坊间妇人的口舌蒙蔽了。阿月从不曾杀人!全是我!是我听闻阿月去见太守夫人受了委屈,才替她不平!趁着夫人又去庙中祝祷时悄悄下了药。不信的话仙姑去我家查,我家还有草药,我去庙里时还有一大群和尚看到。仙姑去问那天是谁硬闯偏殿,还踢翻门口香炉,他们都会记得!”   棠溪听了,又笑又叹。我也觉荒谬,说道:“似这般人证物证都来得容易,我倒不敢轻信了。高公子,人们说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并非虚言。观月姑娘做过什么,一山仙灵尽皆知晓。”   高不凡抿着嘴唇看我良久,终于放弃了强辩,他摇头说道:“阿月不是故意的。她只是高傲又脆弱。太守夫人是郡王之女,阿月本就怕她权势压人,又听说夫人有身孕,何况夫人又明明白白的敌视阿月。她太害怕太气恼了,才一时糊涂,犯了错误。,她那时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药……听闻夫人弥留时,她也很恐慌……”   我踌躇,不知怎样开口。   棠溪摇摇头,看了我一眼:“白仙官切莫心软,早些点醒他吧。让他明白观月姑娘的心思,他才能有决心斩断情愫。毕竟是你执意留他魂魄,本君不能帮你。”他说完推开门走了。   我本也不曾想求他替我说这些话,便横下心,对高不凡说:“观月姑娘若是临时起意,可不会手边恰好就有药物可用。须知那药瓶和药,平素都收在花船隐秘处,均不是会随身携带或者放在车上的。”   “她……她……”高不凡嘴巴开合,却终究说不出什么来反驳。   毕竟,他的观月姑娘,是真真切切的动了恶念。   高不凡颓然坐下,黯然说道:“是我不好。我听闻她与太守相好,恨极气极,逼着自己再不去理会她的事。我怎么能离开她呢?我应该陪着她,她就不会胡思乱想,总怕夫人有了孩子地位更加不能动摇……”   “那不是观月乱想的。是太守特意让管家透露给她的。夫人的身孕外界大多不知,是知情人透风给观月,又危言耸听,激起她的心思。”   这些事显然高不凡从不知晓。他忽地站起来,抓住我袖口问道:“所以,太守大人是故意利用阿月?仙姑,现在夫人已然故去,太守不会伤害阿月吧!仙姑有好心肠,请你万万保护阿月!”他说完竟然跪下了。   原来事到如今,他还是念着观月的安危。我有些无助,大约是无法解他痴念了,也许这两日的奔波并无意义。   我拂开他的手,说道:“因果相报,仙家也不能阻拦。当日逞一念之恶,就该知道今日无数恶果。高公子,观月姑娘纵有千般情由,可她并非无辜啊。”   我慢慢走到窗边,看月色透过云层,洒在白梅的小院里。一片清辉之下,白梅揽着貔貅,指着天上夜星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貔貅一脸百无聊赖,挣扎着要跑。不难想象,作为随棠溪出入天庭的童子,他可能还亲眼见过牛郎与织女呢。   棠溪靠着树,看着自己的童子被烦扰得恨不得自尽。他看得不痛不痒,又入神。离白梅他俩近在咫尺,又远得毫不相干。   我确定棠溪没有在听我和高不凡的对话,转头悄悄对书生说:“如我所言,你的观月并不无辜,可是啊,按事实来说,对于夫人之死,她是无罪……” ****************   书生奔走远去的背影浮动模糊,他的神魂已经承受过多动荡,变得非常虚弱不定。   白梅“咦”了一声,不知是个什么东西飘了过去。   棠溪见状,啧啧摇头,慢慢踱步过来,与我走到白梅和貔貅听不到的墙角,问道:“他去见观月姑娘?”   我点点头。   “神情匆忙焦虑,看来还是挂念得紧啊。”   我闭上眼睛,又点点头。   他抬头,看着我,眉间轻轻耸动,复又笑笑:“冤枉。小露子心地单纯,骗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本君不玩。”   我望着天上的月轮。三天前是十五,书生说月圆人圆,然而今天已经缺了个口子。   棠溪沉沉的叹了一口气,极其难得的在当中听闻到一丝失望,又像气馁:“这便不好了。他若不能斩断对观月的恋慕,带着这份痴念轮回,业根难除,那么来生也要重落痴障,终究是幸福不得呀。”   我睁开眼,看着他不怎么愉快的表情,淡淡的笑着:“原来仙君纵说是不插手凡俗事务,心里却还是为高不凡着急的呀。”   棠溪耸耸肩:“他与我有共桌饮茶的情谊,破个例而已。”   我又笑笑:“所以为这份情谊,仙君不对我说实话?”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思,反思。写了这么多章无关紧要的废话,要紧的情节不过就这么几章,实在是写得不好,而且写着写着还哲学了。 多谢看到这里的童鞋! 第24章 离人妆镜台(2)   他抬头,看着我,眉间轻轻耸动,复又笑笑:“冤枉。小露子心地单纯,骗你一点意思也没有,本君不玩。”   我望着天上的月轮。三天前是十五,书生说月圆人圆,然而今天已经缺了个口子。   “托白梅的福,我也略懂草药。观月给夫人下的药本就不是能与饮食混合的,纵然她放的多,也不过让胎象危险一些,何至于要命?何况,我问过庙里的老和尚了……”   彼时在山间庙里,我扔下棠溪追上老和尚,问他:“太守夫人动了胎气时您亲自去号脉,那么她住在这里的饮食大师更不会不过问啦。”   老和尚阿弥陀佛了一声:“太守夫人身份重要,且每年都捐助大笔香火,本寺虽称世外,终还在俗世之中啊。”   “是啊。夫人如此重要,大师也早就看出观月与她冲突,大师□□,一定会留心吧?”   老和尚叹口气:“小施主也太看不上山僧。纵然不是太守夫人郡王之女,山僧也不会听之任之啊。观月施主一时贪欲作祟,犯了错,山僧自然是不会让她铸成恶果。山僧偶然瞧见了她去厨房,那一日异样的饭菜山僧都扔掉了……”   那老和尚当时还嘱咐说,虽然阻止了观月种下恶果,然而去除恶念就不是他个深山老僧能做的了,这样的事非要有缘人不可。   棠溪听我说完,靠着墙壁抱着胳膊沉默不语,仿佛对我很是无语。半天,他摊开手:“原来是那老和尚,也算是解开本君心中疑窦了。”   我也倚上墙壁,问他:“仙君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知道太守才是真正下毒的人呢?”   棠溪对着天呼口气,伸个懒腰:“挺早。出殡的时候本君不是曾作法起风,开馆看了一眼夫人的尸骨?是毒杀,而且是慢毒,是时候长了慢慢浸染的骨子里的毒。人间的郎中,除非神医,大约都诊不出。能这样一天天一点点、神不知鬼不觉把□□给夫人服下……喂,本君确实没骗你哟,只是有些事没对你说。”   “让我认为是观月下手,告诉高不凡他喜爱的人不是清高的奇女子,而真正是蛇蝎,他真正是情根错种瞎了眼爱错了人,然后快刀斩乱麻的放下痴念,投入轮回?”   棠溪点点头:“嗯。这样的话,或许来世书生小哥会淡看情爱,变得冷心肠一些吧。固然会少些人情味,但他能平安顺遂的过上一生。在这样一个人间,或许这是他最好的护身符。小露子最初的目的不过如此吧?本君做得不择手段一些了。可惜可惜,被小露子看出来了,本君倒不知这会该懊恼还是欣赏了。”   我嘴角翘了翘,终还是无力垂下:“仙君那么早就知道啊……还一直陪我东奔西走的探查,真是辛苦了。”   “没法子啊,你看起来生性执拗,不亲自问出所以然你是不会甘心的。当然,也是为了蹭一蹭你的吃喝。”   他是调侃,想分散分散我的心神,我实在无力与他对侃,只是低头不语。   他见我如此,也只好正经:“怎样?后悔了吗?”   我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后悔什么?留下高不凡的魂?啊,后悔啊。若不好奇去查他,今天是一如既往帮白梅种花浇水,舒心得多。可是我当时若不留他,立时就会因自己怕事冷漠而后悔。算来算去,左右后悔,如今这样,我能少悔三天。”   棠溪一愣,随即点头自问:“果然是我小瞧小露子了?罢了……咱们得追上书生小哥,两个无常小子不多时要来了。唉,本君也想见识一下人间的生离死别啊。”   是啊,观月的生离,高不凡的死别。   棠溪当真厉害:我借用缩地术也需跑上半刻的距离,他倏忽即到,手上还拽了一个我。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端正的坐在观月房间的梁上了。   观月泣涕涟涟。   她已经知道事情来龙去脉,跪坐在地上,如释重负,声音颤抖不已:“所以,我到底还是没有杀人,没有,对不对!?”   她抬头看着高不凡,站起来想要伸手拉他。然而她才靠近,高不凡便后退,与她总隔着那一段距离。   高不凡低头看看自己飘忽的身形,苦笑了一声:“看来人与鬼是不能接近了。唉,你怎么哭了呢,阿月?我……我现在没法子给你擦眼泪啊。”   观月踉跄着退了两步,直撞上梳妆台,洒落了满地珠钗。她看着铜镜,对当中精致而憔悴的人影苦笑几声,继而笑得张狂:“我没有杀人,没有杀人!那你谈何顶罪,又是为了什么才死!为什么!你是为了什么离开我啊……”   高不凡靠近她,近到人鬼殊途所能允许的最近距离。他嘴角凄凉的勾了勾:“是啊,阿月,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呢?从前啊,从前不是这样的呀……”   观月身躯软倒,跪在梳妆台边,面颊贴上冰凉的妆奁盒,那上面金花贴片,灿烂夺目,又冷硬得刺痛肌肤。观月优雅的嘴角轻轻的翘起:“是啊,从前在镇子上的时候,你听我唱歌,我陪你读书,那也是很好的啊。怎么就回不去了呢?如果,如果我们一直不离开家,就不会是今天这样子了……”   “怎么能一直不离开呢?阿月歌声那么好,是不可能永远困在一个偏僻的乡间小镇的。你注定就该走到更广阔的地方,去学到更好的曲子,也让更多人听见你。……这么说或许也不对。应该说,是我的私心,是我不愿意被那个小地方束缚,想要见识外面的世界,又害怕一个人,便花言巧语把你也带出去了。我何其自私,今日化为亡魂也是活该!”   观月听闻,蜷缩起身子,呜咽着哭起来:“我不要你死!谁许你死了!?谁说是你自私?我若甘心留在镇子上,谁也拉不走我!”   她抹去面颊上淌下的泪水,晶亮的眼中蒙上了水雾,如云遮月。她仰起头,忽然平静的说起来:“高不凡,我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直到今天太守告诉我你投河了,许多许多回忆忽然涌出来,似曾相识,又令我陌生。”   观月扶着额角,似乎陷入追忆:“我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茶楼里卖唱,我唱得很卖力,是想要攒钱买一支你看中的狼毫。可是那里人又多又吵,我太紧张了,弄断了琵琶弦,被那些茶客狠狠的笑了。我很生气,太生气了,回去对你大发了一顿脾气……”   高不凡无奈的笑了一笑:“我说那天我怎么莫名其妙被你骂了呢?今天可算明白了。真倒霉!原本能得一支好笔呢。可是啊,阿月,从那个时候起你却是练得更刻苦了。练到半夜,练到手指尖出血,练到嗓子嘶哑也不会停……你一直喜欢做最好的那个,付出何等代价也不在乎。我知道你是这个秉性,所以一直笃信你能做天下一等一的歌者,并且骄傲于能目睹你如何一步步化茧成蝶。”   “是啊,是啊,我一直喜欢做最好、最被人看重的那个。我现在是了,几乎是了……可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了我最初想要的,只是攒钱给你买一支笔?高不凡,我觉得很可怕。我忘了很多东西,不知道该怎么捡起来,不知道到哪里去捡……我甚至不知道我丢了什么。”   高不凡努力的靠近她,伸出手,然而始终碰不到:“阿月,不要哭,不要怕。从现在开始,一点点的找回来就好。只不过啊,我是真的不能陪着你了……”   他抬头看看窗外,夜空中缺月已过中天,三天的期限,到了。   “阿月,太守并非良人,不可托付。我不够好,做不成让你风光无限的人,可是千万别是他。阿月,这是我最后的嘱咐了……”   “高不凡,你怎么了!你回来!”观月忽然惊声喊叫起来,她扑向高不凡越发朦胧的身影,却终究是触碰不得。   “阿月,好像是我的时间到头了……我能感觉得到。阿月,这回真的再见了……人们说的轮回转世与隔世相见,谁知是否自欺欺人。那我就再贪心多看看你吧。”   棠溪抱着胳膊俯瞰泪珠涟涟的观月和逐渐模糊的高不凡,不知道心中是在想什么。   高不凡的魂魄已经过于虚弱,纵然鬼差还能带得走他,他的灵魂只怕也要在轮回路上涣散了。   “水部白仙官可在?”船舷处传来了白无常的声音。他们果然准时找来了。   棠溪便如没听见他们,对我也无交待。   当初借着他的名义留高不凡,那是拉大旗扯虎皮。棠溪虽然陪着我溜达了两天,却实在和这事没有关系。我不好意思推他出去挡箭。思来想去,这事还是要自己应对。   看了看已经无力再坚持的高不凡,我移形到两位无常面前现身,黑无常一如既往冷面肃容,白无常也如平时笑得高深莫测。   黑无常侧目看着观月的房间,面无表情盯着我说道:“鬼魂与凡人相见,有违阴阳秩序。白露,你没有守规矩。”   白无常点点头,但对我还是笑得很客气:“白仙官既然犯错了,少不得要随我等去地府交代一下。不过仙官不妨自己把那魂魄带出来交予我等,免去我等在凡人眼前行事的麻烦,我们可以在十殿阎王之前为你说上一句话。”   我摇摇头:“没有用。高不凡的魂魄已经没有力量支撑下去,他回不得地府了。他只是想再看看挂念的女子,请二位鬼差成全。”   白无常皱起眉头:“仙官知道魂魄的姓名?白露仙官,仙界人界鬼界各行其道,不能彼此干预,留这魂魄与你乃是看在棠溪仙君的面子上。你如何能得寸进尺,私自探查鬼魂的宿债?这是违背天理的事,仙官难当其责。小黑,去锁魂。”   我伸手拦住黑无常,低下头,沉沉的说道:“错在我,白露会领罚。只是高不凡真的已经灵识涣散,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二位去取他魂魄并不能改变什么,何不让他心满意足而去?”   “地府在册的鬼魂,时候到了就要带走,哪怕他只剩魂魄的渣子。”黑无常说罢飞进了观月屋内。   我原以为已黑无常尊容定会把观月吓得肝胆俱裂,至少也要惊声尖叫。她嘛,确实是叫了,但是却像是充满无比的喜悦与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是不是网站跪了一阵子?还是我电脑崩了?在一般更新的时候没有更,不知谁的锅,总之有人等着更新的话抱歉啦~~ 第25章 离人妆镜台(3)   我诧异万分,要回屋里看看,然而浑身动弹不得。低头一看,身上多了一条幽黑色的绳索,手脚四肢均被束缚住,半点仙力使不出来。   “地府是清算生前罪孽的地方,不是成全遗愿的所在。抱歉了,仙官犯了好几条铁律,还伤了我们管辖的魂魄,我等客气不得了。这捆仙索捆得天下生灵,谁也逃不开去。白仙官莫再挣扎了,稍后随我等回去交代吧。”白无常袖手站在一边,垂眼看着倒在地上的我,嘴角仍是笑着。   “可以!怎么交代随你们。让我回去看一眼!鬼差的修为远胜于我,我无可逃脱!”   白无常摇摇头:“我等上次就是因为对白仙官通融了一次,才酿成今日的麻烦。再要通融,却是不能了。”   他说完忽然皱眉自语:“怎么用了这么久?锁魂并不是难事啊……”他说罢也不管我了,便要进观月屋中查看。   他身形还未动,屋里传出语声,十分随意又和气:“进来时顺手带上白仙官。”   白无常听了身子一僵,低头看我小声问道:“棠溪仙君在此么?”   “是……但这个……”   但这个,我也很诧异:棠溪就是个来看戏的,从没搀和进来的意思,忽然出声让我不解了。   棠溪这样级别的神仙,想要英华内敛,不透露一点仙气,瞒过黑白二无常,是没问题的。其实神仙走人间,大多会藏敛一些。只是之前我与他上街,他四处乱跑,我转个眼就找不到他了。几番下来便要求他散点仙气供我搜寻,免得他走失。   白无常把我提溜起来,拖进了观月的房间。我一个没站稳,栽倒在地上。   我以为自己被摔得眼花,定神一看,我没看错:满室盈辉,仙气跌宕,我几乎难以直视。   待得一屋子光芒渐渐转弱,我看到棠溪一手指尖泛着柔和光芒,正点在高不凡的眉心,而高不凡的魂魄,已经明晰了许多!   “仙君?……”我有点大喜过望,实没想到棠溪会用法术挽救高不凡。这事实际上有点耗费仙力,虽然对棠溪可能九牛一毛。棠溪曾说救不救高不凡看他心情,可他一直只是冷眼看着,令我不敢指望。   黑无常对我摆手:“不可打扰。”   “无妨,已经差不多了。”棠溪说完收手,手上光芒渐熄。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我很不堪,刚刚在地上乱挣扎,一身狼狈。   棠溪摇摇头,看着我呵呵笑道:“挨骂了吧?”   我咬着牙,还未说话,白无常便作揖道:“这实是误会了。我等不知白仙官是按仙君意思办事,故而对她言辞严厉了一些。我等这就放开仙官。”   棠溪这厮,居然制止!“别,绑着。不吃亏她不会长记性。你们两个,说她的话我都听到了,骂得很好。你们俩肯定还没消气吧?继续骂!”棠溪对他们说完,又转向我,乐呵呵的说道:“活该。”   我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看我挨骂挨罚心情大好,以至于一时意起,救了高不凡的魂魄?   黑无常不说话,他同僚一脸尴尬,眼珠子转悠半天,大约是想好声好气的教育我几句。可惜他好容易想出说辞,却错过开口时机了。   观月乃是凡人,被早前夺目光芒刺得看不清,此刻眼神方恢复。“高不凡?高不凡!”她扑向了高不凡。不过高不凡紧闭双眼,大约是刚刚受了强大的法术,需要些时候才能苏醒。   观月不明就里,向着棠溪跪下:“请仙人再显一些神通,救救他啊!他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睁眼?”   棠溪没有回答观月,只是说道:“她不该看到本君作法。这事交给你们两位了。”   白无常十分无奈的咬牙,随后在棠溪一旁现身,黑无常也是一样。棠溪身份高贵,鬼差若不现身与他说话太显怠慢。   棠溪看起来十分伟岸英气,并不可怖,现身一下最多令人赞叹一番。两个无常就差得很远啦,一个惨白如枯骨,一个青黑如尸骸。把观月吓得靠在墙边,颤抖着不敢说话。   白无常一脸苦笑:“仙君真是让我等为难啊……”说罢一扬手,观月便陷入昏了过去。   我生怕他们对观月做了什么,挣扎着要看。不过这捆仙索真的厉害,我几番挣扎最终都是让自己又在尘土堆里再摔一跤。   棠溪十分怜悯的看着我摔了好几回,才给我解释道:“别担心,待观月醒来,她会认为这一切不属于人间的事都是梦一场。”然后他又很赞许的对白无常点头:“你这手法已经很是纯熟,看来自凤凰冲撞地府以来,你们为了捉拿游魂没少练手。”   我仿佛听到了我弟给我内定的弟妹,于是竖起耳朵听。不过他们却不再多说了,白无常也不过是干笑一声而已。   他们这话不说透让我好生难受,瞎琢磨时竟没察觉身上绳子一松。直到棠溪瞥我,说道:“别在土里打滚了,人家还觉得你是大仙姑呢。”   高不凡哼了一声,就要醒转。我赶紧挣脱绳子爬起来。   果然,他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找观月,见观月昏睡,哇哇乱叫。棠溪并黑白无常都置若罔闻,少不得我给他解释安慰。   他看了看两个无常,眯起眼睛:“我仿佛记得你们……你们是来带我走的。”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十分疑惑:“奇怪,我能感到,知道自己不会再有时间了,为何……”   “因为你还有事情没有做完。”棠溪答了他。“你令观月看透太守,固然是免得她落于虎口。然而这整件事之中最无辜的人可不是你心上人。”   高不凡低下头:“是啊,太守夫人。我们都做了错事,而她唯一做错的就是喜欢了他夫君。”   棠溪说道:“正是如此。因为她怀着这份痴心离世,即便转世为人,也没法解脱自在,难免还要因痴情受伤。你说要怎么办?”   高不凡慢慢的点头:“她不该为那样的人执着。”   “本君免你归入虚无,是要你去救该救的人。地府广大,你翻天覆地也要把她找出来,断了她的痴念才行。”   高不凡淡淡一笑:“生前一事无成,死后便勉力些,定要把事情办到了。”他最后看了看观月,种种情愫复杂难名。他终于挪开了眼:“二位无常,请带路。”   捆仙索绑住了他的双手,他仍是笑嘻嘻的。“大仙姑啊,回头替我向小仙姑问好啊,临走没能再看看她,真是遗憾。”   他真的是本性难移……   我咧咧嘴角:“……有机会的吧。”   “当然,大仙姑之容姿也非常动人,有你相送小生也觉得不枉此生。”   “走好。”   我说完又有些后悔。毕竟我们仙鬼殊途,我如果有缘再见他的转世,已不知他要经过几番轮回,甚至不知是否有那个机缘。   黑白无常与棠溪见礼告别,牵住捆仙绳一头,带走了高不凡。他一边踉跄着跟随鬼差,一边不忘回头对我轻浮的眨一眨眼。   我总不能眨回去,只好别开眼神,待我再挪回目光时,他连同鬼差,都消失不见了。   他归入地府,我就真的再无法找到他了。   我固知这是人世的常理,但想来也曾一同赏酒赏茶赏夜月,如此别过,仍然惆怅。不过嘛……   “若有一天他能解开夫人的痴念,大约也就能看开自己的情结了。多谢仙君救了他们两人。只是耗费了您的仙力……”   棠溪耸耸肩:“之前小看了白仙官,是我不对;若不做点什么,本君却是真要被白仙官小看了。本君自尊心强,最受不了这个了。”   我连忙称不敢。   他坐下来,手指敲着桌面,看着我说道:“然而本君还有一件事很不甘心……”   “请说。”   “白无常绑了你,你不敢怨言,高不凡落水时本君对你用个定身法,你就气急打了我一巴掌。说起来那鬼小子对你下手更不留情面啊……你看这公平吗?”   这件事……我其实暗地里认为棠溪已经不记得了,因为他与我相处时看不出一点芥蒂。我太天真了。   “仙君要打还我?不,仙君肯定不会对小姑娘动手的,否则貔貅怎么看他敬重的主人,东海龙王怎么看他心仪的女婿?还有水君,他已经看仙君很不顺眼了,仙君还是不要打他的下属吧……仙君肯定是要面子的神仙!嗯!”   我本想把白梅白鹤也拉进来,但是他俩真是太弱小了,用来排比都嫌没有气势。   棠溪眯着眼睛看我,并没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如今若要消去本君心里的不平,要么,你把打本君的手废了,要么,你现在追上白无常扇他一巴掌。”   “……”   所以区别就是废一只手和废整个人呗?   “你怎么选?”   “我打算骗你说要去打白无常,然后叫上白梅小璇白花花,拖家带口的逃命。先找白鹤汇合,后求水君庇佑。”   棠溪哈哈笑了一阵,说道:“又或者,你去给本君买个宵夜。刚才来时的路上闻到一股子很香的气味,你去帮本君找找。”   “仙君,你为什么总在我没带钱的时候提这种要求?”   棠溪环顾四周:“这里很多金银珠宝,你随意拿啊。我估计观月是用不到了。你若不愿动她的东西,楼下拐角是库房,挑点碎银子就行。”   我不禁皱起眉头:“仙君作为有名的大神仙,教育我们这些小仙偷窃,您觉得合适吗?”   “咦?白仙官,这个地方昨天可是坑了本君很多钱,那些钱归根结底是你的呀!”   棠溪仙君很明事理,他这么一指点,我就醍醐灌顶般的消除了一切罪恶感。   拿钱!上街! 作者有话要说: 为啥在我这网站总是时不时当机?第一个故事基本诌完了。后续有些小尾巴,然后是过渡到主线。但愿是不会再拖戏了。 第26章 离人妆镜台(3)   棠溪说他闻到了诱人的好味道,结果来到街上他自己也恍惚了:那么多种吃食,似乎每一种闻起来都像是他心驰神往的那种。   公平起见,我取钱的时候严格的按着我昨天给棠溪的数目,又留下一笔合理的酒钱。这样下来我手里的钱数也很客观。   不过这笔钱我本以为已经打了水漂,不想如今倒成了意外之财。既是意外,我打算就手散了。于是一合计,带着棠溪从街这一头吃到那一头。   神仙确实大多辟谷,以免沾染俗气,比如玉瑚公主就恪守这一点。但我不太在乎,每天都沾人间烟火,吃东西百无禁忌。棠溪好像比我更不在乎,如果我不制止,他可以把一面墙上的菜牌子都点一遍。   就这么的,从明月东升到月上中天,我俩震惊了这条长街上所有卖食物的老板和伙计。   其实我已是力有不逮,不像仙君大人。不知他是不是用了仙术,他可以永远都是七分饱,永远都有余裕去吃下一家。   我敬佩,且羡慕他。   待全街上下都要扯摊儿了,棠溪才心满意足的走出店门,顺便让门口小贩包了一包饴糖,招呼我去付钱。   这一趟饭吃下来令我身心俱疲,递了几个铜板过去,然后找个打了烊的店铺,坐在门口台阶上消食儿。   棠溪步履轻快的走过来,热心的问我吃不吃糖。我直想回他一个滚字。   他悻悻然:“不吃就算啦。那不如本君教你一手仙法,你练起来活动一下。”   我一肚子七荤八素,现在就想回家睡觉:“我的仙君大人,您也真是有趣:我现在像是练得动什么仙法的样子吗?”   我说完才发现,棠溪看着这长街的尽头。那里是什么地方,我也知道。   于是我打起精神:“不过也行,我姑且练来玩玩。”   棠溪上次来这帮我打过镇宅兽,余威尚在,门口两只大狮子远远瞄见他就默默退却,院内各种灵兽自是一样。   我狐假虎威,在太守家里横行,终于摸到了太守的卧室。   棠溪到窗边探头瞧了瞧:“哟,睡得这么香。本君一直担心他要娶新夫人兴奋的睡不着。白仙官,我看着这太守如此心宽,定是多福之人,不知他寿数几何。”   我听他这么说,便顺手扔了一卦铜板,草草算了一把。虽不曾求得他准确寿数,但他仿佛真的福寿绵长。即便他有一日去地府清算罪孽,也是享尽了人间富贵之后了。   其实人们总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仿佛我们这些神仙真能主持什么公道。但远非如此,比如这种时候,我分明知道他不配,却不能扰乱,因为那是天界福禄寿三星所判,我无权更改。   很难想象一个亲手毒害妻子的人能睡得这么安稳,他的面容宁静坦然,不带半点阴霾。   我低头看着太守的睡颜,觉得他此刻的沉静的脸十分冷酷,而这份沉静对于他逝去的夫人和高不凡观月而言也太不公道。   棠溪在我背后咳嗽一声:“白仙官,你大半夜对一个熟睡的凡间男子久久凝视,丢人不丢人?过来,快点。”   我走过去,见到他已在桌上画了一个阵法,比我在书中所读过的与从水君以及所有仙人那里观摩的阵法想比,皆不相同:比之如今我们常用的的阵法,这个阵绘法更为古拙;若说难易,似乎这个阵还奥妙点。   我趴在桌边研究了许久,问棠溪道:“这阵是个什么用途?”   “这是个‘种梦’之法。陷在这个阵里就会落入施法人设下的幻梦。置身其中,亦真亦幻,无从勘破,端的好玩。白仙官不是曾经给那个买酒的老板托梦,看来你长于这类术法。你姑且拿他练练手,布个阵我瞧瞧。”他用下巴指着太守。   我惊了:“第一回布阵就用活人来试?”   “不然?死人做梦吗?第一回布阵嘛,免不了出岔子。难得见到这样一个你我都厌弃的人,不坑他坑谁?布阵这种事就是需要经验啊。来吧,白仙官,我期待你的表现。”   “……”我总觉得这事有点微妙:这太守确实心底歹毒,且逃过了应有的制裁,但是棠溪这么轻松愉快的草菅人命我也觉得哪里不对。   其实我对自己的手法还有些信心,这种梦之阵固然难,但我至少能控制着不弄死这个太守。不过这阵法既与幻境相关,大抵会涉及心神灵魂,不小心手一抖的话,非疯即傻,那……   那也没什么嘛。   棠溪说得对,我和他一样,不心疼这太守。当下又看了一眼桌上的阵法,合上眼心中默默梳理一遍,便在太守床榻踩开禹步,依照棠溪所示阵法次第排布。   此阵着实有点难,我不得不慢来。常有需要停下来细细思索再行下一步。不过也一如既往,到了穷途末路总会忽然心念一动,找对路子。   拖拖拉拉,阵法也渐渐趋于完成,只差最后:我要给他构造什么样的幻梦?   太守说过,夫人甫和他订婚时悄悄的潜入太守家,扮作他的丫鬟,强拉着他去看杏花……   夫人在庙里说过,她没有买自己中意的发簪,免得太守为难……   红缨说过,夫人离世时还在记挂着不能为夫君留下孩子……   这些事情,不该被遗忘,特别是,不该被这个人遗忘。   他梦里应该要有满山繁花和欢笑奔跑的姑娘,还要有她作新嫁娘时看着他明艳的笑容。   他还应该在梦中看那笑容如何黯淡而终于消逝,看那个女子怎样因他而枯萎,却在凋谢之前仍然满心都是他。   他每日魂梦之中都该看到这些,每日梦醒之后也必要念念不忘,恍然在目。朱紫加身身,要梦见她;纸醉金迷时,要梦见她;再娶良妻美妾时,也要梦见这个姑娘。   如果天数赐予他长久的人生,那就让他长久的时间全都成为追思与祭奠。   “酬还良愿,制邪扶正,阵成!”   屋内气息流转,围绕着结成的法阵动荡。太守终于不再平静动了动,他眉宇动动,难辨是喜是悲。   “难得。你头回布这个阵,竟没有出乱子。”   “当然。若我不小心毁了他的心智,他余下半生糊涂懵懂,还怎么体会到手的一切都食不甘味的感觉?我决不便宜他。”   说完我慢慢退了两步,扶着桌子坐下,用袖口擦汗。“可累死我了。这法术相当劳神啊!”   棠溪没理我,半天才说了句不相干的:“白仙官的天赋真是……让人赞叹。”   他说这话时语气略有阴沉,把我刚擦掉的汗又吓出来了。   我听书听戏时总能遇到这样的情节: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某人显露了出众的才华,却招致了他人的嫉妒。   虽然说棠溪仙君嫉妒我的法力,这是山无棱天地合才能有的事,但是保险起见,我还是用上了在水君面前都没用过的逢迎姿态:“小仙这毫末本事,远远不及仙君创作这个法阵的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多谢仙君不吝赐教,让小仙能一窥这样天纵奇才,英明神武的法阵。”   我真的不擅长此道,心里琢磨出来那点词只好翻来覆去的用。   棠溪仙君十分勉强然而愉快的听完了我的溢美之词,呵呵笑道:“仙官谬赞,不过此阵并非本君所创。你看本君这么天纵奇才,英明神武,平时肯定都是用一些杀人如麻,白骨累累的法术,怎么可能这种费时费力的阵法?”   他并非不要脸,他是真不要脸。   不过他还是给我解释了:“发明此阵的人本君倒是认得,但只是泛泛之交。这个阵法留下来千万年,我也才明白这一点皮毛。”   实话实说,我于法术此道不算很热衷,学了一些也多为胜任这份官职。不过棠溪给我看的这个阵,玄而又玄,让我停不下来琢磨。   虽然很想见识一下这位仙人,但棠溪的泛泛之交,应也是开天辟地那一辈的资深仙家了,大抵是不会见我这样的下界小仙。   更何况,或许是我孤陋寡闻,和棠溪同一代的老神仙,到今日还没烟消云散的,我其实只听说过他一个。万一我提起前人,触动棠溪仙君的思绪,不知好也不好。照他前儿在船上喝酒时的样子,仿佛也不全然没心没肺。   于是我便按下不提,想着若有缘分,定能结识。   棠溪溜达着走出大门,我不敢拖延,赶紧跟上。他若不在,这一院儿的镇宅兽我可没辙。   一大套阵法布下来,我肚子里还真有了余量。伸手去拿纸包中的糖,却只摸到一个空袋子。   “喂!你没有给我留啊。”   他很无辜的看着我:“刚才问你时你还瞪我,本君以为你对甜食深恶痛绝,十分勉为其难的吃掉了全部……唉,不要生气,到前面本君再买一些还你。”   我不得不冷笑:“仙君怎地这么精明?你买东西不还是要我付钱吗?”   棠溪咬咬牙:“没能骗过你啊!这几天下来,让白仙官破费不少,本君很过意不去。这里的事终于也了结了,本君不该多打扰了。回去之后,会记得你的好的。”   我大惊:“仙君要走?”转念一想,他本也是来玩的,不会久留。若非被我闹出高不凡这件事,他早就去别处逍遥了。当下也只好释然:“那也是在所难免的事。请容小仙稍作布置,备一点酒菜,为仙君送行。”   棠溪惊讶的瞧着我:“咦?我这是在小露子话中听出了不舍之情吗?”   我不禁抖了抖眉毛:“仙君多虑了,小仙还好,心中只有些如释重负之感。难办的是白梅,他一定舍不得貔貅。如果不把他灌醉了再告别,他会哭很久的。”   结果这件事我操作失误了,我刚笑意盈盈的说咱们一起吃个饭啊,白梅就很警觉:“是不是那个仙君要把皮皮带走?”   我一边奇怪他怎么这当口机灵起来了,一边说没有。白梅不信:“素来你作这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时都是有坏事要告诉我。唉,果然啊……”   然后他就哭了。从前他哭,要么拉着我,要么抱着白鹤,现在早已也没有我的事了,白梅搂着貔貅,把貔貅也差点吓哭。想想看这孩子刚随他主人来这的样子,便知百炼钢也能被白梅化作绕指柔。 作者有话要说: 我总决定每次断章节都很生硬。。。实在是存稿的时候没有以章节来布局。又得到一个教训~ 第27章 离人妆镜台(4)   太守明日婚礼,似乎全城也都沾着喜气,该宵禁了仍不关店。我用食盒提回来几样小菜,取出白鹤走前给我们腌的酱菜,再搬出白梅地窖里的极淡的青梅酒,也凑出了一桌。   白梅一边抹眼泪,一边收拾要送给貔貅的礼物。他翻出了从前给我和白鹤玩的布老虎,只是这东西已有百多年,材料都糟了,他用力一扯就破了。又是一番大哭。   我和棠溪很有默契的无视他们。棠溪对我道:“说回公事,本君这番巡察人间,白仙官辛苦招待,十分周到,有功。有功就当打赏。”   我打心里不高兴,不禁皱眉。“小仙诚然是代表下界与水部接待仙君,但从没把这事当做一件工作,我只当是在款待一个偶然结识的朋友。所以死请仙君不要再提赏赐之言。”   “朋友?”棠溪望着我,笑了笑说:“好啊……那本君换个说法。我得给你工钱。你做我家园丁的工钱。”   “园丁?……咦?”   我还没彻底回过味来,棠溪便抛了一样金灿灿的物件过来。   东海龙王早年间送给我疏通同僚关系的金龙鳞,现在应该被化作一个瓦片放在山中小院的屋顶上。   我断然没有认错,凭着上面留的牙印。当年我拿着这块龙鳞回家向白梅白鹤显摆,白鹤头一个不服,非说是龙王糊弄我们这些小官的,定然不是真金。这蠢货要证明给我看,张口就咬。没想到纯金反而质软,他又铁齿,被他硬生生咬出了一个牙印。   “仙君……从哪里拿到这块龙鳞的?”我低头看看龙鳞,抬头看看他。   棠溪好整以暇的喝了一杯:“不知哪个毁了我的屋顶,心虚就拿这个东西顶替瓦片。东海龙王家的孙女我都不要,他家里一条几千年老龙身上掉下来的碎渣我更不要。”   他说得我也不想要了。我把龙鳞放到桌上,望着棠溪,难以置信:“所以,住在山里的大神仙是仙君?你一直都住在那里?”   棠溪抱着胳膊看我,高傲得不行:“本君一个不忍心,没将你这不速之客打出门去,你却去我家打卯打得勤快,本君不仅没脸赶你走,连出去说明一下这屋里还有人住都不好意思了。”   “哈哈哈,不要在意那些事。所以,蟒妖大叔也是仙君帮我打赢的?”   “哼,传仙力与你压制他,可比我自己与他真刀真枪打一场还费力。”   “原来一直都是仙君!难怪呢,难怪仙君对我这样照顾!”   我觉得心里一件放不下的大事找到了答案,十分痛快。且原来棠溪就是山里那精致小院的主人,这令我忽然就看他很顺眼,直笑得话也说不好。   棠溪满意的点点头,又似乎有些不习惯,看了看我:“你很高兴啊,白仙官。”   “自然!山里的大神仙我是很仰慕的!原来我与他已经熟稔,当然是高兴的。”   “你这么高兴啊……”   “嗯嗯嗯!”   因为他毕竟是高高在上的仙君,我才没有扑过去表达对他那个小院的心向往之。   他倒是不好意思了,只道:“罢了,今日就到这里吧。貔貅,咱们该回山里了。”   我又糊涂了:“仙君不回天界吗?住在山里的话,这践行酒不是胡闹吗……”我回头看着也算布置得用心的一桌小酒。   “本君可从来没说过要回天界,是白仙官一片诚心要置酒,蹭饭的机会本君会放过么?顺便,这个酒不错。你来我家浇花时顺便带点。”   “……”   “这龙鳞还是收好。虽然本君看不上,但有避邪护佑之能不是龙王瞎说。你这么爱惹事,自己戴着才是物尽其用。回见。”   棠溪潇洒的走了,貔貅小弟带着对人间的恐惧追他而去。 ××××××××××××× 此事过后,我颇有点心力交瘁,窝在床铺里缓了好几天。还是白梅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说他给貔貅买了些吃的玩的,让我领着他去探望。   不恰当的比喻,我此刻的心情就如同皇帝宫闱之中的那些不再得君恩的妃嫔一般,不仅不能让人听到旧人哭,还要看着淡然的瞧着新人笑,必要的时候还要帮助皇帝得到美人心。   貔貅离开我们水府两天,素来眼高于顶的样子回来了。本来还扬着头指责我随意带闲杂人等擅入仙君居所,但是很快他就被白梅追着满院跑,嗷嗷的喊着仙君救命。   这个小孩就活该被我哥收拾。   加之再到后来不时上门与貔貅切磋武艺屡败屡战的白鹤,这原本是我难得寻到的独处遣怀之地,结果一来二去闹了个全家上下常来常往。   从前我只敢在院里徘徊,如今光明正大而来,把棠溪家屋里逛了个痛快。   他家房子里面与外面一般古朴精致,屋子亮敞,加了几架竹屏风遮挡隔断,倒加了一点幽静。这个小房子深得我心,我不由得赞叹了几句。   美中不足是略显空旷。大约人间不过是他暂居之地,所以终没有过多布置。   用不着帮他侍弄花草的时候,我有时顺手在街上买本书。白梅十分反对我读那些市井烂俗书籍,这下好了,买了看完我全都藏在仙君家里,反正他家空得很。   这些书棠溪当然也抽空看了,他还带着貔貅一起看,看完了还拉着我热切讨论,比如三国第一猛将是赵云还是吕布?为这个主仆俩差点打起来。再比如王宝钏是否早该弃了寒窑另觅新欢,我又和棠溪翻来覆去的讨论了几回。总之话题广泛多变,足以编纂出本文选。   这样安逸的过日子便不知山中岁月长,直到有一天,我推门进了棠溪书房,其中并无人影,只是桌上有张字条:   复归天庭去也,宅邸尽托仙官矣。望仙官谨记生辰之约,不然定遣雷公电母,挟风雷霹雳降汝水府。勿念,祝安好。   我把纸条生生捏碎:这能勿念吗?!   不过棠溪回天界,大约是有些要事。我推算了一下日子,原来距离水君出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眼瞧着便是正月了。 ×××××××××××   进正月不久,便会是上元节。这段日子人间欢腾喜庆,各家均有许多祭祀供奉。天界也会比较繁忙,忙着收取点算这些祭祀供奉。当然,天帝也要与诸卿共商来年大计。   估计棠溪便要与会,顺便蹭吃蹭喝。或许反过来,蹭些吃喝,捎带开个会。后者比较像他。   天界邸报送至,上面传达了天地人三界之中仙家升迁任免的消息。小璇一如既往细细研读。   我待她看完拿来扫了扫,果然见到天帝要开大会的公告。顺便的,还看到了对东海龙王的嘉奖。他代水君巡视天下河道有功,苦劳闻于天帝,又得拔擢,稳稳成了水部水君之后的第二人。   龙王巡视时声势弄得很大,有些仙灵妖怪来我们地界上串门,我间接有所耳闻,却不想连天帝那都传到了。   我很为水君忧虑,却终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事。   年根底下是最乱的时节,人间治安不好是一方面,妖怪们这边也很棘手。   据白梅说,他刚懂事那会时妖怪们都很嚣张,总是作弄身边的凡人,到了我这个年景,凡人都长出息了,驱邪的驱邪,作法的作法,也能治住妖怪。到了新年时候,贴个门神,换个桃符,扫个房子,放个炮竹,无所不用其极的清除邪祟。那些寄主在人间门户里的小妖怪们,法力略有不济就会被赶出来。   热闹喜庆的人间佳节,正是妖鬼们哀苦遍野的时候。   我肯定不能坐视这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满地乱跑,少不得把他们圈起来安置好,几日下来,身心俱疲。白梅见状,终于记得还有我仿佛是他养大的,开始热切的为我作饭。可惜他做了两顿倒把厨房点了。   唉,果然我还是买饭来吃的宿命。   我躲在街拐角啃包子的时候,忽觉头顶一暗,护住包子一看,是小长的爹。   我忙站起来,恢复一个仙人道貌岸然的样子,说道:“许久不见,大叔与小长近来可好?”   我们是个讲文化讲修养的地方,我不想总用“壮士”称呼,便估摸着岁数喊他一声叔。这叔真是迷糊,养个儿子那么多年并未起名,只是用“乖儿子”指代,于是小长拜白梅之福,终于有了小名。   他与我哈哈笑着说近来不错,又眯着眼睛看看我:“白小姑娘你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好久没有来我们家串门了。”   我一拍大腿,果然是忙得忘记了。这大叔没饭吃的话能杀人饮血,我一直时常送些肉食与他,以免他开杀戒。   “近来忙得不可开交,怠慢大叔了。请大叔担待,待我安顿好那些流离失所的小妖灵,定当登门拜会谢罪。”   那些没处去的妖怪就在街上乱跑,小长爹自然看得到。“就是这些小杂碎给白小姑娘添堵?待洒家与你分忧。洒家打架输了,就得按约好的来。白小姑娘遇到麻烦,洒家不能干瞧着。”   小长爹近来一次打架失利,是对我。“咦?大叔与我有什么约定吗?”   小长爹看着我笑了笑:“不是你。你还不知道吧,咱们见面那个山里住着个了不得的神仙。当时你去找乖儿子了,没见着。是咱们打架动静太大,吵到人家了。那个神仙可厉害啊,一招就制住洒家,没法不服。他说洒家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不对,必须向你赔罪,以后你遇到事洒家必须帮忙。唉,洒家打输了就认账,帮你是一定要的。”   “……”   “当然,也不只是因为那个神仙,白小姑娘对我们父子也很好,有麻烦也要帮。……不过,你可千万别问洒家那个神仙是谁,洒家答应他不说。”   我点点头:“好,我不问。”   小长爹瞥瞥我:“……他绝对是你想不到的人!嘿嘿嘿……”   “哦,这样。”   小长爹很憋屈的样子,与我一路走到山里。见到那些刁蛮不听话的妖怪们,打晕了两个,又怒吼了一嗓子,声震山野,便让他们都不敢再上前与我纠缠。   小长爹收起怒目金刚之相,和我一同回城里。路上闲闲的与我聊天,几番忍不住要透露山里神仙的身份,见我似乎真的不想打听,便唠起生活琐事,说他最近发现人类做的菜要比人类本身吃起来有滋味。我听了大为感动,顺手买了从菜刀到砂锅一整套厨具送他,外加十几本菜谱。   这真是几天以来最令我愉快的一天,我难得这样毫无负担的踱步回家。   小长爹没提他名字,我却忍不住想棠溪了。特别是在这样骤然轻闲下来,又孤身一个人的时候。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又多了一只收藏,虽然进步缓慢,但我很开心。谢谢支持。 这一章节写了点神仙生活日常,我觉得可能后带慢了节奏,也许大家会看着比较厌烦。(挠头)我把一段4500的文字删减到3700,可还是有许多废话。我会长记性的。 第28章 人间篇-棠溪番外 貔貅正在打扫前厅,一抬眼瞥见水镜盆里有个人影,便撇了扫帚,风风火火的闯进书房。   “糟糕了,主人,外面有个人一直瞧着咱们屋子!”   桌子后面的棠溪从面前的残局上抬起视线,问道:“什么样的人?”   貔貅摇摇头:“就是个采药的凡人。主人,我作为镇宅神兽,决不能让她进来冲撞了您。不然我出去作个法吓退她?”   “不用啦!”青年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貔貅的头:“这院外施了好几层障眼法,寻常人哪找得到这?外面这位一定修为不差。万一是个急脾气,真被吓到,她没准反过来要揍你。我可没工夫出去搭救你。”   貔貅不甘心,撇了撇嘴,但仍不敢在青年面前太放肆。他咬了下嘴唇:“那可该怎么办?”   棠溪走到茶案边,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不怎么办。我们就当自己不在。”   貔貅不甘心的咬着嘴唇,跑回前厅,趴在水盆边,严密的观察着墙外。   不多时,貔貅又小跑着来书房汇报:“她走了,但留个个纸条,还跟咱们这屋子做了个镇邪的法。”   “哦?她够操心的。纸条怎么说?”   貔貅一脸高傲:“哼,有眼不识泰山。居然要主人去此地山神那拜码头。主人真去见他,还不知谁拜谁呢。”   “纸条呢?”   貔貅看着青年眨眨眼:“我没动。不是要装家里没人吗?”   棠溪对他竖起个大拇指:“举一反三,貔貅越发出息了,做得好,扫地去吧。”   主仆俩谁也不会料想到这事还有后文。   这天貔貅又扔下扫帚来汇报:“主人,上次那个女子又来了!她,她还翻墙!”   棠溪也有些意外,从歪依着的竹榻上起身,和貔貅一起靠在窗边偷窥自己家的地盘。   竹桥对面果然有个女子。青年远远看她穿着白底水蓝纹饰的广袖长衫,结合这身打扮,再也掐算今日日期,正是水元天君开大会的日子,立时知道这是水君手下的人,多半是这附近河神。   只是河神不在水下呆着,却管闲事管到这里,而且管得一趟两趟负责到底,真是没想到了。   隔着月白的窗纱,人影看着很模糊,只能听到她一会拊掌大笑,一会啧啧叹息。貔貅摇摇头:“原来是有癔症的。”   棠溪抚着下巴,不置可否。   透过窗纱去瞧,人影经过了竹桥,似乎就要推门而入。棠溪已经把隐身的术法做了一半,结果人影转向了一边,听声音,像是把个花盆拖走了。   两人把窗子开个小缝,看到楼下的姑娘挽着袖子一盆盆的搬运着花草,时而停下来打量四周,显然在做思考。   貔貅把拳头捏的格格响:“擅入主人仙府就罢了,还敢动咱们的花草。主人,要不要我出去收拾一下这个丫头。”   棠溪吸了口气,缓缓摇头:“已经藏头露尾这么久,这时候忽然冒出来指摘人家,本君觉得,有那么一点丢人。”   貔貅想了想,郑重点头。   这么说了两句话,再往窗外看时,院子竟然已空了。那个姑娘正在翻身跳墙,一副急急忙忙的样子,但已经比来的时候轻车熟路一些。   从天庭下凡来休假的棠溪和貔貅相顾无言,各自琢磨了半天。   两人出得门来查看,貔貅还摸不着头脑,棠溪已经大致看出来门道:“看来是个懂花的人啊。不像你,乱种。”   貔貅也知,若无棠溪的仙力加护,这里的许多花开不起来。但是反正花开了就好,别的哪有许多讲究?   这件事搅合的主仆二人饭也顾不得吃。但神仙嘛,差一顿也无妨。就在貔貅对着医术一样样罗列那个女子可能的病症时,他们又听到有人一手攀上了围墙的瓦片。   主仆两人撒开腿往竹楼里跑。这竹楼造型以简洁精致为要,门口做的并不大。两人并排硬生生的挤进去,纵然是神仙胳膊也疼。   貔貅把门关上,吸着冷气揉胳膊,心中暗骂他堂堂天庭神兽为啥来到人间如同小贼。一回头,他的主人仙君正靠在门板上,捂着肚子无声地大笑。   他笑的那样开心爽朗,肩头没完没了的耸动,几乎要缩成一团歪倒到地上,一点不顾神仙的法相。   “主人……有……这么好笑?”貔貅示意仙君收敛一点,然后悄悄的问。   棠溪连连点头,眼角笑出了泪。   他开心,他太开心了。他生活的这一汪死水,终于被激起了浪花。   在天界厮杀的时候,禅心守定;去地府诛魔的时候,无惊无怖;种种战功荣勋加于一身的时候,他只觉得荒唐:都是神仙了,为何还有名利二字?   所以他破天荒被真真切切的被吓到时,他怎么能不高兴呢?这当然不是什么大危机,可是手心真的冒出了汗,心真的跳的利害,这些全都让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意渐止,棠溪对一脸无语的貔貅扬一扬眉:“还是人间好玩些,是吧?”      棠溪顺过气,听听屋顶的动静,不禁乐了。他推开楼门,一跃上了屋顶。   貔貅急急的追在后面,压低声音叫主人轻点。   “她喝多了酒睡了。尽管上来瞧瞧吧。”棠溪倒说得大声。他盘膝坐在屋顶上,一边打量这个睡在屋顶、被书册遮了半张脸的小姑娘,一边对院子里的貔貅招手。   貔貅跳上屋顶。他的修为还比较浅,每一步都把瓦片踏出了声。他在姑娘另一边小心翼翼的蹲下来,看着棠溪伸出手,轻轻的拿开她脸上的那本书册。   骨节分明的手却忽然僵在了半空,泛着墨香的书页轻微的在颤抖。棠溪仰头靠在屋脊上,看着山中很高很明朗的天色,薄薄的嘴唇微张,在深深的呼气。   貔貅观察主人的脸色,那是巨大的震惊,混杂着困惑与不知所措。   自从他化身人形以来,没有见过主人这样。他想来想去,总结出一种可能:“她……她丑到这个地步吗?”   棠溪隔了好一会才直起身子,看着貔貅,眼角又弥漫起了笑意:“你觉得她生得不好?”   “也不是。主人乃神族,小仆乃是石头变的神兽,我们这两族也许看人的审美不太一样嘛。”貔貅一板一眼的给棠溪解释。   棠溪点点头,似有所悟:“所以你是觉得她很好看了?”   貔貅脸色一红,头往旁边一别:“凑合吧。”   “那你眼光够高的。”棠溪一边打趣身边的小童子,一边笑得眼如弯月。   貔貅挠头,故作镇定,随手翻看这个小姑娘手边的书。   当真是奇书一本,看这上面的牛羊马匹,画的多么细致,天上可见不到这种好书。上面林林总总形形□□的动物让貔貅睁大了眼,捧着书读了一下午。   所以,他就没能没有注意到他那欢脱随性的主人极其少见地,一直沉默到日落。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字数有点少~~这样第一篇应该就结束了。大概每一篇会有个不同人物的番外吧。大概是这个框架。 仙境篇 第29章 岁岁红莲夜   今年的上元灯会规模特别宏大,究其原因,乃是太守的未婚妻在新婚前夜离奇失踪,让原本一场声势浩大的喜事就此搁置,无数远道而来的宾客就此傻眼。本来全城老少都憋着看太守婚礼,远近客商都打算借机赚一笔,这好大一场热闹却忽的没了,大家怎能不惋惜?于是憋足了尽头要在上元节找补回来。   至于太守新夫人的失踪,大家各有猜测,但是一致认同的是,她绝非自行出走。哪有人逃跑撇下左右金银细软?根据衙差对观月贴身侍女的盘问,她房间里不见的唯一事物,是一直小心放在锦盒里的那些散乱诗稿。这可是逃权倾天下的太守家的婚约,保命都来不及,怎么顾得上几首诗?   所以大概是被的好色的恶鬼拐走了,因为那天岸上有人亲见观月花魁的船头有奇异形貌的人出入,窗口有异光,然而,在船上当差的人,却没一个人知情,也再没人见过船头的怪人……又或许,那些并不是人。   至于诗稿,定然是因为观月花魁大才,诗篇化灵,追随才媛而去。而太守自此之后的浑浑噩噩,整日如坠梦中,并未对未婚妻的失踪有所表示。这也定然是这拐走美人的恶鬼作祟,他家真该好好请个神仙镇一镇邪祟。   这些街头巷议听得我汗如雨下。不明真相的人们啊,你们怎么那么能驰骋想象?   观月的去向我早就算过,她遍观人间恩怨冷暖之后终究还是回了出身的小镇,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安于一方小天地的女子,终其余生整理高不凡的诗稿与乐谱,编纂成集,传之后世,成就了高不凡名扬天下的旧志。   同是从这里走出去,有的人再没能回来,有些人却兜兜转转回到了原处,却也再不同从前。   但是总之不是被什么鬼拐走了好不好!   罢了,他们聊得开心就好。至于我,还是要咬紧牙关,把新春伊始这段时节的最后一件烦心事扛过去:眼前的上元灯会。   我最烦这些灯会了,无论是正月十五还是七月初七,通通烦死了。因为这些灯会上青年男女总喜欢放个河灯,上书一些心事与寄托些愿望。这种心情我能理解,莲灯错落也着实好看,但是这些河灯收拾起来真的好麻烦!   没人会想到这些河灯淤积在下游无人理会多么影响我秦淮水族的生息,那么多灯火亮在头顶怎么休息,怎么吃饭?也没人不会想到偶有河灯流入别家水域时同僚要如何埋怨。总之这是一件为凡人所不知,却让我这样的小仙很厌恶的事情。   我早年间对这些花灯很有热情,会一盏盏去读其上字迹,看不完还带回了水府存起来。因为总觉得会有谁向此地河神,也就是我,许些心愿,我须得细细斟酌,善加成全。   但是十几年过后,我觉得似乎不是这么回事:好像没有人知道我这个水神的存在。而人们许的愿望多是求钱财官运,女子多求如意郎君,这些全不是我能管的啊!   想当初,我还不懂事,热血豪情,以造福凡间为己任,故而把写在花灯上的愿望细细誊录,带往天庭,向月老与福禄寿三星呈送。那三个天天凑在一起下棋吃酒的老东西把我当个爱管闲事的愣头青,理也不理;月老倒是睬我,只是他胸中有怨气,出口就伤人:“你真是烦,老夫手办这里的红线已然千头万绪,岂有空理会这些痴人妄想!你这不懂事的丫头看起来可憎,看老夫配一个与你孽缘深重的人作你夫婿。你叫什么,说!”   我才不说呢!我当时果断的跑了,不,应该说是英明的撤离了。   经历过这些事,我也看开了,这万千河灯不过是些虚幻的寄托,根本没用,唯一作用就是给我找麻烦。是故我索性守在河水下游,待没人看见时把这些灯都熄了,再把灯化作飘零的枯枝,就这么交待了。   三五之夜,圆月高悬,寒星零落。人间团员之夜,我须得出去当班值夜,把满河的花灯作法化了。   我和小璇交代了几句,就要出门。一打开水府的门,却见貔貅立在门外,正举手要敲门的样子。   他见到我,笑了一笑,回头说道:“太好了!主人,小露子还没出去呢!”   我望向远处,但见他主人仙光熠熠,分水破浪而来,对貔貅点点头:“看到了。”复又远远与我招呼:“今日是下界佳节,本君心中一算,想你这必有好玩的,哪能不来看你?”   可见术业有专攻,棠溪仙君仙力高妙,命理推算却真的很糟糕。我于是点点头:“正是,定要带上仙君的。我正要去下游收拾河灯,想来就是仙君说的好玩的。往年有我弟弟同往,今年他不在,想必忙不过来。仙君肯施以援手,再好不过。”   棠溪果然一副恨不得吞了自己舌头的表情,但他终究地位庄重,忍着不动声色,倒是貔貅,一下着急了:“不行啊主人!你说好是要来带我看灯会的!我要看!主人不能食言!”   棠溪一弹他脑门,甩开他的手,压低声音说:“你以为灯会只是看灯吗?你不吃吗?不玩吗?没有钱能吃能玩吗?不哄小露子高兴能有钱吗?你去卖艺?”   这样终于能说通棠溪仙君何以值此佳节,特意造访我小小的水府。   我走过去咳嗽一声:“仙君,你不必小声,我都听到了……”他看看我,依旧大言不惭,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说:“我此刻公务在身,必须要走了。不过白梅在街上,仙君有什么需要,找他就好。”   貔貅脑袋一缩,对棠溪说:“不,不去了。她哥哥好可怕!”   白梅活了五百多年,头一回被人说可怕,还是仙君高徒。他真的出息了。   棠溪耸耸肩,对貔貅说:“好吧,那你就留在这里吧,本君倒不觉得露子哥哥可怕。”他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本君也是名流,岂可无侍童傍身?”   他说罢一抬手,我只觉身侧清辉灿灿,照耀水府门庭。再看清时,身畔站着一个典雅庄重的窈窕少女。长发如夜色垂练,披于一身墨绿长裙之上。   我愣了片刻之后欢呼雀跃起来:“喔……小璇!你,你果然是个大大的美人坯子啊!”   这神兽家的孩子生出来就是不一般,身量小小,已经仪态万方。我和她一般高的时候还跟着白梅在山里玩泥巴,白鹤这么高的时候脸上还挂着大鼻涕呢。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闲话无暇多说,我匆忙跑回屋找了几根发带与簪子,草草帮小璇梳了个发髻。小璇果然是风姿天成,随手收拾两下便是十足的妙人。   啊,我的前任河神大人啊,我对得起你啊!你的闺女,我今日终于见到她成人的模样了!你在天有灵,也是一般喜欲堕泪吧!   我简直要哭了,又有担心,问棠溪道:“仙力修为进境都该顺其自然,仙君点化小璇固然省了她无数时间,但是根基不稳,似乎也不太好。”   棠溪点点头:“嗯。只是个短暂的术法,让璇姑娘今夜姑且可以去街道上逛逛,明晨就会失效。这天下共度佳节,你留她一个人在水府也不好。”   我觉得棠溪说得有理,叮嘱小璇要跟紧棠溪,便目送他二人离去了。   貔貅踌躇不前,跟也不是,不跟又不甘心。我告诉他白梅身上天生带着梅花幽香,只要貔貅鼻子够灵,躲起来很容易。   貔貅顿时振奋了,撒开脚步追上了他主人。   方才还闹腾腾的水府大门,这下只剩我一个,彻底安静了。我叹口气,一个人往水下游走去。   还不到午夜,城内已然喧闹沸腾,嘈杂吵嚷之声我站在隔了几里的浅滩里都隐约可闻。没过多久,月上中天,大约庆典也来至□□,形形□□的花灯浩浩荡荡的顺流而下,在河滩上丛丛水草之间搁浅。   我踏水而行,把河流上的花灯一盏盏熄灭。   这是一件顶无聊的工作。花灯上承载的那些寄语与愿望和一百年前没个两样,还是那些人之大欲,没啥看头。   他们诚心所许之愿,就这么被我按灭了,我心中也有点愧疚,抱着胳膊叹了口气。   背后有人十分戏谑:“真可怜啊……佳节之夜一个人在河面上寂寞的掐灯,啧啧啧。”   我甚惊奇:“仙君怎地跑到这来了?不和貔貅他们一起逛逛市集吗?今年热闹可是超越往年。”   棠溪挠挠头,看起来很蠢,大约自己也不甚了了:“是啊,本君干什么要跑这来呢?……啊,既然说了是今日过节来找你玩,就要说到做到。把你一人放在这像什么话?”   我竟然不知仙君是这么的实在,笑了一下说:“我倒不知仙君如此言出必行。仙君接着玩去吧,免得貔貅和小璇遇到麻烦。……我懂了,还是白梅给你的钱不够,你又来找我?”   他狠狠瞪我一眼,看起来相当受伤。   这不能怪我想多吧!   棠溪环顾四周,眼中光芒闪烁,比北极星还亮。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紧挨着我,在凉飕飕的河岸上同坐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写点。。感情?写点。。日常? 我跪下了,我真是废话太多了。 第30章 岁岁红莲夜(2) 人间的节日对我而言意思不大,倒是棠溪,兴高采烈地指指点点,强拉着我陪他说笑。 “你们人间果然新奇玩意众多。小露子,你看!那盏灯!是个金鱼的模样!”   算他没见识。我闭着眼懒洋洋的应和:“啊,是的。”说完就把那盏灯化作浮草。   棠溪很气闷:“你怎么没有一点爱美之心呢?这比太液池里真的金鱼要好玩啊!”他说完伸手一指,又把那些浮草拼回了早先花灯模样,还给点起了。他这一手比我拆解花灯要难。   我怀疑他回天界这段日子是不是给憋坏了,看人间什么都好玩,这样都不够,还要与我添乱。   这些花灯实际上手艺一般,集市上的大路货,而样子也就是莲花金鱼小船那几个常见样式,比我弟当年手痒做的一盏凤飞九天花灯差之万里,反正我是不爱看。   我略露出一点不屑的神色,就被棠溪抓紧了不放:“看来小露子一定见过更好的!找来本君瞧瞧。”   可惜白鹤当年的随兴之作被我拿去卖钱了,没东西能给他看。凭我旁观熏陶出来的那点手艺远不足以复制我弟的神乎其技,真是对不住仙君,没东西给他看。   顺说,白鹤的灯卖得还不便宜,人间真有识货的。   棠溪一脸哂笑,说我定然是骗他。我再三辩解不能,只好说就算我有手艺也没材料,我刚落下话音,棠溪就倏忽消失了。我莫名其妙,只好继续忠于职守,收拾源源不断的河灯。   不多时忽觉天空有一怪影逼近。幸亏这个地界多年太平,养成我平和的心境,不然模糊中看到空中一黑影拖着两根大毛竹飞行,定然要祭起杀阵了。   棠溪把两根大竹子扔到岸上:“太白星常来人间办差,他曾与我说人界西南竹林茂盛,我就过去砍了两根。应该是够用吧?”   我听这意思是不够他再去一趟,忙说足够。   低头看看,竹枝上还凝着山中露水。这可叫我怎!么!办?我要从砍竹枝削竹干开始吗?!   棠溪把他的古铁剑递过来:“是不是要先削竹签?快动手吧,本君很好奇这些灯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硬着头皮接过。这个剑棠溪自己一直懒得带,整日交予貔貅保管。但是貔貅小朋友上街去,显然不宜带着过于传奇的兵刃,所以宝剑难得的归正主看管了一会。   结果用来给削竹子了。   不过这古代神兵就是好用,切削起来毫无凝滞,如今流行的宝剑无可比肩。   我寻思了半天,拼却全部手艺,搭起一个兔子的骨架。新鲜竹子湿气很重,并不太顺手,骨架差强人意,做到这个地步我已经百尺竿头了。   棠溪看了,甚为惊异,他想细看,我生怕骨架子散了,严禁。   我做花灯,河灯就全交给棠溪处理了。难为他一个大神仙,做我们这些小仙的杂活。但是他果然和我境界不同,祭起一阵生生不息的河风就把灯火都吹熄了。   仙君做事善始善终,不忘帮我把花灯拆作浮草。不过他仍是爱惜这些不怎么地的玩意,左顾右盼,磨蹭得很。      他对着花灯研究的时候,貔貅气喘吁吁的跑来了,隔了老远便惊慌失措对我俩大喊:“不好了……小璇……小璇走丢了。”   “镇静。”我瞪他一眼,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走失人口这种事,在我这从来就不是事。我把铜板再取出,诚心诚意的求问,抛出个卦,心中算了一算,也不能平静了。   “小璇……她和人打架了?”   如果不是卜卦不可就一件事反复求问,我肯定会重新来一遍。小璇那个温文持重的样子,怎么会和人打架啊?我不会平生第一回算错了吧?   “多言无用,小露子,我们快去找她吧。”棠溪一脸看热闹的期待,我没空理他,看明白卦象所指方位飞奔而去。   路上貔貅简单的向我交代了事情经过:   原来貔貅和小璇原本十分低调的混在人群里游历人间,根本无事。偏巧小长他爹今天也带着宝贝儿子出门看热闹,为了方便和隐秘,把小长放在个满是柑橘的背篓里,装作贩夫上街。貔貅见到小长爹,本想悄悄绕道而行,奈何小长爹却有几分自来熟的本事,见过貔貅一回便生亲善之意,与他打招呼,连带着小长也探出头来,招摇着和貔貅他们打招呼。   这下便出事了,眼神好的路人见到色彩斑斓的蛇,再小也要躲,何况小长家女娲后裔,定然比一般的蛇可怕点;而眼神不好的,则善意的提醒他柑橘里生虫了;眼神最不好的,好不容易在过节时遇到不休息的生意人,还上前问价,要买上几斤柑橘。   小长爹不能容忍别人诋毁他儿子是虫,更不能容忍别人眼里看不见他儿子,于是揪住了某个不慎惹了他的凡人开始胖揍。   貔貅终究是靠得住的孩子,当即上前拉架。可惜小长爹不听取却功夫了得,于是变成了貔貅与他的一番缠斗。   最终小长缠绕上他爸的手臂,吐吐信子,如在用神秘语言教育他爹,小长爹才收手。这时貔貅再四下看,已然不见了小璇踪影。他无计可施时,是小长通过他爹给貔貅指了一条明路:我。   我听了之后真是暴汗无比,从没听过这种打架的起因。然而我心挂小璇,实在无暇掰扯这些。   纵身翻过城墙,回至城中,走街串户,终于在一个巷口见到了小璇。   貌似架已打完。这是当然,小璇虽然不以武艺见长,但她是神兽之后,也是神女啊!收拾个不开眼的凡人岂不是抬手之间?   小璇独立风中,一切都好,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只是眼神凌厉,似是恼恨,是我向来所未见。   我拍拍她,她缓过神,见到我,恢复平素谦和温柔的脸色,说道:“抱歉,让仙君和小露子担心,还有貔貅。”   她化作人形时没有平时那么拖沓,不过还有些不习惯,是以话都很短。大约是因此,我一再追问她和谁动手的,她也没有说清楚。   又或是不想说清楚吧。我想了想还是不打听了,反正小璇是心中有数的人。   棠溪跟我入城还不忘带着兔子骨架和他上眼的宫灯,他看了小璇一眼,说道:“难得难得,本君一时兴起帮璇姑娘化人形片刻,璇姑娘就遇到了刻骨铭心之人了?看来这些都是命数啊。坦然接受最好。以愤恨待之,缘也要化劫了。”   小璇轻轻的摇头:“没有什么缘。但多谢仙君指点。小露子,我回去了。”她不忘与棠溪和貔貅见礼,实在是极其妥当的孩子啊。   后来棠溪着貔貅去买纸笔颜料,逼着我糊上了兔子花灯又画上了五官与花纹。难为貔貅在这所有商店都不做生日的时日敲开店家的门重金购买。   画完之后,棠溪问我要在灯上写个什么愿望。作为仙家,已然百病不侵,福寿绵长,我还能有什么愿望?一时想不起,我便说:“那就愿流年不止,永如今夜吧。虽然人间的节日不算很有趣,但仙君特意来看我,我还是觉得此刻难得。”   棠溪拿了笔在兔子灯上写了下来。我粗看了一眼,仙君写字还不错,有股刚毅遒劲的范儿。棠溪似乎是感觉到我的赞叹之意,说道:“不用夸,本君领会。虽然不常向天帝上书,但是几千年下来,总也把这笔字练出来了。”   他说完把笔递给貔貅:“貔貅的愿望,也写一写吧。”   貔貅结果灯与笔,笔走龙蛇写了半天,交还仙君。棠溪让我一起看。上面第一条书:想吃馄饨蒸包肉粽春卷。后一条是愿玉瑚公主早日与主人鸳鸯双宿蝴蝶□□。   棠溪拿过笔,把后一条划掉,然后看看我。我心领神会,点头道:“夜宵,我懂。” 我把笔递给棠溪:“仙君要不要也写个愿?”虽然我不觉得作为神仙他还有什么可求的,但终归是个吉利的盼望嘛。   棠溪犹豫了一下,笑了笑,还是接过。貔貅写得太啰嗦,棠溪只有灯肚子上一小块地方可落笔。   他端着笔伫立良久,写不出一个字。我看他也没什么可写的,寿与天齐,众仙敬仰,他还短什么?   我看着没趣,便和貔貅讨论吃什么馅儿的馄饨。眼角一瞥,棠溪犹疑着落了笔。   我挺好奇他又什么盼头,刚探头,棠溪便把灯一甩,直扔进河中。   “仙君许的什么愿?怎么这么见不得人?”   仙君极不耐地暼我一眼:“愿望这种事也能让别人知道吗?”   他真是自以为聪明:这河灯扔到我水域内,我早晚能看见。他藏得快有用吗?   不过说起来,下游的灯我还没收拾,于是折了个纸鹤给白梅送信,要他来带着仙君吃饭。貔貅的哀嚎之中,我忙叨叨的告辞。   棠溪扯住我,说我今晚带他玩辛苦了,定要给我个答谢。接来一看,是一张华贵无比的请柬。“带着这个才入得本君生辰庆典。别忘了贺礼。”   这叫什么答谢……   也不知我跑这一趟,下游堆积了多少河灯,可别扰了河中水族。我急急忙忙跑到河边,发觉一点麻烦没有:仙君祭了个风术,吹熄灯火,又用了个划界之法,把河灯都圈住。   “这俩法术倒是实用,以后就犯不着大过节的守在这了……有机会请教仙君一下才好……”   我见无事,便打开那正红烫金边的请柬来确认一下时间地点。一打开,里面是张字条,上面写了两种法术的做法,虽则概略,可琢磨一下,也能了悟细节,练习一下,明年就省心了。   字条末尾还有一句留言:偷闲,死生大事矣。嗟乎!卿之苦劳,实不堪取也。   嗟乎你妹!太嘚瑟了!我如果如他一般深谙法术,就不是一个小河神了!   但话说回来,虽然他风凉话说得飕飕的,毕竟传道授业了,我很感激,下决心好好给他准备个贺礼。 作者有话要说: 啊,可能写的真是不太成熟吧~可能是节奏又慢了。认了。貌似数据滑坡了呢。留下来的同学多谢啦。 后面一波情节应该就在下一章开始了吧。。大概 第31章 海上有仙山   我都这样下决心了,结果还是忘了。不怪我怠慢,实是因为水府出了点事。   事情出在小璇身上。她失踪了。   灯会之后第二天,我收拾了前一晚没收拾干净的河灯,失望的发觉兔子灯上棠溪似乎用了个法术,引水漫上了河灯,字迹尤其模糊,根本读不得。转回水府,答复了天界与水部的公文信函,出门找信使时,发觉水府过于寂静了。   我本以为小璇又在河边晒太阳,便先着手公务。等忙完了仍没见她回来,我就真的着急了。顺着河边查看一番并不见她,我心里感觉有点不稳,扔铜钱找了找她。   顺着卦辞方位找去,居然摸近了深山之中。金陵附近山水清灵之气馥郁,所以略微有点污浊气息我就会非常警觉。何况这里妖气森森扑面而来。   我隐藏行踪悄悄探查,在个黑黝黝的石洞附近感觉到微弱的小璇的仙气。我不知深浅,不敢妄动,悄悄的撤了回来。   一寻思,小璇莫不是被什么妖物给绑走了吧?!   这大过年的赶上这种事,真姥姥的流年不利!   从前也有妖怪来我们这作祟,但是许多很快就耽于金陵繁华,酒肉度日;剩下那些铁了心坚持要作恶的往往法力更强,这就不能坐视了。   摒除妖邪当然是本地仙官的事,不过白梅不能指望,被绑走的不是他我已经很欣慰。白鹤不在,我只好找到了小长爹。给他画了下山头的地图,讲明了怎样设伏,我怎样诱敌,怎么布阵,最后怎么由小长爹拿下等一系列计划。   我问他是否理解,小长爹皱眉沉思良久,终于说道:“交给洒家吧。”   他说完便走。我见他地图也不带,不知他如何执行计划。结果赶到山里时,四野烟尘密布,石洞已然被捣毁,一片狼藉。小长爹正揪着一个妖怪猛打。入得洞去,小璇果然在其中,一并还有许多年幼的仙子妖灵,都被法术禁锢。   作战如此顺利,我如释重负。其实想想看,其实和我以及我的计划一点关系都没有。但我仍然很高兴,小长爹真是很好的助力。能力敌的话我也懒得智取。   我给她们解了禁锢,出门见小长爹捉了个狐妖正在狠狠的来回抽打,我赶紧上去询问。狐妖一族除了魅惑以外,心思也灵活,常于仙妖两界做买卖,也是个经商的大族。但也有心思太活没有走上正道的族人,比如眼前这只就胆大妄为做了拐卖仙女的营生。   狐妖已然被小长爹打怕,我还没问几句,他便交代了:原来他常拐骗一些法力低微的仙女或灵物,打碎其内丹使其修为再难进益,然后送到些穷山恶水之中,卖给当地的妖怪。   这实在太歹毒。小长爹听罢不忍,又揪他起来胖揍。我没拦着。洞中的仙女们都还好,并未受荼毒,我帮她们送信与家中,等人来接。得空问小璇怎么会一时大意被人怪了,她只说让我担心十分抱歉,旁的却什么都不说。再三追问,都是如此。   我见她倔强,也无法再问,便去起草相关公文了。后来还是辗转从小长爹那里听说,狐妖在被他打得天昏地暗不知亲娘是何面目时说起,有个乌龟小妹在找可长久化人形的丹药,他乔装个道士,十分轻易的就把人给骗来了。   小璇唯一一次化人形就是灯会上,真不知她遇到什么事,如此耿耿于怀。   接下来就是一阵忙。那狐妖所拐不限于本地,查来查去竟成了大案子。于是免不了写公文上报,又要安置被拐的仙女,着实忙乱。心中又担忧小璇,更是无暇旁顾。   直到有一天,金鲤来水府找小璇玩,看到我时,说道:“小露子姐姐,我早先在河堤那里见你弟弟回来了,正往白梅哥哥那里走呢,你去看他吗?”   那自然要去。我叮嘱了她一些要照顾小璇的情绪,多多开解她之类的话,才奔向白梅家。   白鹤忽然回来,我很惊讶,白鹤见到我,也十分惊讶:“你怎么在?”   我困惑一笑:“我怎么不在?”   “你不该在给那个仙君庆贺生日吗?我在路上见到许多神仙赶着赴宴,想着又没人管大哥了,才回来做饭的。”   要!死!了!我把棠溪的生日彻彻底底完完全全的忘干净了!   现在动身只怕已然误了时辰,更何况,我还是空着手去,说好的丰厚贺礼一点也没准备啊!   “贤弟,你大老远回来,肯定给姐姐带了礼物吧?”我满怀期待的摸摸白鹤的头。   他一把拍走我的手:“哪有礼物?我出门这么多回你从来也没要过礼物啊!你想要什么你要提前跟我说啊,不然我上哪给你变去……”   他没有说错,他出门我最多让他捎点吃的。他这么一根筋,是不会突发奇想带土产回来的。我叹口气,垂死挣扎着问道:“那家里此时此刻,有什么能拿得出手送人的东西?”   大约我实在问得绝望,白鹤都不忍高声说话,只是犹豫不决的问道:“我倒是刚刚炖上一锅老鸭汤……”   扶不上墙的玩意!这东西能送到天界吗?能送到天界的大神仙棠溪那吗?能给他当生辰贺礼吗?   紧要关头还是要自力更生。我从白梅书法里带走纸墨刷子,出了城就驾起云彩,在环绕金陵的群山之中寻了个遍,终于找到一块碑铭,其上字迹如万仞突起,乱石破空,狂放之气几欲破碑而出,令人目眩神迷。   我一时真的找不出好的贺礼,可我们这个地方,别的不衬,就衬才子骚客与锦绣文章。这漫山遍野的题诗碑文,直花了我好几年才一一赏罢,而那几年间,又有无数新诗奇文留在这些山水之间。   我记得仙君偏爱根骨硬朗的文字,依他给我留的字条来看,他自己的笔体也是这个意思,于是我就找了个最奔放的碑文,细细的拓印下来,但求仙君看了投其所好,不追究我贻误时辰之过。   回了家,让白鹤帮我熬浆糊,好把拓本细细的装裱起来。因为小璇书法极好,所以她虽然不在意,我却总挑一些她的字来保存,时间久了,人间这手装裱字画的手法我也做得不错了。   白鹤送来浆糊之后,我也没放过他,让他顺道用鸭汤下个面。   他翻个白眼:“你这送的什么礼?书法和寿面混着送,算是什么风格?”   实话实说,这是被逼无奈瞎凑数的风格,但是为了送礼送得自信,我首先要说服自己和周围的人:“你不懂,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雅俗之间,哪有那么泾渭分明?”   “哈,你就这样和那个仙君说吧。希望他能放过你。”他说完又挽起袖子下了厨房。 ******************   因为天上一天,地下一年,所以在天界只有一天天的过日子,并无法计数年月,更遑论生辰。神仙们庆贺生辰,大多是在人间挑一处仙境设宴。比如西王母的瑶池,便在昆仑山之上。   这回棠溪的寿宴设在东海三座仙山之中最为闻名的蓬莱之上。纵然是仙山,也不是随便哪个神仙就能在上面设宴的,何况是天帝亲自下旨定了这个地方给他。棠溪仙君的得宠果非寻常。   我带着放了寿面的食盒和裱好的卷轴来至东海边。拿出请柬,便有一道符令自当中而出,不多时海浪之中驶来一叶小船,船上一个带着斗笠的老者在撑船。看这船在如此风浪之中稳如泰山,不用多想就知是往来仙境所用。   我跳上船,去往蓬莱。东海之上风浪滔天,小舟所到之处却是风息浪止,不时有鱼群自水面飞跃而出,银光闪闪,如一道虹桥闪现,实为盛景。   美中不足是那撑船老者不停念叨我怠慢失时,不分尊卑,无礼于仙君,说来说去,得出个如今的仙家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   我没理他,满心想着怎么搪塞这个迟来之过。不过到场一看,发觉我似乎多虑了。   在场的仙家没有一千,三五百确实一定有的。从大门口远望而去,厅堂之内是几位天帝身边的星君与美貌的仙子,其余地位略低一些的仙人们则在庭院内各设案几,各自举酒遥祝。   我粗略的算了算,按我的官阶,应该是要坐在院外面半里地吧。在与不在,棠溪仙君当是不知情的。只是若要去拜见仙君面呈礼物的话,便要唱名,这下所有人都知道有个芝麻大小的河神日已过正午才来祝贺。   所以明智之举,就是把字画悄没声的塞进礼物堆里,然后默默的混迹于诸位神仙之间,临走时辞行即可。这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棠溪纵不记得我几时到场,准也会认为是自己忘了。   我觉得,应该……是没问题吧!   我也曾给水君贺寿,所以这些寿礼如何安排心中略知一二。一般都是暂时放在个小院的仓房里,寿诞之后照礼物上的名帖慢慢登记造册,酌情回礼致谢。   我先不入正殿,四下游走,观察了一番地形。能得请柬敷衍的大多是有头有脸的神仙,且又是来宴饮的,对他们若是严加防备也没面子,所以这仙境之上并不似天宫,没什么森严守卫。   看了一会,我决定从花园中穿行而过,那样应是能从偏门摸近别院。   然而这就叫自投罗网:我谨小慎微的走了没两步,就看见棠溪一个人坐在白玉栏杆上,一手托着腮帮子,不知在寻思什么。   其实,我也懒得去想他寻思什么,赶紧闪身躲到个花架之后。迟来已经是大错一件,带的礼物还如此拿不出手,偷摸放在礼物堆中不显眼的角落还好,当面呈送棠溪还叫我怎么活?   那厢棠溪似是嗓子不好,低咳了一声。他这是怎么回事?我还有点悬心。   我才做此想便有人替我问了:“仙君身体无恙否?万请保重。” 第32章 海上有仙山(2)   这声音甜美清澈,十足的美妙仙音。于我耳中也不陌生,乃是东海玉瑚公主。   棠溪见到她,规矩的站了起来,微笑说道:“劳公主忧心,不敢当。只是席间喝多了酒而已,不妨事。”   细想也是正常:东海龙王如今风头正劲,足够资格受邀;而他一心要将宝贝孙女嫁给棠溪,定然也是会带她而来,想法子让他们接触。   “仙君见谅,祖父忙于与众位仙家应酬,在席间脱不开身,只能让我独自来拜会仙君。祖父另有贺礼送给仙君,祝仙君多福多寿。”玉瑚盈盈下拜,把一个锦盒送上。   看吧?果然。   我从满架藤萝的缝隙之间看去,那礼盒之中盛放的是一柄如意,光芒温润,纯白无暇之中又有如青如碧的光辉,远看便知是宝物。   “这是以我东海特有的白玉珊瑚雕刻而成,希望仙君求之得之,终无忧虑。”   白玉珊瑚……这不是把公主的名字都嵌进去了嘛!老龙王送这份礼物给棠溪的心思啊,哎哟哟哟。   玉瑚送这如意愿棠溪无忧无虑,结果仙君立刻就忧虑得皱了眉。她见状也心下明了,再拜说道:“这是祖父擅作主张而送,但请仙君勿要见怪。上回的事情……玉瑚……玉瑚没有告诉祖父……仙君凭自己一人也能诞育后嗣……他还不知道,所以还想让玉瑚嫁过来。”   我能感觉到棠溪周身散发着无比的郁闷的气息。他过了半天,抱着胳膊悠悠说道:“这样啊。”   玉瑚公主真是个赤诚之人,向棠溪进一步解释:“秦淮河的白露水官告诉我和貔貅,仙君如此非凡情形,怕是会受人排挤。所以玉瑚一定不会说的,请仙君放心。”   我的妈!那是我一个即兴之作啊!公主怎么说啥信啥啊!我缩回花架后面,心里盘算着如今这情形,是否现在立时离开蓬莱为上策。   棠溪又半晌无语,拍着栏杆来回踱步,几个来回之后,笑着说道:“多谢公主。若有机会,本君也是定要好好的谢谢那位白——仙——官——”   玉瑚点点头:“正是如此。”   仙君对我的谢法自然是和公主想的不同,不出意外,那应该是非常的可怕。   然而这等程度的可怕已经不算什么了。因为棠溪仙君方才说起我名字时,正是对着这花架。   他的声音幽幽飘来,我一个冷战,差点打了手里的食盒。   说起食盒,没有被我打翻只怕一会也要被棠溪怒极踩烂。与其如此,我又何苦饥饿上路呢?我弟的好手艺,可不能浪费。   白鹤这碗面发挥的太出色了:汤炖得十分浓郁,上面还零星点了点麻油,面条却十分清爽,食之毫无油腻厚重之感。还有这新鲜焯水的青菜,这剔了骨的半只烧鸭腿……   真不愧是我在这世间最后的留恋。   那边棠溪事情处理得极其麻利,他喊了几声貔貅,少年小跑着奔过来,问仙君是不是要回驾宴席上。   棠溪一挥手:“本君不在他们喝得也挺好。叫你来是别的事:你把天帝早年赐下的灵犀角笏板找来给公主。我已多年不参与朝会,还是转增龙王更得其所。烦劳公主转告:本君多谢龙王礼赠,微薄回礼不足表感激之情万一。同为天帝效力,还望龙王一如既往泽被苍生。”   棠溪这话说得极流利,想必是今天在宴会上没少耍这种嘴皮子。   不过他送的这礼却不错:笏板这东西摆明是给公主的爷爷,就谈不上定情的寓意;而龙王送的如意举世无双,占了个“宝”字,棠溪这回礼是天帝赐下礼物,却是占了一个“贵”字,细较起来非但不亏待龙王,礼还有点重。至于天帝那里,一般的御赐之物臣子当然要珍重供奉,转手送人怕是要令天帝恼火,但好就好在龙王如今很得青眼,天帝也想提拔他,送一件经年不用的旧物简直太无所谓了。   仙君定然是攒足了全身的力气用在了脑子上,才送了这么一份消灾得福的好礼。我坐在一地落花上,一边咬着鸭腿,一边暗暗夸了夸棠溪。   “顺便,貔貅,你带着公主四下看看。蓬莱之上美景无数,公主不必把这良辰美景浪费在本君这。貔貅,快去吧。”   我噎了一口:棠溪让貔貅带着玉瑚快去,接下来就是收拾我了呗。   我抓紧时间又吃了两口。果然,棠溪大步的向花架而来,拂开垂落的藤蔓,携着风走近。   如此盛大的宴会,棠溪这样任性的人也少不得好好穿戴了一番,高冠博带,广袖垂地,踏着重台高履,迎风行来,简直像个神仙。   我是说,终于有了他该有的样子。   如此神仙模样,也还是没救。棠溪来至近前,竟先是挽了袖子蹲下,盯着我手里的碗,闻了又闻,问道:“这是什么?”   我没想到他并不发作,还是心平气和,不由得迟疑片刻才回答:“是……寿面。”   棠溪困惑了一下,看着我问:“寿面应该是给我的吧?还是,我误解了你们人间的规矩?”   “是,是给仙君。”我点点头。   棠溪终于翻脸了:“那为什么你在吃?!早早说过来与本君庆贺生辰,你却最晚到!到了不来见本君,还躲起来偷吃给本君寿面!”   我往花架角落里缩了一缩:“我刚才以为……仙君会生气,然后我会死,一刹那误入歧途了……”我低头看了看碗中,诚恳的补救:“我只是吃了肉和菜,面还没动,汤也剩着。严格来说还算是一碗寿面。仙君还,还想吃吗?”   仙君盯着我手中面碗,沉吟良久才做取舍:“本君不稀罕。”   好吧,既然他这么说。我终究不好意思再动筷子,只好把剩下的半碗面放回食盒里,然后说道:“小仙还另为仙君准备了薄礼,聊表心意,愿仙君多福多寿。这个,我手上沾了点油,仙君你能自己打开这个吗?”   棠溪对我翻了个白眼,拿起耍了一耍,点头道:“还真是够薄。”他单手一抖,解开了卷轴,上下打量了一番,微微一笑:“从没见过这样的笔意。凡间也有人具备如此气魄,我从前倒是失敬了。”   嘿嘿,我就知道他能喜欢这个。   见他看得高兴,我有了点卖弄之意:“这是狂草,在凡间才流行几百年,比不得金文篆隶,所以猜想仙君应是还无缘得见。当中名手首数颠张醉素,这碑文便是之一的张伯高手书,写的还是鬼才李长吉的诗篇。这几位虽是凡人,可都神得很。”   因为字迹奔放,我确信棠溪看不明白,还贴心的给他念了几句:“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   我读到一半忽然意识到,这个《苦昼短》不是一个适合读给神仙听的诗文,故硬是掰开话头说道:“左右是欣赏书道,看字就好。仙君妥善收好,想看时取来瞧瞧就好……”   想想还是不妥,棠溪乃众仙焦点,这诗文有些悖逆,别给他惹麻烦……   “罢了,这次真是小仙的疏漏,此物仙君还是不要收,小仙来日定会补给仙君一份重重的大礼。”   我伸手去拿,棠溪一回身,没让我得逞:“寿面都被你吃了,贺礼还要收回。白露,你良心呢?本君不方便摸,你自己摸,是不是只有一点被吃剩下的了?”   “……”   这个能为一碗寿面丧心病狂的棠溪!   我正欲开口辩白,棠溪摇摇头:“不必了。这个礼物本君当真喜欢,定然是要收。若哪里有不合适的,你只要不说出来是你送的便无事。”   想来也是:德高不高另说,“望重”二字棠溪是真有。他受器重,人还闲散,应是不会有人找碴。念及此处,我略释怀。   一释怀,人就放松,一放松,人就得意,一得意,人就开始瞎掰:“细微小礼,承蒙仙君错爱。也不枉小仙辛苦数日,踏访山川,花费好一番心血才备了这样一份礼。还望仙君看在小仙一片诚心之上,莫要计较小仙一些微不足道的过失才好。”   “嗯,你的诚心,本君感受到了。”棠溪提着拓本,点点头,又前前后后的看了看,说道:“你要是稍微耐心一点,等墨干了再把卷轴收起,一则免得把墨蹭到了背面,二则说起心诚我还能信。”   白梅总说我有一个毛病,就是不死心。不仅不到黄河不死心,说不定还要把黄河填平了蹚过去。他没说错。此刻我又不死心,强辩道:“水府难免湿气重,墨迹数日不干十分寻常。仙君千万别见怪。”   “原来如此。这事本君倒是头回听说。正好,蓬莱四面环海,平静无风,湿气更重,咱们试试看几日能干。如此……白仙官少不得留下住几天吧?这是个好几日才能看出个结果的试验。”   “嗯……嗯?啊,仙君开玩笑了。哈哈哈。今日众仙云集贺寿,仙君定有许多可玩的,小仙不敢耽搁仙君,先去席间列坐了。”   棠溪点点头:“也好。貔貅正在陪着玉瑚公主游园,应是没空给你收拾客房。本君速去结束宴会,然后貔貅就闲了。甚好。”   他一拍大腿,抬脚就走,还走的飞快。我没能追上表示反抗。   无处可去,因为宴饮未罢,摆渡仙山与人间的船与船夫都不在岸边,无法渡海。于是只好真的回了宴上。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都要说:多谢各位看官的耐心~~ 第33章 海上有仙山(3)   不出意料,我是敬陪末座。环顾四周,没有相识的水部同僚。倒不是水部除我与玉瑚她爷爷没人到场,只是几位都是掌管大河大湖的水神,官阶远高过我,且又围绕于龙王左近,我想了想还是没上去搭话,闷头吃矮几上的点心。   真是难吃啊!这寡淡的味道,平淡的口感,除却精致华贵的外观可堪夸赞之外,当真想不出别的溢美之词。   隔桌的神仙胡子很长,看我大皱眉头,便教育后生:“仙家要摒除七情六欲。口舌之欲乃道者不齿,平淡无物,方见真知。仙境之中的食物果然不凡,天帝英明哇……”   他盘中的糕点也是咬了一口就放置着呢。看来天帝再英明该不好吃还是不好吃的。   我放下筷子,想来想去,理解了仙君:难怪仙君为了一碗面这么能折腾,他没闹翻天真是不错。   棠溪一出面,便有无数等了许久的仙家上前祝酒。棠溪笑着一一应对。   仙界的酒确实封存着劲大如棠溪所说,一醉三百春秋的老酒,但是绝不是今天桌上这些。越是盛大的场合,神仙们越是注意风范,于是越要喝淡得发苦的酒水。   这令仙君的不胜酒力装得十分勉强。但是他仍然以惊人的演技强给太白星君灌酒,若是不喝便得唱歌,又去逗二郎真君的狗,把个敲编钟的槌扔老远,要人家叼回来。   我在院外看着,都替他羞耻。   结果这些神仙对棠溪都很纵容,生怕他玩得不尽兴,对他的要求无不满足。   仙君在哮天神犬面前张牙舞爪,就等着被咬上一口,然后便可回去疗伤,宴席作罢。不想神犬倒是很喜欢如此玩法,摇着尾巴到处跑,反而一时宾主尽欢,氛围更加热烈,令仙君大伤脑筋。   到后来二郎神不得不拉下脸来求棠溪把那个槌子送给他,因为他家的小狗实在太喜欢了,咬着不肯撒口。为难之处是:编钟与槌原是一套,失去一只槌整套编钟就不完整,换做别的槌来敲击音质也会大不如前。   棠溪一琢磨,把整套编钟送给了神君。   神君哭着说这么一大套编钟他运不走啊。这东西是上古礼器,神仙眼里也是贵重,万不敢使法术缩小藏在袖中。这么大一套古乐器要腾云跨越整个东海与半个神州,送至他的洞府,真是够他喝一壶了。   最后一众神仙凑在一块,都在帮二郎神君研究怎么运送编钟回家,一时宴会跑了题,才渐渐不了了之。   我看得起劲,一时忘了随大流溜走,想起来后匆匆离去,然而貔貅已经守在仙境大门处,礼送各位贵宾之余把我赶了回来。   我仗着与小貔貅的一点交情,揉揉他的头发,说道:“别闹,姐姐尚有正事,要先行一步。替我向仙君道别。乖!”旁边路过的神仙侧目瞅我,大约是没见过敢这样在棠溪高徒面前找不自在的。   貔貅离了白梅一阵子,早先那种不可一世又回来了。他眼角瞟了我一样,压低声音说:“休要戏弄本尊,主人早已交代,必得留你下来,你若说个不字,打晕拖回去也可。”   “什么?……”我听了不禁心生疑窦。棠溪固然是个神经病,但并非一个小心眼。想当初不认识时我就去他房顶上吃东西睡觉,正式认识头一回就抽了他一巴掌。如今我还活着,足见仙君并不小器。   所以他如此坚决的留我在这,怕是并不是为了整我。我想这事不简单,便一叹气,跟着貔貅往后院走去。   貔貅带我在岛上瞎转了一阵子,随手指了一件屋子:“好了,就住这里吧!蓬莱岛本尊第一回来,其实也没太转悠明白。”   我倒不在意屋子如何,只是心里不住揣测仙君的用意。   貔貅见我若有所思,也放下了冷硬的面孔,凑近了如自己人一般说:“后悔了吧?你招惹主人是做什么?主人看起来是很好说话,可主人动真怒时,那就是地狱一样的黑暗……总之才不是你给他买点好吃的能糊弄过去的。”   他说完不自在的打个寒战。我觉得他说得对:棠溪是何等量级的神仙都已经是次要因素了,主要的是我还把给他的那份吃的自己吃了。   “本君做过什么事,让小貔貅看到了地狱的黑暗?”棠溪一只手掌狠狠的落在貔貅头上,揉乱了他的头发。   貔貅吐吐舌头,对棠溪又毕恭毕敬起来,说道:“禀主人,白露已经拦下来了。现在属下就带公主去拿那件回礼。暂时告辞。”   此话有些缘由:蓬莱仙岛并非棠溪居所,只是天帝赐他在此地设宴庆生,声势浩大,兼又仙境风景迷人,作为宴席东主盘桓数日实在普通。只是送给玉瑚的回礼还在他天界的住处,少不得貔貅奔波一趟。   只是貔貅这胆大妄为的小子,在仙境里居然敢称我全名了!   我忧心忡忡的看着棠溪:“仙君留小仙指点,白露敢不听命?惟有一件事不能放心,就是正值年初,水府事务繁杂,小璇近来又不大好,需有个靠得住的人操持。仙君可有什么好人选能指派?”   这事简直不用想,棠溪说道:“那就貔貅吧。本君手下也就他一个能差遣。”   我同意:“太好了。难为仙君舍得让他离开。仙君请放心,貔貅到了我水府自有家兄照看,不必挂心。”   棠溪真挚的拍拍貔貅肩膀:“此番下人间,要与白梅仙官多亲近,好生学习。”   貔貅见我与棠溪一言一语的往来,便发蒙了,然后暴跳起来:“主人你别骗我!她哥哥那点活儿不都是小露子在管着嘛!跟他学个屁啊!”   棠溪白了貔貅一样,让貔貅闭了嘴,然后说道:“那就好生自学。”   他想了想,说道:“正好,反正你也是要回天界,把柜子里存着的避水珠顺便取了给她哥哥吧,方便他去水府看你。”   貔貅膝盖一软,还好没有跪倒:“主人,不必吧……那一对宝珠是千年的玉蚌生出,珍贵非常,不是属于凡间之物。”   我听了不由得自语:“原来避水珠有一对啊……”声音大小恰好能被棠溪听见。   于是棠溪仙君又起一念:“既然是一对,那就都取来,白仙君的弟弟也送一颗。”   当然了!你老人家编钟都送了一整套,珠子能留一半吗?这下好了,白鹤往来水府方便之外,出门也不怕江河湖海了。   我已十分满足,仙君却更上道:“既然送了,就人人送到吧。把我桌上那个木鼎给璇姑娘,对,用作笔洗的那个。告诉她无须香料,祭起此物自有香氛之气,练功时可助进益。她若再刻苦勤勉,修成人形不需久待。”   我一听便傻了:棠溪桌上那鼎是否就是传说中药王爷炼药留下的神鼎?听闻用这鼎染百草灵气,又有药王爷的法力,用之辅助练功直接就能上升到物我两忘的境地,自然进境飞快。   棠溪在凡间,一直在我这蹭吃蹭喝,令我在他面前有了点优越感,总觉得我养活着他。事实证明这真是我坐井观天了。其实我才是贫寒的那一个啊!   貔貅也是如我一般的听傻了:没想到他不劝还好,一劝送出去的东西更多。他忙退走:“主人,我这就去办事!”   貔貅走后,我惴惴不安的说道:“仙君太过慷慨了,小仙不太敢当。”   “得了吧,真不敢当你怎么不拦住貔貅不让他送?”棠溪瞥了我一眼。我腆着脸一笑,无话可说。   他又叹口气:“其实这也未必是对璇姑娘好。药王鼎固然能帮璇姑娘速成,只是她的修为不会太扎实。所幸化人形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法术。她若要练别的,最好还是别用这个。至于避水珠嘛,我和貔貅法力足够,都用不上,还是你家那两个比较需要。家里堆了太多杂家伙事,腾腾地方也好。”   我很贫寒,我很贫寒,我真的很贫寒。 ************* 无论有意无意,仙君已经充分的显摆了他的家底,让我自惭形秽。我想着刺激终于受完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棠溪带着我去了堆放贺礼的偏殿。   “不知道诸位同僚今年又送来了什么?小露子,最好他们的礼物能和你送的一样有趣。”   我没应声,早已看傻了。我竟然还曾经痴心妄想把我那寒酸的卷轴混在礼物堆里?!放进去了怕也是要被第一眼挑出来扔掉吧。我的贺礼分明就是与这堆放的所有礼物,不,是与这整个蓬莱世界格格不入!   如山一般贺礼之中,清雅的有月中嫦娥送来的桂花酒,绮丽的有织女们纺云彩织就的锦缎,庄严的有南海观音手书的一卷心经,奇异的有巨灵神送的犀牛皮战鼓,据说敲一敲对手就目眩神迷。   面对如此多珍宝,棠溪这厮竟然不知好歹,居然只是叹口气,好像半点满足也没有。   这个死棠溪,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若我能有一件……一件!我压下嫉妒,问道:“仙君……不喜欢这些……?”   “本君可不敢说这么得罪同僚的话。只是嘛,嫦娥送我这个酒喝两盅就尽了,有什么意思?本君一直想要的是她那只兔子。织女们这锦缎分明是给貔貅的,你看这颜色与花纹……”   我看了一眼,样式还真是活泼了些,颜色也果然亮丽了点。貔貅穿这个肯定可爱,我也想看。   棠溪还等我接话,我便点点头:“织女们若要偏心也该掩藏些,好歹为仙君织上一匹半匹,这样露骨可不好。”   “就是!至于菩萨的佛宝,她是代表佛界致意,本君自然感谢,没有多言。至于这个鼓,这个鼓!你叫平时怎么用!好不容易把那大个的编钟打发出去了,又送进来这么一个大鼓,还是个对敌用的战鼓,平时只能看就是不能打着玩!你说,这叫本君怎么高兴的起来!”   棠溪说着说着还急起来了,我忙安抚他:“仙君千万不要动气,这分明不是该生气的事。唉,这是诸位的心意,仙君还请勉为其难收下。”   “哦,收还是要收的,本君从来没说要扔,毕竟都挺贵。这不叫你来了吗?看,那边几个木箱子,你把这些礼物分拣一下收进去。”   我以为我听错了,请求仙君重复一遍之后,不太确切的问道:“小仙窃以为自己是来做客的。”   他点头:“你本来是的。但是你方才不是把貔貅借到你水府值班吗?本君这里就没有干杂活的人了呀,只有你了。”   这就是害人终害己。我终于领会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看到这的人。比哈特! 第34章 海上有仙山(4)   第三个箱子已装满,我把刚放进去的几样礼物写进清单里:鲸脂香膏,触手生凉的北海寒冰枕,可长燃不熄的朱雀羽毛拈成的灯芯,扶桑木屏风摆件。我看着几样都能做起居之用,就归拢一处了。   怀着无比嫉妒的心情,我扣好盖子,拖来第四口箱子。   “仙君每年都收到这么多的贺礼吧?……啊,真令人称羡。”   棠溪坐在一边,翘着二郎腿看我收拾。“对啊。每年都好几箱子,这么多年家里已经是仓库了。活得久真是烦恼。”   “……”   “小露子,你累了吗?脸色不好。来,尝尝这个。天界少有的好吃的零食。”棠溪一脸关怀的递来他身边的罐子。   我伸手拿了一颗尝了尝,立时觉得神清气爽,灵台清明,连周身的仙力流转都通畅无凝滞,在经脉之中循环不竭了。   “这……是仙丹吗?”   棠溪也拿了一颗吃起来:“好像是老君送来的礼物。他说是灵丹,我吃了倒没觉得有奇效,但味道真不错。”   那是当然了!你寿数无穷,哪看得出延年益寿!你修为高深,哪感觉得到元气大增!   棠溪把罐子抛给我:“你吃着有用就每天吃点,只是不要贪多。本君有一次贪嘴吃到了流鼻血,换做是你大约仙力要废了,当心吧。本君歇着去了,你好好收拾着。” ****************   我从未想过贺一趟寿能令人生这样艰辛。收拾好□□箱礼物,已经是明月悬于东海。   蓬莱岛上星月光辉遍洒,天穹上有夜莺飞翔歌唱,小径旁有幽兰与昙花暗吐芬芳,池塘中锦绣鸳鸯交颈相拥。   如此美好惬意景色,我一眼没看,扑进我跟本没来得及收拾的客房。   我倒在床上,琢磨着这仙境留宿的日子要怎么过,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睡过去了。   作为神仙能睡得这样昏沉是不容易的,作为神仙睡觉被吓醒就更不容易了。   我被吓醒是因为忽然听见耳边有棠溪的说话声,还以为不知什么时候他闯进了我房间。我倒不是信不过仙君,只是……还是信不过仙君。   “怎么回事!?”   我四下看看,房中并无他人,不由暗道怪哉:难道棠溪这个样的折腾我,我还魂牵梦萦的,梦到他了?   “小露子,你也睡得太死,劳我喊你这许多声。”棠溪的声音自空中凭空而生,原来是传音之法。   我模糊地看窗外还是夜色凄迷,虽然一身疲累,仍是被气精神了:“棠溪……仙君,这一大早,你要干啥?”   “去,买个早饭。这儿的东西不好吃,你也知道。”   你!妹!啊!   我本不欲理他,接着睡去,奈何被这样一搅无论如何睡不着了,索性去与棠溪理论。   棠溪正在一颗柳树下盘膝而坐,剑横溪头,正自闭目静思。我很想一脚给他踹翻,但是又怕他修习什么高深的法术,被我这一掺和,再出个好歹。于是终究不敢妄动,徘徊着绕了他几圈。   棠溪依旧合着眼,说道:“这蓬莱岛才多大,你跑来竟用了这许久,而且步履声沉重,可见你驾云之法也差得可以。”   我一万个不服:“那是因为我睡得好好的,被仙君您老人家冷不防叫起来,正是浑身不得劲呢。”我说着来气,翻个白眼给他。这下却更来气了,因为棠溪仍旧优哉游哉的闭目养神。   “仙君,我在同你说话,你总该看着我吧?确实,昨天仙君生辰,我一时忘记了,可是仙君未免也报复得太过分。我一直认为您是宽大慈悲的神仙,原来果然是我见识太短啊……”   “哼!你终于承认是忘记本君生辰!”棠溪面不改色,只是从牙缝里冷哼,随后又笑起来说“小露子这点斤两,本君欺负起来并无快意。只不过你睡醒了便跑过来,没有梳洗打扮,这个衣衫不整的样子,好吧,你既然求了,本君就看看。”   他话说一半,我就用法术把头发衣服收拾好了。平时我绝不至于这样莽撞,这会全是被他气糊涂了之故。得益于仙君的丧心病狂,这会天色太早,蓬莱上的天女仙仆也都还歇着,没人看见我一路疯疯癫癫的形象。   棠溪看了我两眼,说道:“少不得提点提点你的法术了,否则你怕是渡不过这东海。去时摔在海中还不可惜,回来时岂不白白糟蹋了本君的早饭?”   “……不是有船夫摆渡人界与蓬莱之间?”   “昨天把他们遣散了。”   “……”他说欺负我没有快意,我倒觉得他乐此不疲。   “仙君,你能靠点谱吗?你若有心,下次能挑个我身上带钱的时候指派我买东西吗?”   棠溪这才真的愣了一下,随即又耸耸肩:“那是你的事,你会有办法的。”我正要反驳,棠溪已经站起,喝了一声:“看好。”话音一落,人已腾云飞在天际。   我抬头望天,整个人都傻了。等棠溪飞落我眼前,问我是否看明白时,我只能愣愣的望着他,半天才告诉他,马马虎虎懂一半。   “腾云在仙法中只是雕虫小技,但是能体现修为高下。反过来说也通,从这着手练开去,也可提升修为,一通百通,其余法术都会进益。大概和他们凡人扎马步一个道理……”他说完便劈头盖脸给我讲了一堆元神精气,周天吐息之类,我小一半脑子还睡着,一小半脑子在理解当下这个情形,只剩了很小一部分在消化棠溪滔滔不绝的道理。   仙君叽叽呱呱说了半天,然后一挥袖:“讲得很清楚了吧?去飞一个试试。”   “……”我盯着他看。虽说这传道授业来得很突然,但是既然教了,难道不亲自带着我上天实践顺便保护一下吗?   结果棠溪会看我一眼,耐心的叮嘱道:“尽量往海面上飞,摔下来也是水,比山石要强。”   我的心情有三层:第一层是莫名其妙,第二层是不知所措,还有一层不知所措。   带着这样复杂的内心世界,我不得不驾起云朵,绕着蓬莱仙岛绕圈。我的仙法确实不成体系,都是早年观察邻居山头上土地公的法术,自己感悟而成,后来水君偶尔提点些,也就完了。反正对于巡视金陵那几座山已经够用,我便偷了懒,不再加强。   然而懒惰的代价迟早要付出,谁知道将来会遇到棠溪这种没溜儿的神仙!   蓬莱真是个很美的地方,自昨天来贺寿,我终于有机会端端正正的瞧瞧这片仙境:蓬莱如青螺浮于东海,岛上四时之花并放,林间有百鸟鸣唱,花间有青白孔雀,或悠闲踱步,或开屏弄影。   如此美景,加之身畔蹁跹飞过的成群仙鹤与高歌的雀鸟,我真正飞得开心起来了。   这百鸟高歌的当口,耳畔悠然的传来仙君的声音:“飞得差不多就买早饭去。”   不得不说,仙君这个时间踩得挺准。从天色蒙蒙亮折腾到这会,卖早点的正该出摊。   我小心翼翼的飞越过东海,找个最近的市镇在附近落下。一落地,我即刻算了一卦,看明卦象,便到所指之地蹲等。   没过多久,一群衣帽锦绣的公子哥策马驰过,不时你追我打,高声调笑。这一不小心,就有人的钱袋子落在了地上。   等的就是这个。   这种便宜我一般都不占,可是谁让棠溪叫我出来买吃的呢?他虽未以武力逼迫我,但是他有句话没说错,就是仙界的东西真不好吃。就算他不说,我也想到外面吃东西。   不过我这是第一次游历家乡以外的城市,还是吃了不小一惊。比如这年月买个早饭竟然这样贵,没买几样就费了那钱袋中小一半的铜钱。细问才知原来近几年都是大旱,收成减了赋税却没有,已然有些人逃荒了。   比如一清早就有大队的士兵喧哗着穿过街巷,把个大宅团团围住。早点摊老板压低声音告诉我,这是某某官员府邸,隶属太子一派,如今太子被扳倒,派系怕是要被连根拔起。再多的事他也讳莫如深,我并不追问。   再比如出城的路上有几个兵丁盘问我,我打起精神,周全的编了一套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的鬼话,那几个却仍与我纠缠不休。我大感奇怪:纵然我没露出神仙气也一望便知是个良民,何以被逼问至此啊?后来这几个兵卒竟然凑近了想要摸我的脸,我方领悟这是在调戏民女,少不得一人赏一巴掌再踹翻了走人。   我从前不知这些,实因有生以来见到的都是太平富贵,就算是勾搭姑娘也会做得比较风流雅致。虽然听有的仙人说人间这一朝气数已尽,但却似乎与我无关,谁知道已经乱得这么不像话。   回到蓬莱岛,棠溪仙君已经坐在饭桌边等着了,一见我便抱怨回来的慢。“你看,就因你慢,这米粥都不热了,这样就失去了它的□□!”   “不喜欢就都留给我呗。”   “才不呢!”   棠溪为何要留我在蓬莱我还没看出头绪,因为他吃完饭就没再理会我,径自在花荫下打坐,偶尔拿起他的玄铁剑握在手中,却也没见他练什么招式。   我实在看不出门道了,无所事事,只好四下散步。行至书房,我随手翻了翻架子上的书册。仙界的书库浩瀚庞大,书架林立直达屋顶。随手取下一本就是年代久远氏族为政时候的古籍,要么就是记叙边远异族不知名地界的风物志。竹简皮卷已然珍奇得让我叹为观止,但是我打开个木箱,看到满满的龟甲时……我什么也不说了。   如果再开个箱子里面是上古造字前的绳结,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书库深处幽暗玄秘,我并不敢踏足,只想在门口挑一本有点人间气的读物。但是毕竟那些太过市井,进不得仙人们的眼界。我看之再三,无从选择,却忽然瞥见两卷令我十分动心的古籍。 作者有话要说: 请大家继续支持啊~~ 第35章 霜刀未曾试   古之太卜,掌三易之法,如今世间大行其道的周易只是其一,余下者一曰连山,二曰归藏,早不在人间流传。我久闻其名,也心中向往,但苦于这两本卜书就是再命长有钱也难以得到。想不到啊想不到,蓬莱仙境之中竟然有缘眼见。   我小心着解开书简上的绳,缓缓将其展开。展到一半,忽又觉得不妥,僵了半晌,还是把书简收起,放回了原处。   “拿都拿下来了,怎么不看?”棠溪忽然在我背后说话。   我正一半心虚一半沉思,闻声一惊,见是仙君,不由得给他个白眼,说道:“这书人间失传,已经属于天机了,我只是小小的河神,按理说根本不该得见,更不必说翻阅了。虽说仙君特意把如此古旧的书册找出来放门口,小仙终究胆小……”   棠溪回赠我一个白眼:“你敢吃本君的寿面还胆小?既然知道本君让你看,就大胆的看呗。这书艰深,神仙也懒得瞧。你若不看,还是白白落土。注意他日不要传抄出去就行了。”虽然他除了禅修和持剑之外并没做什么别的,但却似乎真的劳心费力,说完就去休息了。   好吧,他都这样说了。   找失传卜书给我看,又逼我飞来飞去的练仙法,看来仙君是要悉心栽培我啊。只是不知我何德何能让他另眼相看。   但是我也明白,不学出个所以然仙君是不会抖露他的真意,不能体会这份真意我也别想走出蓬莱回家了。   说来说去现在只能做一件事:看书!   棠溪偶尔经过书房,向我这边探看一眼。我估计是中饭的时候近了,他要打发我去买饭。于是一本正经的装作沉迷书海,棠溪闹出什么动静也不反应。   但是这两本书果真有趣味,诸多阐释卦象之法是我闻所未闻,比照人间通行的解法,有所不同又彼此映照,倒令我有了许多更深的见解。   我是真的看进书里去了,再抬头天已黑了。期间棠溪仿佛是否又来过这里找我,我却是真的没有印象了。   我忙把书揣在袖中去找棠溪,本以为他在形单影只的吃仙界的闷饭,但是我却并未在饭桌边见到他。我当然不会担心他,只是心中略觉奇怪,仙君的做派一向是没有机会都会创造机会来搅扰我,怎么就放过我了呢?   这种安宁令我倍感不适,便闲逛着去寻找仙君的下落。我找过了他时常流连的几个去处,并不见他,这倒让我铁了心找到他了。   棠溪也真是能躲,费我跑遍了大半个蓬莱,最后免不了求卜一卦,才在海岸边一个岩洞之中找到他的踪迹。   远远的我便听到一阵金属碰撞激荡之声,响彻蓬莱玉屑一般的沙滩上。我心中还暗道仙君又闹出了什么幺蛾子这般惊天动地,在洞口探头一看,滚烫的水汽扑面而来,险些灼伤我的脸。   棠溪他……在打造兵刃?   这方面我没有什么见闻,不敢妄加评论。但看过去,仙君手中的短刃光华闪耀,氤氲弥漫的水汽也难以令其模糊,若不是岩洞遮蔽,此刃光照蓬莱半壁天际是没问题的。   人间的龙泉剑现世之前,宝气直冲星斗之间。仙君打造的这把短刀应是可以一比了。   棠溪把烧得赤红的剑刃沉入水中,霎时间又是热浪四起,一阵水汽蒸腾,向洞口溢出,我不由得退了退。   往里面看去,仙君似乎也不舒服,竟难得的以手抚额,像是再难承受热汽。   看刚才的情形就知道这炼铁的火是不寻常的烫,我只是没想到仙君也会受不住。我看他样子有些摇晃,不由一惊,生怕把他个大神仙烤出毛病。于是忍着周遭滚烫水汽,跑进去找他。   他果然情形不太好,身体有点摇晃,我唤他许多声他才看向我。大约他视线模糊,半晌才聚焦瞧我。   “仙君,你怎么样?……罢了,不管别的,我们先离开这里!”   仙君并未问我怎会在此,只直接了当的说道:“出去。”声音比他平时低沉得多。   我知道他有点不高兴了,但看他这样子,逞强下去绝对要伤身体,因而不顾仙君的脸色,一再请求他离开。   棠溪不堪我苦求,在滚烫的空气中略作呼吸,才回答我:“这不是随意打的玩具,每番打造必须一气呵成。你快出去。”   “仙君,无论你铸造的是何等宝物,都不及你自身重要!这一回铸造不成,以后总有办法!你,你又不是没好兵器用!万一伤损了仙力,那是任何利刃都不能补回的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样的道理还说什么啊!   棠溪看着我微微苦笑,一言不发,径直运起仙法把我甩了出去。   “仙君!”我摔在沙地上,倒无大碍,些许擦伤片刻可好。只是这一回摔得当真很疼。   之前在太守家遭遇镇宅兽,棠溪来救我,把我端端正正扔到了水里。这一次他出手这样重……   说明他真的情形不好,手上难以控制力量。   我坐在光洁明亮的沙地上,吹着擦伤处沾的沙子,一边望着岩洞口明灭的火光。洞中火光大盛,应是开始了新一轮的灼烧锻造。   我心知仙君也是执拗的,我拽不出他。可我若走了,仙君有个好歹都无人知晓……   思来想去,我竟什么也做不得,只好等在岩洞外,默不作声的看着里面。   且慢,仙君他……   火焰明灭,水雾蒸腾,金石碰撞交织,我在那里一直站到半夜。   终于,最后一阵地狱熔炉一般的热浪之后又是一阵带着地动山摇的水汽声,随后一切都归寂静,仿佛连海浪夜风都慑于这阵动荡而隐藏了声息。   岩洞口的火光忽然熄灭得干干净净,变成一个黑黢黢的大洞,又冷又冰。我忙冲过去,向着洞里喊了许多声仙君,可是无人回应。   我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顾岩洞黑暗,摸了进去。   身为水灵,燃火类的仙术我都不太灵光,手指尖点起的火焰微弱渺小,我干脆熄了,贴着墙壁向里走。   “仙君……仙君……棠溪!你快出声啊!”   喊出口才发觉我的声音这样颤抖和焦急,简直不像我。于是连忙压住心慌,再往深处找去。   “胆子挺大,你倒是一点都不怕黑嘛!”有人在我肩膀一拍,倒是吓了我一跳。   岩洞之内泛起淡淡荧光,棠溪正站在我身边,笑容一如平时轻松自在。也不知是否因着光线,仙君的脸色看起来苍白得近乎透明。   我盯着他的脸看,不知说些什么才好。说真的,我有点想揍他。   “快走吧。再多呆片刻本君就熟了。”仙君甩着他的扇风,一边走了两步,见我还不动,还打着哈哈一伸手向洞口:“白仙官,请啊。”   我跟上他,视线移到他手中,却没见到铸成型的兵刃,不禁担心起来。   莫非,仙君功力无以为继,这件神兵终究没有铸成?   出了岩洞,仙君回头看了我一眼,笑道:“别担心,本君投入这份心力,决不能无功而返。只是这剑的生铁是用从地府借来的业火烧了四十九天才熔化,铸成的兵刃气息炽烈无比,非得镇个彻底才能用。我就把剑扔到东海冰渊里去了,过几天再取出来。”   他叉着腰在沙滩上溜达了两步,看着巍巍立于海边的山岩:“这个岩洞真不错,通着海深处,周围石壁还禁烧,不枉我向天帝求来这个地方啊。不过这山被我搞成个火炉子了,树迟早要枯,把蓬莱交还的时候很尴尬啊……”   他竟开始自说自话碎叨起来,浑然忘了刚才在岩洞之中他那个岌岌可危的样子了。   真是让人……啊,咬紧了牙才能克制住不去扇他耳刮子。   “哟?小露子生气啦?唉,本君只是小扔了你一下而已,又不是头一回了。你要是如此小肚鸡肠,本君以后就不喜欢找你玩了!……好吧,让本君看看你摔到哪了?”   他上来拿起我的手看了一看,上面有些小伤,早就结痂了:“呀,这回真是出手无度了,难怪你这个脸色。罢了,确实是本君的不好。我不该看你读书入迷就放松警惕,无论如何都该把你关起来……”   我趁他话未说完,反手扣住他的手腕,摸向他的脉门。   “我说着玩的……”仙君猝不及防,想要抽手,我却不许。大约是铸剑果真耗费力量,他一挣未能脱离我手,于是便索性由着我:“如何?小露子切出了什么?让本君见识一下你医道的厉害。”   一点也不厉害!我太想当然了:我在白梅白鹤并我们那里众仙灵身上诊治过的病,棠溪仙君怎么可能会得?反过来,仙君能受的创伤,我们那里所有的人加在一起也没这个面子能遇上,我就更无法见识了。   然而仙君的脉象杂乱我是能诊断出来的,只不知他是否只因为铸剑耗费太多仙力这么简单。   “另一只手。”我今日气性很大,对仙君说话客气不起来。   “还要另一只手?太差了,那是凡人,神仙诊脉还用第二只手?小露子,你学艺不精啊!”   “另,一,只,手。”   “这个嘛,可不行。”棠溪袖起双手,“方才让你碰一碰本君仙体,是觉得在岩洞中对你太严厉了些。触碰本君如此高贵的身躯,此事可一而不可再。你休要想的太美。本君先歇着去了。”   他并不落荒,但一定是要逃。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仙君另一只手,是受伤了吧?”   此言一出,我真是恨死了自己的眼拙:仙君造访水府时时常有反常举止,我并非没有怀疑过。怎么会直等到今天看见仙君铸剑时只用一手才有疑问?   大概,我从来没有设想过棠溪是会受伤的,所以从来没有做过如此猜想,所以发觉之后又是这样的痛苦和难以接受吧。   毕竟,从水君出巡至今已经这样久,寻常伤痛早该治愈。而现在非但不是这样,仙君还苦苦的瞒着天上天下……   一定是极其棘手。   他怎么会受伤呢?他会怎么样呢?   一刹那之间,我觉得眼眶有些热。抬手碰碰眼角,却是十分干涩,一如往常。   对的,我是哭不出来的。白梅说我没有眼泪是因为我是个有福的孩子,一定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这回他说得不对。能流出眼泪才是有福的,不然就只能流在心里。   “小露子,这伤又不是你造成的,你这一副泫然欲涕的样子,本君可不会屈尊去哄你。”   他这样说,便算是认了受伤一事。   “给我看。”我今日胆气竟然十分壮,想也没想说话就这样强横。   大约仙君许久没被这么对待了,一时迷惘,最后竟然对我屈服了。他把藏在袖中的那手抬起来,我定了定心,伸双手挽起他宽大的袖子。   我心中已经做了种种猜想与准备,无论仙君手臂伤成何等可怖狰狞的样子,我定然是能不露声色的。   可是我还是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忘了更新了? 第36章 霜刀未曾试(2)   可是我还是错了。   因为我所见根本就不是一只手,那只是被烧焦的一节节枯骨,只在手肘处连着焦黑的皮肉。   能让棠溪伤到这样的程度,这非凡火能致。而这样的灼烧,留下的不仅会是焦骨,还会灼伤五脏六腑,留下火毒。只要略受热气熏染,便是五内俱焚的苦楚   棠溪竟然还去铸剑……   我移开视线,又双手狠狠攥住他的袖口不放,半天不能言语,只是低着头,眼睛涨得难受。   “可怕吧?谁让你非要看个究竟的。对了,不要透露给别人,特别是貔貅,他知道了一定会闹翻天。”   我慢慢放下了他的手,声音有些哑,勉强问道:“没有别人发现吗?天界的那么多神仙……”   “不是搬到你们人间去住了吗?躲他们远一些,也是为了少一些事端。只是貔貅瞒得费力,他跟我太紧。幸好后来被你哥哥缠住,费了他许多心神,本君的压力才骤然减轻。说起来小露子也帮了忙,本君当谢你。”   我没有理会他的胡扯,问道:“怎么会这样的?”   棠溪耸耸肩:“还能怎么弄的?显然和和人动手打架玩大了啊。唉,都是本君此等级别的神仙过招的事,你这上不来台面的小神仙少瞎探听。”   好,他不想说,我不问。   但还有别的事。我盯着他的脸问:“怎么治?”   他耸耸肩:“反正你是没辙的。”说罢又毫不掩饰的瞄一瞄我:“如何?为自己法力的低微而羞耻了吗?”   当然不会。我清楚的知道他的伤和我的法力没关系,也从不妄想自己有通天法力救他。   可我真的想救他,真的恨自己法力微薄了。   “这些不相干算是说完了。夜宵呢?”   我懵了:“什么夜宵?”   “你不是来给本君送夜宵吗?”棠溪皱紧了眉头看我。   我摊开双手:“不……不是啊。仙君不见我是空着手的吗?”   他一脸不解:“不是送夜宵你来找本君作甚?”   “……”我一时无言:仙君他真是拿我换饭吃。我想起他有伤在身,不自觉的压住了脾气,说道:“抱歉,我思虑不周,可惜此时人间已经入夜,生意都停了,仙君只怕要失望。”   “怎么会呢?你去做点吃的来,本君就不会失望了啊。”   他说的一派天真,我很为难:“是……虽然是,可惜小仙不擅厨艺。”   “休要巧言欺骗!你吃起东西来讲究那些门道,那可能不会!快去!”   我没有骗他啊!我上次下厨时白鹤年纪还小,须得我养活他。但自从发现他鼓捣出来的吃食味道远胜其姐,我就再没沾过阳春水。   但是仙君可能真的有点饿,他那么辛苦,铸剑良久……   那我就重拾旧业,再炒一炒蛋吧。   可惜,想在蓬莱找到寻常的鸡蛋反而比找金蛋难。我只好收拾心情,爬山上树的去找,费时良久才捡来两枚,一枚孔雀蛋,一枚重明鸟蛋。又从厨房仓库里找了不知以什么花草炼出的油,对付着炒了炒,给棠溪端了过去。   “你倒真没骗我,确实做得不好吃。枉费一副美食家的做派。”棠溪吃了一口就皱眉。看来就算蛋中蕴含的生命骨骼清奇,也拯救不了味道。   这有什么不合理的!就是做的不好吃才要出去买吃的啊!这很难理解吗?!我抱着胳膊看着棠溪,不动筷子。我知道不会好吃。   不过棠溪就抱怨了一句,之后还是安安静静的吃完了。   看来仙君真的饿了。能把大神仙饿得这么饥不择食,可见他铸剑费心。   想到这里真是不得不忧心:棠溪仙君筹划着什么呢?   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了答案。   这天仙君心血来潮,忽然想起从前我扔在他家的一本书里说过人间的西域有一种酒,殷红如血,澄澈如水晶,与神州大不相同,历来被视作美酒。他说我的仙力也提高不少了,正好派上点用处,不如就飞一趟西域大沙漠,带两坛回来让他见识见识。   我一听就懒得理他,继续翻我的书。   “小露子小露子,反正你也要去买早饭,顺便去一趟西域也没什么。”   没什么个屁!西域多老远呢!何况鬼知道那个酒到哪去买!那个地方也不说中原民族语言,不用神州货币,叫我怎么买!   “不去!仙君啊,这路途漫漫的,不是一个顺便的事……”   棠溪拍拍脑袋:“对,本君说错了。你专程去买两坛酒,回来顺便带点饭。没事,本君不急着吃,你不必有压力。”   “……”   “你看本君有伤在身,就这一点点小愿望……”   “………………” *********************   西域干旱燥热,我作为水灵周身难受,恨死了装可怜派我这破任务的仙君。我扔铜钱算了一卦,奔着有酒卖的方向而去,但求速战速决。   最终我在一个绿洲里找到个小镇,走进当中的市场,在一个地窖里拽住一个酒贩子连说带比划。我们神仙毕竟比寻常人多一些些悟性,没多会这笔生意也做成了,我拿从仙君贺礼堆里挑出来的一块南海香木换了他两小罐子酒。我给他的只多不少,这酒贩子高兴坏了,但是心还不错,为了公平,一定要再给我一些。   我不要,太多了飞得慢。飞慢了就赶不回去,不知道仙君支我离开有何目的。   我取了些凉凉的井水,做个水泡,把酒镇在当中,还可收藏袖中。这法子也是在蓬莱学的。回想来,这半月实是我平生学习强度最大的一段时日了。   蓬莱还只远远在望,忽见一阵飞烟升腾,随后是神光冲天,海风呼啸,整个蓬莱岛都为之地动山摇。   所幸蓬莱与人界隔着汪洋东海,今日仙境的幻境也没有显现人间,所以人间的市镇并未受波及。只是凡人看到漫天异彩,田间地头到处跪拜成一片。   我向蓬莱猛赶,直奔山边岩洞而去。   仙君新铸的剑,彻底完成出世了。   果然,仙君在这里,手中拿着一柄寒光闪现的兵器。   我走过去,细细的看了看他的脸色,除了一些疲惫的神色之外,倒不见什么痛苦虚弱。   “哈,小露子杞人忧天了。只是从海底取一把剑,比上次轻松得多。我就是怕你担心,才哄你走。但你回来的正好,看看本君铸这把剑如何?”   兵刃鉴赏我真的不太懂,一知半解都是来自听书或者我弟。不过棠溪放在我手里的这把冷光盈盈,把整个晦暗的岩洞照得如同月夜,分明是锋芒锐利却又英华内敛。   “很好,具体的我也说不出,但是很好。”我说完把剑递还仙君,他却不接,说道:“出去试试。”   我到洞外,随便对着山腰上一划拉,不远处一颗枯木随即倾倒。   我不禁傻了,要知道以我的仙力也就足够劈点柴给白鹤用,这树固然前两天被棠溪铸剑的神火烤了烤,可是仙山神木也不是那么脆弱的。   “很厉害,这剑……很厉害!”   棠溪耸耸肩:“自然。不过也是因为你的仙法进步了。不愧是可造之材。……对了,酒呢?此等乐事,当大大的喝一杯。”   他带着我从一堆礼物中翻出来一对夜光杯,嘴里还不住念叨:“这些没脑子的神仙,送杯子不送酒,这有什么用!”   他真的很高兴,一杯一杯接连饮下,脸色染上红晕,让整个显得可爱起来了。   我心中思绪甚多,倒是没有多喝。喝了一杯只觉得从舌尖涩到心底。   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在蓬莱的时日真好,有仙山美景,有无尽藏书,还有……每天有棠溪给我添乱。   这样的日子并不讨厌,但是好像不会再有了。   棠溪放下酒杯,眨眨眼看着我:“和在你家喝到的都不同,可都不错。多谢你了,不仅是今天。一向以来都托你照顾了。”   刚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因为仙君太正经太客气了。简单美好的日子要消失了,这感觉像是那些在黄昏里看夕阳不可避免的落在山那边。   “没什么啊,应该的。”我很艰难的笑了笑。“仙君不必这么客气,帮仙君做的这些事说实话我也乐在其中。”   他一拍大腿:“那就好!正巧,我还有点事要你帮着办。”   我心中道了声终于来了。就是这件事,仙君把我留在仙岛就是为了这个。   “仙君请讲,小仙定然尽力而为。”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少了点,但是故事的段落停在这了 第37章 茫茫黄泉地 “仙君,你真的说的是‘杀人’吗?我没有听错?”   我加了把劲,追上棠溪踏着的那朵云,小心翼翼的又向他确认了一遍。   棠溪垮下了肩头,看着我道:“对,杀人。”他说完拽过我手,在上面笔走龙蛇的划拉了几下,“说的就是这个字,认得吧?你们人间有个辞书,上面写了:杀,戮也。从殳杀声。就是这个意思。”   他说完继续赶他的路,我勉强跟上,一头冷汗的辩白:“仙君不要嫌我烦嘛,因为这事……小仙实在有点理解不能啊……”   他眼角瞥了瞥我:“烦?并不啊。你才问了二十八遍,本君怎么会烦呢?”   “……”于是我再没好意思说话,只是自己在心里琢磨:棠溪要杀什么人必须带上我呢?且不说凡间天上有谁是他对手,只说他杀不得的人,难道加上我这等贫乏的战力就有胜算了?以我对自己的估量,唯一能帮的就是一路扛着手里这柄剑,免去他手上带伤的不便。   不过,我猛然记起棠溪似知晓我的来历……那么多半和这事有关。生身来历我不强求查证,但有机会也不该放过。于是不敢含糊,驾紧了云朵跟上。   这一路飞驰,天上的彩云呼呼飞过,不时糊在脸上,让我飞得着实狼狈。到了仙君猝然一停,让我险些撞上。   棠溪低头看看云下的光景,按下了云朵。我跟随其后。   然而刚刚落地,我便觉这地不寻常,虽然也有明日当空,山林草木,可四下里处处都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透骨的雾气,于是周遭一切都如同蒙上了一层灰暗的纱,加之四周了无声息,极目所见竟是全然的死寂。   棠溪回头,他脸上因微醺而起的酡红已退,面如寒霜,贴心的为我简介一下:“鬼域之门,酆都。”   我不由得愣了,嘴角抽了一抽:我分明记得不久之前我还在蓬莱仙山捧着酒杯,怎么现在就扛着剑跑到地府大门口了?真的,要是往远处山头上看看,还能看到守卫地府大门的两位神人神荼和郁垒的巨大身影。   棠溪关切的拍拍我的脑袋:“知道害怕就好。你要知道这个地界里六道众生混杂,什么怪东西都有。你这么细皮嫩肉的,说不定就被饿鬼打晕拖走,直接撕碎了蘸酱下饭。所以可千万跟紧哟。”   他吓唬我,我才不怕,对着棠溪的背影翻个大白眼,大步跟上,说道:“仙君,既然说是撕碎,人家哪还会用蘸酱这么文明的吃法?”   棠溪停下来看看我,十分惊异:“是的!你说的有道理!我才发现小露子你时有精辟见解……说说看,对于你自己有什么推荐的烹法?”   “……没有!快滚吧!”我恨不得抬脚踹他。   我俩嘴上瞎掰,心里还是装着正事的,说了几句便到了地府大门。神荼郁垒身躯高大,我堪堪到他们脚踝之高。   他二人虽目不斜视,却知有人来到,幽黑得几乎与山体不可分辨的地府之门缓缓洞开,森然冷气直扑面门而来。   “这就是鬼门关,听说过没见过吧?走,带你转转看。”棠溪说着就施施然步入了那一片黑暗。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只觉得这凛冽凌厉的地狱之气压得我透不过气,这实属正常:我久在人间,地府的鬼气太重,有所不适难以避免。   可是这压在我喉头心口的气息,我并不全然陌生。仿佛在我记忆深处一个从未挖掘过的地方,有着和这里相似的氛围。   棠溪转身走出,看着我笑了一笑:“你跟本君抬杠时倒是副什么也不怕的样子,这会怎么脚下生根了?……慢,莫不是身体不舒服?”   我喘了口气,对他大翻白眼:“还好。仙君远见,早知道拿仙丹给我当糖吃,我怎能连这点小事都挨不住?”   棠溪完全不觉得他坑了我,反而十分得意:“自然。若是太上老儿的丹药不济事,本君回去必要参奏他送一本,非让天帝查封他的炼丹房不可。”   他说完便伸手,二话不说的把我拽过了阴阳之间的界限。   我没有挣扎,老实说我并不害怕,更无谈抗拒,甚至,心中还有些期待。仿佛有些什么要被揭开了,正在心头蠢蠢欲动。   只是心中还是忐忑,被棠溪拉住的手忍不住反握他的,还悄悄的加了一把力气。仙君有些讶异的看了看我,但也只是笑笑,并未见怪。   我与仙君执手并肩,此情此景若放在哪个明媚山川,甚至我们水府那里兴许还有点动人,可惜现在所处真不是什么好地方,充耳都是不绝如缕的抽咽,满眼所见是黑暗空洞,虽然能够行进,然而足下却无脚踏实地之感,如同走入虚空世界。如此情状真个瘆得不行,什么旖旎风情也没有。   虽然四下无一物可见,仙君却走得很坚毅,我便也放心跟着。直到他忽然停下来,说道:“停下歇会吧。上一回来是太久之前了,本君已经忘了怎么走。不好意思啊。”   我觉他不能更坑人,本想着掏铜板算卦,但这地方这么黑,我很怕扔丢了捡不回来。反正仙君一派悠然,我跟着他还能死了是怎么着?   于是我们便歇下了。这地界仿佛无形,也说不上我们是站是坐,总之不累。我随意的给他讲了讲今天早上去西域买他那个破酒时的见闻,仙君听得挺开心,又不无遗憾的说:“早知那里风俗迥异,本君该同去游历啊!可惜今天是取剑的日子,紧要关头,怕你又去岩洞添乱,不得不把你轰得远些。”   游历个屁啊,辛苦的很好吗?   我正火大,忽然一阵极其嘈杂凄厉的啸声钻入耳中,由远及近,势不可挡,宛如直直刺进脑海,激荡心神,全身血气倒行一般的痛苦。我忙捂住耳朵,蜷起了身子。   棠溪伸手抚住我额头,我顿时感到一阵宏大浩荡的仙力环绕,耳中尖啸之声缓和许多,只是仍绕搅得心海翻腾,无可言语。   棠溪靠我更近些,声音就从我头顶穿来:“众生自苦海而来,向苦劫而去,沉沦生死业障,致生狂念。不过狂念一灭,灵识便生。小露子,你非得自己过这一关,我无可相助。不在这离阳间最近的地方闯过这关,你在阴间世界决计寸步难行。”   眼帘之内无数幻想闪过,时而见血流遍地尸横遍野,时而见野火燎原,生灵哀嚎,时而又见人间病痛死之中的挣扎,无数可怖面庞接连浮现,仿佛要扑面而来。如此景象乃是由心而生,想要闭目不见亦是不可能。只能由着自身被种种幻想牵扯,时而入坠入寒涧深渊,时而被扯如烈火熔炉,往返苦痛,不知多少回合。   但我毕竟多年以来坚持去灵台寺买斋饭吃,耳朵里时常被灌佛音偈语,如今也有了些用。我努力回想寺里那些大小和尚的唠叨,勉励让心神一片澄空,略略的也有一些清明。   这样挣扎许久,脑中纷乱影像忽变,只见云上的辽阔星海,宁静壮阔,又见云下的浩淼山海河川,历历变迁。一见这些恢弘景象,顿觉心头一片安详。   我勉强睁开眼,见自己正伏在棠溪怀里,心里大觉羞赧。但是刚才这一番波折,我确实有点身心疲惫,反正仙君不以为忤,反正白梅也不在没人数落我,反正白鹤也不在没人嘲弄我,那就……先索性这么呆会儿?   反正,我是没别的意思的。   棠溪以他的仙法隔绝了一些鬼哭之声,又护着我的神识免至颠倒错乱,见我半天赖着不动,倒像是有点着急,推着我肩头晃了晃,不住大喊我名字。   我为仙君难得一见的惊慌表示感激,而且觉得再这么不动弹他快要用巴掌打醒我了,于是攒足了力气站好,伸手狠狠一推他:“仙君,你下回要历练我,提前打个招呼,少你妹的给我装迷路!”   这是当然!他自身浑然不被怪声夺神,还能适时给我提点,又能护着我心神有惊无险过这一关,自然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出。   他毫无羞耻感的一笑:“这里是离阳界最近之处,不在这里闯过这一关,再往深处去,若是被万鬼哭号迷惑心神,就很凶险了。”他拍拍我的脑袋:“若是提前告诉你,你肯定坐立不安一心防备,不知道的时候还能好好的陪我说话,不是很好吗?”   “……”   “莫再多言,迷路是真的。快跟上那些带路的。”仙君说完拽上了我,追上了那怪声的来源。   我已经领会了守护心念的法决,再听这些凄厉哀嚎也能不为所动,随着棠溪追赶那声源。   虽然周遭一片漆黑,但明显紧紧环绕我和仙君的是无数鬼魂。我曾经守过高不凡的灵魂,知晓死后的灵魂是何种气息。如今这种气息就裹挟这我俩,向着地府的深处而去。   仙君悄悄对我说:“每次地府大门洞开,游荡的万鬼都会设法夺门而去,企图回阳间。但有双神把守,自然是不可得逞。本君每次来地府都和他们一起走,被这么推着很省力吧?”   难怪你不认得路!你一个天界大神仙回回搭鬼魂的顺风车,你是认不了路!   万鬼在地府中呼啸穿梭,历经种种光怪陆离的情状,不可尽述。棠溪拉着我脱离这万鬼的洪流时,我才借着几点碧绿磷火看清那些鬼魂个个都赤目青面,不乏嘴角沾着血肉涎水的。   我心里顿生惊怖:原来一路卷着我们来这的是一群穷凶极恶的饿鬼。   棠溪十分轻蔑的瞅瞅我:“要是以本君的法力还能被饿鬼近身,被啃食干净也是活该。”   我退了几步,躲那一群呼啸而过的饿鬼远远的:“那是你掉以轻心活该,但我是被牵连的,岂不是冤枉!”   “……哎?你说的有道理啊!”棠溪幡然醒悟。“好,下回本君找一群温柔点的鬼。这样好了吧?”   下回?我眉头忍不住抽了抽:有下回之前,我绝对要先下手收拾了棠溪,虽然,这会还没想到具体手段。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出远门。虽然不知道有木有人在追着看,但是万一更新不几时表怪呀 第38章 茫茫黄泉地(2) 棠溪对我咬牙切齿的表情不以为意,只管走他的路,见我没跟着,又回头向我招招手。   他的无耻真是与日俱增,一再突破我的认识。我深吸两口气,想要压下心头的恼怒,但是地府这的空气实在污浊腥臭,反让我更气闷。   无奈,我也只好忍下,追着棠溪往前走。毕竟,就算我打算此刻回去,仙君也断不会同意送我出去嘛。   再走几段路,四周景象再变,竟如一个人间世界,有街市房屋与往来行人。不过这里的行人不都是死后的人,形形□□,从妖魔到修罗,何种族类都有。   我摇摇头:想想在我们那人捉妖,妖扰民,费我多少精力平息,结果死了之后他们反倒相安无事了,从前真是白给我添乱。   “小露子,这边来。”棠溪在不远处招手喊我,我走过去,见是一个水边茶寮,不觉疑惑。走到水边看去,水面很低,白石筑成的河岸像高台一样。向下看向水中,当中若隐若现漂浮着无数苍白虚幻的人影,虽然脸色麻木僵硬,甚至有些已露出半截枯骨,却仍纷纷伸手出水,如同期待被谁拖出水面,或者伸手向着河岸,却徒劳地怎么也够不到高高的石沿。   如此绝望,如此痛苦,我却无法移开注目的视线。   一个声音幽幽在耳畔响起:“当心……不小心掉下去的话,就会变成这样,这就是忘川水……在里面久了,无论灵魂意识还是皮囊血肉,全都会被洗干净,什么也不剩,便是再世为人,也是痴傻……”   我打了一个激灵,忙往后退了几步,抬头看去时,是一个橘皮鹤发的老妪,皱纹密布的深陷眼窝中,深不可测的一双眼睛正看着我,笑意之中不知意味几何。   “小孟,白仙官第一回来地府,本来就怕,你再吓唬她,她就没活路了。”   忘川、茶寮、老太太。还有,仙君叫人家小孟啊……   我忙端正站好,依照仙家身份等级向老妪拜首:“下官秦淮水府白露,见过孟女仙。”   孟婆是资历很老的仙官,有名到人间都流传她的名号。棠溪仙君他们纵横征战的时候她已然在为仙界效力,那时还是盛世芳华的美人。而三界秩序被建立之后,她就调任到地府办差了,直到如今过了如许岁月。她的差事枯燥然而重要,她又勤恳,对天下仙家而言实在行为世范。   此时她的视线盯在我脸上,沉默着端详了良久。我不自在了,低声问道:“女仙请赐教?”   她满不在乎的瞥了瞥我,佝偻着背走开:“什么仙官不仙官,老婆子只是个卖茶汤的。你说的那个地界不知是何年月的事,老婆子也没听说过。”   她走到棠溪那边,对仙君作个揖:“棠溪仙君见谅,方才一群游荡的饿鬼从附近掠过,老婆子不中用啦,不想和他们纠缠,暂且躲避了片刻,不意仙君驾临,未能相迎,请勿见怪。”   孟婆同棠溪说话时非常恭敬有礼富有教养,却不算疏远,可见他们相识良久,搞不好交情要从天人之战时候算起了。   棠溪耸耸肩:“无妨,本君与白仙官正是跟着那群饿鬼找到这里的。这一群孽障确实凶险,比从前所见的戾气更重,你理当避其锋芒。”   孟婆眯起眼睛叹气:“大约是又到了人间的战乱岁月了,送下来的亡灵会多一些,且怨恨恶念更重。地府就这么几个办差的人,稍有不慎便有鬼魂逃出管辖,在地府骚扰游荡……这事老婆子也赶上过几轮了,过几十年人间太平了就会好起来,眼下的日子嘛,就这样过吧……”   她思索片刻,又对仙君说:“莫非仙君忽然来访,也是因为地府这阵子恶念与浊气大盛,法阵不好了吗?”   棠溪脸色沉重了一些,说道:“不。这一回,本君但愿能把事情彻底了结。”   孟婆听了,漠然的脸上也露出了些惊讶的神色:“仙君终于有眉目了?只是这事终究凶险,就算仙君带了帮手……”   她飘飘然看了我一眼,显然在估量我的法力能为,显然又觉得我不太可能给棠溪帮上什么忙。   仙君笑着指指我:“小孟可莫要轻视白仙官。白仙官第一回听闻恶鬼的魔音,不到一盏茶就冲破了魔障,相当了不起,是吧?”   我要落泪了!   我第一次,听棠溪仙君,在别人面前,说我好话!原来棠溪觉得我这么厉害!他怎么不早夸我!他在我面前怎么就没有半句中听之语呢!   我喜悲交织的死盯他,孟婆则盯着我:“这样说来,这小丫头看起来与地府缘分颇深,若是这次帮仙君办事误了性命的话,不妨留在我府办事,正好添个人手。”   我好好的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孟女仙……真是会说话啊……   我本以为棠溪就算是把此语当做笑谈,也好歹不能认可这么乌鸦嘴的话,结果他听了喜出望外:“有你这话本君就放一百二十心了。白仙官若有什么闪失流落地府,而本君无暇照料时,届时就有劳小孟了。”   什么放一百二十个心,你是放一百二十个屁吧!   永远,不要对棠溪仙君,寄予任何希望。   说到这里时,远处传来一阵阵锁链磕碰声。我循声望去,一列被重扣锁住的鬼魂正被地府衙役押送过来,当中男女老幼皆有,但都平静顺从的任由拖拽。   不多时他们便来至眼前,不必多说,这些都是历经了十殿阎王层层审判,查明生前并无重大罪孽,可以清清白白转世的鬼魂。只是在再世为人之前要选择要不要饮下这一碗忘却前生的孟婆汤。如不饮下,不从人道便便只好从畜生道。   我见这许多鬼魂过来,倒不害怕,只是觉得自己碍事,便从茶寮退开,想着仙君与孟女仙晤谈这许久,也该差不多了。不想孟女仙见我退开,狠狠瞪我一眼:“不像话,眼里看不见活儿吗?茶壶就在你手边。”   我看看她,她看看我,我又看看桌上的茶壶,觉得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根本也没同意加入你们地府啊!还是说,在她眼中我已妥妥是个死人?   结果仙君还是站在他的小孟那边:“我们还要再叙叙旧,你乖一点,自己玩会。”   看看这四周,你告诉我有什么好玩的能玩的?我哼了一声,拿起桌上的茶壶和一摞茶碗儿,给排队等在茶寮外的众鬼看茶。   我如何能预料到,陪着仙君下来地府完成的第一件差事居然是当茶博士。   这真是一个遍看世情的差事:手中这小壶无甚容量,然而倒出的茶水却没个不够。一碗一碗的倒出去,无论是锦绣富贵还是旷世才情,苦不堪言还是仇深似海,到这个时候全都被这一碗茶抹杀。众鬼或悲或喜,或笑或骂着饮下这碗茶,不消一会儿便失却了双目中的神采,拖着脚步浑浑噩噩的走向浮在忘川之上的那一座石桥。   “不,我不要喝,我不想喝!拿远些……我还要再看我家里人一眼,我的孩子还病着,我死了老婆会不会改嫁?田产落在谁手里了?……不,我不喝,变成猪狗也罢,家雀儿也罢,我要回去找他们!”   然而总不会人人顺从,总有个别亡魂不能放下生前身后事,固执的拒绝这碗茶。   孟婆淡漠的看过来,又转了头,和棠溪说道:“放下才得解脱,可是寻常亡魂凡心太盛,鲜少做得到放下二字,不得已用这忘川之水为他们解脱。可惜总有不领情的。”   仙君摇头笑笑:“记得从前你对这等人总苦苦相劝,倒比现在更像个老婆子。”   “这么多年,嘴巴都已经累了,劝不动了。”   按理说我只是代班倒个茶水,多余的事不该插手,但是显见眼前这鬼魂陷入苦恼三千不能挣脱,涕泪纵横无可抑制,看着着实心塞。于是拉过来个板凳和他挨着坐下,端着茶汤叹口气:   “先生,你若是沦为鸟兽,那命运可比为人要莫测得多啊。你若在野外,有凶兽猛禽,你若是被豢养在家,那最后估计得上桌了。再说,便是你千辛万苦寻到妻儿,以非人之身也做不得什么。何苦来哉呢?”   我知道孟婆一直不以为然的瞟向这里,还听见仙君满不在乎的劝她:“别管她,坐视不管那就不是白露了。”   结果对方并不是个很耐心,被我絮叨良久炸了毛,一把掀了我递过去的碗,摔在地上碎得个干净,茶水还泼了我一身。   仙君闻声而至,倒是不废话,直接伸手把我脸上手上的茶水抹了,又唤道:“小孟,过来帮我看看她。”   孟婆神情冷漠却没耽搁,过来抓起我的双手检查了一番,又扳过我的脸细瞧,对棠溪道:“仙君不必忧心,茶中的忘川水没有伤到她分毫。嗯……这却是怪哉。她的这点法力按理早该被化去面上手上的肌骨……”   我听得一哆嗦,忙去看仙君的手:像他这样的修为,只碰了碰忘川水手上便被烧得升起一小缕烟雾。   我觉得这好受不了,不过棠溪倒是很淡然,对我说道:“别急,别急。更狠得也烧过,还怕这点小伤?”   我想起他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那手与焦骨唯一的差别大约只在于还连着一个活着的身体。   “你的原身是什么?一只水灵?”孟婆眯着眼睛端详我。   我茫然的点点头。   “自哪处水泽生发?”   我茫然的摇摇头。   孟婆闭上眼睛,沉吟道:“忘川水奈何不得的,也就只有忘川水而已。”   “你是说,白仙官的原身,是忘川当中的一滴水?”棠溪听了孟婆之言,似有犹疑。   我是一滴忘川水吗?我合上眼,想到忘川中浮着的无尽亡灵,又想到混在万鬼洪流之中时的气息熟悉莫名,如果我自这条河川中来,又顺着忘川最终漂流向尽头的人间,那样就说得通了。   只是忘川消融一切灵识,怎会无故生出水灵呢?   我不能明白,想必棠溪也不能,才抱着迟疑的态度。   想来想去,眼前仿佛就看到自己在血肉鬼魂之间沉浮漂游的情景,逼真得令我几欲作呕。   “小露子!”仙君扶着我就地坐下,我本想道个谢,但是头痛却益发剧烈,我已无力出声。   孟婆缓缓走来,俯下身端详我,对仙君道:“看来,她是想起什么了。”   棠溪斟酌了一下:“小露子,万万不要强求。若实在痛苦难当,你,你不如睡过去,本君带你回去!”   “不。我要知道。”我扶着额头,声音虚弱的回他。   若是无缘查明身世,我也不强求;但既然得到了这个机缘,我就偏要走到底一探究竟。我是谁,为什么而存在,我要知道。机缘巧合造就而成也好,某个神仙的无意之作也罢,我不想糊涂的生存在世间。   眼前的影像愈发恐怖诡异,逼近我忍耐的极限。就在我几乎发狂的时候,我在这纷乱的影像缝隙间看到深蓝的夜空,漫天星斗,巨大的月轮宁静明亮的悬挂天际,月下是一树繁花,树枝随风摇曳,细雪一样的花瓣乘风飞舞。   眼中所见仍是我裹挟在群鬼之中的情形,但我已经不怕了。也许是仙君早前对我恶意的历练,也许是那一闪即逝的星空花树让我安宁。   我心中直觉般明白,那星空,那花树,那月亮,是我在落入忘川之前,最后所见。 第39章 茫茫黄泉地(3)   我扶着棠溪站起来,慢慢走上奈何桥站定,俯瞰着脚下流水。   忘川是很怪异的河:并非水往低处流,而是相反。忘川的源头是地府最深最幽暗的地方,那里的水源永不干涸也永不泛滥。忘川水自低向高往地府最高层流动,在这片森罗世界荡涤记忆和灵魂。   我逆着忘川水看向低处的那片幽暗,抬手指着那里:“那个地方,我从那里来。”   棠溪站在我身畔,随我手指愿望,喃喃道:“那里?”   他虽然说了个问句,我却听得出他并不惊讶,甚至有点如他所料的意思。   我问他:“忘川尽头,有什么?”   他耸耸肩:“去看看就知道。”   我扶着石桥的栏杆走回河岸,见方才泼我茶水那人已被地府鬼差按到在地,犹不死心地向着奈何桥苦苦挣扎。   “这厮忒顽固,孟婆婆,还是按着老规矩,对这种不听话的,扔到河水里了事。您看呢?”领头的一个鬼差向孟婆请示。他虽然满目赤红,獠牙泛光,但在孟婆面前还是一副晚辈的姿态。   “扔吧。”孟婆看也不看。   我回想方才脑中所闪现的、我在忘川中漂流的情形:那是何等恐怖绝望!除了随水流入人间的我,其余魂魄全都永生永世被这蚀骨的忘川水吞没,永远得不到救赎。   也许又是多管闲事吧,我叹口气,看了一看那散落满地的茶碗碎片,对伏在地上的魂魄说:   “你若是放不下,我倒不妨告诉你:你辞世之后,尊夫人因之前照料你颇费心力,又要抚养幼子,积劳成疾;令郎为了奉养母亲,停了私塾的功课;后来受战火波及举家搬迁,弃置田产。尊夫人不幸不能撑过,令郎一人孤身流落他乡,终于落脚。你的后人再没回过你那间宅院。”   那鬼魂怔怔看我半晌,本还坚称我胡扯,但我毫无动容,他终于无力的伏在地上,抽咽着喃喃自语:“如此结局,我这辈子的奔波又有什么用!我这一生算是什么……”   “虽然财产、门楣、功名都没有了,却也不全是坏事。令郎落户之地是处乡野,卷不进朝野纷争。他娶了一个当地的姑娘,一辈子做得安安稳稳的田舍郎。为人父母之心,应当是会欣慰的吧……其实你回去阳间,他们过得不会更好;你不在,也不会太差。由头到尾,只是你自己在劳心。”   鬼魂呜呜哭泣了几声,似乎用尽了力气,只是倒伏在地,不再执拗挣扎,大约已是认命。   赤目獠牙的鬼差一拍大腿,如释重负:“太好了,你看开了就好。我们也不爱往忘川扔人,大家心无挂碍的上路最省事了。”   他手下的小鬼机灵的端过来一碗茶水,正要给给那只鬼魂灌了。良久不说一字的孟婆忽然开口了:“慢。打了我的茶碗,岂有如此轻易作罢之理?送去这城里给我烧瓷,几时烧出能用的茶杯来,老婆子几时放他走。”   这可真难为人:孟婆这座小茶寮里用的瓷杯色泽浓厚,造型古朴,要烧个相像的很要功底。何况还要放得了那可怕的忘川水。这打翻茶水的鬼魂大约要在地府逗留极长的痛苦岁月了。   我随着拖拽那只魂魄的鬼差目光望向来时经过的市镇。原来那里都是一些因种种原因在地府徘徊暂不托生的鬼魂。   余下的那一串心思空白的新生魂魄,被几个小鬼拴起,牵拽着踏上了奈何桥的石阶。   棠溪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这是叙旧叙够了,打算告一段落。我正要与他离去,孟婆却挡在了我面前:“你……如何能知晓他身后事?要知道,黑白两个小鬼崽子手执生死簿也不能知道这般明细。”   经历太多折腾,解卦又是很费心的事,我只觉精疲力尽。幸好仙君替我解释了:“好吧,既然她露了这一手被你撞破……别看白仙官法术不入流,却是个卜算的高手。”   他说完,颇怀深意的看着孟婆。对面盯着我看了许久,我连困惑和不安的力气都没有,便由着她瞧。   她点点头:“卜算……难怪。刚才就觉她很眼熟,只是怎么也记不得在哪里见过这张脸。”   仙君嘴贱,不忘调侃:“是不是这么多年一直拿忘川水煮汤,熏得自己记性也不好了?下回我托人捎一点核桃下来。”   孟婆微微扬眉,看着我说:“不敢劳烦仙君。老婆子记性一如既往,只是她之容貌比正主的差了不止万里,只有一点凤毛麟角的□□。要说美丽,还得说我们上古时候的神仙。”   我真是无言以对了:仙君欺负你你欺负回去啊,你拿我这低位仙家出气算本事么!   但我此刻不太有心思计较这个,我只是想知道,我的脸肖似谁?她在哪?   我隐隐觉得,这就是仙君千方百计拖我来这里的目的。   棠溪对孟婆叮嘱道:“白仙官与我同来之事,以及她的身世渊源,还望你守口如瓶。或者你现在就喝一口你那个茶汤,今日之事就此忘怀,本君便可开开心心的办事去了。”   孟婆摇头道:“仙君好像一直都这么开心,就免了老婆子的麻烦吧。老婆子知晓,仙君不想让这小丫头被天界纠缠,不会对旁人提起。”   “哎呀,本君就知道,还是小孟最温柔善良,体贴人意!本君会记得核桃的事。说起来,他们人间还有种吃食叫豆腐脑,按以形补形之说也该适合补脑,可惜带不下来……”   我们所有晚辈仙家的楷模,几千年来处事从不出疏漏的孟女仙也终于露出个精疲力尽的表情,拐杖一指:“仙君慢走。”   想来那些古时候的大神仙也挺辛苦,与妖魔争斗已经凶险万分,回来自己这边还有棠溪这样的同僚和战友,实在是不容易。   “仙君,那个与我容貌酷似的仙人……仙君不打算告诉我她是谁吗?”   棠溪走在我前面,耸耸肩说:“又想知道忘川尽头有什么,又想知道长得像谁,你有那么多心力吗?暂时省些脑子,反正你总会知道。”   他又回头看看我,一脸不以为然:“再说,没听见小孟说,你的容貌可差人家千里万里。说什么酷似,你这岂不是乱给自己贴金?”   “……”   “哎呀!是小孟说的,她当年也不过惊鸿一瞥罢了,本君可没说同意她的观点。你何必用这个眼神看本君……小露子,你可好看了!本君觉得你最好看了,行不行?”   懒得搭理他。直接擦肩而过。   “喂,小露子,你别乱走!不用带路吗?”   不用!   刚才恍惚间眼前浮现景象之中,我已经见过了忘川夹岸景象,该要怎么走心中已有数,这会才敢在仙君面前这么摆谱。   不过棠溪是真被吓了一跳,大约是极少被这么甩脸子吧……我还是挺得意的。   不,非常得意,心中暗爽至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   “小露子!你走路当心点,看不见那有个坑吗……”   头还是有点晕啊…… 作者有话要说: 坑爹的旅馆网络断了,终于有办法更新了 第40章 渺渺忘川水   人说地狱十八层,阴间的地貌大抵也是一样。越走地势越是盘桓向下,四周越是静谧,原本还偶可听闻的鬼哭声也不知自何时起消失在耳际。抬头向上望,天空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但这不是夜晚,只是整个地府最深不可测的地方。   在这里,忘川只是一条自岩缝间涌出的细细溪水。在这里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忘川之源这个存在本身都被遗忘了。   这里本该暗得不可视物,因为无论从土缝中漏下来的那点人间天光,还是奈何桥边鬼市里的灯火,都不足以透过这遥远的距离照到此处。然而还能勉强看清周遭情形,是因为不远处的岩石上生着一棵树,扎根在无泥土可汲取养分的石缝中,无叶无果,但有一树繁花,无数碎星般的花瓣闪烁光芒,四处飘零,照亮了这一方幽暗土地。   我见过这颗花树。就在不久之前。   “小露子,你真是一再令本君惊讶。想不到只是沾染了一点忘川水,你就能顺着些许记忆残片找到这里。真是不可小觑的潜力。”棠溪慢悠悠走过来,并肩站我旁边,与我一同看着花树。   “是我不可小觑,还是那个与我相似,不,是我与之相似的仙人不可小觑?”我问他。   他没有回答。   我向着那棵树走去,很想摸一摸那一树纤弱又美丽的花朵。这样美丽的事物为什么孤零零的守在六界中最不见天日最冷清的地方?我很想知道。   然而我走至半途,却忽然不能再靠近半步,凭我怎么努力,也如同碰上一堵无形之墙。   “看看你脚下。”背后棠溪好整以暇的看着好戏。   我低头,看到地面上有一些古旧的字迹与画符忽隐忽现。绕行一周,我大约看了个究竟,这是个阵法留下的痕迹,在此只怕已逾千年不止。   棠溪抱着胳膊溜达过来:“这个阵法,小露子看着眼熟不眼熟?”   这我已有感觉:“这不是仙君教我的?种梦之法,用在了太守身上。只是……”我又看了看,“仙君教我的似乎是个精简过后的版本,这里的要繁复得多。”   “不是精简,是本君研究这么多年,就研究明白那么点。”棠溪耸耸肩,一脸的没辙。“这破阵法阻碍我好一阵子了,小露子你给看看,找个什么法子给打开。”   我问他:“仙君从教我阵法的时候,就已经在计划着今天的事情吗?”   他回答得很坦然:“不全是。那个时候只是试探一下你的根基,若是平庸便不必牵扯进来。谁知出乎本君意料,你的天资异常优秀,这就免不得把你拖进这趟浑水了。你生气了吗?”   这厮居然有脸问。   “是的。为什么我天资异常优秀,就出乎你的意料了?请仙君给我解释一下。”   “……就当本君没说。快琢磨那个阵法!”   很庆幸我有小璇。古文书籍篆刻她见过许多,古文字自然识得不少。聊天时她偶然会谈及这些,我也润物无声的学了许多。如今看到这满地古怪文字居然不怵。   其实古代的易学与今世所流传绝非风马牛不相及。除了各个卦的方位不同,起始之卦习惯不同等等,还是有许多相通的道理的。   而这些道理,在蓬莱岛棠溪扔给我看的那几本失传的卦书中,都讲得明白。   我瞥了一眼躺在石头上打盹的棠溪:其实仙君心中早已全看明白,只是吃亏在不懂易理,否者这阵虽难,对他而言也许还真没什么。   我捡了个碎石块,盘膝坐在地上一边划拉一边算。这阵法比我预想的还要有趣:阵法之中又有无数子阵,层层叠叠,环环相扣。往往这一阵之阵眼所在正覆盖在另一阵之下,欲解此阵,必先开彼阵,而彼阵又与无数子阵牵扯勾连。当中机关设计,我略想深一些就头晕目眩。   我抱着脑袋,思考毫无建树,忍不住发出无可奈何的长叹。   “怎么?你也奈何不得?哎,小露子,你不会就这点本事吧?真让人失望!”棠溪这么说,但我看他心大得很,还能悠闲的在石头上枕着胳膊闭目养神。哼,真不要脸,让那山岩碎石硌死他!   “那个与我相似的上古仙人留下这样精妙的阵法,我随手就破解了,你才觉得失望吧?”我撂下石块,托着腮帮子看着阵中心的花树。   我没回头,不过听见棠溪“咦”了一声,便说道:“说不清是怎么知道的,只是有这种感觉。此阵虽然复杂艰深,我却总有心领神会的感觉。……就像我从前解卦时福至心灵的感觉一样。大概,那也是因为我和那位大神仙之间的一点渊源吧。”   这么一想,所以其实我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唯一能借此唬人的本事乃是另一个神仙在我身上的遗迹。不能说心中毫无挂碍。   “孟女仙不能一眼看出,但仙君却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察觉到我这张脸和别人相似吧?从最早在你的庭院里看到我,到强行随水君出巡,都是为了让我帮你打开阵法。没错吧?”   我听见身后一阵沉默,然后是衣衫摩挲声。棠溪到底没能接着睡,他走过来,挨着我蹲下身子,说道:“你是你,她是她。虽然不知为何世间会莫名其妙有一个你,但我很清楚你不是她的影子,也不是一件替代她的工具。说实话,你们截然不同,你想当还当不来呢。”   他说完抱着胳膊,对我挤眉弄眼的一哂:“看你也是挺灵光的模样,不会有这么愚蠢的想法吧?弄不清楚的还以为你自卑了。”   “那绝对是不会的。”我一摆手。看看棠溪,我忽然心情大好:我从前并未觉得仙君如何高挑,这会看他委委屈屈的在我身边这小地方缩成一团才有觉悟。看他这幅憋屈样,我怎么就这么身心愉悦呢!   于是心中迷雾为之一清,种种混乱的心思随之消散。霎时灵光一现,想通了阵法之中一处紧要的关窍。   我捡起扔下的石块,重新算起,这一回真是顺风顺水,即便是遇到了阻碍,也不费什么心力就想通了。   算得越深,越是觉得布阵之精妙,当中蕴含道理之深邃。我暗自估计,布下这个阵法的仙人,其道行和仙君可有一比。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我站起来,甩甩脑袋,拍去身上的土,看向棠溪,深吸一口气。   他点点头,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好整以暇的坐好:“本君拭目以待。当心一些。”   看他那么慵懒,不知情的还以为是我拖着他下来帮忙办事。但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已起了一点好胜之心:如果无法知晓如此缜密精巧的阵法守着的是什么,我可能要寝食难安个几百年吧。   所以说,即便是拼了命也要解开!   阵法之中各个小阵此消彼长,环环相扣,使人不得入阵。不过现下我已把阵法看明,找准了时机,一脚踏入阵中。   纵然是把阵法演变看得明白,此刻我也不敢分心,因为解阵也要依赖时机:阵法之中许多关节时隐时现,时生时灭,不能抓紧一纵即逝的瞬间踩进正确的位置,轻则错过时机要再等不知许久,重则被困在阵中找不到出路。   我说要拼了命解开此阵,可不是个夸大的说法。   但也许这阵法宿命注定今日要被破解,也许是布阵仙人和我的这点渊源保佑,解阵过程十分冗长持久,但我几经辗转,总算有惊无险的闯进了阵法最核心之处:那颗轻轻摇摆的花树之前。   靠近细看之下,才发现这一树晶莹闪烁的花瓣并非花瓣,还是凝结在枝头的水滴。偶尔风来,水滴在枝头轻颤,或是坠落,或是消散于无形。   美得像是仙宫玉树,只是不慎误落黄泉而已。   我伸出手去,轻抚树干。仿佛是有所感应,树枝柔柔得招摇起来,划过空气,带起悲鸣一样的风声。枝头几滴水珠落下,打在脸上,像是人间初春的冷雨,滋润又凛冽。   大概是我实在费了太多心神,额头眼角被冰冷的水珠一激,顿时一阵头昏脑涨。   “小露子,你怎么样?若实在太难,你便先退出也无妨。”仙君在阵外说道。   我以为解卦期间,他已无聊得瞌睡过去,想不到还是一直瞧着的。   也对,仙君为了这个阵法劳师动众,无论表现如何,内心里定然重视。那还说什么退出也无妨?绝对是要拼到用完最后一丝力气嘛!   无论何种代价,阵法一定要打开。   我喘了口气,回头对他说:“仙君,这棵花树正长在全阵阵眼之上。要彻底打开阵法,免不了要移开这棵花树。……只是树挪即死,何况是这样根深的大树。”   说到此处,我心中十分不忍,竟有刀子剜过一样的疼痛。“真是可惜……可也别无他法啊。但愿此树不是地府的什么至宝。”   阵法未曾完全解开,仙君仍不得不站在阵外。他半天不开口,仰头看着树冠,然后点点头,嘴角努力的翘了翘:“对不住啦,你得自己动手,本君只能在这看看。”   这我早已料到,他不必对不住。其实此事对我不难,白梅虽然不堪大用,可毕竟是树木所化,从他那学来的那些操控草木之法还是靠谱的。   我凝起全部心力,手掌压在树干上,施法推开花树。   这真是灵性非常的树木,手才触碰,枝干之间的呜咽之声霎时间就充斥这小小一方天地,令闻者伤心欲绝。枝头水珠纷纷落下,打在我身上,寒意直透骨髓,激得头脑一阵阵发疼。   随意吧。我已做好打算,陪仙君办完这趟事就回家好好的养病,让白梅伺候我起居,还要白鹤天天给我熬汤。   想想就来劲啊!   抱着这种心态,我再度催动法术,毫无保留用上全部法力,缓慢、沉稳,将花树移开,现出全阵最紧要的地方。 第41章 渺渺忘川水(2)   水珠坠得洋洋洒洒,竟变成一场暴雨一般,打在身上由内而外的疼。我尽力不去在意,屏息静气,将阵眼的方位逆转,这样就能将外部所有子阵连带逆转,阵法随之解开。   心神一松懈,我便体力不济了。双膝一软,歪倒在地上。眼前模糊一片,只有耳畔风声极其悲切,搅扰人的心海。   真好,解开了。   可是,功德圆满之后,我倒有些后怕了:这棵灵性非常的花树守在阵眼上,分明是在阻拦所有试图破阵的人啊……听着此刻尤其悲伤的风声,我才开始质问自己:这样做是否真的好呢?   我昏睡过去了,不知睡了多久,睡眠中思绪乱糟糟一团,无限纷扰,一点也不得安生。   待我醒转,只觉得四周一片寂静,之前充耳所闻的悲鸣已归于沉寂。   仙君就在旁边,伸手拍拍我脸:“睡够了?”他只着一件月白里衣,套在外面的长衫这会儿盖在我身上。   我半睁眼睛,摇头说道:“没有。还是很累。”   仙君伸手拽拽披在我身上的长衫,“那你可以再歇会。”   是不是我此时此刻的模样看起来太可怜了?怎么仙君的声音比平时温柔许多?听得人心里也软软的,真想蒙上脑袋再睡过去。   不过我还是挣扎着爬了起来,晃晃脑袋:“不了……不能睡。”   仙君挑起眉毛看我,我解释道:“睡了更难受。不知道怎么回事,总有些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影像声音冒出来,想躲也躲不得。这么劳神,还怎么睡啊?”   仙君耸耸肩:“很稀奇吗?听起来只是做梦而已。”   “做梦?”我听了这话倒是醒了一大半,“奇怪啊,我从不做梦的。”这是连白梅都不能解释的怪事,我早已心安理得的接受。   棠溪想了想,说道:“你若是在忘川里漂流千百年,有什么前世记忆肯定早被洗刷得一干二净。拔去了前世记忆这个因,自然就没有幻想梦境这个果。”   他说得很在理,我想也是如此。只是既然已经有了点梦境的苗头,大概有些所谓的从前要被回忆起来了。可惜现在脑子里面像浆糊一样,理不出个所以然。   仙君又说道:“可惜,你那种心无挂碍的日子要到头了。说起来真是我对不起你。”   我揉着晕乎乎的脑袋回答他:“仙君对不起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用今日特意忏悔。若是真觉得对不起我……把之前在我家白吃的那么多顿饭钱清算一下怎样?”   “不。没钱。”仙君赖账时非常痛快,分明前一刻他还真有些痛心疾首。   我白了他一眼,看到他衣衫单薄,才想起来他的衣服还在我这,连忙递还。不知道要不要表扬仙君一下:他真是心地坦荡啊,在我面前这么衣衫不整,肌肤微袒都没觉得不好意思,所以我这半天就也坦然的好意思着,何况头晕脑胀,无暇计较。   一向以来,仙君都穿得宽袍广袖,所以我从没注意到,他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强健,甚至还有些消瘦,几乎要赶上天生清瘦白梅了。白梅是微末的仙灵,瘦些弱些就罢了,可是棠溪并不一样,他深厚的修为就该保证仙身康泰无虞。   除非是有什么在耗损着他的仙力。   我悄悄的把视线移到他受伤的手臂处:仙君穿戴整齐时看不出什么,这会穿得贴身些,便觉得那袖口简直空荡荡的。   一定比我所猜想的更严重。   我知道问不出什么,只好忍下。想来他手上带伤,行事不方便,把他的衣服抖开,披在他肩头:“我帮你好了。”   棠溪支吾了一下,但也没说什么,挺配合的把手伸进袖子里,然后站好了伸开手方便我打衣结。   这个不难,好歹白鹤小时候我也看管过。我帮仙君把领子理好,说道:“行了。”   “哦……”棠溪应了一声,声音发抖,最终也没能憋住后面的笑声。   我皱起眉头:“笑什么?这有什么……”我问到一半,就明白了:作为一个神通广大的神仙,棠溪仙君有可能不通晓穿着衣衫的法术吗?至于行动不便需要我帮忙之类的事情,想想也是没!必!要!啊!   结果棠溪穿好了衣服我倒比之前尴尬了。   “我,那个,思虑不周,唐突仙君了。仙君不要见怪。”我知道自己脸上在发烧,但是硬撑着没有捂脸。   仙君掸掸衣袖,看起来还挺愉快:“怪什么?还是头回有人帮本君穿衣。不用自己动手的感觉实在太好了。难怪天帝那家伙总要侍女围绕身畔,本君可算理解了。有机会我也要学他那样,过群美环绕的生活。”   “……”   “怎么?不行吗?”棠溪瞟了我一眼,似是很惊讶的问我。   听他的语气,我才意识到可能表情不太自然,,连忙正色,说道:“仙君身边从无人侍候起居吗?都有貔貅了嘛。”   他摇头:“手上这伤不想让他看到。”   我想不动声色,却还是不自觉皱了下眉头,被仙君看到。他眨着眼笑起来:“再说,他那个小个子,得踩上两个板凳才与我一般高。小露子,你还是放过他吧。”   他想让我轻松些,那我就笑一笑。他见了应该是很满意,拍拍我肩头,微笑说道:“笑了就好。笑一笑才有胆气去杀人嘛。”   我直接岔了气:“去……啥?”   棠溪乐呵呵地瞪了我一眼:“来之前不是就说明了?陪我下来杀个人。小露子啊,你这记性也挺可观。喏,拿上。”他伸手递给我一物,竟然是他先前费了大力气铸成的剑。   我不敢接,满腹狐疑:“我拿着?”   “当然是你。本君和人打架才不差这一件兵刃,还是你拿着护体算了。”他说着随手将剑抛将过来,我慌忙接过了。   细看一下,果然此剑比仙君平时所用的短小轻便一些,我拿着很趁手。而且,我在蓬莱岛上并未察觉,如今却忽然有所感的一点:这剑当中暗藏了仙君的一股法力。   于是我就慌了:“为,为什么特意为我造这柄剑呢?仙君,你莫不是要我动手杀人吧?”   仙君眨眨眼,表情轻快自在:“哦,要是遇到合适的时机,你就把那人杀了呗。咱们谁动手都是一样的。开!”   他抬手遥指原本布着阵法的所在,那一片空地应声裂开,一时间飞沙走石,仿若天崩地裂。   啊?什么?等一下!我不是只负责解开这个阵法就好吗?我还有话没说啊!   仙君闲的时候几乎能化成石头,但是动起来根本没人追的上他。分明前一刻他还护着我免得被这风沙尘土糊上一脸,再一刻我抬头时他已纵身跃入裂开的巨大地缝之中。   我一愣,随即奔过去。俯身向下望,漆黑一片不可视物,亦听不到半分回响,完全不知仙君身在何处。   我一时心急,没多想,便也跟着跳了下去。听到耳畔乎乎的风声时,我才觉得,呃,是不是有点莽撞了?   这地缝深不可测,我差点以为就要这样永远坠落下去时,忽见一点微光,又觉得似有气流自下而上涌动,似乎已近最底。于是屏息凝神,运足了仙力落地。   我不求落地安然无恙,但求摔得不要太难看。谁知今日机灵得出奇,稳稳地落了地,一点没摔到。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找仙君。   我方要喊他名字,不远处就有人做声:“在这。”然后听得脚步声,正是熟悉不过的仙君的声音。   我定了定心,然后便火了,肃容道:“棠溪仙君,你分明身上还有伤,怎可如此草率……”   棠溪伸手捂住我嘴巴:“哎,别这么大声。说不定这里有个妖物,被你惊扰窜出来把你吞了。”他的衣袖上还有天宫里那种冷清肃穆的冰雪般的味道,让我一时安静了。   他看着我,笑了一笑:“我草率,你没好到哪里去吧?不也是俩眼一摸黑的跳下来了?”   我皱眉,压低声音对他喊:“谁让你先跳下来了的!”   仙君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儿,乐呵呵的问道:“我跳了你就跳吗?我若死了,你也要跟着死吗?”   “……”我险些冲口回答,不过终于什么也没说。我只能一甩手,背过身说道:“下次我绝不如此!”   仙君没有多的话,只平平淡淡的应了一声“正解”,然后便说:“带路。”   我还有些未缓过劲,呆呆问道:“带什么路?”   黑暗之中听见棠溪叹口气:“上面那个阵法本君已经束手无策了,入了阵也还是一筹莫展,肯定还是要仰仗你呀,白仙官。”   我本来还不信,不过向着光亮处走了好一阵才发觉仙君没说错,这地界玄之又玄:光亮永远遥遥在望,然而却分毫没有靠近。   “这个阵法布得真是费煞苦心了。上回看到这么像样的阵法已忘了是什么时候。时光流逝真令人感叹啊……”   我摸黑也简直能想象出棠溪袖手长叹的欠揍样,奈何现在腾不出手收拾他。他闲晃胡扯的时候,我满心都在演算阵法之中的变幻。   原来这阵法打开之后,当中还有一层,布阵方法又是另一番道理。这种布置可谓防得密不透风。我不由得心中发毛:如此阵仗,阵中困锁的该是何种可怕的妖魔……   心思一飘忽,忽地一念闪过:莫非布阵之法与外面相逆?相反相克的两个法阵彼此冲突,困在当中更无法挣脱。   我知道每当自己有这种没来由的念头时最好采纳,当下重新算起,一如既往:不多时真的解开了。   我放下自己与布阵之人渊源的纠结,对仙君说了一声跟好,便踏起步法,依算好的方位而行。   因为已有解阵经验在前,此番特别顺利,简直行云流水,堪称典范。   自己暗赏当然不痛快,我回头问仙君:“怎样?是不是解得很漂亮?”   可是身后空无一人。 作者有话要说: 勤勤恳恳写完它! 第42章 客从远方来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缺根筋的,直到这一刻。   我怎么能和仙君走散了呢?这个鬼神莫测的地界,我明明该死拽着仙君的手不放的!   如今可好,好不容易闯进来,我又要设法出去与他汇合了,何等误事!   然而事情却比这更加为难:阵法在这里显得极其诡异,若说外面,不过是复杂晦涩,可是相较于这里,还是易进难出。我一时片刻根本揣度不出头绪。   眼下就只好盼着神仙保佑,让棠溪在这关头别像平日那么缺心眼,乖乖地等我设法去找他。   可是他就是顶厉害的神仙了,还有哪个神仙能保佑他啊……   苦思不得要领,我只好暂且放下,四下观察闯过法阵之后我落在的这处所在。   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我不曾到过,可是,我见过。   天幕是冰凉的、纯粹的蓝色,棠溪衣衫那种天界独有的中正的蓝,不深不浅。天幕下的世界被万千星辉照亮,然而天上没有半颗星。   所有的星星都在脚边。   或者说,都在脚边汇聚成了一条壮阔的河流,一路指向不可见的尽头。   我知道这是贯穿天界的天河。   我也知道这天河并非真实,而这里是一处被构造出来的梦境。   仙君曾经交给我,令我拿太守试刀的“种梦”之法,正是由此处法阵简化演变而来。“种梦”阵法之中,我为太守构造了折磨他良心的梦境,那么相类似的,这个阵法之中也有一个梦境并不奇怪。   只是此处的梦境不仅奇景壮阔,而且,已经成了一处存于现实的,可容人出入的独立世界。相比于我仅仅把梦境种植在太守脑海之中,法术层次如同白梅管辖的小山包对比于泰山。   到了这种地步,我已经放下了所有的不甘与好胜。因为有希望企及才会不甘,有可能胜过才会好胜。   所以,我还是顺着这虚构的天河溜达溜达,兴许我能与仙君奇迹般的汇合。   我只是这样想想,谁知走不多远竟真看到了人影。我从没这样心想事成过,忙迈开大步走过去。   我实在过于喜出望外,走了好几步才意识到:仙君分明没能跟着我进来此地,我所见的不会是他。   可惜我想明白时,对方也已察觉了我。   那个人静静的坐在星河边,偏头看过来,一语不发。   想起这个阵法何等严密,仙君怎样如临大敌,就知道这阵里困着的人只怕不容易应对。……其实是不是人还很难讲。   棠溪这个不负责任的老不死,还轻描淡写的塞给我一把剑,说什么遇到合适的时机,你就把那人杀了。   胡来啊,我是那种敢杀人的材料吗?!   哦,对,仙君给了我一把剑。   我真是怕糊涂了,这会才想起来。结果我之前只是胡乱将其揣在腰间,这会伸手去取,一时半刻还不易取出。真是要死!   “你来了?”   心慌意乱的时候,有人对我说话。   我抬头,正是之前坐在星河边的人。他仍坐在河边,远远的看向这里,眼神与脸色都是平静的,却让人觉得他仿佛在笑。   我好容易摸到剑柄的手不能动了。并不是中了什么邪术,只是对这个人,这个宁静安详的人,我无法产生哪怕一丝的敌意。   他有些白梅的柔和雅致,又有一些白鹤身上的潇洒爽朗。莫非因此我才觉得他十分熟悉?   我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果决的论断过,但是我见这人第一面时我就敢断言,我会非常喜欢他。   至少要我杀了他,我做不到。   “你终于来了啊……”他又说了一句,像是叹息,像是感慨。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回应了一句:“嗯,来了。”   他微笑一下,又指了指天河对岸:“你看。”   我把手从剑柄上移开,慢慢走了过去。他手随意一挥,我身边就多了个石凳,样式古朴又精美。   非常好,我更加确信凭我杀不了他。   于是我非常坦然的落座,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对岸,又是一番超越我认知的美景:对岸是一片花丛,一朵朵青白的花朵满布天河彼端,远望过去像是千堆祥云。   他幽幽说道:“你曾经说,等婆罗花开了,我就能见到你。只要我在这里等,哪里也不去,等到花开,就能再相见。”   我没有说话,心中却是一惊:所谓婆罗花,是仙界至尊之花,据说三千年一现,再花开三千年。如此仙花天上也少见开放,若机缘巧合落在人间就是可遇不可求的祥瑞,所以在我有生之年还没有机会眼见。   我不禁多看了两眼对岸的稀世之花,心里算着这人已被困在这里多少时日。   寻常惩罚神仙也就是找座大山镇上几百年,这已然是最大逆不道的罪过了。三千年,真是够久的。   他抬手摸着额头,好像很苦恼:“花落了几回呢?五回还是六回?太久了,我都记不得了。”   我张口却不能言语。三千年花开,花开三千年,还有,花朵枯萎三千年不沾泥土。   这是多么久的时光?   “不过不要紧,时间过去太久了,久得我都感觉不到时间。只是你终于来了,这样就足够好了。”   “对不起,我耽搁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说的悲痛而又歉疚。   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可是我忍不住这样回答,好像这一切真的都是我的过错。   他却忽然站起,哈哈大笑起来:“天镜啊天镜,你竟是一点没变,所有的责任都想担在自己身上。我只是装得可怜了一点而已,你就这么难过?”   他弯腰与我视线齐平,细细看了我两眼。我有点心惊,我知道他是把我误认做他人了,那个与我渊源深刻的仙人,应当是他口中的天镜了。   我正担心他看出我非伊人是否要发怒,忽然觉得一只冰凉轻柔的手落在脸颊上。   他眼中变得笑意全无,乃至变得阴沉。我忍不住手伸向背后,去摸仙君给我的剑。   “这千百年来我的确是煎熬不堪的,但我知道你的痛苦只会更甚于我。你违抗了天界,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想到这个,我还怎么会怪你?”说完,他又轻快的拍拍我的脸颊。   他话中透露的信息太多,我暂时还需要理解一下,所以只是傻看着他不言语。   他凑近了我,细细看了几眼,若有所思问道:“天界那些神仙是不是打你了?怎么像是被打傻了?”   “……并没有!”我摆摆手,不敢再发愣了。“我只是心潮有一点点澎湃。”   他听完又笑起来,笑声又清澈又明亮:“说得也是,其实你从来也没聪明过。真的聪明,就不会对我这个祸害这么痴情。”   我无言以对,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算了,他高兴就好。   不过,那位法力深厚的女仙和他相处时到底是个什么画风啊?我怎么有点想象不出呢?   他忽然又毫无征兆的收起笑容:“但是,你若真的受了谁的气,就说。我会帮那些仙人选个好死法。”   他说得平平淡淡,我倒是有点冒冷汗。如果仙君入阵要杀的正是此人无误的话,倒是可以理解:他的喜怒瞬息万变,喜悦的时候像个小孩,而说到憎恨时,眼中的黑暗如同不见底的深渊。   就像是在悬崖边,风光深远开阔,可是一不小心就会跌入魔障。   也许他离成魔,只有一步之遥。   他又笑起来了,看着我说:“你又在想什么了。说来听听。”   我若无其事的耸耸肩:“没有啊。”   “不。你骗人。”他直率的看着看着我的眼睛,十分得意地说:“你心里藏着事的时候,就是现在这种样子。我到现在也记得非常清楚。”   我只好找些理由搪塞:“我只是,忽然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你别在意。”   “我偏在意。你确实很久没来这里了,不知道还记不记得这里的风光。来,我陪你看看。”他说完招呼也不打,拉起我的手,直接将我从石凳上拽走。   不仅如此,还毫不见外,把我的手拿到他唇边轻轻一碰。   说真的,换成别人这样轻薄,我一定会翻脸,一定会骂人,一定会揍他。但是对于这个人,我连姓名也不知道的人,我却恼怒不起来。   当然,我们之间实力的差距也在考虑之中。   不气归不气,但我确实全身上下都抖了一抖。   他歪头看着我,似乎觉得有点困惑。我一句责怪的话也讲不出,只好讲瞎编的话:“我过来时一路风尘,手上难免沾了点土。你当心不干净染病。”我一边说,一边打算把手拿回来。   才一动,他手上微微用力,令我不得抽手。他眯起眼,困惑变成了怀疑:“这是九重天之上,日月星辰栖居的方外世界,纤尘不染,你到哪里沾染尘土?”   是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镇在黄泉之下,反因为陷入阵法的幻境中而以为这是天上。   看到他眼中那几分猜疑,我本有点晕乎的脑袋霎时间冷静了下来,一冷静瞎话就说得更顺。   “人间啊。我从人间来。”   其实这也不是谎言。根本的谎言是我不是天镜,人间没有天镜。   果然,他脸色立时缓和了,眼中涌起无限悲伤:“他们贬你去人间赎罪吗?我们人间漫山遍野是毒虫毒草外加野兽。你怎么受得了那么多苦处?”   他说的大概是远古时代了。我一时半会没法给他说清如今人间的风土,更不好意思说我那光吃不做的生活,只好支支吾吾的回答:“还行,不太苦。”   不过,他刚才说“我们”人间……我不由仔细看这个人,努力去分辨他的身份。   其实根本不必努力。只是,为什么……在这深不可测的地府最隐秘处,重重阵法困住的,是个再普通不能的凡人啊? 第43章 客从远方来(2)   我脑子里琢磨的事情太多,没有太仔细的听他的话,只是知道他在问我是否还记得眼前这处景色之类。我都应得非常含糊。   这里景观迥异人间,甚至和天宫及几处仙境中的景色也相去甚远。幸好我心有旁骛,否则大概没走几步就要大惊小怪一番,不露陷才怪。   不过,他在这里困了几万年,如今开口,说话时不仅没有滞涩不适,反倒滔滔不绝,抑扬顿挫闻之悦耳。我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已经觉得有点陶醉。   “果然,我还是最喜欢这里。”他捏了捏我的手,令我不得不停下纷乱的思绪。   我有点疑惑,甚至是失望:一路走过来,眼前所见无不超越我想象,可是这里却没有什么震惊我的。不错,这里静谧辽阔,众星此起彼伏的闪烁,让人心中安宁,但说起来,似乎还是……普通了点?   我偷偷的用眼角看他,见他满眼都是欢喜,实在不明就里。   他大约是察觉我沉默太久,看了过来。他眼中那种温暖的愉快瞬间熄灭,曾一度出现的怀疑与阴沉又渐渐在他目光中聚积。   我半是推断,半是直觉,问道:“你是在这个地方遇到的……”我指指自己,终究不敢说是“遇到我”,那不是事实。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不过眼中的怀疑仍在。   我只好做出一副迷糊样,拍拍自己前额:“我可能是赶了太远的路,脑子都糊涂了。是我不好。”   他忽然一伸手,抱紧了我,连声说道:“你没有不好……你哪里有不好?是我。你远道而来定然辛苦,我怎么能硬拉着你瞎逛?我早知道天界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其实能够再见已经很好,忘记一点事情算不得什么。没事,我会慢慢陪你想起来。”   他说话时笑着看我,又温厚又宽容。我倒是有些无奈了:看起来他认定我是个心智受创版本的天镜。   果然,他再开口时不自觉的带着大夫对病人的口吻:“我们先不走了,在这歇一歇。说点别的吧……对了,你养的那只小凤凰怎么样了?”   “啊!?”我终于没忍住喊出了声,实在没想到白鹤心心念念的那只百鸟之王和我居然还有点牵扯。   见我反应这么激烈,他忙安抚我:“忘记了便算了,不必勉强。”   “不不……”我连忙更正他:“我知道的。凤凰落在了人间,许多人都见到了。我……”我生生把“弟弟”二字吞了下去,“这几十年找了她很多回,却终究没她下落。……你知道什么吗?”   “我不高兴了。”他脸一板,把我推开,但其实并不很用力。“说起那暴脾气的小凤凰你如此紧张,怎么和我说话却像凉水一样?你给我解释一下。解释得我高兴了再告诉你。”   我没法给他解释。我现在比较担心的是他说的“暴脾气”。想想看凤凰坠落的时候那个大火团,说她是个娴静优雅的神鸟也不可信。哎呀,白鹤的后半辈子啊……   想起我弟,我还真不能若无其事,一不小心忧心忡忡全都写在脸上了。   他伸手握住我的,很愉快的笑起来:“天镜啊天镜,我每次逗你你都当真,我简直要不忍心了。”   他把我拉得靠近些,正色说:“其实根本谈不上知道,不过一段时日之前,我曾感觉到她那股能烧遍三界的热气,仿佛就在附近。我想去查看一番,只不过那股气息有些奇怪,似远似近,我找不到确切的方位。何况,我还与你约定除非再见到你,绝不离开这天河畔。所以说,其实我也一无所知。”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被我这么一问,他有些为难之色:“大概是,不久之前?要再详细的说法,我也无能为力了。”   我才醒悟,因为他是在以千年万年的跨度等待,几十年乃至几百年的时间对他而言太模糊了,短暂得他感知不到。   我难免有些悲伤,为遥无影踪的凤凰,还有等待难免落空的……   我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敢问出口。   这难免令我更为黯然,站在天河边沿望着明灭的星光。   他悄悄走到我身后,伸手环抱住我。我心中又是一紧,咬紧了牙,但我终于还是一言不发,由着他与我贴得这样近。   他在离我咫尺之遥的地方说话,呼吸可闻:“我知道你喜欢那只小凤凰,粗略算算,大概及得上对我的十分之一。既然对你如此重要,说什么也会陪你找着她。等你歇够了,我们就离开这,翻天覆地也要找到那只小鸟,怎样?”   我绷紧了神经,紧张地重复道:“离开这?”   他又在我耳边笑:“当然也可以不离开,只你我两个人留在这,一起看看星河流淌也是很好。只要你放得下凤凰。”   其实去或留的问题本不存在,解开法阵为的是要杀他。   可是我忍不住又想,如果他不必死,难道要永远被封在这虚构的幻梦中吗?   “不过,无论怎样,我都不再与你分开了。天镜神女,这下你想走也走不得了。”   如果他永生永世活在幻想中,难道我要作为虚假的天镜一直陪他吗?   我能感觉他对以后的日子满心期待,人都变得有些絮叨“天镜,我觉得以后凤凰肯定过得不痛快。我懒得管她,又会缠着你不让你陪她,她生我气要烧死我时你一定要保护我呀……嗯,你又不与我讲话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要亲你了,从前你最怕这个了。”   这个的话,不仅是天镜,我也很怕。不过我之前深陷思索,一时之间脑子全是空白。   分明是来行凶杀人的,结果杀手被受害者给亲了,这算是怎么说?   我还没编出一句像样的话来应付,就感觉到一阵掌风压迫过来,生生逼得他把我放开。   “仙君……咦?仙君!”我初时还以为是自己眼花。可是定睛一看,眼前还真真切切的就是他。   他颇淡定,慢悠悠瞟了我一眼,然后“嗯”了一声。   呃……   虽然棠溪没说什么,表现也是冷静,但是我非常确定:他生气了。   而且气得很隐忍。   粗略一想,我还从未见过他生气。之前有一次斥退我,命我不得靠近,说起来也算不得动怒,只是不想我知道他手上的伤。   这回是头一遭,弄得我真不知所措了。   所以,我决定,装作没有察觉。   我打个哈哈,非常开朗的叹道:“哎呀,原来仙君你不曾走丢啊,白害我担心。你怎么不做声?我都不知你在这。”   他瞪了我一眼:“哦?原来你还担心来着。以为我不在……你打算和他做什么?”   “……”我愣了,然后摇摇头,感觉对话无法再进行了。   我走眼了。其实他气得不怎么隐忍啊……   棠溪狠狠一皱眉,微微摇头,低声自语道:“罢了。与我有何相干!”   他睁开眼,对困在法阵中那不知名的人淡然一笑:“一别经年,别来无恙?”   仙君笑得风轻云淡,但是我能在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从未见过的紧绷感,像是被扯紧的弦。   “你……我认得你,我记得你……”那个人以手扶额,似乎正痛苦地在脑中搜索。   唉,他之前还劝导我这个假天镜不必强行回忆过往,其实他更该劝劝自己。   我方欲走上前去安慰一下,棠溪揪着我的后领将我拽回:“你先老实呆着。”   对面的人忽然眼中闪出怨怒至极的光芒:“对,就是你!剖了猗的内丹,还追杀我们,我记起来了!我都记得!……你逼得我和天镜分开!”他换上一副冷笑的表情:“怎么?你还在做你天界的走狗吗?”   只是这话实在难听,我心里有点不平。只是我并不知他们之间过往纠葛,似乎不适宜开口。   结果棠溪竟然是出乎我意料的痛快:“不必多言,打吧。”   “正合我意。”   下一刻,我眼中就只见漫天战尘。   我直接傻眼:我从小看到的最凶残的对打不过是初学武艺的白鹤呛上人间街市中的混混。所以这种上古神人之间天翻地覆的对战实在超越我的认知。我只觉四面八方都是他们二人身影,快得我目不暇接;耳中回响尽是激荡的声浪,令我心头一阵阵压抑。这一片宁静空旷的星河岸边霎时间变为恶斗之所。   没有想到,这困在阵中的青年人虽是凡人之身,修为身法却不差仙君。他们二人你来我往,几个呼吸之间已过了千百招。   我不知道那青年人姓名,所以只能捂着耳朵大喊,让仙君停手。但是我也知这是徒劳,他们谁也听不见我,也不会听我的。   只是看这个情景,他们这样相斗下去必不会有善终,实非我愿见。所以虽然自不量力,仿佛还是不能袖手旁观。   我恍然间摸到腰间的短剑,颤抖着手将其抽出。抬头望去,看到仙君和那人在天顶处斗得难舍难分火星四溅,我只好心一横,纵身冲向他们之间。 第44章 客从远方来(3))   我对剑法知之甚少,只看过白鹤耍弄的几下子。于是我凭着记忆用了非常质朴的一招。不想这一划拉竟然带着呼啸的风声,一股浩荡的法力奔腾而出,直向他们二人扑去。   他们被我这一搅合,竟还真的各自退开。我赶忙趁机拦在他们之间,左看右看,还是先劝棠溪:“仙君,你切莫着急动手。他……他一定不是十恶不赦的人。再说,纵然仇深似海,他困在这里这么久,难道不算是一种偿还吗?”   “天镜,你对他说话几时这般畏缩?”   我回头看看那人,他似乎又起了疑心。想想看也不无道理,棠溪是厉害,不过天镜似乎并不比他差,当年在天界两人的地位大概分不出高下。   还有另一事,让我不安:他眼中的黑暗更为浓重了,眉心若隐若现一团黑气。我暗道糟糕,这并不是个好现象,他离堕入魔道的深渊又近了一步。   分明,刚刚仙君不在时他的境地还没有这么危险!   我狠狠看了仙君一眼,使劲对他暗暗摆手:“仙……棠溪!你不许再招他了!否则……我,我准叫你好看!”   仙君眯起眼瞧着我,慢慢走近。我很紧张,怕他又要出手,便往他面前凑了凑,伸长了手拦他:“你别动他!”   仙君停下步子,居高临下的看我。   不太好,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力。   仙君抬手,把我拨到一边:“一边去,没你事。”   我踉跄一步站稳,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刚抬手时我还以为自己要挨打了,还好还好,仙君还是顾念我们的情谊的。   “你进步不少。看来在思念天镜之余,修炼也没有落下。”棠溪平静地对那人说。   “当然。每一时每一刻我都在想,与天镜再会时,我会保护她,我要强大到没人能动她分毫……”他说时看着我,带着强烈痛苦与不甘,又有无限温柔。可惜我不是天镜,不由低下头,没有勇气与他对视。   他转而向棠溪说:“倒是你,很让我失望。你应该远比今日所见要强。”他目光垂下,望着棠溪的袖口,戏谑道:“你一直单手对我。怎么?受伤了?你的手比你的人先一步入了地狱吗?”   我睁大了眼睛看棠溪,只见他仍然面色淡淡的:“是又如何?那可不代表胜不过你。”   我想起仙君确实损伤严重的手,不由得对仙君这话起了些疑心:仙君特意给了我一把剑,还嘱托我入阵之后若是见到有人便动手……   莫非他其实并无必胜把握?莫非……我该帮他的?   我才分心片刻,他们二人又打得不可开交起来。   棠溪单手拆招,另一手偶尔以袖摆化解袭来的攻击;而对面却出手狠辣果断,有攻无守,招招奔着棠溪性命而来,且越发得急促起来。   果然,和我料想的一样,仙君看起来一点也不得心应手,不时被逼退,招架得有些为难。   我默默的握紧了剑柄。   忽然,棠溪拆招不及,只得以受伤的手臂强行格挡。随即他咬牙闷哼一声,从半空坠落。我隔得远远的,都听见了他枯骨折断的声音。   我脑中忽地一片白,再也不多想,挥剑出手。   虽然我只是胡乱挥剑,我手中之剑却非常有灵性,诱导着我的力量行云流水般挥洒出去,同时又缜密非常地封住了那个人如雨般的攻势,甚至顺势而上,把他逼退。   随手用出来的这一招处处和他针锋相对。   我和他都呆住了。他低头看着衣襟领口一道细小的剑痕;我低头看着手中的短剑,只觉得一点剑意与自己的心灵遥相呼应,十分奇妙。   “感觉非常厉害吧?”棠溪坐在地上,一只手臂无力地垂着,却还一脸得意。只是说话有气无力,配不上那副骄傲脸:“本君铸剑时可是融入了这么多年来领悟的剑意,持剑人心有所想,就是手中剑锋所向。怎么样?就知道你武艺疏松,特意给你做了把有灵性的。给你兄弟送了避水珠,给璇姑娘送了药王鼎,绝对不可能忘了你嘛。喂,这可是本君此生巅峰之作了,送给你玩了,高兴不高兴?”   看他那副颓然倒地的模样我还高兴?他不费那么大工夫铸剑说不定现在能更禁打一点。再想起他之前和我说话的态度,我不趁现在踩他脸上就不错了,还高兴?   “你,其实并不是天镜,对吗?”对面那个人说道。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很冷。我语塞。   他垂下眼帘,望着我的手中:“也许说话的态度、语气会随时间改变,记忆也会因为时间被淡忘,可是天镜,我的天镜是永远不会对我拔剑相向。她是宁愿自己痛苦,也不许我受一点伤。对,她就是那样……”   他慢慢走近,细细的端详我的脸,又悲痛,又绝望。   “果然,你不是她。”   如果说之前我不过是听凭他误会而不加解释的话,到了这个地步再说自己是天镜就是纯粹的欺骗了。   而且,也骗不下去了。   我慢慢放下手里的剑:“对不起。”   他如同跌入了一个迷障,无限痛苦的抱住头:“不是她!不是她!为什么等了这么久等来的却不是她!……”他不住喃喃自语,脸色阴晴不定。   也许,我不曾出现在他眼前,他只一如既往的等下去,直等到时间尽头,他会一直怀抱着美好的回忆和期待,平静地,和这些精心编制的幻境一起归于尘土。   可惜,我和仙君却偏偏闯了进来,让他一瞬间怀揣了太强烈的喜悦,又在另一瞬间把这份喜悦打得支离破碎。   这一番起落只怕是比漫无尽头的等待更残忍的折磨。   我知道或许这样做大约是不明智的,我也听到了身后处棠溪叫我不要妄动,可是我也知道自己做不到冷眼旁观。我伸出的手在不住颤抖,指尖停在他肩膀却又不敢轻易触碰,只怕再轻柔的接触都会激起他的怒火。   我还在犹豫,他却忽然一伸手,大力扣紧了我的手臂,我咬紧牙才没喊出声。他只是冷笑一声,手上一个反拧,逼得我背转过来跌坐在地上。   “那她呢?她在什么地方?……你虽然不是她,却和她有相似的面容,当中定然有些干系。说,你从哪里学来的天镜的容貌?”他越说怒意越重,手上力量越狠,我耳听得自己肩膀传来骨节错位声,然后是一阵钻心之痛。   ……天镜与我的牵连我比任何人都好奇啊!还有,我天生长成这个模样,哥哥弟弟还有整个钟山的妖怪精灵都知道好不好!   可是我疼得说不出话啊。   我亲眼见到他会对天镜怎样温柔,又亲身经历他对天镜之外的人出手何等无情,我更加明白,这世界上只有天镜能安抚他,平息他,免得他坠入黑暗的深渊。   或许仙君也可以,那就只能靠结束他的性命,且要结束得一干二净,魂魄也不留。   我强撑着,从牙缝里说出细微的一声:“我不知道。”   他自然不会轻易接受:“骗人!你怎么会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你若不知……我还能去哪里找她……”说至最后,已然语带呜咽。   我听到心中随之一痛,扶住肩膀回头。他伸手按在我面颊上,自己却埋首手臂之间:“不要回头,不要让我看到你的样子……分明是她的容貌,却又不是她。不是她……你算是什么?怎么配有天镜一般的容貌!”   他心中纠结,已然语不成句。我不在意他话说得难听,只觉得万分怜惜,想宽慰他几句,却醒觉和他并不相识,只好问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的名字……”他看着我,好像有些恍惚,做出苦苦思索状。   他是在这里太久了,久得忘了自己的名字。   可是他还记得天镜。   他手上的力道缓了一缓,我趁他迷糊时悄悄的把自己的手臂抽离一些,不至于惊动他,同时让自己不必这么疼。   啊呀……真是疼得要命啊……   我正在小心翼翼的挪窝,忽然背后一片耀眼剑光闪过,在我身畔卷起磅礴剑意,向着沉思中那人飞去。   我要出声已来不及。每一道光芒都精准无比的刺中那个人心口,狠狠穿透了他的身体。 作者有话要说: 字数略不足。但断在这里比较合适。 第45章 客从远方来(4)   星河之畔本就寂静,然而他倒下时,世界似乎一瞬间死去了。我听不见声音,眼中是一片空白,肩头感觉不到痛楚……   “不会是真的!不会是真的!……”   我站起来,一步步的走向他。我大约步路蹒跚,中间仿佛绊倒了一回,只是全然没有感觉。   我跌跌撞撞的来到他身边,一手扶起他,心中空荡荡的一片,不知说什么才好。   他身上虽有数道伤口,却并不见血涌出。可是他的脸却是痛苦难当的表情。   我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只觉他体温忽冷忽热,凶险异常。“我,我该怎么帮你?你告诉我。”   他睁开眼,深深看着我的脸,仿佛有无数话要说,却终究紧闭上双眼,挥手打在我身上,怒吼道:“走开。”   “……”   脚步声缓缓响起,由远及近。我抬起头,见是棠溪慢慢走来。仙君一手揪住将我身边之人的脖颈,将他提起:“你想知道天镜的下落?与其下狠手逼问她,为什么不来问问我?明明我才是把你们逼上绝路的人,不是吗?”   我忍着肩膀上的疼痛抓住棠溪的手,想把他的手掰开:“仙君,他已被你重伤至此,你何妨放过他?不要再提这些事令他痛苦了!至少,这最后一点时间,你就让他安安静静的离开……不可以吗?”   棠溪皱起眉,用眼角看着我:“你在怪我吗?哈,那么职责所在,还真是对不起你了。”他顿了一顿又说:“另外,我和他打了这一场,虽然受了伤,不过一点不费劲就能撑住,浑身上下哪里都不疼,感觉舒服得很。谢谢关心了。”   “……”   他这般阴阳怪气,我真是懒得同他讲话了,只是狠狠咬牙盯着他,他冷哼一声,反过来用一张冰冷的脸表示他不为所动。   “棠溪仙君,你真是一再让我失望啊……”   被棠溪扼住咽喉的那个人嘶哑地冷笑。他奄奄一息,身处不利的局面之中,却还能挤出一丝笑,我不知该安心还是该紧张。   “你之前假意败下阵来,只是引我放下戒备靠近,趁机偷袭而已。算起来你如今该是天界修为首屈一指的神仙了,真可笑,沦落到需要用这等伎俩了?”他脸上尽是冷汗,眉头不住抽动,却仍然拼劲力气嘲弄棠溪。   “不过嘛,我承认,你用来暗算我这一招倒很精妙,你若能发出十成威力,我此刻应该连灵魂都荡然无存了……只可惜啊只可惜,棠溪仙君,你出手太急躁了。怎么了?是见不得这个假天镜受苦吗?呵呵,棠溪仙君,我记得你可是心肠很硬的嘛。”   我心里一动,觉得……仿佛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仙君是为了我才忽然发难,我纵然心痛,也无立场怪他。   我悄悄的观察:仙君听罢那一番话,面色如水,毫无波澜,只是脸色更冷。仙君说道:“你说得不错。本君自己也为自己惋惜:为了除去你苦心孤诣若许年,却原来这阵中封着的不过是个蠢货而已。你看清楚,这里从来没什么假天镜。睁开眼睛看清楚,小露子和天镜截然不同,这是第一眼就看得出来的事。是你陷在迷障中太深,睁开眼看看清楚,这里何曾是九重高天之外?”说罢松开了手。   我忙制止仙君,压低声音道:“仙君不要乱说话!揭开真相只能让他痛苦,没什么好处!”   棠溪抬手,把我的脸扳向一边:“你也看清楚,这条星河到底是什么模样?居然还看得如痴如醉!”   我本要抗议他这恶劣的态度,然而却忘了说话。仙君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眼前看到的这条辽远的星河,居然变幻了模样。这本不是一条长河,只是一道巨大的周而复始的环,因有法术影响而捉摸不定的变幻着河中与河畔的景象。   所以顺着这条星河行走时,其实只是在一个地方兜圈子而已;而守在河边的人,不过是被困在了一方周而复始的小世界里。   这是天镜在地底最深处,忘川的尽头,为他构造的世界,在一个狭窄的虚空世界里留下了变幻无穷的光怪陆离的风景给他。天镜神女给他编织了无尽的希望与幻想,又想用这些虚幻困得他寸步难行。天镜想要他与世隔绝,又怕他孤单寂寞。   我暗暗揣摩:天镜神女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布下这一层层法术?她和阵中的人一样期盼着再会,还是早就下定了永别的决心?   无论她心境如何,她都达到了目的,让这个人在这里安心的空等了千年万载。   她若知道,该是欣慰还是心痛呢?   我猜不出。   “天镜的法术固然精妙,可是虚伪之物总有破绽,用心的话总能看出。天镜是在赌,赌这个人会执着于情障,看不清她所布幻象。天幸她赌赢了,不然哪怕他只是将此阵破开个口子,若受地府间种种恶念戾气侵染,也早已成魔。天镜神女啊,本君有时真说不好她是何等性情的人。”仙君怀着无尽沧桑不无感慨的叹了一句。   随即他换了一副嫌弃脸:“他是为情所困,看不清阵法中的现实。你呢?明明你对此阵的感悟该是最深才对,怎么也看不真切了?”   我本觉得是自己法力低微,没有堪破幻想实属自己丢人,无话可说。谁知棠溪这厮得理不饶人,瞪了我一眼,极其刻薄的问了一句:“只顾着卿卿我我了吧?”   “无聊!”我一甩手,打算就此打住这个话头,因为我实在没空纠缠在这种问题上:不远处,那个人已近癫狂,他抱着头,不住喃喃自语:“不会!这不会是真的!她不会骗我!她和我约好在这里等她,她是不会骗我的。”   他情至激荡处,放声嘶喊,声音震动天地。我捂严耳朵,仍觉得被震得一阵阵眩晕。   在这振聋发聩的巨响之中,我仍能察觉到一丝细小的声响,一种轻微的破碎声,仿佛一座坚实的堡垒在重压之下被叩开一个小口。   我心中警铃大响:“仙君,这个阵……”   棠溪面色十分平静,看着我微微点头:“你竟然都能听到这么细微的声音了,果真你今时不同往日了。大约之后就算再惹了大麻烦,也不需要本君出手了。”他说完还笑了一声,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仿佛有点落寞。   不过,这种节骨眼上他还净扯这些没用的,叫我没法搭话。而且不是他乱说话,泄露天机,那个人也不至于如今这样陷入狂乱。一想到这个,叫我还怎么给他好脸色?   如果我的眼神能化作刀片儿,我绝对要一直瞪棠溪,瞪到他千疮百孔。可惜不是,所以还是设法让平息那人的癫狂为重。   “小露子……”   “干嘛!”   “你还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的事吗?”   等一下,这种时候棠溪要谈这个事吗?我愣了一下,然后十分火大:“没忘!我翻墙进你家转了转。怎么了?”   “那个暂且不算。”仙君笑了两声,是他真的开心时那种笑容。只是这一笑非常短暂,他又说道:“当时你不顾地府的规矩,执意要查明高不凡投河的情由,是怎么对本君说的?”   这可真是恍如隔世了。我已然忘了棠溪当时怎么问的我,而我是怎么回答的。所以棠溪现在问我问题,我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我只能沉默着,震惊于我已经与棠溪这家伙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   “你说这样一直错下去,也许最终反而能明白。看起来今时今日咱们反而互换了立场。那么本君就用你自己的话来说明好了。”   我有些困惑:“仙君想说什么?”   “他说得是事实,本君杀不了他。”棠溪看着我说道:“本君和他过第一招的时候就意识到了。所以本君忍不住自问:究竟天意如何?为什么让这阵法受创而松动,非要彻底根除不可?为什么让我遇到你?为什么你偏偏还就能解开阵法?如果天意要除掉他,为什么又偏教我受伤,用不出十成功力?莫非命运玩弄,注定这个人要成魔破阵?”   我还道阵中的青年人思虑太多,原来仙君脑袋里翻来覆去想得也不少。我听着仙君有些抑郁,故作轻松道:“仙君别想那许多。咱们先安抚了他,然后再设法封上这个法阵。解都解开了,还能还原不了吗?”   其实我心中很没底气。就像学堂里考试,解题的学生要比上出题的先生,那还是差了很遥远的。   仙君合上眼,轻轻一叹:“你不必安抚我。本君想得很明白。是的。天意就是如此,要他入魔,要他离开,要他看破这些迷障,要他意识到与天镜永无再见之期……这是消除他的唯一途径。”   我感到深深的无力,忍不住抓住仙君的手:“仙君,你可是很厉害的!怎么能这么轻易放弃呢?”   “放弃?”棠溪摇头笑了笑:“本君要是放弃,早揪上你跑了,还用得着费劲扮受伤坑他?” “……”   “小露子,本君要做什么,可是永远都不会放弃的。”   他说得无比郑重,仿佛是说给我听,其实更像是说给他自己。   他说话的尾声淹没在一片轰鸣声之中。   四周的景物分崩离析,闪烁的星光化作碎片消散在这九泉之下的黑暗中。   我呆呆的看着深青的天顶缓缓现出裂痕,心中升起一阵绝望:这个阵法已经难以为继了,什么也阻拦不住他了。   “当心!”仙君忽然低喝一声,搂住我肩膀,把我按在了地上。我看到一块块土石自天而降,忽然想起这毕竟是地下深处,阵法有变难免被波及。   我才想这一回少不得被砸个头破血流了,仙君便一个翻身,挡在我上方。   因为这里已经是地府最深处,我不能说如坠地狱,而且地狱离这里还有段距离,认真说起来,也许比我们这还安稳一点。   我抱住脑袋不敢去看,心中怕得很,不过也放心得很。   震动渐渐平息,我睁开眼,看到仙君一张咬牙切齿紧闭双目的脸就在我面前。我抬起不作痛的手拍了他一拍:“仙君,你怎么样?”   “不要打脸。”他吸了口凉气,慢慢睁眼。   然后,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神仙在瞬间脸色变苍白的过程,也是生平第一次看到棠溪如此难以自持。   他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清楚,半天才十分愧疚的低头说了句抱歉。   我的心一颤:莫不是棠溪这家伙保护我不力,以至于我在自己没有感觉的情况下毁容了?   我哆嗦着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上面湿乎乎一片。   不过,不是血。   是冰凉凉的、清亮亮的液体。我看着指尖上的水痕,觉得陌生,又好奇,忍不住放在舌尖尝了尝,咸咸的味道……   “这是……”   “小露子……呃,白仙官,我不是故意冒犯你,你不要哭啊!”   “哭……?我在哭吗?”我问这话时就觉得视线被水模糊成了一片。   仙君松了口气,伸手在我脸上抹了几把。他还是很震惊的样子,小心的点头:“是啊,小露子,你在哭啊,哭得很厉害,泪水都停不下来。”   啊,真是奇怪啊。从有记忆以来,我是从来都不哭的啊。   我为什么忽然就有泪水了呢?   我此刻怎么会在掉泪呢?   环顾四周,像是山石崩落之后的大地,除了碎石土块空荡荡一片。种种奇幻美景都已荡然无存。   头顶之上传来最后的碎裂之声。我的眼中又涌出了泪。   我在哭泣,或者说是天镜神女在哭泣。因为那个人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为他而编织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正好把字数补回来 第46章 悠悠千年事 我记得自己一直哭一直哭,哭得天昏地暗,哭得几乎无力呼吸。然后在仙君苦劝无果几乎要给我跪下之际,我昏了过去。   而后我又醒过来,发觉自己趴在棠溪背上,抽泣与泪水依旧怎么也停不下来。   尝试了好几次之后,我终于在抽抽噎噎之间问出了一句完整的话:“仙、仙君、你不去追、追那个人吗?”   棠溪把我往上背了背,说道:“算了吧。这事传到天界:棠溪仙君带着个女仙入地府,后来仙君独自离去,那个女仙独自一人昏倒在幽暗无人的地方,一脸泪水……白仙官,你叫我以后怎么在天界混下去?”   “……”   棠溪正经了一些,继续道:“而且,他毕竟狠狠中了我一招,无力在人间作恶,要找到他的踪迹也不会很难。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在天界听到消息派人来追究之前,还有足够时间了断。”   我听罢心下稍安,然而抽泣依旧不停,我想了想说道:“那、那我陪仙君、同去找他。”   棠溪脚步一顿,侧头瞥了我一眼,否决:“用不上你了。不得已牵扯你进来,只是需要你打开阵法。至于别的就没有你的事了。”   “不。我要找他。”我难得地在抽搐一样的呼吸之间说出了这么通顺坚定的话。   “小露子,他眼中所见的那个人,心里所爱的那个人,并不是你。你知道的吧?”   听到仙君此言时我心中究竟是什么感觉呢?我闭上眼自问。好像是……半悲半喜,半苦半甜,怜爱有之,痛苦亦有之。   我甚至根本说不清这些纠缠的感情之中哪些是我自己的,哪些来自神女的影响。这当中有太多不属于我而我不得不承受的东西了。   我顿感沉重疲惫,便把脑袋靠在仙君肩头,慢慢点了点:“嗯。我比仙君更清楚。”   仙君身子僵了一下,问道:“……你还好吗?”   我想了想,说道:“想见白梅。”   “好,现在就回去找你哥哥。”   “不……”我连忙制止他,“白梅从没见过我现在这个样子,他会吓坏的。”   “……好,那就不去。”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千依百顺的棠溪,震惊不已之余,眼泪落得更凶,到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起来。   棠溪初时还好言宽慰几句,比如:“你先别哭,等会遇到鬼童子,咱们骗块糖来吃吃?”   逐渐变成了:“前面就是地狱。再哭我把你扔火炉里烤了做肉干。”   但他终于也词穷了:“喂,你给我指条明路,我到底要怎么说白仙官才能赏脸少哭一点?”   我也是第一回哭啊!一点经验也没有啊!好像是我积攒了几百年不曾流出的眼泪,都在这一刻迸发出来了。   我见过许多人落泪的样子,却从不知道人的眼泪能有这么多,心里的悲痛能这么深!深得这一道忘川水也填不满洗不净。   我实在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干脆趴在他肩膀上,撕心裂肺的哭嚎:“我不知道啊!眼泪停不下来啊!”   棠溪咬着牙吸了口气:“你哭就哭,不要把眼泪鼻涕都蹭我衣服上。本君好歹是上古的大神仙……”   “因为……我的衣服已经都湿透了啊……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擦……”我哭得更不可抑制,“这衣服……白鹤新给我缝的……”   想到这一桩,我简直哭得没救了。白鹤手非常巧,已经到了性别不能限制他的程度。他出外找老婆时总观察人间少女们的衣装,思量着怎么打扮绝对穿什么都美的凤凰。因为他暂时还没找到,所以这些手艺最终都落在了我身上。   衣服穿上身有多好看我不甚上心,但我很珍惜白鹤给我的东西。所以见自己衣衫沾满了尘土,袖口前襟还湿乎乎一片,真是戳在心里,哭得几乎从棠溪背上滚下去。   “好吧……你便哭吧。本君也想跟着哭一会。”棠溪把我放在地上,挨着我并肩坐下,把脸埋在了他掌中。 *******************   棠溪大大低估了我掉眼泪的能力,他本以为我能自然而然的收泪,但我到了也是让他失望,一直哭到体力衰竭,站立不能。仙君认清了大势,最终终于放下了一切希望,二话不说揪着我的后领把我拖走了。   我一开始并未留心他把我拖哪里去,只顾着哭,不过后来耳中渐渐听到喧闹声,抬头一看,居然是市集之中。   这地方有些眼熟,我一边想着一边擦脸。毕竟被这么多人看着哭有些丢人。   我才想起这是什么地方,就听到了孟婆前辈的声音:“仙君回来了?呃,她……?”   棠溪手一松,把我撂在地上。“看你们这地府也很多年无人清扫了,帮你们拖个地,擦一擦地上的尘土。”   他这么一说,我意识到这一路被他这么折腾过来来又是一身的脏,白鹤给我的衣服彻底没得要了。刚刚才略微控制住的情绪又失控了。   棠溪望了望天,又对孟婆道:“看,这个拖布都不必蘸水。”   在这么狼心狗肺的棠溪面前,严厉的孟女仙都仁慈起来了,中肯得建议道:“仙君不要说笑了,先让她换身衣服,休息一下为好。嗯……难怪她的身体这样吃不消,她的法力似乎在很短时间内被大大激发了?”   棠溪打量我一眼,还是一脸无可救药的表情:“可能吧。哼,本事长了,出息一点没长。麻烦你了。”   他说完就走了,我放开嗓子哭了两声他也没理我,所以我就跟着孟婆走了。   孟婆带着我在市集当中兜兜转转。集市鬼声鼎沸,我却没心情细看。最后她领着我进了一间鬼气森森的荒废的房屋。虽然听起来挺可怕,但在这所有建筑都是断壁残垣围成,我便也十分坦然的跟进去了。   这并不是个空屋,当中还有几只盘踞此地徘徊哭嚎的幽灵,正巧被孟婆抓住烧水。   我说孟婆是个仁慈的女仙,只是和仙君相比,但其实她仍然是作风强硬的仙人。比如在几次唤我洗澡我却仍只顾着哭哭啼啼的时候,她就会直接把我扔进盛满水的大桶里。   我诚然是个水生的精灵,天性适应在水中遨游,但是,被人扔到刚烧开的水中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坐在木桶里掩面哭泣,泪水落在水中,水不多时就冷了,再过不多时溢出了桶子。   期间我听见帮忙烧水的鬼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向孟婆殷切问道:“孟婆婆,她哭起来简直天地色变啊,太厉害了。我做鬼以来每天从早到晚就是四处游荡鬼哭,都没有她哭得这么稳健!下次我们去墓地闹鬼,可以带上她吗?”   我看着地上的一大片水渍,觉得这澡泡得意义不大了,便手脚并用着爬了出来。旁边放着一套衣服,色彩艳丽,材质华贵,只是款式不太常见。   孟婆瞥了我一眼:“那是逝者从人间过来时穿的寿衣,我挑了一件看着合适的。来到这地府,身外之物都要被除下,人类却给死人置办比给活人更华丽的衣衫,真是愚蠢……你只管穿吧,这衣服在那个死人身上没套几个时辰。”   她这话几乎把我眼泪吓回去了。   “这样啊……”我默默的放下了那件衣服,施法把自己烤干了。   孟婆没理会我身上仍穿着旧衣服,只是搁下一碗饭和几个点心,甚至还有几个瓜果梨桃。“吃吧。据仙君说,你们人间的小神仙还是习惯吃些五谷杂粮。”   我这才觉得饿,伸手拿了一个梨子要啃,忽然心中好奇,问道:“孟女仙,地府不见阳光,怎么耕种出如此种类繁多的作物呢?”   孟婆瞪了我一眼:“你是哭傻了吗?当然是人间供奉的祭品啊!”   “……”   我看了一眼碗里,难怪饭粒子干巴巴的。   “亡魂早就轮回转世,但是其亲属仍会源源不断为死者献上贡品。还有些贡品是给那些罪大恶极、合该在地狱中做受苦受难的亡魂。如此情况,地府当然把祭品充公。”   “唔……说得对。”我点点头,把梨放了回去。   对祭品不是非常有食欲。   孟婆见了,不快道:“现在的小辈神仙啊真是娇嫩得很。我们当初建立这地府的时候,凡间还是飞禽走兽的天下呢,哪有这些吃食?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并不觉得她说话烦人,反而有点亲切。   我觉得她和水君一定很聊得来。水君看到我们办事躲懒时总要一再讲述他当初治水的艰辛,希望我们能知耻而后勇。当然,我们自然是不会。   无论怎么说,我打算有空介绍孟婆和他认识一下,想必他们能相谈甚欢。   孟婆大概从来没有见过挨训挨到泪中带笑的,一愣之后,冷冷道:“天镜神女的尊容怎么会偏偏落在你这扶不上墙的小仙脸上呢?让老婆子每每看到,都替神女愤怒。”   我皱起眉头,心中有些不甘。这本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情绪,却又惹得眼睛一阵落泪。我只能抽噎着说:“……我不是天镜神女。”   “你当然不是。天镜神女会哭成你这样?你要不是这么不成器,拖累了仙君,以他的修为,怎么会被那魔物脱逃?”   “小孟。”   孟婆忽然不做声了,对着门口低了低头。   门口自然是仙君。他收拾得比我利落,衣衫头发全部焕然一新,脸色似乎也比之前好了一点。   他信步走来,见我脸上还有泪水,别过头去,一脸懒得看我的模样。他同孟婆低声交谈了几句,对她道了声辛苦。孟婆看着我叹口气,便走了。   “小孟不喜欢烦人的晚辈,你不吃饭还哭个不止,她不骂你简直没天理。”棠溪在我旁边坐下,又说道:“不过,天镜的事情小孟也是一知半解而已,她的话你听过就好,别放在心上。”   我耸耸肩:“知道。可见孟女仙非常爱戴天镜神女啊。”   棠溪摇摇头:“应该说,当年我们这些仙人都很爱戴天镜。毕竟她容貌美丽而且法力高深,性格温柔,名声在外却丝毫不骄矜。当说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本君对她嘛……”   棠溪停顿一下,仿佛陷入了遥远的追思。   我忽然听得有点紧张:如果仙君要说“对她心存爱慕”……我该如何自处呢?   “本君对她,却是厌恶至极。” 第47章 悠悠千年事(2)   我一口气没喘顺当,把自己呛住了。   “为什么!”我深觉不可思议,瞪圆了眼睛问他。   “看来你很想知道关于天镜的事情啊。”   这不是废话嘛!我瞪了棠溪一眼,然后频频点头。   他拿起被我扔一边的梨,放到我嘴边:“咬一口再说。”   我厌弃地看了那可怜的水果,赏脸吃了一口。   “天镜和你一样,对于卜术和卦象很有造诣。其实应该反过来说,你有一些她的本事。她卜算的事情可能比你算得要复杂,比如每次战事之前她都要负责预见一下天时地利、胜算几成之类。她算术之强,可以精细到预先断言对方的战法乃至设伏的地点。你想想看那仗打起来是什么情形?那一段时日天界对人间和魔族的征战无往不利,所以她当然是备受器重和尊敬的仙人。”   “所以……仙君嫉妒她比你受人爱戴吗?”   棠溪怒瞪我一眼:“我呸!本君不是嫉妒她,是讨厌!讨厌她!你听清楚了是讨厌!你以为以她卜算能力之强,仅仅是算一算战事而已?她可以轻松的看穿每个人的未来,包括她自己的。”   “那真是不幸。白梅对我就有禁令,不许我卜算自己的事情,免得看得太透会招致不幸。”   仙君点点头:“你哥哥明白的时候还是极明白的。天镜便是不懂这个道理,看透了一切所谓天命,整个人半死不活的样子,一点生气都不沾。看见她就烦。”   “……天镜神女……是这个样子的?”我感到有些困惑,还有些失望。我所想象的天镜应该强大又美丽,光彩照耀世界才对。   “而且,因为她这无可匹敌的卜算能力,让我们其余这些神仙统统成为了棋子。当你已预先知道了胜负,要做的只是趋利避害而已,你不会再感觉到紧张、恐惧、痛苦,你甚至会感觉不到自己在呼吸和心跳……”   我明白棠溪的意思,却还是为他厌恶天镜而不平:“可若没有神女相助,天界要建立如今三界的秩序,可能代价还挺大的……”   棠溪叹息一声道:“本君不是那种不识好歹的家伙,也知道说不定天镜曾在某个时刻让我免于死伤。只是,她的存在让我感到困惑……”   仙君说这话时脸上浮现出游移不定的神色,我相信许多许多年前他时常流露出这样的表情。   “难道天地灵气孕育我只是为了让我随着别人的安排被搬来搬去?难道是我只是这些无休止的杀戮的一部分?作为神仙天地同寿,如果只是为了那些事情而存在,本君那时觉得还不如那些躺在我们脚下的残骸……本君相当的厌烦那种迷茫的感觉。”   我歪着头细细看他,没有想到今天这么扯淡的棠溪仙君当年的思绪如此深沉,我几乎不敢承认我认得他。   “所以说啊,小露子……”棠溪伸出手,轻轻的抚上我的脸。他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好像从前心中的那些思绪仍未平息。“你说我哪有可能会喜欢天镜神女呢?”   他这样问,但语调非常温柔,根本不是在提问,更像是抒发心中藏着的一些挣扎。   他离我很近,我却不想躲开。脸颊上感觉着他的手,也不觉得有丝毫不妥。事实上,从见到困在阵中那个青年开始,好像心里一种被封存的感情被忽然打开了一样。我难以断言那是什么,只是觉得放在棠溪身上还挺自然的。   嗯,所以嘛,坦白讲其实他和我再亲近一点,抱一下亲一下什么的,我也不会很抵触啦。   仙君静静的看着我,嘴角轻轻的翘起来,然后……手上一使劲,揪住我腮帮子:“你知不知道我第一回看到你这张脸时有多想揍你啊!能忍到现在真是多亏本君高深的涵养……”   “你松手!松手!……”   棠溪对我的喊叫不闻不问,还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哎,本君怎么脾气这么好?简直要被自己感动了……”   “你瞎感动个毛线啊!”我想把自己的脸拯救出来,结果棠溪这贱人死抓着我不放。我抬腿要踹他,也被他躲过去了。   我没辙,只好要挟他:“你再不放……我就哭!哭起来就不停那种!”   仙君脸上惶恐片刻,权衡之后终于放开了我。   我揉着自己脸,心中直想抽自己,亏我刚才那一瞬间还……   棠溪闭着眼,轻轻的拈着指尖,仿佛在回味上面的触感,喃喃说道:“解恨啊……”   “……”我再无更多废话,抄起板凳追着他打。结果绕着院子跑了好几圈,连他衣服角也没沾到。   我拖着板凳回了屋,把门锁了。仙君还在外面肆无忌惮的叫嚣:“小露子抓不到我哟……”后来他发现进不来屋门,只好一脸悻悻的翻窗户进来。   我废了好大劲才忍住笑,只当自己没看见仙君那张颓丧的脸。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说道:“原来仙君和天镜神女并非好友。那想必和凤凰也不亲善了,被她所伤应该是活该,谁让你这么讨厌的……”   仙君愣了一下,然后不无赞许的点头:“你猜到了呀。”他若无其事的走到桌边,想要顺势在我身边的椅子上落座。我更加顺势地把双脚撂在那椅子上,若无其事的把他的座位占了。   坐下?想得有点美啊,仙君。给我站着!   地府的居住环境比较破败,翻遍了屋子也没多余家具。仙君四下环顾,找不出第三件能坐的家伙事,只好尽他所能摆一个最潇洒的站姿,问道:“说说看,怎么猜的?”   我回忆了一下:“在观月的船上,你好像和黑无常鬼说过吧,什么凤凰冲撞地府,还有他们欠你人情之类,你一定曾和凤凰有过交手。”我当时好像被两只无常捆了扔在甲板上,灰头土脸的,仙君的话只听得个大概。   “还有,那个人不是说了嘛,他曾经感知到凤凰的气息就在附近,只是因为对天镜的承诺才没有查看。大约,他所说正是凤凰闯入地府的时候。我猜,既然凤凰和天镜要好,一定会来救天镜的心上人,势必和仙君冲突。”   说起那个阵中之人,我心中一阵酸涩。我硬生生压住落泪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停下哭泣,再来一轮我自己也受不了。   仙君啧啧两声,说道:“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若本君手未受伤,一定给你鼓掌。”   他有意调侃,可我实在笑不出。我闷头沉默半天,说道:“你总不该再瞒着我了吧?”   棠溪一副终究放弃的模样,说道:“好吧。过了这一路,再遮掩实在对不起你。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一样样来说的话……凤凰是怎么伤的仙君?她纵然厉害,怎么会真的伤得到你呢?既然阵法还在,我和白鹤还见过她坠落凡间的火焰,那她显然是失败了……她现在在哪里?天界有没有惩罚她?……站着说!”   仙君不着痕迹的绕到桌边,想要趁我说话分心的当口坐下歇歇,被我轰到了一边。   “你的问题这样多……好吧,站着说。我觉得凤凰对本君嘛,大约是有那么些许一点点难以名状的……”   我看他那若有所思的样子,还以为他要说“迷恋”。   哪知他出口是:“难以名状的嫉恨!”   “嗯……厌烦着别人,也被别人所厌烦。仙君你从前人缘真不赖啊。”   棠溪耸耸肩:“因为每次修习仙法武艺以及排布阵法之类的事情,我都翘掉没去。凤凰对人对己都很严厉,所以对我肯定是看不顺眼嘛,本君理解。”   我想起自己每次都在水君的大会上也是沉睡,还是本着自知之明保持了沉默。   “见过天镜的人无不喜爱她,”仙君说时不以为然,证明他是例外,“而这些人都不及凤凰喜欢天镜。究其原因,大约是:凤凰修炼起来十分忘我,时常将自己置身于险境中锤炼,比如专等不周山哪个地方喷火时去练钢筋铁骨,专等东海冒出个吞天吸地的漩涡时去练踏水,大荒之地上风雷交加一道道电光劈得翻天覆地时特意赶去练飞行啊……不一而足。”   “她这样……太容易出事了。”我非常揪心。倒不全为凤凰,只是这样的弟妹娶回家白鹤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啊……   仙君点点头:“然也。她这玩法,虽然修为一日千里,可是代价太大。而且也没谁有胆子陪着她□□。所以嘛,有一次凤凰又出门修行,几日未归竟也无人察觉。只有天镜,不知道怎么算出来一卦,知晓了凤凰的所在,把她从个吃东西不吐骨头的凶兽的嘴里给抢了回来。据说凤凰被救下来时已然奄奄一息,翅膀都险些被咬断一只。天镜再去晚一点,凤凰就只剩一团死火了。从那时起,凤凰就只认天镜一个,像个跟班一样。”   仙君说得轻描淡写,我却能想象出那个时代的仙人们斗法的凶险。我点点头:“那凤凰对神女死心塌地就不足为奇了。唉,她那样孤独,听起来性情又有些极端,有幸遇到对她这样好的神女,定会不惜用性命偿还。不过总算有了个朋友,算是好事。”   仙君撇撇嘴,说道:“好事?本君可没觉得。只觉得她一点记性不长。有天镜预测吉凶之后,选来练功的地方更疯狂,性情也变得更冲动毛躁了。对天镜之外的仙人更是傲慢严苛,难以相处。”   凤凰如此性情并非不能想象,我已有预感她必要引起些事端。“不过,神女不会听之任之吧?她肯定会时时提点照顾凤凰的。”   棠溪无奈地说道:“天镜勉强可以顾全吧,在最开始。不过,她后来遇上了那个人,倒比凤凰先乱了阵脚。”仙君顿了一顿,眼神中说着“你知道是谁吧?” 第48章 悠悠千年事(3)   阵法中那个人或喜或怒的面容在我眼前一闪而过。我点点头。   “那阵中之人是一名人间部落的祭司,他部落所在正是当年天界着力征讨之地,被卷进了战火之中。依后来的事情看,他是为此冒险借来了魔族的力量,一路攀上天柱,来至天界。具体他和天镜之间如何相遇,有何种曲折,其实我不知道,也没兴趣打听。但这事很好猜测,不过就是神女久居天上,对人间一无所知,机缘巧合遇到了这名祭司,于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陷入情网。”   “他借了魔族的力量?就是说曾经被魔气侵染过?”   仙君耸耸肩:“还不浅呢。”   我沉吟道:“……难怪他修为之强大简直不像人族,而且情绪一起伏便有入魔之相。只是他以人族之身,如果强行承受魔族的力量,虽然能极大提升力量,可是身体是吃不消的啊……”   仙君叹口气:“所以呀,神女为了这名祭司窃取了女娲殿中深藏的还灵陶珠。尽管神殿守卫森严,又有层层禁制,不过天镜毕竟是天镜,总算让她拿到了。”   我闻所未闻,一脸疑惑的看着仙君。他为我解释:“就是泥土烤出来的珠子嘛。只不过这泥土不一般:这是女娲造人时用的泥土,当中满布娲皇之大能,死生肉骨皆不在话下。那之中所蕴含的生命力,哪怕时本君与同时代的仙人们相加也比不来啊……”   仙君难得的表达出了在法力方面对别人的羡慕,然后非常惋惜地说:“可惜本君还没机会观瞻这唯一一颗留下的陶珠,神女就把珠子偷了,再想看都没机会了。有幸见过仙人们也都化归于天地,想听听描述都找不到人。”   虽然与天镜的事情无关,我却有点兴趣:“为什么单单仙君没见过?莫非你得罪过那一任天帝?”我认识了棠溪仙君之后从年长一些的神仙那里打听过,他在此任天帝登基之前已有名望,是以有此一问。   他摇摇头:“不能够,当时的天帝大约没见过我吧。大多数祭祀和典礼我都没去,仙人众多,他不曾察觉,我也没什么机会得罪他。”   “包括女娲娘娘的祭祀?”   “是啊,说起来这也是我没见过那颗陶珠的原因。每年祭祀总会把珠子拿出来拜一拜的,都错过了,唉。”   我嘴角一抽:“每一年?你都不去?”   “祭祀的时间太早了,总睡过头。”   “仙君,你根本不是没机会啊,你根本就是不在乎啊。你还说个屁可惜啊!”   棠溪想了想:“你说得在理,本君当时应该真是不放在心上。只是现在再也没机会了,反倒想得厉害。”   他忽然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下,然后又一脸轻快地看着我说道:“不要总同本君扯这些无关话题,事情要说不完了。”   我不解道:“我们赶时间吗?”   他摆摆手:“没什么,只是睡前故事说一半不是本君风格。从前貔貅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就专挑长篇,他敢睡就弄醒继续讲,很快他就不粘我了。”   想想皮皮也真可怜,先遇到仙君这样放手的,又遇到白梅那种纠缠的,旱时旱死,涝时涝死。他怎么就无缘遇到个中庸点的家长?   仙君继续说起天镜的故事:“神女窃走还灵珠,大约本是想用完偷偷放回来,只是这颗陶珠重在生命力充沛,本身的力量其实柔弱纯粹。祭司受魔气侵染甚,在他身上一用,陶珠反被污染,内中力量与魔气相冲,终于碎裂。碎时惊天动地,立刻被天界察觉。”   他叹口气继续道:“天镜知道不能善了,抢在天兵到来之前把祭司送回了人间,自己只在那里等着。这一点我倒很佩服。至宝损毁,天帝震怒,当即裁定十日后当众抽去仙骨,余下仙身投入地狱之中饲鬼。你不必惊讶,那个时候天界的刑罚比如今要残酷得多,相比之下,后来把凤凰扔到人间还挺温柔的。”   仙君这么说,我还是觉得过于残忍:“这……其实,神女的解卦之能对天界十分重要,为何不能网开一面,让她戴罪立功?”   棠溪有些讶异的看着我:“本君还以为你早就能意识到。天镜被情所困,道心蒙尘,早已看不准卦象了。”   我“啊”了一声,然后摇摇头:“……我只是耳闻,自己没遇到过这回事。”   白梅一向对事比较淡然,我比较随他,所以从没有因什么心事困扰到解卦都发挥失常。   仙君笑起来:“那挺不错啊。最好,你永远都遇不到这种事。”他停了一停,又说起往事:“天镜从前必然也不曾遇到过算不准的情形,所以她自己全然不知晓。天帝有命,着她占卜将来一战讨伐人间的情形,她还如往常一样将她所解之卦辞报与天帝。她那一卦,是说大吉。”   我缓缓接下他的话:“然而,不是。”   “不是。”棠溪沉声继续我的话,“在人间一处峡谷遭遇了魔族的伏击。其实要本君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险境,只是因为有天镜,这之前的征战对于天界都太容易了,猝然遭遇,措手不及……”   虽然明显是多此一问,我还是忍不住:“你呢?逃出来时没有遇到什么危险吧?”   仙君白了我一眼:“逃什么逃?本君根本就没去。”   我不禁咋舌:“……你连作战也翘?”我很庆幸仙君躲过一劫,但也很担心:他这么任性,等天帝从战事中腾出手来不收拾死他才怪。   棠溪恨恨的咬牙:“本君做正事时还是有点勤勉的!你们为何都不相信本君呢?”   “我们?除了我还有谁?”我皱着眉头问道。   “本君彼时的同僚。他们对天镜的占卜一向深信,本君倒一直不太拿她当回事,有时候本君故意不理会天镜的判断,由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大多时候居然殊途同归。”他说得一脸郁闷,可见完全不以与神女不谋而合为荣。   “只有这一次,本君的设想与天镜的卦辞相去甚远。本君在下界行走时,见过那个峡谷。想来想去,总觉得这一战会很凶险,便劝说众人不去。奈何他们更相信天镜一些,直到出征之前也无人转念,那就没辙啦。”   我看他这满不在乎的样子,不解道:“可是仙君如果知道没有胜算,不可能还眼见同僚涉险啊。”   仙君老怀安慰道:“还是你更了解本君高贵的品格啊!不像那些糊涂虫,皆说本君若是想躲懒,只管直言,他们会替我把事办了。还是你好,没有白疼你。”   仙君说着话,还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把他的手拿到一边:倒不是介意,只是我没这个脸。要不是知道后来的结局,我和仙君同僚们的想法肯定毫无两样。他的的确确是白疼我了……要是他疼过的话。   棠溪装模作样的抹了抹并不湿润的眼眶,继续道:“就为了那些狼心狗肺的家伙,本君假传了一道诏令,把看守天帝宝库的一支精锐骗了出来赶去救援,勉勉强强算是及时到场,挡住一支魔族战队,免得天界落得个腹背受敌。”   “假传诏书!?”我惊了,他是真大胆。   棠溪耸耸肩:“若是全军覆没,天帝是有心情担心宝库里东西失窃?还是有空责罚本君?不过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仍然许多古时的仙人都在那个峡谷消逝了……”他有些怅然地望着破败的屋顶,长长的叹息道:“许许多多那时候认识的人啊!”   “仙君……”   我为他心里难受,却也知道经过这千百载年岁他早已看淡,任何劝解都是画蛇添足而已。想至此处,忍不住一股酸涩涌上鼻尖。   棠溪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他扑过来,手掌盖上我的双眼,只差跪下:“祖宗你可千万别!我可没时间陪你再来一回了……”   “嗯?”我把他的手拿开,“没时间?”   他随意挥挥手:“我只是说,不想把本君宝贵的时间浪费在看你哭鼻子这种没劲的事上……不哭了吧?那我们就继续说:关于当年同僚之仇,我早已报了,这不太要紧。只是天镜神女自此便受冷遇。许多神仙的亲友在此战中伤亡,难免痛恨天镜。除了凤凰,几乎没有人和她往来。”   虽说是世情冷暖,然而这当中似乎谁也没有做错。我想了想,说道:“外物境遇如何,也许神女未必在乎。只是自己心中的愧疚,才是过不去的一道坎。”   “大概吧。天帝罚她幽禁,她也只是每日演算卦象而已。在蓬莱时你看到的卦书,有一些是出自天镜手笔。”   那些书中不乏精深玄妙的算法,我曾看得十分入迷,原来是神女所著,我唯有望尘莫及四字了。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可以对世界上一切不闻不问,只有一个人,她做不到。”   我深吸了一口气:“祭司的身体……” 第49章 相逢是梦中   仙君点点头:“我猜是凤凰听说了,辗转透露给好朋友天镜。天镜本就是靠天帝最后的怜惜居于天界边缘,却仍决定要窃取女娲殿上的陶珠,这下终于没有人能救她了。”   我听罢怅然若失,只觉得仙君说的所有事情仍然隔着一层纱一样看不真切。   棠溪不知什么时候趁我分心把我踩住的凳子偷了出来,现在在我旁边优哉游哉地坐着。他手里把玩着桌上摆的几个抽了水的瓜果,漫不经心地说:“本君所知就这么多,你再想知道也没有啦。”   他望了望破了洞的屋顶,又道:“有时候我回想这些,竟难以评断天镜的所作所为。若要我说,她做的事无不糊涂至极。可是要换成是我,我能不糊涂吗?”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也自问,然后叹口气说:“反正换成我,我不能。”   棠溪瞥了瞥我,点头道:“我看你也不能。” 我心中恻然,半晌未置一辞。   他四下看了看,站起来说道:“说了这许久,你定然累了。你休息好了,我修补一下这房子。”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果然打起哈欠。可是他的话我还是听清楚了的,于是问道:“修什么房子?仙君不休息吗?”   他伸了个懒腰,说道:“这房子屋顶漏雨,墙面漏风,神仙也受不了啊。”   我耸耸肩:“又不久住,不用麻烦吧。”   仙君瞪了我一眼,眼白都要翻出来:“麻烦?别忘了。咱们遇到的那座别院可是本君亲手搭建,不是把你迷得神魂颠倒?你小瞧人也看看对面是谁再说。”   我无话可说,但还有点为难:“仙君,你不觉得我一个小姑娘躺在那里,你在这里来来往往,很不方便嘛……”   棠溪挥了挥手:“不用担心。你妨碍不到本君,我只当你不在。”   我咬了咬牙:“请把重点放在‘小姑娘’这个词上!谁担心你啊!我是担心你趁我无知无觉,占我便宜好吗!”   “那你更不用担心了啊。你醒着我照样可以占你便宜,没什么差别吧?所以不要担这种没有用的心。安心睡吧!”他说罢还露出一个仿佛令人心安的笑容。   “……”   我只好心安。   爬上硬邦邦的床铺,拽过被子,感到一股霉味,心里寻思着这八成也是从哪个坟头上收来的祭品。于是不留情的将其踹到了一边。   我探头看了看,仙君果然对着墙上的裂缝,大约是琢磨着要怎么下手。   不管他了,我是真的困了。是不是流眼泪会让人非常疲倦啊?回头要研究一下。      我从没睡得这样快过。   而且我自己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感到了疑惑。   为什么我都睡着了,思绪还这样清晰?   我似乎能看到,能听到,能感知。虽然我什么也没看到,没听到,没感觉到。   “啊!这是在做梦!”我忍不住一拍大腿。不过我的手掌和大腿都什么也没感到,大大妨碍了我表达心中的激动。   我当然激动:除了哭泣之外,做梦是另一件我从未经历过的事情。   这一趟下来地府,仿佛把我人生之中许许多多缺失的东西都补完了。桩桩件件简直目不暇接,我真应该拿个簿子记下来,免得回头给白梅学舌时忘记。   激动完毕,我又害怕起来了:现在这种情况,是该怎么办?好像什么行动都做不来,难道就干等着吗?   嗯,那就干等着吧。左右仙君还在屋子那头修墙呢,我要是陷入了什么不可知的情况,他总能救我。   于是我就安心的等着,看周围视线中如烟似幻的一切缓慢而细微的变化。   慢慢地,视界变得清晰起来:我看到一双素白纤细的手飞快的摆弄着算筹,变化之快令人目不暇接。我勉强看了个分明:算筹所表示的是极其高深的易理,这个人是在占卜。   这是天镜神女的所见。   我愣了:我是不是在看神女的记忆啊……   我最本能的想法,是不该看。可是我着了半天的急,也无法从这一段梦境里脱出,甚至,我想转头看看周遭的样子也是不能。似乎我的感知是受限于天镜神女当时的行动的。   我不得已看了半天神女的演算,奈何心乱如麻,什么也没看懂。这个仙君,你不要怕吵到我睡觉啊,你折腾折腾啊!闹出点动静我就醒了啊!   “天镜天镜!我听说有神仙发现一处名叫黄泉之地,里面有万千恶鬼。我要去历练一下,没事吧?”   凤凰?   摆弄算筹的人,也可以勉强说是此刻的我,叹息了一声,满是无奈:“你好像前两日才被天上降下的陨星砸中。”   神女的声音不是娇美,也不是冷艳,只像是平静的江水,以她自然而然的步调流淌着,她不会伤及任何人,可也没有人能阻挡或者转变她的步伐。   总之和我说话时截然不同,虽然声音有些类似吧。   “砸了一小下而已嘛。早就好了。法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呢。去看看那些鬼怪可不可以嘛……”   凤凰……这是在撒娇啊。   我特别想看看我这八字没一撇许多年的弟妹是什么样,奈何神女就是不抬头,给我急坏了。   神女的视界晃了晃,八成是在摇头:“其实,你若铁了心,我解卦的结果根本影响不到你。你尽可自行决定。”   凤凰不满的嘟囔了一声:“可是,如果我回来时受了伤,或者被你算一卦发现有危险,你准又会不高兴。”   “我从未高兴,亦从未不高兴过。你不需顾虑。”神女这样说道。她说着的时候,语调更显得无喜无悲。   然而这无喜无悲之下,我却隐约感到有些涌起的冲动被压抑着。   神女继续道:“也许你会遇到危险不能自保,也许卦中显示这点我去寻你,也许那地方当真凶险我们都回不来。这种种可能性皆无法排除。”   “嗯……”凤凰好像很不甘:“那就算了。我可不要连累你。唉,那我就在你这里躲一天懒好了。啊啊啊啊……这样无所事事,不是和那不上进的棠溪一个德行嘛,真是的!”   我呸,仙君还说凤凰嫉妒他?凤凰这好像是蔑视他吧……她心中,仙君的名字简直等同耻辱。   神女说道:“你与棠溪个性截然不同,修行的道路也不同。你坚持刻苦磨练自然好,他偏爱深思也无不对。”   我的天!   我简直要替仙君羞羞脸:看人间这豁达!这气度!这思想!她这么体谅你,仙君你还好意思讨厌神女?   神女推演算筹的速度逐渐缓慢,大概结果已然昭示出来。   我忙停下对仙君的腹诽,研究案几上构造及其复杂的卦象。   就我所能看出的有限的内容,此卦上兑下离,一个很微妙的卦象。兑属水而离属火,视乎水火势头不同,可相生亦可相克,无法断言。可以断言的唯有一点:此卦名“革”,正含变革之意,视乎行动,有可能引起巨大的变动。   不过天镜神女这个算法我见所未见,当中仿佛包含了种种条件以及变化的可能:一个微小的变化都可揭示出丰富的答案。   我直接看晕了。   我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天镜神女的造诣远高于我。我看了卦象良久,仍是有点蒙圈的状态,然而天镜只是沉吟,然后叹息一声,站起了身。   出于我与她之间莫名的联系,我能感觉到她心中的波动。她仿佛在踟蹰,仿佛在慎重的抉择,心中的冲动鼓动起来又落下,起起伏伏数番。   神女视线抬起,房中陈设落入我眼中:即便是对于风格凝重简约的上古时代而言,神女的房间也是朴素的。我所见到的唯有一张竹席,一张木头矮几和上面泛着一点淡青锈色的铜灯。屋中开阔得几乎落寞,只有靠墙的架子上摆着满满的待用的算筹,而且看起来是常常用到的。   神女不仅可以同时驾驭演算这么多因素,而且……她房中没有书……她不需要……   在解卦这事上,我没被人比下去过。头一回被人比过,直接被比成了渣渣。   神女终于迈开了步子,轻轻的走向门口。门外风光正好,在天界看青天,是在他处无法想象的景色。我心中还在为自己技不如人而叹惋,看到这辽阔的天际也不由为之一振。   “嗯?怎么!我好容易下决心在家里憋一天,你却要出去?”凤凰的声音又响起。   这一回神女终于转了视线向她,可算是叫我看到了!   凤凰坐在窗台上,一足踩着窗棂,一足垂下微晃。她容貌明媚娇丽,灼灼其华,无愧于羽族中王者,乃至我所有幸见过的诸位花仙也因气质柔弱不及凤凰夺目。我们水府的金鲤略有一二分她的光风霁月般的风情,但是金鲤还太小,实在比不得。   在白鹤的美人排行中我屈居凤凰之下若许年,虽然毫无来由,可就事实来看,我还不算冤。   ……但是很郁闷。天镜、凤凰、玉瑚……以后还要有谁啊!   听了凤凰的问题,神女点点头:“对。要去。”   这三个字当中,她加入了太多的郑重和坚决,乃至凤凰皱起了眉头:“只是出趟门而已,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值得你这么沉着脸?……喂喂,你是不是算出来了什么不好的事情?还是今天不宜出门?”   “不必忧虑,不是不好,也没有不宜。我只是不习惯……”神女低头看着脚边浅浅的门槛。   “哈!你这是在屋子里待久了都不敢出去了?那你可快点出去走走吧,不要你要长在这屋里了。”凤凰笑着调侃天镜,还从窗台上跳落下来,跑来推了神女一把。   天镜踉跄几步,在门庭中站定。这院落也是平凡质朴的,铺着方方正正的青砖,边上种着天界常见的仙草。   虽然没啥好看的,我却还是好奇想看,因为这景色我没见过。只是神女一向不太懂我的心,她只定定的看着一个方向。   她知道自己应该往哪里去。   天镜迈开步伐,直直的向着她心中之地走去。路上经过好几处风景绝佳的天池和花圃,我十分想一睹为快,奈何神女不知是看惯了还是不关心,总之是没给我机会。   不过有旁的仙人来与天镜招呼问好时,神女还是给了正眼的。可是这我又不爱看了,这些仙人之中又没仙君,我全不认识,没什么看头。   我便继续郁闷我与天镜的实力差还有白鹤的美人榜。   神女一路应对了几番寒暄,又跋涉了好一阵,四下终于没有人声。她已走得有些疲惫,还有些气喘。她找了一处洁净的地方,本意想要坐下歇歇,可是终究没有。   天镜神女很紧张,她在等着什么。具体等待的是什么,她自己心中也是一片疑惑。   可是我却清楚。   这个地方,是天河之畔。   没有阵法,不是幻象。真正的,九重高天外,众星汇聚而成的河流。 第50章 相逢是梦中(2)      我以为不过是神女日常生活的片段,原来是和那个人相关的记忆。   这倒巧了,怎么偏就让我看到了这一段?这一段最要紧,我最好奇的过去。   我深陷于困惑之中,神女则是紧张。所以听到背后的声响时,我们都是一惊。我已知后面的许多事情,倒没什么,反而是天镜神女,内心惴惴不安,动也不动。   背后的足音停了一停。显然背后的人没有料到在这无人涉足的空地当中偏偏就有人。他在斟酌下一步行动。   随即,我听到背后之人小心地靠近,甚至,借助天镜神女敏锐的双耳我还能听到那个人悄声抽出刀刃的声音。   即便是到这个地步,神女仍旧不愿转身面对。原来她心中已经分明知晓这一步踏出,后面将有何等波澜。   我若非受限于天镜的视线,真想跳出去安稳安慰她:别这么紧张,该来的总会来……   确实,该来的就是来了。   见到天镜对周围置若罔闻,身后那个人也索性放松下来,只是仍然小心戒备着,缓缓绕到天镜一侧,哼了一声,笑道:“分明私闯天界被抓个现行的是我,怎的反倒是你这做神仙的在惧怕?”   天镜将发颤的五指握紧成拳,暗自道:“我并不害怕。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然后,她转身,面对这个擅闯者。   我该怎么形容这视线相交的第一眼?怎么才能说得清这一眼引发的天翻地覆触动?   作为旁观者,我很清晰的看到人族祭司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和伴随而来的思考的神色;我还能明显的感觉到,此时此刻的他沉着又锐利,从容中暗藏锋芒,整个人带着一种冷静的明亮。那是和我在法阵中所见的幽暗与焦躁截然不同的色彩。这中间巨大的差异令人抑制不住悲伤。   作为当局者,我借着天镜的视线看到这名人族的青年:他的容貌自然不比仙人们灵秀,可是他目光热烈,紧锁的眉宇之间无比坚定,一抹似有若无的笑仿佛嘲弄,全然不把此刻的窘境放在心上。这些都是天界的神仙不具有,或说不能具有的。他太奇怪了,也似乎很有趣,令天镜好奇又不安。她觉得纠结而烦恼,却也不想摆脱这全然陌生的感觉。   “所以,你作何打算?”祭司审视着天镜,觉得她长久的沉默非常可疑。   天镜才回过神,问道:“什么打算?”   祭司把之前抽出的匕首收回,摇头道:“看来你不是那种很灵光的仙人。目前这个情况,或者你法力高深,现在就动手将我捉拿,或者你实力不及我,那就想法子通知天界其他神仙来吧,在我藏匿起来之前。”   “或者,阁下就此回转人间,我可保证,不惊动其余仙人。这是第三种选择。”   天镜以她平静柔和的声音缓缓回答。   祭司的眼角弥漫起笑意:“那么恕难从命了。我有不得已而为之的情由。”   “听起来你不打算告诉我。”神女斟酌着对方的语气。   “当然。”祭司认为神女的话着实好笑。   “如果我能猜对,你可以即刻离开这,回人间吗?”   嗯……天镜神女这是要作弊啊……虽然她修为远远优秀于我,但是这一手用来先声夺人的套路我们是想到一起了。   祭司摊开手:“请。”   神女低头深思片刻,她在回想早先卜算出的卦象。“按方位来看……你从西方昆仑山而来。你住在那里吧?那里正是天界人间交战之地,所以,你闯入天界是……为了刺探情报?在天界下一次出兵之前准备?甚至,如有机会,在天界做些破坏。”神女看着祭司愈发震惊的脸,轻描淡写的点评道:“非常大胆的行为,如果没有被预料到,不能说没有奏效的可能。”   “你……”   天镜淡淡回答:“我不敢说猜测得全然正确,然而七八分准确是有的。”   袖手旁观的我有些担忧:神女意外的耿直啊。作为天界的杀手锏,不藏一下自己的本领吗?   祭司叹息一声,缓缓得徘徊几步,说道:“人间也有占卜演算之术流传,只是哪怕最精通此道的祭司也做不到如此地步。看来,这就是天界与人间实力的差距了。”   天镜看着他的背影,两人都沉默着。祭司忽然低声笑起来,神女听得又茫然又动摇。   “看来你也是预先卜算出我会经由这里潜入天界,所以才会出现在这的。可是你不告知别人,只是孤身前来,又是为什么呢?你不会是想悄无声息的放我一马吧?”   天镜平静地反问他:“这样不好吗?”   “好,这样很好。我还见识了你这样本领不可超越的神仙,回到人间之后更不敢反抗你们了。你是这样想的吗?”祭司歪着头戏谑地盯着天镜。此时此刻拥有神女视角的我都被盯得有点发冷,但是天镜好像没什么不适。   “无论是你,还是你的族人,如果能从此再不做危险的举动,我认为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祭司苦笑一声:“原来你是来搭救我的呢。”他沿着天河向远处走去,天镜生怕他见机逃脱,紧紧跟在后面。   祭司回头看了看神女,觉得十分好笑,说道:“你这神仙当得,真是够操心的。放一百个心吧,你刚才猜对了我来这的目的,我愿赌服输。只是难得来一趟,这里景色非人间能有,离开之前抓紧时间看看。”   他说着找了个地方盘膝坐了下来,还指着身边不远处:“请吧,聊一聊。”   神女迟疑片刻,终于走过去跪坐下来,但是她应该从未如此过,从内到外都不安。看起来祭司从容不迫得像是主人,神女倒像是个闯进来的不速之客。   “你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吗?”祭司托着脸颊问道。他只是望着天河里的星光,好像非常痴迷。   天镜慢慢的摇头。   祭司虽然目光不在神女身上,却知道她的回答。他说道:“人间,那可是个非常残酷的地方。有饥荒、干旱、疾病……有幸避开了这些,还要戒备猛兽和妖魔。所以我们总在寻找一个可以栖居之所,而找到了就不会轻易让人抢走,哪怕是强大如你们天界。你们寿命长久或许不会觉得,可是我的族人却是迁徙游荡了几百年才终于有了落脚之处。想要我们离开自己的土地,抱歉,不能。”   天镜皱眉思索着,这些事情她是第一次听闻。“可是,神魔人鬼各居其所,此乃秩序,不可打破。你的族人所居之地是正是交界之处,天界是定要设法控制的。否则被妖魔邪祟通过,无论天界人间,都不能避祸。”   “是啊,险要之地你们要控制,灵气充沛之地你们要占据,然后这四海之内生灵的生老病死都会由你们掌握,而你们则长久的占据最好的一切。你们所谓的执掌天命,只是另一种野心而已。”   “不对。不是这样。”天镜断然否认。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她话语中有了情绪。   祭司笑了笑:“你当然认为不是这样。因为从来没有人给过你第二种说法。我说得对吗?”   天镜回想着自己自存在起就听到的指导,她可以说出一百种天界必须维持六界秩序的理由,可是她一种都没来得及说出,祭司就对她摇摇头:“无论你有什么样的说辞,我都不接受你们的逼迫和控制。你们很厉害,但是我不认命,我的族人一样,整个人族亦然。”   他的目光像是要烧起来,天镜看得心中颤抖。她皱起眉头说道:“你心中有太多执着了,这样会把自己逼入绝境。你须得学会看破才行。”   祭司揶揄地拍拍手:“不愧是修为高深的仙人啊,悟道就是透彻。那么我来问问你,执着于看破这种执着,难道就不是另一种执着吗?”   天镜神女哑然。这个人提出的,真是奇怪的问题。   她需要时间来想一想答案,可是祭司不等她想出名堂,便站起了身,说了声告辞。   神女觉得意外,站起来跟了一步,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迈出这一步。她还不明白的是,明明让他离开事情便告一段落,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事情想问他。这些问题之中最想知道的……   “说不定。”   天镜眨眨眼:“什么……”   “说不定……我会再来这转转啊。”祭司笑得很神秘。   被看穿当然是不开心的,神女局促地转开头,心中又觉讶异。   “没错,我就是猜得到你想问什么。”祭司得意地笑着,“而且还不用占卜。”   神女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片茫然。我借着她的视线也看着,只觉得他这勾搭小姑娘的本事,太!高!明!了!撩人又不轻浮,比我弟当年有水平许多。唉,白鹤真是白活那么多年了。   相比于我,天镜自然心事多些。她从天河畔拔起两棵仙草,求了一卦。   这个人还会出现吗?答案非常显然。   这样是不是很危险?卦象是肯定的。   这样好不好?卦象却很模糊。 第51章 相逢是梦中(3)    祭司等在天河畔,背着手悠然地闲逛。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看着天镜,叹口气说道:“我还以为你这次没有算准,不会出现。看来上次不是碰巧,而是真不能小看你的卜术。”   单听他的语气猜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就他回头看到神女那一刻的眼神来说,我想他是期待着看到天镜的。   那个时候的神女应当是不曾注意这许多细节,简单直接地办自己的事:“这个,给你。”   她递出一个卷轴。   我隐约感到这是天镜亲手绘制的,因为眼前晃过模模糊糊的某个书库的样子,还有神女伏几纸笔的图像。   “这是什么?”   “我查了一些地图,找到了几处适宜你的族人栖居的地方。这些地方常有降雨的仙人经过,水源和食物定不会缺乏,而且山水灵秀,鲜少有凶兽瘟疫,应当是很好的定居之处。”   祭司接过,展开瞥了一眼,嘴角现出些许苦笑:“你觉得给我这一张图就能消弭天界和我们的战争了?我该说你天真,还是更直接点,说你愚蠢呢?”   我之前才表扬过他会讨小姑娘欢心,看来也是不禁夸。   不过天镜神女心中却无半分愠怒与委屈,她只是很务实地问道:“是这些地方不够好吗?其实我查得远不够完全。你若肯等一等,总有一处可让你们栖息。”   祭司好像是对神女的认真相当无奈,他摇摇头:“我们人族非到不得已不会迁徙,你不想想原因吗?你知道举族搬迁需要多大代价吗?我们有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每家都有牲口家当。你认为拖家带口走在看不到边的荒野上很容易?你以为我们可以和你们仙人一样不吃不喝,不畏寒暑吗?这一路搬迁,最后能剩下多少人?比开战好得了多少?”   神女沉吟片刻:“……原来如此。抱歉,我不曾考虑到。我会再斟酌。”   “算了吧!你透露的这些信息听起来事关机密信息,当心触怒别的神仙。”他说着把地图递回来。   神女不接,说道:“我不担心。我认为我在做对的事情。地图你留着吧,这总是一种选择。”   祭司看看手中卷轴,又抬眼打量打量神女,终于还是将卷轴收起。   他们两人同时沉默了很久。祭司仿佛若有所思,不知心中作何感受,反正天镜是十分不自在,她又不善于找话头闲谈,想了半天说了一句“回程路上小心。”   祭司脸一黑:“我说要走了吗?”   天镜哑然片刻,说道:“你还有事?”   祭司翻了个白眼:“当然有!我又不知道这地图的事,还能是专程来找你收图的吗?”   神女很不解:“有事怎么不说话?”   祭司无奈地耸耸肩。他沉默着思虑良久,才用满不在意的口吻问道:“……我就是来问问,你叫什么名字?”   天镜心中一惊,才发现彼此不通姓名。天界没有人不认得她,她就没有自报家门的意识。   “天镜。”说出自己的名字真是奇异的感觉。她想了很久,才轻声问道:“你呢?”   我和神女一样期待。因为我也至今不知。   “我啊……不说。你可以算算看。”   无论卜术多么高明,也算不到这么精细的地步。或者说,要算到这个地步太费心力,并不值得。总之他这是无赖。   我很失落,神女倒挺坦然:“你们在与天界交战,有顾虑理所应当。”   “哈,天上还有你这样的神仙,我开始觉得有趣了。”祭司盯着天镜笑着说完,挥挥手转身要走。   “……”   虽说神女欲言又止,不过祭司却察觉道了:“还有什么事?”   天镜皱起眉头:“所以,你这次来天上只是要问我的名字吗?”   祭司摊开手,笑得神秘:“不可以吗?”他这回说完,是真的走了。 *****************************   我一边感叹这祭司吊人胃口的本事跟高明,一边等着看他们再一次的会面。不过这一面迟迟未来,我看了半天只是借着天镜的眼睛看她那空旷的房间而已。   ……和忽然冒出来的凤凰的脸。   “你居然在解卦的时候发呆?这可真不多见。”凤凰俯身趴在矮几上凑近了盯着天镜的脸。   “……”天镜的视线在一阵错乱之后聚焦在凤凰身上。她低头看看被凤凰的衣袖搅乱的算筹,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这一卦算到一半已经乱了,还是之后从头来过吧。   “你在为什么事分心?快说说!”凤凰一边帮着天镜收拾一边紧紧追问。   神女把放算筹的竹筒放在木架上,迟疑的转头,半天才说:“我……我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我觉得凤凰只差化出真身绕着屋梁翻飞了。她扑过来,兴奋地说道:“可以!太可以了!你救了我那么多次,我一直找不到报答你的机会呢!快说,什么忙?越难越好,越危险越好!”   “……”神女却犹豫起来了,“你这样激动,我反而有点担心。毕竟,这和你平时的修炼完全不同。”   “天镜,你不许小看我。快说!”   神女在屋中徘徊几番,急得凤凰只差揪住她逼问。还好我和天镜心意有几分相通,大约知道她的想法,不然大概也要被急死了。   “昆仑山那里有一个人族部落,正处在天界人间交战范围中。你能不能护送他们迁徙?”   凤凰睁大了眼睛:“你从来只是闷头算卦而已,什么时候和人族有了牵连?”   天镜默然不答。   凤凰继续念叨道:“而且他们既处于交战之地,那就是我们的敌人啊。我怎么能去帮敌人呢?”   天镜沉思片刻,说道:“他们也许,可以不是敌人。他们之所以和天界对立,只是为了他们的生存之地。只要给他们一块立足之地,这场争端就没有必要了。”   凤凰满面困惑:“可是我们有你啊!我们打架又吃不了亏。打就打嘛,怕什么?再说,这些人族最可恨的是对咱们天界的轻视。天帝要的是他们的臣服,不仅仅是让他们挪个地方。”   神女抿起嘴唇,心中升起一阵淡淡厌恶:凤凰也好,那个擅闯天界又不透露姓名的人也罢,他们都是一种论调,就是交战势在必行,而她的想法太幼稚,她根本不知道交战的意义何在。   难道这许多年来她只是懵懵懂懂的做了件工具?自己根本不明白目的何在的工具?难道她平生第一次按自己想法做了决定,却没有一个人认同吗?   “也许吧。你只当我没说便好。”天镜淡淡的完结了这段对话,然后略作思索,走出了她那间小屋。   凤凰追了出来,跑到天镜身前一边倒着走,一边看她的脸色,问道:“你生气了?”   “不。我从不生气,你是知道的,因为气愤什么也不能改变。”天镜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只是她心中知道自己没有说实话:那个人族的祭司对她说话时又戏谑又直接,一针见血得让她平生第一次恼火了。   虽然只是一瞬间,可是她的确生气了。   “不生气就好。”凤凰回头看看天镜的去向,“等等,你这是要去演武场吗?那里烟尘滚滚的,你要做什么?”   天镜认真地说道:“我想去找棠溪仙君。”   我本来被天镜的重重心事带得心思也很沉重,听着一句却精神起来了。说起来这个时候的仙君是个什么样子呢?我真想知道啊……   “找他?”凤凰瞪圆了眼睛,“你们又不熟,他又那么讨厌,再给你脸色看怎么办?”   神女平静无波地回答:“他对我不满,那也没有办法。但我认为他做事多有变通,而且对人界没有什么敌意,也许可以理解我之所想。”   嗯……虽然仙君摆明了不喜欢神女,神女也心知肚明,不过为难的时刻居然会想到仙君……也许他们两人并没有那么的截然不同吧,至少没有棠溪仙君认为的那样。   这么重要的事一定要一点不差的说给仙君!   凤凰翻了个大白眼:“他当然没有敌意!训练也不去,战场上也散漫得很,他根本没有用心打仗,能有什么敌意……这么不靠谱的人你找来帮忙?”   天镜微微转过头,说道:“你说的我都明白。但是我坚持自己的想法。”   凤凰绕着神女转了两圈,最后一跺脚:“好!昆仑山是吧?我会找到那个部落的,你等我好消息就是。”   神女对凤凰的态度转变十分意外。凤凰无奈苦笑一声:“要是棠溪不愿帮你,你要在他那碰壁。要是他愿意……哼,他都愿意帮你我却袖手旁观?我非得恨死我自己。走了!”   不用凤凰恨自己,我已经挺恨她了:棠溪仙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我终究没看到。全是因为她! 第52章 相逢是梦中(4)   天镜心中的起伏:她担心那个人类部族迁徙时遇到麻烦,也担心爱惹事的凤凰。如果他们平安,从此远离纷争,这是最好。那名祭司,再也不用涉险私闯天庭,这也是她的目的。   只是想到自己的期待都可能实现,神女却并不欣喜。   而且,这不是超然物外的淡定。   这是什么别的。   我在她的世界中冷眼旁观,知道事情已经在向着既定的结局发展着:明明是一卦就可探明的事情,神女却忍不住在自己心中反复思量。当然,以她此时的心烦意乱,也不一定能看清这卦。   我以为他们的再会是遥遥无期,其实近在眼前:   正在天镜呆看着手中算筹之时,窗边掠过一道火红身影。   “凤凰?”天镜抬起头,快步走出门口。果不其然,倚着竹篱笑容灼眼的,不是凤凰是谁?   凤凰笑意盈盈的走过来:“从前每次我修炼回来都不见你这么急切的出来接我。这回是怎么回事?”   我甚至都能感动啊神女脸上一热,不过她仍然表现得很持重:“托付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你没有受伤吧?他们呢?”   “还算顺利吧。我没事,那群人族也算是没大事。确实是受了几回妖物袭击,还有些人病了饿了死了什么的,差点闹出乱子。不过这是都是他们族长和祭司的事情了,我没操心。你放心好了。”   “什么?……”天镜听了凤凰的答话,一点也不能放心。她看着凤凰欲言又止,几番开口却不知要怎样问。   凤凰眨眨眼:“神女为何迟疑?”   “这还需要问?你的神女是想问问在下是否平安。”   我听到这个声音心中一惊,然而天镜惊得更厉害,她的手指间都在发抖,搞得我也不得不多了几倍紧张。   我随着神女的视线转过去看,只见竹篱之外,那个人正漫步走来,还不忘四下欣赏风景:“原来你过日子的地方是这样的。冷清了点,但还不赖。”   我必须要感叹一下,祭司对自己实在非常了解,又非常有把握:他对自己了解,所以知道自己用什么语调和神态说话会看起来比较迷人;有把握,所以以区区凡人之身都敢对神女出招。   嗯,有胆!   天镜不自觉地躲闪着不看他,但终究挪回了视线问他:“你怎会来此?私闯天界已是死罪,你居然还敢深入到这?”   “这回可不是私闯了。我可是有凤凰带路的。”祭司扬了扬眉毛,带着有恃无恐的笑。   天镜对他没奈何,只好转向凤凰:“你为何带他来?”   凤凰照旧懒散地坐在窗台上:“受了恩惠不当面致谢,他说他们人界没有那么办事的。他说的……”凤凰指着祭司。她看起来有点心虚,生怕这样做神女会恼火,不住把事往祭司身上推:“他还说,如果见面后神女觉得不妥不想见她,我再把他杀了、尸体处理了就是,一切就和他从没来过天界一个样。神女不会损失什么。”   天镜转头盯着祭司,我都能感觉到她心弦崩得紧紧的。她视线中,祭司耸肩一笑:“要不要解决了我这个不速之客?但凭神女一句话了。”   天镜咬紧牙,不说话。她生平心绪不曾这么波动过,还需要时间消化一下。   我理解她这种感受。简而言之就是特别想抽他。不过神女碍于教养,当然是不会动手啦。不像我,和仙君一言不合,什么都干得出来。   也许……我也该把自己的言行放优雅点,比如,对仙君和善点?   ……哼!绝不!   “所以,我要不要直接烧了他?什么也不会留的。”凤凰看天镜脸色是从没见过的不好,已经做好了改正错误的准备:心念一动,手头已经火起,眨眼间一团烈火就要飞出。   “不要!”天镜脱口而出。凤凰连忙收手,饶是如此,她近旁几株仙草也被灼热烤得瞬间枯萎了。我想起仙君的伤,有些恨起凤凰这毛躁的性格。   这和天镜此时的思绪不谋而合,不过她当然不是为了仙君,只是暗怪凤凰害她失去冷静而已。   “你瞧?我就说你们神女不会不想见我。既然我是客人,神女不该招待一下?在我们人间可不这样。”   神女究竟是被他绕迷糊了还是本意如此,我难以判断,总之她思量一番,还是伸手一比,请祭司入内落座了。      看到天镜住处的样子,我就可以想象她虽这里少有人拜访,但是我没想到居然少到这个程度,好像连基本的待客都没有发生过。在祭司反客为主的在桌边坐下,占了神女平时用的席子之后,天镜自己反而没地方呆了。   所幸她是神仙,困窘一下之后还能够凭空变出个坐席。   她在祭司对面坐下,想了片刻问道:“来这里一趟风险甚大,你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和我说?”   “我来这一趟确实风险很大,路途艰辛难以描述,所以神女是不是至少款待我一二,连杯水也没有可说不过去。你的待客之道是和谁学的?”   我大概是在人间看多了少年们如何撩骚少女,这会听他说话直想笑,想着要是能有两把瓜子更好了。反而是神女,居然真的觉得自己礼数不到,心中愧疚起来。   不过以她的修为,自然不需要饮食,至多至多偶然饮一盏露水调理身体而已。冷不防让她招待客人,她简直束手无策。   她苦思片刻,有些不确定的看着祭司道:“我曾翻阅神农氏之笔记,你们人间似乎是有饮茶的风俗。只是我不曾见过实物,不知如何幻化……凤凰,你在人间见过这个东西吗?”   我若不是在天镜思绪之中没有实体,此刻定然一头冷汗:用法术变化饮食,想想就不能下咽……神女的知识面确实发展不很均衡。   其实不单是她,棠溪仙君在受我熏陶之前,对食物的认知也很贫乏。这些大神仙们,也真是可怜呀。   凤凰一拍手:“你真是问对人了!也就是在人间历练许久的我才有这等见闻。等着吧!”她说完便从窗口飞出了。   天镜非常歉疚的看了祭司一眼,深感抱歉。祭司倒是没看神女,他此刻脸上是追悔莫及的神色。我能理解他,我对凤凰的手艺也持怀疑态度。   很快,凤凰就带着一阵灼热的风冲了回来,把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茶碗搁在了几案上。   天镜松了一口气,看着祭司道:“请用。”   我耳听神女说这短短两个字都能感到她的不安和真挚,何况是面对面看着天镜面容的祭司。他叹息一声,估计是抱着豁出去的心喝了一口。   放下茶碗,他点点头。   这点头的意思不是好喝,而是“果然”。   祭司沉吟道:“了不得啊。明明水都没有烧开,却有一股糊味儿,这是如何做到的?”   神女当真对人间所知甚少,她茫然地问道:“是……不好喝的意思吗?”   “是不好喝的意思吗?”天镜背后,凤凰也重复了这一问。不过她的语调可厉害多了。   祭司抬头瞧了瞧凤凰:“我是说,此等风味,人间难寻。”   凤凰冷哼一声回复:“我揍起人来也是人间难寻!”说话就要动手。   天镜连忙制止:“……现在天色还很早,演武场尚不曾关闭。你离去时日不少,不去知道众位同僚精进了多少吗?”   虽然神女赶人赶得很明显,可是凤凰也真的非常在意这件事。“我在人间这段时日可也处理了不少棘手妖兽,绝没有叫他们落下。走了!”她真的转眼忘了和祭司斗嘴,径直冲出了门。   天镜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祭司,深感抱歉之余,又觉得……   恨的牙痒痒!   这对天镜而言又是一种未曾接触过的感觉。   她还来不及想明白要怎么处理这样的情绪,话语已经先于思绪冲口而出:“你何故招惹凤凰?你分明知她性子烈!”   茶显然是不会再喝,祭司把手边的茶碗推开,俯在几案上,倾过身子靠近天镜,眼角挤出狡猾的笑:“难道神女会让我受半分伤害?不能够吧!”   被他说了个正着,天镜无言以对。她微微转过身子,刻意不去看祭司。   祭司见状,并不觉得尴尬,抱起胳膊说道:“能收服这样的手下,也真是够难为你了。”   “她不是手下。”   “哦?那她算是什么?”祭司随口追问一句。   “她是凤凰。”神女心头的郁闷仍未消散,语气十分直接。   祭司愣了一下,随即轻笑起来。他这一笑,依我看还是比较真诚的,至少不像刚才那阵那样刻意作势。他长出了一口气,说道:“之前我还不敢相信,不过天上原来还真的有你这样的神仙啊。”   神女不解:“什么样的神仙?”   祭司盯着天镜看了一会,撇撇嘴笑着说:“什么样的神仙?傻子一样的!”他也不管天镜的怒视,径自站起来,在屋里缓缓踱步:“你有过人的天赋,还有凤凰的忠心,你应该很有权势。至少我曾经以为是这样。”   神女倒不在意,简单地答了一句“非我所好”就完了。她又想了想,说道:“不过,若我在天帝那里说话更有分量些,应当早可以直接阻止他和人间的冲突了,那样确实对你们更有益处。”   祭司看着神女苦笑了一下。神女知道大概是自己又说了幼稚的话,虽然她不懂具体是错在哪里。   真是烦躁!好像她说什么都不对,做什么也都不对。只要这个人在场,她就做不成淡泊宁静的神女。   这一切都透着危险,但是让天镜把这个人赶出门去不相往来,她也做不到。 第53章 相逢是梦中(5)   天镜听了不知所措,我也一样有些震惊。我醒悟过来时祭司已经抬脚离去了,天镜竟是比我还慢了一拍才察觉。她想起这里毕竟是天界深处,祭司走时别再撞见谁,于是赶忙追出去。   他俩一前一后默不作声的走着。天镜想着要帮祭司防备其他众仙,但其实满腹心事并不能分心。所幸天镜住处幽僻,他们又挑寂静的路走,加之天界晨钟暮鼓作息严格,这一路谁也没碰到。   却偏偏在最后关头,要从天河之畔顺天柱离去时,遇到了别的仙家。   这仙家……我认得,还很熟。正是之前因神女一念之差我不能得见的……   仙君!      棠溪的出现让我有点猝不及防,神女也是一样。只不过她满心都是紧张,影响到我,搞得我也惊喜不起来。   仙君独自一人坐在天河之畔,合目屏息,指间凝聚的仙力和手中托着的长剑的剑气彼此激荡,交相流转,仿佛在彼此试探,寻求最佳的共鸣。   看来仙君是挑了这个僻静地方修习什么精妙的武功或是法术。   至于他手中托着的那柄幽黑长剑和后来他貔貅保管的那一柄十分相似,但不尽相同,相比之下仙君现在手里拿的看起来更加古朴,像是个雏形。   我猜仙君这会儿修为还远不是巅峰,后来水平精进了,剑也重铸过。再后来,精进到手中有没有兵刃都无所谓,就把剑甩手扔给貔貅了   确实,仙君并不是懒散,只是相比于凤凰的苦练,他更喜欢静静的琢磨和尝试。这一点天镜神女看得非常准确。   不过对我而言,虽然比这里所有人都知道仙君后世会有多强,却是认识他以来头一回看到棠溪努力用功的模样。简直太让我动容了。我要记下来,睡醒了表达一下我的赞许。   棠溪听到声响,停下了修炼,转过头看了过来。仙君眼中尽是被扰乱的不耐,又看到是天镜,不耐之中更多了一层厌烦。   关于他不太待见神女这事,他真没瞎说。   他目光一转看到祭司,面生疑色,又看了看天镜,大约神女此刻满心的担忧紧张都写在了脸上,叫人一望便知,仙君瞧了神女一眼便换上了一副了然的神色。   “棠溪仙君,你误解了……”神女话说了一半便停了。这是当然的:仙君又什么都没说,神女便说他误解了,这不是更显得心中有鬼?而且,就算要解释眼前的情景,以天镜的经验和性格,她也是编不出任何借口的。   祭司索性慢慢的抽出了随身的匕首,做好了强行离去的准备。   随他们的情况如何微妙而紧张,我现在只有一个感想:这只十分早期的仙君,虽然衣着非常过时,虽然神态丝毫不讨喜,但是,真嫩啊!   当然,我认识的仙君也是盛年模样,只不过现在的他沧桑感太重,让我有时不禁难受一下。嗯,还是这会高傲又有点意气用事的样子看着轻松。   棠溪这久远前的模样世上应该已无人知晓,我可要看仔细了,回头狠狠的调侃他一把。   “不感兴趣,不想知道。”仙君头一偏,相当傲岸地回了天镜一句。他从前的声音没有现在沉稳,透着一种年少的毛躁。白鹤从前说话也挺口无遮拦,被我收拾了很多次才有了点人样。但我听惯了仙君好好说话,听他这般讲话倒觉得很新鲜。   他又看了天镜两人一眼,站起了身,拂袖而去。他目不斜视的经过了天镜身边,权当没有神女这个存在。   真是没礼貌的家伙,神女可没亏待过他嘛!   和仙君只有这短短的一面之缘令我不免惋惜,然而仙君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回转过身,看着祭司犹豫了一下,大概在权衡要不要开口。他最后还是说道:“不管你身上带了什么,总之那不是你能驾驭的。早些扔了,免得承受不住毁了你自己。”   祭司低声地笑了笑,不置可否。神女听得一头雾水,想从祭司波澜不惊的面色上看出点什么。   “哼!还需要问吗?”棠溪冷冷地发话。天镜看着棠溪,棠溪不客气的回了一个白眼。   喔,我第一次见他这样的神情。   他说道:“就算你察觉不到,总也该想想:他一个凡人之身,本事再大也有上限。不是借助了点邪法怎么可能上的来这九重高天?……罢了,没空管你们的闲事。好自为之。”   他说完转身离开了。   我随神女的视线看着他背影,觉得他当年这个别扭的性格啊……还有点好玩。   但我不会手下留情的,我睡醒一定要好好嘲笑一下他早年的蠢样,非要弄他个大红脸不可!哈哈哈哈……   我心情非常愉悦,但是天镜神女却截然相反。她盯着祭司问道:“你用了什么法子?”   祭司歪着头说道:“什么什么法子?那人随口说说而已,我听不懂。”   神女微微皱起眉头:“你在骗我。棠溪仙君非常敏锐,他这样说,就是确有其事。”她上上下下的看了看祭司,没看出有什么异常,只好猜测他衣服下藏了什么。神女犹豫片刻,咬牙说道:“你快说明白,否则……否则我会动粗!”   哦?   我只求祭司什么也别说,我还挺想看看天镜动起手来的样子。   祭司不负我之所望,一脸不屑一顾的模样:“你这么相信那位仙君,应该去问他呀。我可是什么都不明白。”   天镜心头一阵恼怒,真的伸手要去扯祭司的衣襟。祭司看起来并未料到神女是认真的,迟疑了一下才闪身躲避。他的身法非常迅捷,确是如仙君所言,超越人族的极限。依我旁观看来,若不是他有片刻犹豫,天镜虽然身为神仙,也不能追上他。   可惜天镜的行动令他意外了,一不小心,他还真被神女揪住了衣领。   我看得非常纠结,一方面想知道祭司如何上得来天界,一方面又觉得……这扯衣服的情节可能会很尴尬……   大约是和我一般想法,天镜心中也不能平静,她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最后,还是慢慢地松开了对方。   神女收回手,在袖中握紧了拳逼自己镇静下来。   “我强求于你,没有意义。你不想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开口。”   “正是如此。”祭司点头赞同,见天镜对自己无可奈何,有那么些有恃无恐地得意。   沉默良久之后,天镜轻轻道了一声:“我不会再见你了,所以你不必再来。”   她说完便以最快的步子离去了,没有给祭司任何挽留的余地。   因为我已经知道这祭司最终是要入魔的,所以无论神女如何迫切地追问,我的内心都是淡然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天镜会一言不合直接就与君绝觉,完全不像她那个温柔平静的性子,实在是在我意料之外。   神女快步折返时,我听到了有人追上来的脚步声。神女听得一阵烦躁,越走越快,我连忙在心里暗暗给祭司鼓劲。   终于一个人影飞快闪过,拦在了天镜面前。   是凤凰。   我觉得很没劲。   “你怎么这么着急?我从没见过你这个样子哎!”凤凰眯着眼睛作深思状,然后又看了看四下里:“咦?他人呢?”   天镜不由自主眉心紧蹙,她以她能做到的最平和的声音说道:“他不会再来了。”   凤凰琢磨了半天,小心翼翼的试探道:“你们……翻脸了?”见神女半天不说话,凤凰翻了个大白眼:“为什么呀?我才离开多一会你们就闹成这样?真是不省心。”   天镜听了无动于衷,只是慢慢的往前走着。她低头看着脚下的路,却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在往哪里走。   凤凰伸手把天镜拽向另一个方向:“这边走!你是被气糊涂了吗?……哼!你不要想了,我这就去烧了他给你出气。”   “站住!”天镜终于又说了一句话。她发觉自己语气太严厉,又轻轻地说:“不许去。”说完黯然地转了身进了自己的屋子。   她看着桌上演算到一半的卦相,只觉得无趣,这一爻是按阴算还是按阳算她根本不在意,这一卦说了些什么也没什么意义了。   于是我知道神女的命运要急转直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点击一条高一天低,我也蛮无奈。但是感谢每一个看到这里的喷友 第54章 无物结同心   我知道他俩迟早是要再见的,只是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而且在天镜的思绪之中难以判断时日长短,我也无从知道时间过去多久。   只好傻等。   天镜在她的案边枯坐了很久,我也就在她思绪里一无事事了许久。而且这个“许久”还难说是因为天镜度日如年还是真的……许久。   人间到了日出时分,背负太阳的三足金乌要从天界出发去人间值班,飞快地从远处掠过,一道金光透窗而过,晃在天镜眼中。   她从深思中惊醒,看到桌上散落的的算筹,叹口气,重新算起。   我算是捡了个大便宜:因为身处天镜思绪中,因而能看到她如何起卦解卦,还隐隐能感觉她心中所想,实是大大的提升了我的卦术。而且她进来常走神,算一算便要停一停,让我勉强能跟上她的进度。   只是这情况在慢慢变少。最近这段时日,我似乎偶尔能感觉到她解卦时的不妥之处。不过神女毕竟是神女,一般在我还在来不及确认之时她就已经能先行更正。   但这已是不妙。   天镜心中自也明白,可是却无计可施。她集中精神算完,感到身心疲惫又无睡意,于是推开了窗。   等了这么久,祭司甫一现身,我几乎没反应过来。   他背靠着院子里一颗仙树,面色紧绷着,大概是在躲避方才三足乌的视线。他转头看到天镜开窗,好像也有些措手不及。   至于神女,她还不如我俩:她不仅心中空白,而且还一度自我质疑是不是有了幻觉。   当她发现没有幻觉这回事,眼前真真切切就是那个人,她夺门而出,把祭司拽进了屋里。      神女在自己院子周围饶了几圈,确定没有旁人看到,才返回屋中。   祭司好像仍旧站在门口,天镜短暂的出门查探期间他好像一动未动,连姿势都保持未变。   天镜合上门,安静的绕行到他对面,低着头问道:“你怎么来了?”   祭司眼神游移地支吾很久,蹦出两个字:“散步。”   这话连天镜也不会信。她严厉地说道:“我早已说过不会见你,你不必再来。”   祭司眨了眨眼睛:“你确实说过。只是为何你说不让我来,我就不来了呢?请神女给我一个非要听你话不可的理由啊?”   我觉得这理由明摆着,奈何天镜没想出来。她拂袖转过了身,本都不打算再和祭司说半个字,可是过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上来天界的,你说不说?”   “说。”   我和天镜都觉惊讶:祭司这么圆滑善辩,应该有无数种回避的借口,每一种都能让天镜哑口无言。   结果他只有这一个字的回答。   天镜虽不理解,但还是静静的等他回答。   “看了别害怕哟。”祭司扯开了他的衣领,露出他的心口:他的前胸上有一团乌黑,正如蛛网一样伸展着触手,沿着肌肤上的血脉向各个方向蔓延,形状可怖。   天镜轻轻的“啊”了一声,“不会是……”她慢慢伸出手,想要试探一下这不明的物质。   祭司握住她的手腕:“当心点。”   天镜的手指继续贴近祭司的肌肤。咫尺之遥的时候,忽然从祭司胸口的肌肤上迸出一股黑气,像一股鞭子一样狠狠打在天镜的手指上。我通过天镜的感官立刻感到透骨的疼痛。   天镜虽觉疼痛,但还想探究更多。要不是祭司把她手拿开,我还得接着陪她疼。   她问道:“这好像是魔族的力量,从何而来?”   祭司满不在乎地说道:“上古时魔族的祖先的遗骸。取一颗犬齿,穿心而过。待心血与犬牙融合,就可运转其中蕴含的力量。”   我的天!穿心?我听了仿佛自己心口都有了一阵疼。   天镜不由分说,绕到祭司背后,移开他的衣服,果然在他背后有一个微小的黑色的突起。天镜伸手摸了摸,当真是牙齿的质地。   “魔族的人对你做的?”   “是啊。”   “你让他们对你这样做?”   “是啊。因为自己动手很难下这个狠心嘛。”   我的苍天大地啊!这毒手都能下在自己身上,你这还要怎么狠心啊!   天镜脚步有些软,后退了几步伸手扶住了书架,架子上算筹一阵响动,一如天镜心中的杂乱。   她吸了几口气,问道:“如果已经和心血融合,要怎么除掉?”   祭司理好衣服,笑着说道:“找那个把犬齿扎在我心口的家伙,让他给□□就行。这是他们魔族重要的宝物,我求了很久才借来,他们应该巴不得我快还吧。”   “那就快还给人家呀!”   我第一次见到天镜急得跳脚。   “我不。”   祭司精简的回答有一次让我和天镜无语。   “为什么不!?”天镜的声音都在发抖。我感觉她好像快哭了,以我最近新获得的关于哭泣的经验判断。   祭司背着手,在这不大的屋子里徘徊几番,悠悠地说道:“天镜,要是我失去了这份力量,我还怎么见到你?”   “见不见得到我,又有什么重要!?”神女是真的全心在思考拯救祭司的事情,至于弦外之音,她是没心思分析。   祭司叹口气,显然是被天镜折腾得心累。“好吧。那对于你,天镜,见不见得到我,重要不重要?”   “……”天镜没有料到他问这个问题,一时之间思绪纷乱,未及多想,只是顺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道:“不,不重要啊。”   这个……我感觉,天镜神女小小地作了一回死哎。   祭司瞪了天镜一眼。虽说天镜是神仙,这还是她自己的地盘,可是被这一瞪,她还是心虚了。毕竟对神女而言,说违心的话压力太大。   “是这样?那方才你推开窗看到我那一霎,应该淡然得很。可是为什么眼中有那么多惊喜和期待呢?说实话,你若是见了我很平静,我也许真的就放下了,再不回来看你。可是啊,你为什么偏偏不是呢?”   “……”   “天镜,你我之中,我更善于欺骗,而非你。所以你永远也别想骗过我。”   天镜被他说得非常郁闷。她当然不是想要在骗人这件事上胜过祭司,只是觉得一切心事都被看穿很难为情。   至于我,作为一个见证过祭司被神女布置的幻境困锁千万年的人,对于他此时此刻帅气又自信的话……还是不做评论了。   不过我才走神想了下别的,神女那边好像就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我听见天镜震惊又慌乱的喊了一声:“呀!……你,你做什么?!”   原来天镜一直扶着书架左思右想,不曾注意到祭司悄悄的凑到了身边。等感觉他的声音在耳边时,已经没什么地方可躲了。   然后天镜腰间一紧,被祭司抱在怀中。   看吧,作死的后果来了。   说真的,我觉得没啥,快点捅破窗户纸我这个看客比较省心,但是神女整个人都抖得像是筛糠。“无礼!放开!”   祭司把头埋在天镜肩头,执拗又简单得回答:“不。”   神女对他这些一两个字的回答一直无计可施,唯有颤抖与挣扎。不恰当的类比一下,大概和白梅怀里的貔貅差不多。   祭司十分无奈,终于还是放开天镜。天镜还未及推开,便给祭司捉住了手。   天镜以为这又是什么放肆之行,哪知祭司抽出自己随身的匕首,塞在了天镜手中。然后,又握着天镜的手腕,让她把刀尖顶在了自己心脏处。   他真的敢对自己下手:天镜拗不过他的力气,匕首已经刺入肌肤,血迹慢慢从刀尖处蔓延,染红了祭司的衣服。   “你如果真的不喜欢,我的命拿去便是,我无话可说。”   祭司边说边向前走,用自己的心抵住匕首。天镜则一退再退,不敢让匕首再深入半分。只是她终于退到了墙边,后面再无余地。   祭司这个时候才放开了天镜的手腕。   “天镜,要不要戳下去这一刀,是你的选择,你可随意……”   神女从来没有陷入到这样的绝地,颤抖的手简直不能受控。一不小心,匕首反而将伤口割得更大,令神女惊叫出声。   “但是啊……我们人间就是这样,想要什么就得不计代价的争来。想要亲到的人嘛,也是要不计代价的亲到。”   然后,我只听神女十分意外的惊呼。   再然后,我就失去了天镜的视界。 第55章 无物结同心(2)   虽然看不到了,但是我听到了神女手中匕首落地的响声,知道她终究是没捅下去这一刀。   这当然了,她肯定不舍得嘛。我只是想确认祭司没事,免得担心。   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我很尴尬啊……   我是好奇他俩的事啦,但是不用知道得这么细节。特别是我受限于神女的感知,跑不出去,所以她的羞涩,慌乱,惊讶,还有夹杂之中渐渐强烈的窃喜,好奇,紧张,我全都不得不接受。   这不是糟糕的感觉,相反,在天镜的感觉里,这强烈的平息不下来的心跳,这燃烧得如同烈火的脸颊,所有一切都非常奇妙和甜美。   我不否认她的想法,我只是单纯觉得……不关我的事啊!   我逼着自己去想点别的。   在神女的思绪里困了这么久,现在我已经能很明确的区别分属于我与天镜的念头:之前在幻境之中第一眼看到那个人的瞬间,心中就萌生起的爱恋,并不属于我;那个人破阵而出时引发无数泪水的悲伤,也不属于我。   我霎时间觉得非常冤:我分明什么也没做,却平白感受了这一大堆与自己无关的起起落落,心真是累。   罢了,作为天镜神女莫名其妙留下来的传人,我只当这是对她的致意和缅怀吧,毕竟,我从小到大心中时常浮现的那个指点迷津的意识,确属神女无疑。只是严格说来,那不是她的意识,只是她遗留在我身上的知识。   我的视线慢慢明亮起来,大概是神女她们那边亲完了吧。我赶紧回来继续看。   天镜心里茫然一片,大约是刚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还没想明白。   待彻底明白发生了什么之后,天镜心中大乱,然后,尴尬羞涩之下,她一抬手……打了祭司一巴掌。   唉……   她这一巴掌,直接把祭司打笑了。   是啊,我从来没有见过打得这么温柔,这么含情脉脉的巴掌,连一点声响都没有。我猜在祭司感受里,这简直就是和煦的微风吧。   祭司笑够了,忽然一板脸:“啊,你不喜欢这样啊……既然这样,那我就走了。想来后会无期,咱们各自保重吧!”   他语调如此轻快,我完全不当回事。但是天镜不明白欲擒故纵的手法,加之当局者迷,却非常当真。   所以祭司要推门离去时,神女忍不住追了上去,揪住了他的衣角。   “咦?这是何意啊?”祭司一脸惊讶。   神女不说话,只是不放手。   祭司叹口气,摇头说道:“硬要逼你承认,我都觉得自己残忍了。算了,就这样吧,这样已经很好了。”他把天镜拽着自己衣角的手拿开,握在自己手里,安抚道:“我不走,只是和你玩笑而已。”   他和神女拉着手走回屋里坐下。天镜神女深深呼吸几次,心里暗暗攒起勇气……   然后,把自己的坐席稍稍挪近了祭司,一点点。   我都能感觉到祭司的郁闷扑面而来。他趁天镜没坐稳,伸手一拽,让天镜歪倒在他怀中:“天镜神女,你也太没出息了。”   天镜做出的那一点点示意用了多少努力,我感同身受。但是我同意祭司的观点:确实是不怎么有出息。   祭司凑在神女耳边说:“听好了:我叫云逐,风云的云,追逐的逐,你要好好的记住,到死也不能忘。”   天镜很不习惯这样与人贴近,被人抱着更不自在,看她之前抓狂的样子就能知道。不过祭司忽然吐露自己的名字,她又意外又开心,只顾着念叨这个名字,没有想着要再扇祭司一巴掌什么的。   “云逐,云逐……我记住了。”   天镜神女绝不是愚笨的神仙,说个名字一遍足矣。她只是想念一念这个名字而已。   我对他的名字同样好奇已久,只是听说之后更多的是唏嘘:想他在幻境里苦苦等候天镜,真的如同追逐天边流云一样注定无果。   天镜的视线落在云逐的胸口:“魔族何等危险,为什么要和他们来往?”   “危险?哈哈!是不是你们天界的神仙都说魔族兴风作恶,嗜血好杀?”   “若非这样,同僚们不必费力去剿灭他们。”   云逐同情的拍拍天镜的脸:“就像神仙里也有你这种呆子,魔族也不都是杀人取乐的。他们和我们没什么区别,只是形貌奇特,为人族避忌;又因为力量强大,而为神仙忌惮。对于我们这些叛逆的人族部落,天界只需要顺从,至于他们,因为更难控制,却是一定要根除。”   云逐的说法有点道理。虽然说众生平等,但其实绝不一样。人间的灾害很多时候都是妖魔引发,总会被仙人们防范。比如小长他爹,因为是蛇妖,处处受排挤,最后让他在我们那落脚,我也是有点怕的。如果是个能和神仙抗衡的魔族……倒不会被排挤,应是直接被捉拿了。   神女觉得困惑:云逐又给她讲了许多她不知道的或者没想过的事情。她想着想着又破天荒地气起来了:“所以你是说,那个在你心口插了一颗魔族牙齿的不仅不恶毒,反而是个好心的魔?”   “好心?”云逐摸着额角思考了一下:“他要是知道自己被这么说应该很恼火。他和我的部族算起来是邻居,帮我只是为了这一点交情。”   神女深感奇异:“你们和魔族是邻居?这太鲁莽了。”   “我们两族之间隔了二百多里,往来并不频繁。只是昆仑那么大,各个部族零散聚居,硬要说我们族迁徙之前的邻居,也只能是他们了。他们一直受天兵追捕,屡战屡败,无处可藏,只好藏匿在深山里,借我们这些周遭人族部落遮掩。我察觉附近有了魔,初时也怕他们伤及我族人。不过悄悄查探了几回,发觉他们并不像传言中那么可怕,于是就这样相安无事的生存吧。”   天镜听完,说道:“你真的非常喜欢‘悄悄查探’啊。”   云逐想了想,不禁一笑:“可能是吧。只不过那些魔族中没有一个美貌少女在几次三番地挡在我面前,也没哪只魔让我念念不忘,真是无趣。”   云逐的性情谈吐和后来我在阵中所见截然不同,不过示爱直白这个特点倒是维持下来了,直到他误认我是天镜时都没改。   不过神女没有领悟,她在这方面还太稚嫩。她现在心心念念的就只有云逐的身体而已:“那个明知你要伤害自己还推波助澜的魔,无论他受天界追杀是否无辜,我都非常,非常不喜欢他。”   我在心里默默叹息:想我才坠入这个梦中时,神女和云逐还未见面,她还在冷静而细致的演算卦象,她还对凤凰说她从未高兴也从未不高兴,她超然得无可撼动;而到了此刻,她会喜欢了,会讨厌了,喜悦过,痛苦过,对世界的认识都不一样了。   如今的神女,居然会说出她不喜欢某个人。   云逐听了天镜的话,也有意外之色。他笑笑说:“这可真是巧了,他也非常非常不喜欢你。”   什么!?居然会有人讨厌天镜神女?   对哦,棠溪仙君就不喜欢天镜……   他有毛病,不算他。   我难以想象哪个正常的生灵会讨厌神女。天镜神女也是和我一般困惑,她好像是完全没把仙君对自己的芥蒂放在心上,反倒是来自云逐熟人的厌恶比较要紧。   “他说我认得你之后,没有从前冷静了。他担心我迟早要做糊涂事,”云逐停了一停,有些无奈:“我自己也担心。”   天镜端正坐好,垂下眼眸,幽幽问道:“等到再次交战的时候,该怎么办?”   我一直以为他们两人是陷入情网太深,忘了他们终究是敌对的。却原来他们在一开始就深深的明白这绕不过的劫数。   而即便是从最初的知道这劫数,他们依旧踏出了这一步。至少就神女而言,从她伸出手挽留云逐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义无反顾了。   云逐听到天镜的问题,眼神也黯淡下来,说道:“我不会坐视天界在人间的行为,你也不会背叛你的同僚吧?”   于是他们都沉默了,这就是无解,和他们前方的命运一样。   所以在劫数来临之前的时光,就算只是像现在这样相顾无言,各怀心事,都是非常珍贵的。   我希望那一刻来得晚一些,让他们再多幸福一阵子。   然而我真是个乌鸦嘴:才生起这样的念想,忽然门就被推开了,凤凰飞了进来。   她看到云逐很是惊讶,眨眨眼问道:“你怎么在这?你们不是……翻脸了?”   云逐耸耸肩:“又翻回来了呗。”   凤凰看起来很疑惑。她忽然摇摇头:“不,我从现在起不再和你说话了。我要开始酝酿对你的敌意。”   神女知道凤凰心中藏不住事情,她是知道了什么风声,而且,她这几日有些恍惚的回忆中并无凤凰的身影,可见她加紧练功比平时更甚。   天界的神将们又要有行动了。   天镜神女素来是被人求教的那个,但这个时候她却抬眼看着云逐,问道:“该怎么办?”   “我这就离开。这样你就不必挣扎该不该向我透露你们的军机。”云逐说完站了起来。   天镜听了忙随他站起来,想要拦住他,但是她情急之下却险些被自己的裙摆绊住,幸而有云逐扶住了她,看着天镜笑得戏谑。   倒是凤凰,从来只见天镜沉静如水的样子,这下被吓得不轻,不住追问天镜是否身体不适,一点没看出那俩人的情愫。看来她和之前的神女一样,情情爱爱的事情半点不懂。   我忽然想起棠溪仙君,那也是个不解风情的糊涂蛋。想那时我们谈话气氛何等之好,他偏放着正事不说,还找碴捏我的脸!?这是什么脑子啊!   算了,看来他们这些第一代神仙这方面都差得厉害,看云逐被神女气成什么样就知道。   嗯……我下定决心了:仙君该说的话我代劳好啦。反正白梅说我没个女孩样,白鹤说我胆大妄为,水君也说我不守规矩,那就别怪我我不负众望,成了先开口的一个了。   我这边下了决心,忙回来看神女这边——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的,照例感谢呀 第56章 无物结同心(3)   云逐伸手替神女理了理头发,说道:“天镜,上次你对我说的话,这次换我一模一样还给你:我不会再见你了,你也不必来找我。”   神女盯着云逐严肃的脸,咬着嘴唇,她不理解云逐的用意,又后悔上回自己乱说话,这下落了话柄。   虽然天镜一字未说,但是内心煎熬必定瞒不住。云逐笑出了声,伸手捧着天镜的双颊:“呆子!我是说这一战见分晓之前不再见你啦,免得你为难。你只管做好你的神女,说不定……这是最后一回做这神女的差事了呢。”他贴近天镜耳边,说了这最后一句。   天镜睁大了眼睛,她不理解,她从没想过。“你……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云逐不让她说完。   天镜无话可说,过了好久,小声说道:“不要有事啊。”   云逐做思考状,仿佛十分为难:“战场无眼,不敢向神女保证。”他瞥了天镜一眼,不用想也知他看到神女是一脸焦虑。“要不然……神女亲我一下?我生有可恋,可以勉为其难保重一下。”   我不由得想:这话要是仙君对我说,他也就不必保什么重了,立刻就滚去死一死算了,心情差点我还要在他背后踹上两脚。   奈何神女是真温柔礼貌,转个身不说话而已。   “唉,果然啊,想要什么就要自己去争,一点力气也别想省。”云逐装模作样的感慨两句,伸手扳过神女的脸,飞快的吻天镜一下。   “我们这些脆弱的凡人唯一擅长的,就是活下去。放心好了。”说罢扬长而去。   凤凰早就看傻,云逐消失半天后她才迟疑着问神女:“我这次总该去把他杀了吧?”   “……不是!”神女心烦意乱的否决了凤凰,平息了一下心情,问道:“来找我是不是有事?”   “哦对!”凤凰这才想起正事。而她说这事也不难预料:“天帝有诏令下达,要卜问战事。”      最后一枚算筹归位,天镜把卦辞写好,便疲惫的伏倒在桌上。   我曾经有一个瞬间认为,我已经那么多次目睹神女解卦,这会应该能看出她在何处失算,但这个想法不长久,神女开始推算之后不久,我的心态就从纠错变成了开眼。   战争是死生大事,卜算仪式之隆重,卜法之艰深难懂远超平时。甚至连测算星轨的天相仪都用上了,这个东西我见都没见过,看了好一会才明白用途。   我全神贯注的看着神女的演算,勉勉强强看出几分门道。若要我说,如果每次有战事神女都需要这么耗费心力的占卜,出一两个差错再正常不过。多年来百战百胜,真是神女呕心沥血啊。   天镜推开屋门,几位天将远远站在院外,全都屏住呼吸,看起来是生怕出口气打扰了神女。我也不必细心看,仙君已经说过,这些重大事项他都缺席,这里肯定是没有他。   “结果在此。”天镜走下门口的台阶,递出手中的卦辞。   为首的天将恭敬的上前,伸出双手。   就要把卦辞交出时,神女却迟疑了。她收回手,困惑地问道:“一定要打吗?昆仑附近的部落不正在慢慢迁走吗?”   等着卦辞的天将惊讶的抬头,随即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神女果然卜术精湛,足不出户也知人间动向。不过,神女一向不曾多想,今天怎么有此一问?”   不远处另一名天将则十分紧张:“神女莫不是卜出了什么不祥的预兆?这次我们要围剿的魔族部落凶悍非常,若有不妥,还望明言。”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注视天镜,静等着她开口。   天镜无法骗人,她叹口气,把卦辞交出,摇头道:“没有。什么凶险也没有。”她说完黯然转了身回屋。   天将们未曾注意天镜,纷纷凑在一起观看天镜的卦辞。仙君早告诉过我天镜这一卦的结果,我也就不必观察那些将领的神色了。   神女坐在桌案边,颓然望着桌面上满布的算筹,她比任何时候都盼着自己的占卜中有纰漏,可是她找不到。   门外的众天将窃窃私语起来,当中还有释然的笑声。他们在院中辞别了神女,便离去了。   天镜背对着屋外,没有人看到她掩面忧愁的模样。      众仙家尽数奔赴战场的这一日,天庭十分寂静空旷,连爱好安静的天镜神女也肯离开自己的小院,走得更远一些。   或者说,她太恐慌,太痛苦,那日复一如看惯了的竹篱白墙处处压抑着她,逼得她必须要走远一些。甚至连处于她思绪中的我都受牵连,只感觉凝重得不能呼吸。   她孤身一人,漫无目的,走在她平时鲜少涉足的宫殿之间,走在千花竟放她却看不进的御花园中,走在回廊里,走在石桥上……   甚为水官,我曾经上天宫办差,但我那个时候的天界已经汇聚森严,除了与差事相关的地方,旁的地方我一步都不得踏入。   没想到这回随着神女的回忆逛了个痛快。   只是这个年头的天庭,修得还太原始,雄浑有余精致不足,意思也并不大。   神女绕着太液池漫步,心中翻来覆去地思量:虽然卦辞大利天界出征,但也许云逐和他的朋友能早早察觉凶险?也许他们悄悄离去,天界不战而胜,所以卦相那样好?即便双方不可避免地交手了,云逐他们总能全身而退吧?他可是答应过的呢。   于是天镜开始一遍遍的重温云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脸上的每一个神态。   她忽然想起,云逐好像曾经说自己貌美,那时她心中记挂别的事,不曾留意这话,现在却有点回味。   她当真好看?那她有多好看?能让他有一点点神魂颠倒吗?她不太确信。   天镜神女心中生出的这点疑惑,令,我,震,撼。   我所知每一个识得天镜的人,包括不怎么喜欢她的仙君,都不忘说天镜的美貌,然而神女自己,并不知道。   细细回想,天镜神女屋内全是占卜之物,梳妆打扮的铜鉴妆奁,一样都没见到。   这位美貌令人千万年不忘的神女,好像真的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容貌。   直到此刻。   天镜临近池水边,小心翼翼的看向自己的倒影。   我第一次有机会看清这位与我渊源深远的神女是何种模样。   这感觉对我而言十分微妙:天镜的视角和我自己临水自顾没有差别,只是这水中之人与我太相像,又太不相像。   我们确实有着分毫不差的身形容貌,可是彼此之间的不同也很显明:   除了天镜衣着发式比较古朴典雅,她的神态也更加平静庄重,举手投足之间仪态万方。   而且,她那双清澈天真的双目之中混杂着窃喜、甜蜜、忧伤、痛苦……种种难以尽数的情感,她欲语还休,她顾盼生情,她微微的凝眸,就是一副画卷,而看进了画里的人,就很难从画境总走出来了……   我只能叹息:每一次听人说起我如何像天镜,而天镜又如何优秀于我,我总还有点不甘。这下好啦,自己亲眼看见了吧?没话说了吧?   孟婆说我与天镜差之千里,没说错啊;云逐在阵法中说我不配有天镜的容貌,也有道理;唯独仙君,没有对我说过这么残酷的话,他可能只是放在心里了吧。   我才念及棠溪仙君,眼前还真的就出现了他,令我一惊,神女也是一样。只不过,我比神女多了一点喜出望外。   仙君不耐烦的甩甩手:“别顾影自怜了!我需要用天帝调遣兵将的令牌,如何取到?”   我不免怀疑,他当年是真没看出天镜神女之美……傻小子一个! 第57章 无物结同心(4)   天镜无比耿直的对棠溪说:“如要动用令牌,那就该说明情由,请求天帝下赐啊。”   没想到仙君更加耿直:“我话说到这个地步,明显是要偷啊。”   要我说,他俩不是好友,真是可惜。   天镜从未听闻过这样大胆的主意,盯着棠溪不说话。仙君又是一副嫌弃脸:“我籍籍无名,天帝不会答应。闲话少说,你快占卜一下,我实在没时间细细搜寻。”   神女虽然犹豫,但想到棠溪从未求过自己,这一次必是事关重大,于是取了路边几枝掉落的花茎,简单的算了算,便详细地推测出了令牌的所在。   仙君狐疑片刻,然后喃喃自语道:“此种程度而已,应该还是准的吧……”   神女听闻,不禁疑惑,便请棠溪直言。棠溪皱皱眉:“这么久没有一点消息传回,不可疑吗?也许是我想多了,但总要带人看一看。”   他说完招呼也不打,转身就走,当真没礼貌。幸好天镜脾气好,并不计较,只是默不作声跟着他。   神女在后面尽力跟随,仍被他落下好远。好在知道他往何处去,不至于跟丢。才追至半途,仙君已经偷完令牌折返了。可见尽管凤凰百般看不上仙君懒散,他依旧是身手过人,至少偷窃是快手。   仙君不理会神女,擦肩而过,继续奔走。天镜无奈叹息,知道追不及他,只好算明白了仙君的去向跟上。   待追至天宫深处的宝库时,棠溪已经正和那里的守卫相持不下:这个时候的仙君还有些人微言轻,拿着天帝的令牌无法不令人生疑。   仙君一打眼,看到了神女,张口就来,对那班守卫道:“看,天镜神女和我同来,她可是深得器重。你们可以不信我,但是好意思不信天镜神女吗?”   仙君太会说话了:说得每个片段都是事实,但是拼在一起完全不是那回事。   守卫们迟疑得望着神女,就盼着她点个头给个确切的回答。   可惜天镜不会说假话,又不知对棠溪该揭穿还是周全,只好看向别处。   仙君一拍手:“看吧,我方才的话若有半分虚假,天镜神女早就否认了。这还不放心?”他说完便把守卫之中为首的拖走了,其余人面面相觑,只得跟上。   我不禁想起我借他之名从黑白无常那扣留生魂的事,当时还奇怪仙君怎么目光如此毒辣,说话间就看穿了我的手段,原来都是他玩剩下的。   天帝的藏宝库一下子只剩天镜一个了,她茫然的站了片刻,终于还是悬心棠溪的行动,追出了天门。   她生平第一次,离开这片高悬九天之上的世界。      血,全都是血。   这就是神女踏足人间第一眼看到的景象。   仙人的血不仅红得夺目,而且馥郁芳香,并无血腥味。   可是这浓烈的芬芳的味道,却比任何令人作呕的气味更令天镜胆战心惊。   满眼艳丽的红让她几乎要晕眩过去,她晃晃脑袋,趔趄了一步,却不慎踩进了一片血红的水洼中。神女连忙后退,又踩住了什么,转身一看,是一位仙人尸陈当场。曾经的仙风道骨不再,只有一双眼睛绝望而不解的看向天镜的方向。   此等残酷场面是天镜想也不曾想过的。她不禁膝盖一软,跪倒在这块血染的土地上。   棠溪他们正在远处与人交手,呐喊厮杀之声不绝于耳。   “棠溪仙君,他们终于要退了!咱们快追!”   “不可掉以轻心。不过是我们这边忽然有援军出现令他们意外而已,胜算仍在他们手中。不可穷追,救援为主。”   似乎仙君已经是这里的主心骨,他话一出口,无人异议。   他交代完毕,向着天镜这边走来,看到遍地尸骸,步履渐渐沉重。他的视线与神女相对,却像是不见天镜其人,只从她身上掠过。   仙君踏着一路的血水从天镜身边毫不迟疑走过,忽然在一人身旁停下脚步:“乘黄?乘黄!是我,看着我!”   天镜慢慢转过身,看到仙君跪在一片被震碎的树木残枝之间,怀中扶着的神仙一息尚存。   天镜慢慢站起来,靠近之后才看清:虽然乘黄还有微弱的呼吸,可是胸膛已被剖开,当中心脏只剩小半,犹在无力搏动,除此之外更是五内俱碎,眼见救不回来了。   乘黄睁开眼,看到棠溪,苦笑道:“还真被你说准了,真是凶险异常。幸好你不曾和我们同来。”   “……”棠溪不说话,却看得出他在紧咬牙关压抑心绪。   “……他们呢?”   棠溪脸色松快一些,轻声道:“放心,他们无事,都被我找到了。有几个略带轻伤的,已经回天界了。嘲风一向冲得很快,你也知道的,他被揍得昏迷了,不知什么时候醒。还有青龙,好像腿断了,得有些日子飞不起来了……”   仙君每说一个名字,乘黄脸色变舒展一分,他终于笑笑:“看来只有我不争气,中了魔族伎俩,真是枉为你们的头领了……他们都好好的,那就足够了。”   “是啊,只有你。所以你可别掉链子,好好疗伤。”   乘黄摇摇头:“我悟性虽不及你,但是这点事情还看得分明。我撑不下去了……他们几个要托你照顾啦……抱歉,你喜欢的闲散日子,以后过不得了。”   棠溪做出一副恼怒样:“知道我不爱管他们你就给我活下去!”   乘黄笑了几声,却只有虚弱的出气声,和咳出的鲜血而已。   “还有啊,棠溪,你一直在想的问题,但愿你能找到答案呢!我这最终的愿望上天一定会成全。”   仙君无奈的摇着头苦笑:“那些小事,如今还有什么要紧?”   乘黄温良笑道:“很要紧的。一切有劳了……”   然后就再听不到乘黄的声息。   天镜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仙君方向走去,看到乘黄残破的身躯不自觉地跪倒,半晌说不出话。她从混沌的思绪中挣扎出来后,黯然说道:“这都是我之过失。棠溪仙君方才提及的众位同僚现在何处?我当前去请罪。”   棠溪听罢不语,良久才发出低声冷笑:“天镜神女啊天镜神女……”   我第一次听他对神女用敬称,当中的讽刺意味显见得刺耳。   “你难道真的听不出,我是在骗乘黄吗?没有什么众位同僚了。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还令乘黄痛上加痛。”   天镜支撑不住,歪倒在血红的泥土上。血迹带着刺鼻的芬芳,渐渐染上她从未沾染过污垢的衣衫。   棠溪仰头望望天,复又笑了一笑,凄凉无比:“你当然听不出。你一生所见也不过就是尺寸之间的卦象而已,你不知道现实是什么样,又怎么可能知道虚假?我真是与你白白废话。”   他说完挥手,把散落遍地的尸骸化作一片初生绿草,转身离开了。   我借着天镜的双耳全力去听背后仙君的脚步声,那样沉重,那样迷茫。我想象不出此刻的棠溪是何种表情,因为我所见过的仙君从来是游刃有余,哪怕是在地府深处法阵中无力回天时,他也是沉着果断。   我想起第一回和他一起喝酒赏月,那大概是他第一回游戏人间,不免露出了深藏的心事。我那时还觉奇怪:他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大神仙哪来那股悲凉劲儿?却想想不出他年少轻狂时不得已看到了怎样的残酷。   我知道这些伤痛他都能熬过,可是我比任何时候都想挣脱天镜的感知,我想陪着他,比任何时候都想。      我记挂着仙君,没注意什么时候天镜身边来了人,甚至天镜自己都茫然不觉。   我毕竟早知今天发生这一切,倒比神女反应得快些。听那个脚步声便知是云逐。   他在天镜面前慢慢俯下身,伸出手扶住她的双肩。我看得到他眼中的无限怜惜,可惜天镜心中浑浑噩噩,全然不知眼前所见。   云逐抓起天镜的手,将她拽起,拉着她走了几步,天镜终于回过神来。   她低头看着云逐的手,他的袖口上还有血迹,带着仙人气息的血迹。   天镜奋力甩开云逐,慢慢退了几步,同他离远。   甚至,在一个瞬间,天镜把法力凝结在了指尖,几乎要向着云逐打出。   “怎么会这样呢?”天镜的目光始终不能从云逐满身的血迹之上离开。是的,除了袖口,他身上还满布仙人的血。   云逐低头看看自己身上,也无意遮拦,说道:“如果我的身上不沾血,那大概就是我的血染在哪个神仙身上。你想那样吗?”   天镜指尖的法力缓缓消散,她一言不发的转了身,向来时路走去。   “你要回那个天界?”背后云逐追了上来,拦在天镜面前。“你会被那个天界降罪吧?”   天镜的目光缓缓抬起。她淡然地说:“不应该吗?这么多仙人战死,总要有人交代。”   “哈!你一向如此,所有的责任都自以为是的扛起来。天镜,你觉得这是高尚,然而这不过是自负而已。”   云逐放缓了语气,帮天镜把凌乱的碎发挽到耳后:“天镜,听我说:你回不得那个天界了。不要死脑筋。在天界做一个罪人,难道比在人间做一个逃犯要好?”   天镜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却并未试图去理解他的意思。天镜只是想多看看他,想多听一听他的声音。她抬起手,轻轻的抚上云逐的脸。   云逐原本眉头深锁的脸庞被这一碰变得呆若木鸡。我理解他:天镜何等谨慎羞涩,这偶尔一现的主动实在难得,他只想这一刻越久越好。   “再见了。”天镜轻轻地说了一声,又温柔又冷静。然后我看到天镜的衣袖飘飞起来,倏忽之间,地面变得十分遥远。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一段是剧情比较要紧地方,不造为啥人忽然少了 第58章 但去无回首   天镜的思绪波澜不惊,我趁机回味了一下:   若我的眼神一如既往好用,天镜离开人间时,我曾在她余光之中瞥见云逐身影微微晃动,一个黑衣人影在云逐身后现身,伸手撑住了他。那人抬头看过来,眼神幽黑又锐利,轻蔑又肃杀的看着神女。   我想那是云逐口中所说的魔族朋友。云逐受魔气浸染也与他有所关联。   只是神女那时候心神激荡,不可能像我这样冷眼旁观。她只想把人间的一切同自己切断,让所有都归于寂静。   好比现在这样。   幽禁的日子分外寂静。日光从窗框里透过来,从屋子的一侧缓缓挪到另一侧。   这一番熟悉的景象天镜看了又看,她不厌烦,也无绝望,只是安静地看着一切周而复始。   直到竹篱外响起凤凰火气十足的声音:“我也敢挡?当心烧了你们!”   “任何人不得与天镜见面,这是命令。”说话的想必是守卫,声音冷漠刻板,没有分毫动摇余地。   我听着凤凰似乎是动手硬闯了,但是受到了阻碍。   “这是密不外传的高深禁制,你居然妄想破阵?……啊!”守卫话说到一半便痛呼起来,自然是凤凰做的好事。   “什么禁制,看我烧了这破墙还怎么禁制!”   天镜叹息一声,来至院中:“凤凰不可胡来。这是天帝颁旨设置的禁制,你若冲撞,等同不敬。”   凤凰沉默片刻,当是犹豫,但终究还是惦念天镜,大声说道:“我不管。反正天帝只是一时动气,他还要借你的手占卜,放你是迟早的嘛!我一定要见你一面!”   凤凰话音才落,守卫便怒喝起来,想必是凤凰再度闯关。   天镜微微摇头,站在门口处指尖轻轻点拨几下,门上的禁制随之解开。   她推开门,外面凤凰和两名守卫都是一脸震惊。   还可以算上我,只是我现在没有可作表情的脸。   天镜淡淡地说:“若我有意逃脱,人早已不在此地。所以不必担心,我不会逃走……”然后她视线移向凤凰,“哪怕凤凰要救我。”   此言显然戳中了凤凰的意图,她瞥了瞥嘴,假装欣赏风景。   神女不再多说,默默的回了屋里。凤凰小跑着跟上,偷眼观察了下守卫,小声道:“你真行啊,这么高深的法术都困不住你了。你在阵法方面的修为登峰造极啦!”   “不可轻视天帝的阵法。我也想了两天才有头绪的。”天镜说得无比真挚,令凤凰一呆。我也一样。   我想起有人对我掏心窝子的说:哎呀天宫里这卷图纸最难了,本君费了半个月才修出这个宅子,太折腾啦……   他们俩真是像……   凤凰甩甩头:“随你怎么说吧!你过得如何?”   “很好。”   “一个人不闷?”   “不闷。”   “这惩罚不近人情,你多少该有点不痛快吧?说出来会好受点,来来来!不要憋坏了……”   “真的没有……”   凤凰几番确认之后,拍着自己额头道:“你过得很平静,我应该放心了,可我怎么总觉得……”她迟疑一下,小心地问:“你是不是有点想他……?”   天镜不作声了。   凤凰连忙求饶:“我是乱说的。猜错了你也别怪我嘛。我只是想起他上回亲过你,觉得有一点点这种可能而已。是我想歪了吗?”   我敬佩凤凰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能力。   天镜闭上眼,说道:“我不想他。”   凤凰一如既往坐在窗台上,托着脸说道:“我倒还有点想呢!其实那些凡人不差啊,我和人族的部落走了有一圈才发现他们虽然本事渺小,可都活得极其努力,比……有些神仙要可敬得多。”   估计棠溪这回力挽狂澜,让凤凰终于不好意思再点名批评他。   凤凰继续道:“话说回来,那个祭司貌似真是个好人呢。至少对我不错,对他的族人也很和善。对了,特别是他们族的女孩子,都可喜欢和他说话了。她们见我和他走得近,看我的眼神啊……唉,我也面对过不少妖魔了,但是都没有被她们盯上的时候那种脊梁发冷的感觉……”   “我知道啦!”天镜打断了凤凰的话。她说话时有些着急,还不自觉的一挥手,打乱了摆在一旁的天相仪。   凤凰讪讪地收起了话头,又小声道:“我就是想给你说说有趣的事情,你不喜欢听就算啦!”   有趣?神女听到云逐和女孩子们的事情能觉得有趣?   但是天镜对凤凰的辩解充耳不闻,她注视着天相仪上的指针从摇摆渐渐趋于平静,心中升起一阵疑窦。   神女再度拨动仪器,看着上面大大小小的指针渐次归位。她的心慢慢的沉了下去。   我初时不太明白,但终于发现了:最小最轻的指针所向的位置,好像许久没有变过。从神女为战争占卜开始,这根指针就一直定定的指向一个位置。   这意味着被代指的那颗星辰,位置一直没有变动。   而那是不可能的:也许有些星辰看起来永不移动,但那只是变化太过微小而已。而这变化再微小,都不可能瞒过神女这种水准的卜者。   所以,这个天相仪有误。   天镜沉默片刻,伸手探去,在星盘跪倒缝隙之间摸出了一块小小的黑石。   天相仪上的指针晃了晃,移向了正确的位置。   凤凰好奇地凑过来:“这是什么?”   天镜合上双目,我感觉到她狠狠的把小石块攥在掌心,刺得生疼。   凤凰认了出来:“这不是铸剑用的石头嘛。奇怪,这么小一颗怎么用?”   我想起貔貅曾说天上神匠铸造宝剑,碎屑落在人间也成奇兵。而天镜手里的,大概是碎屑的碎屑。   可是这小小一块铁矿渣子,就能把天界精妙的星轨扰乱。   “凤凰,我一个人呆一下好吗?”   天镜冰凉的声音让单纯如凤凰也提心吊胆起来。她细细的看着天镜的脸色,却连话都不敢问了。   “我走了。”凤凰不放心地瞧着天镜,终于退出门去。   依我冷眼旁观,凤凰是在心里打了什么主意。她心中有盘算是藏不住的,只是天镜无心注意。   她在想是谁扰乱了天相仪?谁有机会呢?来这里的人无非凤凰和……   什么时候呢?他只来过两回而已。若是一次看准她屋中器具,那么再来时就是真的在天相仪上动了手脚。   更分明地说来又是何时呢?他若在场,天镜总会全神贯注的注意他,不会忽略他的行动。   她想起云逐肆意笑着,匕首抵在心口,说要不要戳下去这一刀神女自己决定。想起他说付出性命也得亲着她才行。   直到现在她想起那片刻的唇齿纠缠都觉得心口颤抖。   那是她唯一慌乱又战栗的时刻,应该也是云逐唯一的可乘之机。   “人之一族,果然多智。”天镜手心沾上了些粘腻潮湿,是那小小铁矿刺进了掌心。   她看着鲜血直流的手掌,心头所现却是那天棠溪仙君脚下的一山赤红。   是她的错,终究还是她的错。   不是卜术之错,乃是心之过错。 ********************   日光依旧周而复始地移动,刺在天镜眼中令人晕眩又迷茫。我又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   我能借着天镜的双耳听见凤凰日复一日的过来拍门,与守卫争吵,怏怏离去。但是天镜听不见。   直到某个时候,我也再没听到凤凰到来。   所以这些我留心的事情,对天镜而言都不重要了。她再也没有碰过占卜。   天帝的阵法无法束缚她,但是云逐的背叛却成了她闯不出去的真的囚禁。   这一天许久不见的凤凰又回来了,依然又是拍门又是大叫。天镜本不做声,只盼着凤凰闹一阵累了离去。   可是凤凰的声音带着颤抖:“不好了……他不好了……”   天镜的心里猛然一惊。四周的世界原本模糊遥远,这一刻变得又现实又冷酷。   天镜轻抬手指,院门大开。凤凰跑进来,扑在天镜身上。她还没开口,天镜心中已有预感:“他身上的魔族之力?”   “你知道?”凤凰有点吃惊,但她更多的是惊恐:“好可怕……他快入魔了。”   天镜不语,手中仍然握着那颗扰乱星轨的石子。她不曾用法力治愈伤口,只是听凭手心结出一个硬邦邦的痂,总在提醒伤口的存在。   “你……想救他吗?”   天镜走到院中,抬头望着天。   从这里看天,不会有变幻的风云星辰,不会有丝毫变迁,只有一成不变的湛蓝。蓝得中正平和,蓝得冷酷决绝。   天镜轻轻地跪在院中的石板路上,依旧看着天。   我听过她平静如古井的声音,听过她娇羞怯懦的声音,听过她含嗔带怨的声音……这是我第一次听闻她如此疲惫迷茫:   “天镜卜卦无数,却从未祈求,只因天意总在卦象中显明。”   “可是这一事天镜不解:若天镜命里要和他纠缠相连,为何生而为神女,承受卜问之责?若天镜该做这天界的神女,又为何要将我二人命运相连?”   “苍冥在上,天镜求问,要我何去何从?”   她的院中种着占卜可用的蓍草。她膝行至花圃边,诚心的叩拜,拔取一丛,再度抬头:“此乃天镜平生最后一卦,请明示天意!”   “天镜!”凤凰听闻天镜意欲封卦,惊讶非常。   我却可以理解:占卜问卦,从来只为至关紧要之事。   此卦过后,对于神女还有什么值得问卜?   天镜许久不曾这样集中心神的演算了,我能感觉她冷静的思索和澎湃的心潮。夹在这两种感觉之间我有点痛苦,还要拼尽全力紧盯天镜飞快的手法,只觉目眩神迷。   但我随天镜的回忆学习已久,眼光算法都有点长进,这回总算是跟上了天镜的节奏。   她手中蓍草数目加加减减,卦象慢慢显明,天镜满心期盼。我纵然知道她与云逐何等结局也不免关注……   断了。   有一棵蓍草,被天镜扯断,落在石板路上。天界无风,蓍草就那么断成两节,躺在那。   这是何等玩笑?   我呆住了,天镜却笑了。   她从未这般大笑过,笑得又疲惫又轻快:“这是要天镜自行决定吗?最后一问偏偏是未竟之卦……”   凤凰过来推了推天镜。看她眼神中的忧虑惊恐,可以想见天镜此刻如若痴狂。   “凤凰,请你帮我……”   “你说!”   “拦住他们。”   背后凤凰还未反应过来,神女已如行云一般踏出虚设的囚禁。 第59章 但去无回首(2)   上古三皇皆已归于虚无,但三界都还有神殿祭拜。九天之上也有,只是属于禁地,非我这等小仙能去。   白鹤回家时与我絮叨过他的见闻,说起曾见过些三皇神殿的遗迹,可以窥见曾经的辉煌精美。对比他的描述,天镜所见的这座九天上的神殿要肃穆质朴更多。   甚至我能借着神女的感知感受到一丝丝留存的灵气。按棠溪对我说的,这时的女娲殿还有那颗陶珠。   天镜远远看着重重守卫,叹了口气。   是啊,把最后一卦留现在用,算算怎么偷能成功,多好……   天镜悄悄绕行到守卫稀少处,看准时机,潜入了神殿四周的围廊中。但是很快,她就陷入了左右皆有巡逻护卫靠近的窘境,动弹不得。   可怜她一个连瞎话都编不出来的神女,非要盗窃……我认为在这个众神都很规矩的年代里,唯独仙君堪此重任。   “棠溪仙君?”守卫之中有人喊了一声。   真是念谁来谁:天镜偷偷看去,正是仙君优哉游哉地走过来和人招手。   “仙君又不去练兵啊?”   “不剩几个神仙了,练什么练?”他说得仿佛轻描淡写,没看过战场惨状。他顺手搭上首领的肩膀:“上回辛苦你了啊……”   “岂敢?都是仙君英明。”   然后就是些闲扯。 天镜深呼吸一口气,趁机潜入了神殿。 想不到我竟然有幸借神女双目目睹仙宫中的圣迹。 这是一座沉寂古老的殿堂,幽深得如同通向不可知的过去和未来。天界无处不在的明亮光芒透过高高的窗洒来,照在斑驳的石砖上,却照不进神殿甬道深处。 长长的甬道深处仿佛有风声,风声如泣如诉,似在低语,又如轻唱。那一刻,我相信娲皇的灵能从未消散。 甬道中时时闪现纯白的光芒,我知道,这里满布着结界和阵法,防备着有人。 天镜在甬道入口盈盈下跪,再三叩拜。 “娲皇在上,不肖女仙天镜在此请罪。私闯神殿,罪无可恕。然而心有欲念,实不能自已。天镜不由自主,不可不为,不知道救他是对是错。娲皇大能且仁慈,若认为天镜此举谬误,请一定阻止!” 女娲没有阻止她。 神殿中的每一处结界,每一个阵法,天镜都解得行云流水,比此前所有破解都来得轻易。 甬道尽头是层层叠叠的帷幔,不曾有女娲的塑像,也无香火供奉。那些都是后世迷信崇拜盛行后才起。上古的大神只在永恒中沉寂。 帷幔飘拂,哒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坠地。 一颗珠子顺着砖缝滚来。 并不是她在阵法上的修为横惯古今,而是有灵的女娲愿意成全。   棠溪说他无缘得见灵珠,非常遗憾。于是我又借天镜的眼睛替他细细看了看。 还灵陶珠其貌不扬,像个泥团子。但天镜拿在手里时,我能感到当中至纯至净的生命力。   她瞻前顾后的离开,借着楼台掩映一路狂奔。   转角的时候,却有人等在那厢,抱着手臂冷冷看她。   天镜吸了一口凉气,但看清是仙君,却放下了心。   她刚要解释,仙君却抢先一步:“别跟我说,我不想听,不想知道,不想沦为你的同谋。”   天镜只好不说,想了想又道:“但是仍要感谢仙君不计前嫌,替我解围。”   棠溪耸耸肩:“前嫌?天镜,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从前你算卦万试万灵时,我从未佩服过,也不曾感谢过;如今你算出了岔子,我自然不觉得你有过失。”   “仙君……”   想不到天界之内除了凤凰还有一人不怨她,更想不到这人是棠溪仙君。   “天镜神女,我不在意你做了什么、要做什么,我只恳求你,不计任何代价都要把他治好,定要让他身体康健,功力完全,千万千万别受半点伤害……”   “……”   棠溪现出笑意:“然后,好好的等着我和他再见的那天。”   他笑着,眼睛却是冷漠的。我知道他把恨意和杀意都深埋心中,等着把一切清算回来。   平心而论,他此刻凌厉又狠绝,带着危险的味道,反有几分迷人……至少比带着貔貅来蹭饭时让人神往。   但我宁愿他一直都不着调,也不想他再有此种笑容。      天镜偷灵珠救人的行动很果决坚定,但其实她心里从未想过与如何面对云逐,特别是这相见来得如此措手不及。   逃脱法术禁制,她自然不能从南天门出入。想来想去,唯有云逐平时悄然潜入的路径可用。   来至天河畔,一切景物一如往日:这满河星辰,这空旷的河岸,这在岸上摇摆闪烁的仙草……   还有在这里初相识的人。   云逐的模样已与之前不同:他变得瘦削憔悴,几乎形销骨立;眉间眼底魔气若隐若现。   看他周身气浪翻涌,我猜想他是极大地催动了体内能量,顺着天柱一路飞奔而上。这样对身体的损耗不言而喻。   天镜一时无可言语,只是看着他。   “又被你算准了。”云逐看到天镜时展露笑容,周身的魔气甚至随之一淡。“每次潜入这里都瞒不过你。”   然而这次是没有算的。天镜只能暗叹,若是命该遇到,无论是否探知了天意都是躲不开的。   云逐走过来,笑容渐渐转为悲伤:“你那只小凤凰告诉我,说你那天脸色忽然就糟糕了。我便猜想,你是看穿了。”   他抬起手,想碰碰天镜的脸:“恨我吗?”   天镜后退一步,躲开了云逐的手。   云逐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苦笑道:“辩解也无用吧?”   天镜看着他哀伤的眼睛,说道:“没有用。因为是我的错就是我的错,就算是因为你的设计,就算是因为你想迫使我同天界决裂,就算是你想我留在人间……” 1·   云逐讶然:“你既然明白……”   “我明白,我也向往。但是,那不对。”   云逐眉头皱起,或许是受魔气影响,露出一些少见的恼怒:“你应当看明这天界的虚伪无情了吧?这样也要徒然受他们囚禁?明明这世上没人困得住你!”   天镜抬头望着他,心里悄悄说道:有啊,怎么会没人困得住我?   然而她开口却是无比疏离:“这些事我们从未辩出结果。”   云逐咬着牙点点头:“是。”他望着悠远的天河,说道:“你可以把我送到你们天帝那里,我可以说明原委,任何刑罚无不接收,端看他们要怎样解除你的囚禁。”   天镜摇摇头:“天帝不会再信任我,死去的仙家也不会回来了。”   云逐无奈一叹:“说得不错。那么你说吧,要如何才能解你恨意。”   天镜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你的匕首呢?”   云逐微微一愣,仍是抽出匕首,把手柄放在天镜掌中。“是啊,不亲自动手如何能平心头恨意?这命早就是你的了,拿去吧。”   他闭着双眼,神色悲伤,却是平静。天镜看得一时出神。   然后她的视线转向云逐心口,刀尖深深地刺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撑到现在的喷友~ 第60章 但去无回首(3)   云逐惊讶地盯着天镜的脸。   他瞳色被魔气染得幽深,当中映出天镜的面庞:她毫无迷茫,毫无动摇,只把匕首刺得更深。   云逐胸中扎着的魔牙一寸寸的裂开、粉碎。   他周身魔气激荡,在天河岸边卷起无边气浪。   在轰鸣的风暴之中,天镜抬起眼眸,说道:“不必担心。”   在法阵中时,云逐说过,天镜永远不会对他刀剑相向。他对此言深信不疑,因而看穿我非天镜。   如今我理解他何以确定,因为在他们矛盾最深的时候,也不曾动过伤他念头。   她的声音又轻柔又沉稳,她心中无喜无悲,仿佛又是从未见过云逐时那个不染纤尘的神女。   她拿出陶珠,将其打入云逐胸口。女娲的灵力与魔族力量在云逐体内冲撞激荡,陶珠不堪重负,终至于破裂。力量放出,天河边的风暴更烈。   云逐自然痛苦非常,天镜把他抱在怀里,用一身仙力护着他心脉与灵识。   天镜身处风暴之中,又在替云逐分担力量冲撞的痛苦,甚至,因为法力的强大,天镜承受了更多一部分的苦楚。我与天镜思绪相连,只觉死去活来。而这,仅仅是天镜回忆之中的浅浅印象罢了。   “天镜!天镜!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吧!”云逐初时尚有命令口吻,到后来已是恳求。多半他也无力了。   这样的震动如何能不惊动天界。所以风暴渐退时他们身后已是重重天兵与神仙。   云逐有气无力,却死死抓住天镜的手:“我带你走!让我带你离开这!”   天镜摇摇头。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在淡然从容的笑。   “这一次,当是真的不会再见了。”天镜幽幽说罢,攒起力气,将云逐自天柱边推下九重高天。   “凤凰,交给你了。”   天镜的呼声未落,已有一道长练般的火光飞下了九天,绕着天柱盘旋几遭,接住了坠落的云逐。   “替我照顾他啊……不要回来了……你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天镜俯瞰着云下的人间。   她用了太多力量守护云逐,如今已经无以为继。   但是天镜神女之强,就是在她力量枯竭之时,都能一击之间斩断天柱。   天柱之下乃是一片荒山,人迹稀少。乱石崩落也造不出过大伤害。反而是天界,受到牵连更严重,四境震动。   天界失去平衡,时而上升,时而下坠。神仙们各自惊呼奔走,混乱非常。   这种乱象之中,有人高呼杀了天镜,有人说她当受极刑。   天镜充耳不闻。她看着落入人间的碎石,心里再度确定:是真的,真的没有可能再见了。         无论天镜多么深信不疑,我都不信。   我等着他们再相逢的时刻,无论那又是什么样的风起云涌。   在那之前,天界艰难地维持了稳定,大概是天帝亲自施法,又或者动用了什么重宝。我不能确定,因为神女对这一段记忆很淡。记忆很淡,是因为这些对她真的意义不大。   我再度恢复清晰的视界时,发现天镜已经手脚被缚,站在诛仙台上等着受刑。   抬头望去,天界永恒晴朗的空中悬着几朵云,那是过一会要降雷电在天镜身上。   低头看去,下界的地面裂开了巨缝,依稀可见内中哭嚎咆哮的恶鬼,那是一会天镜将要坠落之地。   诛仙台前放这一把小刀,那是要剔开肩胛,取出身体之中两段仙骨,彻底绝了一缕仙缘。   剔骨这一节还并不是所有受刑的仙人都要经历,唯独那些法力高强,比如天镜。因为世间多数法术可能无法让他们死透,所以必得狠狠废了他们的修为。   如此这些,天镜都知道,但是她都不在乎。   所以我虽然震惊于上古时天界的残酷,但竟也看得很淡。   唯独一点让我紧张:监刑的是棠溪。   他坐在台下的石台上,翘着二郎腿,幽黑长剑搭在膝头。对比周围一溜神情肃穆严阵以待的守卫,他这个长官反而一派轻松。   守卫之中有人上前:“仙君,快到时候了。我们准备动手吧。”   棠溪侧耳听了听,说道:“不急。本君有事,先行离开片刻。返回之前,不可行刑。”   守卫有些犹豫:“万一误了时辰……”   棠溪摇头,目光转向天镜:“不可能。有人比我们急,绝不敢耽误时间。”       天镜心中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抬头看着棠溪。   仙君点点头:“不错。天柱是断了,但我请求天帝今日大开南天门,且不设阻拦。这会他们来救你了。神女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天镜听得一惊,又困惑道:“他们?”   棠溪点点头:“是啊。天门打开这等好机会,岂止一支魔族部众要来?大凡想要反抗天界的妖魔都会伺机出动吧。既然乘黄将天界安危置于我手,那就让这些叛逆来吧。来得越多越好,正好我也觉得,乘黄他们的仇,用多少血都洗不干净呢。”   “棠溪仙君!”我第一次听到天镜这样绝望的呼喊。   仙君深深呼吸,然后笑了,是那种杀意弥漫的笑容。他对天镜道:“神女曾经助我盗取令牌,我不妨让你再见他一面。只是这必定是最后一面,望你珍惜。”   “仙君?”   棠溪不理天镜,招手叫来个天兵,低声嘱咐他几句,然后拿起他的长剑离去了。   他最后还是转身看了神女一眼,也许是还有些话想说,但最终只是叹口气而已。   我知道棠溪不会有事,甚至,我能感到这是他赫赫战功的第一笔。但我真的希望他停下脚步:他自此刻开始的每一次杀戮,最后都会成为他的重负,令他无论怎样放浪形骸,心中都是悲凉。   我没有比这个时刻更想挣脱天镜的思想,去拦住他,或者只是站在他身边,也好。   而天镜,也比任何时候更想挣脱束缚,阻止这一切。   也许是因为我与神女的关联,在某些时刻,我们的想法出奇的统一。   “来人了!”守卫之中有人说道。   然后便有一人闯入刑场,与守卫厮杀起来。   这当然是云逐。他手中刀光飞舞,以一人之力,与一众守卫周旋,丝毫不落下风。   我看得出天兵皆是守大于攻,似乎只想拖延他,想必是仙君对他们有所指示。只是想到云逐凡人之身,以一敌众,仍令人觉得棘手,天界兵将互相看看,脸上皆是惊讶困惑之色。   大概因为还灵陶珠之力,他非但没有被魔族之力拖垮,反而变强了。   天镜看着如今的云逐可与神仙抗衡,不知是祸是福。她想要他停手,但知停手便是一个死;而若不停,那就永远停不下来了,那就只能永远在绝路上奔逃。   她不知该说什么,只好闭上眼睛,呼唤着云逐的名字。   “天镜!你再忍片刻就好。”云逐听见她的声音,忍不住看过来。分神之间,有人向他出手。云逐回击毫不容情,一下击穿对方心口。   一时之间静默如死:天镜还不曾受刑,诛仙台前先撒上了仙人血迹。   没有神仙愿意相信以天兵人多势众却敌不过一个凡人,所以再度交手时天界守卫杀招尽出。只是这一来,激得云逐战意更盛,出招更快更狠,手上染血更无犹豫。   云逐转身瞬间,我看到他眼中仍有魔族的幽黑光芒,因身陷险境而更加炽烈。大概灵珠之能不过治愈他身体,魔道狂念却不是仓促可除。   或者,那根本不是灵珠可消除的东西。   天镜没有再出声,她周身的力量凝聚在手腕脚踝处,与捆绑她的法术强横地对抗。   我只觉她身体这几处的血脉在缓缓撕裂,痛不欲生。天镜之痛,比我只多不少,她却不出声,不停手,反而加剧催动法力。   “天镜!”我听见云逐呼喊了一声。然后神女的身体一软,从诛仙台上跌落。   她险些直接从天上落入黄泉深渊,那些等着吞噬她的恶鬼爆出一阵欢欣的嘶吼。   我和棠溪一起来地府的时候亲见过这些恶鬼,倒不那么恐惧;而天镜看着那些可怖面目同样无动于衷,她是真的太累了。   天镜从昏迷边缘挣扎着找回神志。视线之中首先看清的是死死抱着她的浑身浴血的云逐。她抬手摸着他的脸,气息微弱地说道:“带着我走吧,不要杀他们。”   天镜强行挣脱法术束缚,手腕处血肉破裂,惨不忍睹。   云逐低头看看她的伤,眼中怒火烧了瞬间,最终还是硬撑着笑起来:“神女说话绝不可能反悔,我这可就把你带走了。”说着把神女抱起。   天镜微微地点头,额头轻抵在云逐肩头:“走吧。从此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只要你一息尚存,我便一定在你身边。”   我觉得云逐怀抱天镜的手臂在抑制不住的颤抖。他酝酿好久,只说了一个“好”字。   他抱着天镜沿来时路离去。守卫试图围住他们二人,而云逐只是笑笑:“今时今日的我非你们可以阻拦。让开吧,我的对手此刻大约也等得不耐烦了。”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在说棠溪。   天兵彼此交换目光。之前被棠溪喊去交代事情的守卫对众人使个眼色,守卫这方慢慢让出条路。   天镜疲惫地靠着他肩膀休息。云逐这时说话倒利落了,不住说些轻松的事情,比如一会事了便去见凤凰,凤凰这几天非常焦躁,他哄也不行骗也不行,大概只有天镜能制止她防火……   天镜身心俱疲,听得很模糊,她心里只是觉得开心,觉得幸福,哪怕她清晰的知道这开心和幸福都不可能长久。   而同时,我却早已震惊得不能思考:   天镜说:从此你在何处,我便在何处……   她还说:你一息尚存,我便一定在你身边……   我相信以天镜的性情,她必信守诺言;我更相信以她的能力,没有她守不住的诺言。   所以这千万年云逐困守幻境时,她在哪里?我与棠溪破阵杀人时,她又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倦怠了,8好意思,一边肝阴阳师一边当审神者。。忒累。 第61章 但去无回首(4)   我越想越觉得心惊,只想找到棠溪告诉他一切。所以天镜云逐遇到拦路的仙君时,我险些忘了这是梦境,几乎想开口喊他。   而眼前的棠溪仙君,衣衫染遍血迹,单看背影便觉肃杀。这也不是我想找的那个能与之倾谈的仙君。   棠溪转过身,直视云逐:“前番相见实在仓促,不及详谈,今日再见,阁下难以想象我有多期待。”   他周围血流满地,躺着无数魔族尸身,都是一招致命。只是这一招凶狠凌乱,正中要害,死前未必就不痛苦。   他身后远方,正是天界兵将与魔族交手之处。看来诛仙台那里只是放了些天兵做做模样,主要的战力都在这里。   棠溪说前一战天界受伏措手不及,那么这一站就是截然相反:从天镜眼中看去,天界的仙人们有备而来,或勾勒法阵,或祭起法器,或口颂咒术,把闯入天宫的魔族困在当中。   看来,棠溪口口声声说着躲懒不想练兵,却没有闲着。   他回头看看战场,又对云逐道:“先要谢过你替我散播消息。盘桓人间的魔族众多,我真的没空一一找过。”   天镜看着云逐,只见他有一瞬的震怒,随后却笑了:“仙君的手段令在下佩服。”   棠溪露出冷冰冰的笑:“岂敢?上次峡谷之战,阁下的手段才让人佩服。不过不好意思了,这一次是在我们的地盘上交手,那就不得不按我们的设计来。”   神女看着战场,心中升起一阵忧虑。   棠溪瞥来一眼,洞悉天镜所思,说道:“凤凰的确来了,我伤了她,让她走了。她毕竟是从前的同僚。”   仙君说“从前”,可见凤凰已经被天界认定为叛将。   棠溪低头扫视一眼遍地尸骨,看着云逐:“可有阁下熟识之人?”   云逐之前早已暗暗扫视,他虽震惊,也有愤恨,却仍旧冷静。不难猜想,这里躺着的并不包括云逐的朋友。   仙君自然也看得出来。他冷笑道:“这就不公平了。上一番交战,每一个躺在那里的,我都认识,都说过话,喝过酒,切磋过武艺……”   云逐了然道:“你要杀我为你的朋友报仇?无可厚非。”   他要放下天镜,仙君却阻止了他:“不是‘要’报仇。我的仇已经报了。”   棠溪说着,伸出沾满血迹的手,当中托着一颗珍珠般闪着柔和光芒的物体。说是物体似乎不准,因为看起来蕴含着灵力和精气,似乎活物。   我想起云逐身边曾闪现过一个黑衣黑瞳、模样怪异的少年;还有在阵法中,云逐愤恨的说仙君毁了猗的内丹……   此事发展不难预料。   果然,云逐见棠溪手中之物一改从容镇定的神色。天镜忍不住搂他更紧,只怕他陷入狂怒。   棠溪仙君看着自己的手掌:“我有个朋友叫乘黄,前不久战死了,很凄惨。他伤口之中的魔族气息我一直记得,今天偏巧遇到一个魔族,气息一般无二。于是我就还了他一模一样的伤,再取了他的内丹,身体扔下了九天,落在人间了?还是黄泉?我没看清。”   云逐咬牙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看清。不过我看清的是,你之前身上佩戴着魔族物件儿,和他的气息倒有点像。兴许,你的魔族力量就是和他借来的?我想你们也许很熟吧?”棠溪眯起眼睛,仿佛在思考。   他摇摇头,继续说:“无论如何,我知道魔族力量强大,不差于仙人。就算我把他扔到万鬼窟里,只要蕴含他灵气的内丹还在,他总有办法复活。所以,我就想让阁下亲眼看看,我是怎么绝了这种可能的。”   仙君说着,慢慢握紧了手,慢慢加重了力道。   他手中的内丹现出了裂痕。   “住手!”云逐把怀中的天镜放下,冲向棠溪,伸手欲夺。然而他终究慢了一步:棠溪猛然用力,震碎了那颗内丹。   仙君看着云逐惊愕悲痛的脸,再度开口:“对了,阁下若是还有兴趣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与他同来的族人我也都杀了。他们在我同僚身上留了怎样的伤口,我就怎样奉还。至于阁下,看着熟识之人在眼前消逝,应当可以对我的心情体会一二?”   我从来不知道,棠溪仙君,能做到这种地步的残忍。   他无赖时我只觉得无奈,而他凝重了,却真的挺可怕。   云逐仰头长啸,声音在整个天界回荡。天镜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但除了我没人听得见。   啸声散去,云逐已和仙君战作一团。   他离魔道又近了一步。 ****************   我之前不是没见过他们交手,而此时看他们厮杀,纵然已知结果仍觉害怕。   在法阵中时,仙君是有备而去,意在刺杀,而云逐已经在对天镜的思念里陷了太多年,也消沉了太多年。他们都有着一定程度的冷静。   而此刻,所有的旧恨还是新仇,他们都带着挡不住的愤怒和杀意,誓要让对方用血还债。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很幸运,因为在法阵中时,我还有机会和能力阻他们二人一阻。但是神女却做不到了:她身上太疼,也太疲惫。   她扶着身边的白玉阑干站起,一步步走向天宫的边缘。从这望下去,一道裂缝横亘在人间地面,当中可以窥见黄泉世界。   天镜的手在发抖,几滴鲜血坠落。霎时间地下的恶鬼便聚集在此,只等着再有更多的血肉坠落。   “天镜!你在做什么!”一片战场喧嚣之中,云逐惊恐的声音传来。   天镜转身看他,伸出手,轻轻道:“云逐,来。”   神女的声音很温柔又很坚定,穿过厮杀的战场,引得许多人不由得停下交战,看着天镜。   可是天镜看着的只有一人:远远的,云逐望着天镜一愣,然后低头笑了笑。他身上脸上遍布鲜血,唯有这一笑,分外干净纯粹。   “好。”他扔了手中兵刃,向着天镜走来。   背后,仙君的手握紧了长剑。我知道,至少有一个瞬间,他是考虑过攻其不备的。然而最终,他什么也没做。我把这视作他对天镜的成全。   云逐握住天镜的手,问道:“你不想我和他动手?还是怕我被他打败?”   天镜靠在云逐身上,叹息道“你们之中谁胜了都没有意义,回不来的人终究回不来。何况,即便你杀了仙君,又能怎样?”   云逐沉默了很久,幽幽道:“说的是。”   天镜和他一同回望天宫:重重楼阁之间尽皆化作战场,满布尸骸鲜血。除了棠溪之外,尚有无数仙人冷眼看着他和天镜。他们看着,不仅是因为棠溪和他的交手震撼,也是因为攻入天宫的魔族已经所剩无几,不足为患。   在这里的所有人到此都已明白,这一战,是天界扳回一城。   不在这里的我还知道,从此天界会一战接一战的胜利,最终确立秩序俯瞰苍生。一切都是以这一天为开端。   天镜轻轻抚摸云逐的脸,问道:“怕吗?”   云逐扫了一眼地下的恶鬼,不以为意。他看着天镜:“我只怕你还恨我。”   天镜盯着云逐,含着笑说:“咦?我什么时候说过恨你?祭司大人记错了吧?”   云逐微微瞪大了眼睛。   我回思过去,发现天镜确实不曾对云逐说过一个“恨”字,她也许曾因他感到受伤,却怎么也没有过“恨”的念头。   云逐笑了起来:“天镜啊天镜,你也学会和人逗趣了?不错,你总算有点进步,不是那个呆样子了。”   天镜不由得也笑起来了。   她很高兴,这种时候还能逗得云逐笑一笑,她从前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做到。可惜这只能是唯一一次了,不会有以后了。   然后,天镜耳边就是乎乎的风声。地缝下的恶鬼肆虐的世界逼近眼帘,但是还有云逐抱着她,她心里很平静。 第62章 地府有嘉木   这个年月还称不上有地府,什么十殿阎王,什么黑白无常都是后来的事情。现在,这里只是一片荒凉恐怖、鬼怪肆虐的地下世界,连神仙也不愿踏足。   天镜身上带伤,散发的血气引来无数意欲吞噬她的恶鬼。她试着用法力催动伤口愈合,奈何她是被仙术禁制所伤,不似寻常伤口容易治愈。   云逐兵刃抛在了天界,只好徒手与一波波袭来的恶鬼对抗。   纵然如此,他仍是拼尽全力护住了天镜。   只是这样的恶战更激发了他身上的魔气,何况周围鬼怪的气息令人窒息。黄泉世界一片昏暗,唯独他的目光闪着诡异的光亮。   天镜心里看得心中一颤,但只是沉下声音:“云逐,不必缠斗,只管往前走,我们离开这。”她给云逐指点了方向。   云逐顺她所指,认准方向,一路厮杀。不知这样杀了多少时候,渐渐的,眼前的昏暗变得淡薄了些,地形也不再险峻。   天镜拖着脚步勉力跟随云逐逃出群鬼的爪牙,她定睛看看云逐,不觉惊心:他身上被撕咬出数道极深伤痕,当中散发着邪祟的气息。   “怎么了?”云逐顺天镜视线,察觉自身伤势。他满不在乎地一笑:“这点小伤?”随即他催动力量,满身的伤口竟然缓缓愈合了,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天镜心中只觉绝望:他的力量已经这样强大,这一步,终究是避无可避了……   天镜下了决心。   准确说来,自她在混乱的战场中向云逐招手,和他一起跃下天界时,她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我明白她的考量:若云逐回到人间,他或者集结力量反抗天界,要么受魔气侵染为祸人间,以他此刻力量,哪一样都非常危险。作为神仙,天镜不可能坐视。   唯有把他和这个世界彻底隔离开,他才不会伤及天界人间,也才不会有人来伤害他。   这三界之中,最遥远最寂静最少人涉足的地方,就是这黄泉了。   是的,这只是逃避。可是云逐与天界的对立怎样调和?她想不出,所以逃避已是能想出的最好方法。   云逐看着恢复如初的身体,对天镜道:“看,都好了。你的伤或许我也能治。天镜?”   天镜回过神:“不必。你我法力相冲,有害无益。”   她这样说并非虚言,只是她还有一半原因没有说出:她的仙力不能被污染,她要封印云逐。   云逐想了一下,又问道:“天镜,你怎会知道逃离的方位?”   “凤凰曾经来过这里。回去之后与我说了许多见闻。她说那时她力有不逮,只好退到一条河边,群鬼便不敢上前了。我刚才只是告诉你水声的方向。”   凤凰才听说有黄泉之地,便想来找这里的鬼怪练手。天镜劝过,不过凤凰还是悄悄的来闯过一回。全身而退后分外得意的向天镜炫耀,令她只得苦笑。   念及凤凰,天镜总有些无奈,只怕她日后闯出什么祸端。   云逐抬起天镜的脸:“凤凰是淘气,找到她后我替你管教。她再惹你担心,我准揍扁她,反正现在打得过她了。唉,难得我得了这一身力量,全用来帮神女管小妹了……”   天镜听了忍俊不禁。云逐舒了口气:“笑了就好。我们往前看看。我想看看凤凰说的那条河。”   于是两人携手,在这冷清荒凉的地界漫步。不多时听见了水声,两人走了过去。   这当然就是忘川。   这年的忘川还很原始,连河岸都没修,遑论奈何桥之类。忘川水中也还清澈,没有漂着那些被推下水的魂魄。   “这条河当真没看头。说起来你们天界那条河倒是很美。”云逐拉着天镜顺着忘川向上游走。   天镜赞同:“那是天河,里面都是星辰,三界最美所在,哪里能比?”   云逐瞟了一眼天镜:“神仙真是讲究。什么星辰不星辰,我觉得那里好只是因为你总在那等我罢了。”   “……”天镜不由得慢了下脚步,然后又紧紧跟上云逐。“你喜欢那里啊……”   “不能更喜欢了。”   忘川水自低向高流,他们越走越向黄泉深处。   黄泉深不见底,却还是有尽头的。天镜看远处的景象逐渐靠近,脚步越走越慢。   她舍不得了。她忍不住描摹云逐说的场面:她为凤凰担忧,云逐帮她斥责凤凰,结果凤凰又开始闹性子,弄了个彻头彻尾鸡犬不宁。   一想就觉得这日子很烦恼,但她却那么向往……   她不由得一笑。   我借着水上的倒影看天镜,只见她一身染血的囚衣,鬓发凌乱,但纵然如此,她一笑之间从容妩媚,又有淡淡落寞,让那些装点变得无足轻重,甚至更显得她绰约可怜。   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见到天镜,能记一辈子真不奇怪。   “那是忘川水,仙人千万不要碰!不过鬼怪也怕忘川水,所以也不要离开太远。”忘川对面有个小姑娘使劲对着天镜招手。俊俏活泼的模样,豆蔻梢头的年纪。不过,看这眉眼……   孟婆……小孟婆。   天镜见了她也觉喜欢,随意攀谈两句,知她是新近修成仙身,跟随几个大神仙下来探查黄泉。   分别之际,小孟婆还依依不舍看了天镜两眼。然而她才一回身,云逐便飞身越过忘川,掌风直奔她而去。   “住手!你要做什么?”天镜惊呼,她随后越过忘川,不过脚上有伤,终究慢了一步。   小孟婆闻声回身,惊讶之下虽挡了一招,却也手臂受伤,为云逐所制。   “若不杀了她,难保她不向追兵泄露我们行踪。”云逐说着,紧扣孟婆咽喉,直让她脸上青筋暴起。   天镜默默运起仙力,心中却如刀割:连我也要对他出手了,他怎么受得了……   忽有一道剑风袭向云逐,迫使他收手回击,放开了小孟婆。   棠溪仙君沿着忘川河岸走来,长剑扛在肩头:“追兵已至。你不必杀人灭口了。” ******************************   棠溪对孟婆连使眼色,她才想起逃走疗伤。   “追兵只有你一人?”云逐细细的看了四周。   棠溪扶着长剑,轻蔑一笑:“信不信一人足够?”   云逐指指上面:“天上的仙人只有你一个敢下来吧?我应该敬佩你的胆气。”   棠溪摇摇头:“不用敬佩我,我只是对天镜神女有信心。她盗取还灵陶珠救你性命,不可能一转念带你赴死。想必她知道这黄泉恶鬼伤不得你性命。若是你都能闯过,我又有何不能?”   我不得不服棠溪的机智,只是想到他因为天镜的法阵奔波多年,还被凤凰所伤,真想他舍了这份执念,好好做个风光仙君。   可他若不牵连进来,大概,我和他也无缘相识。   我倒不知该喜该悲了。   云逐笑了:“在理。你穷追不舍,是要来杀我吗?”   棠溪摇头:“不,如我曾言,我的仇已经报了。只是你带人擅闯天宫,劫了刑场,天界定要个说法才行。”   天镜挡在云逐身前,对棠溪道:“若仙君要抓人走,便请带走我,不要伤害云逐。”   背后云逐搂住天镜肩膀:“天镜!别说傻话。我怎可能再让你落入天界,受那种酷刑?”   棠溪也是愕然,随后陷入深思。   天镜又重重道:“仙君,带走我吧。”   “天镜!”   棠溪一耸肩:“既然神女这样求了……何况,我毕竟是监刑官,确也不能任神女下落不明。”   他话音才落便出手了。看似攻向天镜,中途却转向了云逐。云逐本要护着天镜,到了半截又要变招应对棠溪。这一招才过,棠溪第二招便随至,且这一招乃是剑招,凌厉无比,云逐手无寸铁,不得不退一步。   这一退之间,棠溪已经抓走了天镜,又挥剑扬起满天沙尘,遮蔽视线。   按常理而言,仙君再厉害,抓人也不会这样轻易。之所以轻易,是因为神女有意配合。   棠溪带着天镜在奇形怪状的岩石间兜兜转转,找到个隐蔽之地。棠溪站定了,回身说:“有什么要托付我的?凤凰的事?”   天镜有伤,这个时候的仙君还是个傻小子,不会想到像云逐那样体贴她,一路就只是跑,让天镜追他追得很费力。天镜堪堪追上,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棠溪不耐烦的皱眉:“说什么带走你放了他?真这样做不就是让他再闯一回天界吗?我断不可能给自己找这种麻烦。神女心知肚明这一点,还一本正经说要我带走你,还不是有事要私下说?”   天镜对棠溪低下了头:“多谢仙君对天镜一再成全。”   “要说就快说,他很快会找来。”   天镜看着棠溪:“让我来封印云逐吧。”   棠溪本在四下张望,闻言转头定睛细看天镜。他看了一阵,撇撇嘴:“可以啊。”   “仙君答应了?”天镜倒惊讶了。她本以为要苦求良久的。   仙君摊开手:“神仙之中最懂阵法的就是神女你,如果要封印,谁也不如你封的结实。神女想亲手封印,只是怕他落在天庭那边受尽酷刑,最后还难免处决。我也早说过我不盼他死,只盼他永生永世心中受苦。所以神女的提议我没什么反对的。”   天镜无言了片刻,说道:“既如此,请仙君相助。我需要时间来布置阵法。仙君能引他离开片刻吗?”   仙君点点头:“这事简单。我们现在就分头行事,你只管去布你的阵吧,我会留些线索痕迹引他在这四下搜寻。约定天界三遍晨钟的时间,时间到了我引他去你布阵的地方。不能更久了,他会生疑。”   “已经足够。我会在忘川尽头等他。”   “很好。”   仙君又想了想,从腰间抽出一柄小刀,划破了自己的手,在上面涂满血迹。“他若问起你如何从我手中逃脱,你就说刺伤了我。不过对他而言,你失而复得,他激动之余,未必还有心情细问。如此当是计划周全了吧……”   天镜小心地接过染血的小刀,看着皱眉琢磨的棠溪,心中有些感慨:“其实,天界的战事早交给你就好了,应是比由我卜问更有把握。”   “你是想说我比较狡猾吧。”棠溪把长剑收好,已是做好准备。   我听棠溪语气,知道他只是闲来无话碎嘴。且他这样说,已是不厌恶神女。   奈何天镜不知,连连道歉,说无意冒犯仙君。   棠溪看着天镜,一脸无奈:“我才想着和神女合作,似乎得心应手,说不定能开个玩笑……唉,天镜果然就是天镜。实话说,你若机灵点,有趣点,搞不好我还挺喜欢你的。”   他说完便去办事了,神女也不敢耽搁,向着忘川尽头而去。   可能只有我完全不在意封印的事了,只想着棠溪刚才那个话:机灵有趣一些的天镜啊……嗯…… 作者有话要说: 古代大仙女的故事快尾声了。谢谢看到这里的大家。节日快乐啊~~ 第63章 地府有嘉木(2)   那个耗费了仙君无数时间,我无数心力的法阵,在天镜手中片刻即成。我简直没眼去看。   地上的纹路与符文闪现一下,随即隐去。阵法已成,只是留了一个入口:只要让他走入这个阵法深处,再封上最后的缺口,这世界上就等同没有云逐其人。   天镜望着自己的手笔,无力的退了几步。高居天宫的神女在黄泉封印自己心爱的人,这是多么奇怪的命运……   “天镜!”背后传来云逐颤抖的声音,然后是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他自背后抱住了天镜。“你没事?”   天镜轻轻的后倚在他肩膀,摇头道:“我无事。”她想了想,拿出棠溪给她的小刀:“我……”   云逐拿过,粗看了一眼,把小刀扔到一旁:“对不起,竟让你迫不得已做这种事,你大约从未伤过别人吧……”   天镜合上双眼,伸手去碰他的脸,心里轻轻的悲鸣:我从不想伤人,可是却要伤害你了……   我想仙君说得终究没错,云逐找到了天镜心绪波动,实顾不得细想了。其实仙君和神女的合谋未必天衣无缝,只是云逐关心则乱,我明明白白的看出来,他没有从前冷静了。   不再冷静,就容易被迷惑心智,就更容易陷入幻觉。   有心无意地,仙君抓走神女的举动推动了封印之举。   天镜抓住云逐的手:“我们快走,仙君随时会追来。”   云逐纹丝未动,咬牙道:“那个棠溪,他敢动你,我必要杀他。”   说话之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这黄泉下众鬼身上的怨毒、残暴、猜疑,全部浸染了他的心智。   已经无可拖延了……   天镜抱着云逐:“何必去管棠溪仙君呢?我想离开这里了。这里太荒凉了,我们去更好的地方吧?去我们相识的地方,去天河边吧!”   她说完指着前方,那里是阵法的入口。   在神女眼中,那只是一块寸草不生的干涸土地而已,却不知在云逐眼中那是何种景象。   云逐眼神有些迷离,他摇摇头:“不对,我们在黄泉下,怎么去得了天宫?”   “有天柱啊。”天镜的声音温柔、纯真、坚定:“你看,就在那里。不信的话,我们一起去看……”   她拉着云逐的手,一步一步带着他走入阵中。她指着光秃秃的石壁:“看,那不是吗?”   云逐脚步停下,抚着额头道:“还是不对……我记得天柱断了。天柱……是你击断的!”   “怎么会呢?没有天柱,你就无法到天河边与我见面。我怎么能毁了天柱呢?”天镜伸手覆上云逐颤抖的手,十分、十分温柔地给他再加了一道迷惑神识的法术。   “是啊……你不可能舍得……”云逐慢慢地认可了天镜的说法,然后由着她带自己继续走。   我猜想在云逐的视界中,他们一路顺着天柱向上,因为他一路都在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天空。   但事实是天镜的阵法打开了忘川尽头的土地,他们越走越向深处,越向黑暗。这是我解阵时亲历,根本不必靠神女所见即可知晓。   我自己也曾进入阵法中的幻境,知道云逐所见是何种绮丽景观,因而看到这里丑陋的岩石更觉悲凉:他的空等就要开始了……   “什么声音?有人追来了吗?”云逐搂紧了天镜。   天镜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语:“没有!什么人也没有!没有人能打扰我们。那只是风吹过花丛。”她又指着一片虚无道:“看,那是婆罗花,不过现在还没开,盛开时你就知道,这是世间少见的奇花。”   云逐对花草兴致不大:“奇花与否有什么意思,你陪我看才好。”   天镜低头忍住哽咽:她最大最大的恨,就是这法阵不能从里面封印。   如若可以,她就这样陪着他幽囚在这荒凉的黄泉下,又有何不可?   她捧着云逐的脸,凑上去深深的吻了他。   她曾经那么矜持害羞,坐得离云逐近一点都发抖,现在却想不起那些了,只是觉得表达得不够。   她放开云逐,说道:“你等等我,我就回来。”   云逐有些迷惘的眼神忽然警觉:“不行!还有人要抓你走。你不要离开我身边。”   “我不离开。我只是要把这里和整个世界隔开,谁也找不到我们!”天镜手指按住云逐的嘴唇:“别说话,你听,这里没有别人的声音。他们都不在这了。让我把这个地方藏起来……”   然而云逐终究还是疑心:“为什么会没人呢?……天界应该有很多神仙,我记得,我和他们交手……他们要杀我们……有个人一直追着我们不放……”   “那都过去了。他们找不到我们了。相信我吧,我还要回来陪你看婆罗花开……”   天镜一边说一边慢慢后退,一路轻轻念着:“等着我……等着我回来……”   但是她不会回来了。直等到云逐看奇花都不再奇,直到我到了这个地方,她也没有回来。         当阵法封闭时,天镜心中平静如水,无喜无悲如同我最早陷入她思绪时。只是她已经是个截然不同的人。   她平静得我都有些心慌:我感觉,这场梦境快破了。   背后有人跑来。我已经能辨识出这个时候的仙君的脚步,比我真正认识他那会少了许多沉重。   他在天镜背后站定,隔着细细的忘川水。他迟疑了一下,显然在斟酌这个情况怎么说比较合适。想来想去他只能简单问问:“好了?”   “是。”天镜抬手,指尖一点,地面上一个圆阵现出光芒又熄灭。“这是最周密的阵法了,什么也进不去,谁也打扰不到他……”   仙君在她背后叹息:“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对。最好的结局。”天镜低声地重复着棠溪的话语。   仙君在她背后沉默了好一阵,我想他是在给天镜一个平复心境的时间。他终于还是开口了:“我不通阵法,但是听闻要令阵法坚固,需要在阵眼处镇一样法宝。我想来想去,不如用我这柄剑。虽然铸造时远非尽善尽美,不过材料很珍贵,效果绝对不差。”   天镜转过身,对棠溪摇头。我能感觉到神女脸上有平静柔和的笑容。她说:“既然今日铸造还有瑕疵,那就等待重铸出神兵的一天,别把它浪费在今日。仙君,你可能会比许多神仙活得更久远,所以你会遇到更好的人,更好的事情。你真的只需要等着就好。”   棠溪一皱眉:“你在说什么?不要窥视我的命运!”   天镜笑了笑,继续道:“乘黄仙君故去时曾说,他最后的愿望上天应会成全,他希望你找到一个答案。我虽然不知道你求问什么,但我也希望你愿望成真。乘黄仙君和我,两人最后的愿望,应是怎么也足够成全你了。”   棠溪惊觉天镜话外之意,问道:“你要做什么?”他要跨过忘川,却被天镜抬手阻止。   “仙君应也知道,要镇住阵眼,比你手中不完美的长剑更好的,就是我。”天镜与他隔水相望,平静地说道。   仙君当然知道,因为知道,他才想说服天镜用他的长剑。但是也因为知晓阵法的重要,他才犹豫。   犹豫之后,他问:“所以世间不会再有天镜神女了?”   “不会了。”   棠溪低头叹口气,说道:“所以这是我唯一说这话的机会了。天镜,我从来都讨厌你。天界本就像死水,你简直是死水里的死水。但是我在天河边撞见你和云逐的时候,我觉得你真正是有心的了。所以,我虽然不会像你那样做,却忍不住帮你,大概,一部分也是在帮我自己。   “天镜,你卜术厉害,我从没觉得那了不得。但是你从不欺骗本心,我觉得很厉害。”   “多谢。”   “就此别过。”   天镜低头,看到忘川水中自己的倒影。她难免看看,毕竟,这是最后一眼了。   她能意识自己是美丽的,还是因云逐的缘故。想起那个和她隔着阵法,却已在不同世界的人,天镜忽然再难保持平静:每一次他们说再也不见,之后总会再见,会掀起更大的波澜。   可是这一次,是绝无任何反转可能的再也不见了。   天镜视线中,自己的倒影有点模糊。原来神女在最后的时刻,有了眼泪。在此之前,她可能和我一样没有哭过。   她的泪水掉落时,我感到视界变得很离奇:我感到天镜的脸颊离我越来越远,而忘川的水面却越来越近。   终于,我落在了忘川水面下,四周是被自己带起的一阵涟漪。   甚至,隔着飘摇不定的水面,我看到了退入阵法的神女,还看到了满面惋惜和感慨的仙君。   原来我是天镜的一滴泪,她落下的第一滴泪水,带着她些许的仙力,落在了忘川里。   忘川洗掉了泪水中的记忆,也就洗去了作为白露的前世回忆,也就洗去了我的梦。只是天镜太强大,纵然记忆消失,仙力和天赋仍在。即便是在忘川里翻滚漂流了不知凡几的岁月,最后仍继承在我身上。   我是因为云逐而落,所以我未见到云逐时,没有任何能哭泣的原因。   我终于探明了我的身世,但我只觉得悲凉。 第64章 地府有嘉木(3)   忘川表面平静,内里却是漩涡激流。我还想再逗留片刻,看个分明,水流已卷走我,带着我浮浮沉沉,颠三倒四之间,我所能见的画面也模糊起来。   神女泪水中的记忆终于被洗刷。   我的意识复归一片混沌,我挣扎着想要醒来,但似乎还是不能。   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听之任之。   然后,我又看到些断断续续的回忆。这些回忆仿若残篇断简,各不相连,却都是一个地方的景象:   在忘川尽头,棠溪站在法阵边,四下看了看:“果真坚固。地府这么强的浊气一点不曾渗透。不错!”他鼓鼓掌,离开了。   仍在忘川尽头,仙君脚步轻快的走来,检视了阵法,抬头道:“战事算是彻底打完了,我觉得也该告诉你。……许多仙人不在了,不过,也是无奈啊……阵法挺稳固,走了。”   依旧忘川尽头,河岸已经被修筑过。仙君溜达着沿河走来,说道:“人间战乱,地府中各路恶灵多了不少。并非信不过你,只是怕万一阵法松动,我研究之后可以加固。”他说得信心满满,低头看了一会就生无可恋地走了。   仙君再来,衣衫已不遵循古制,怀里抱了一捆书简,那书简我眼熟,是天镜所著。他在阵法边坐下,对着书简看阵法。不多时,他就摔书离去。   仙君又坐在忘川边,拖着腮帮子发呆,当是满心生不如死。远处有个童子跑来,声音发颤地喊他:“主人!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啊,貔貅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仙君一脸嫌弃:“不让你来你偏生缠着,带你来又窝囊!”他站起来离去,貔貅紧紧揪着他的衣带。   他又在阵法边徘徊,貔貅又跑来,背着棠溪交他保管的长剑,这剑已然变了样子。他一拍胸脯:“那些恶灵我都收拾了!这次很轻松。”仙君点点头:“功课做完,回家!”   我看着他每一次都是愁眉苦脸,只想发笑。仙君真不是一个适合沉下心念书的人。   我也明白了,这是天镜镇守在阵法中时断断续续所见。   而记忆再次闪现,却令我感到伤痛。我细细看来,一道炽烈光焰闪过,整个黄泉剧烈震颤,从无天日的世界被照得通红。   是凤凰。   她背后是腾起的火焰,仿佛能从这里烧到天界。她化作神鸟形态在狭窄的岩崖石壁间飞舞,所到之处一片地裂山崩。许多法术禁制被破,当中被拘谨的恶灵鬼怪夺路而出,四面冲撞,只想找到冲出地府的出路。   地府当值的鬼差乱作一团,四下奔走。   “堵住那群恶鬼!休要他们闯入人间!”乱糟糟一片之中,这声音我认得,白无常。他忽然声调有些欣喜:“棠溪仙君!有劳仙君了!”   这就是当年的地府如何欠了棠溪一笔大人情吧。   白无常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不忘说了几句殷勤的话,但仙君真没顾得上理会。他向半空挥出一掌,迫得凤凰落下,化作人形。   比之从前,她更为艳丽,也更为凌厉了。   棠溪看着她摇摇头:“你在昆仑下被压了这许久,才放出来,也不安静点。你找我的麻烦无所谓,别来别人这捣乱。说起来,你还没去见过现任天帝吧?没礼貌……”   凤凰厉声打断:“不要以为前番交手你让我三招,我就矮你一头。上次我可没用最强的杀招。”她又冷笑一声:“棠溪,你从前是最不把规矩放眼里的,现在也唯上命是从了。我真可怜你。这残酷的天界,你便继续为他们效力吧,当心你也有一天被他们抛弃。”   “随他们吧。你先给我离开这……”   凤凰执拗道:“不!我要找他们。他们何等强大,不可能忽然就销声匿迹。但是我飞遍四海找不到他们的痕迹,抓来天宫的神仙没有人听说过他们,藏书阁里也只说他们落在黄泉……”   “等等!你偷偷抓天宫的仙人,还私闯藏书阁?凤凰,你叛逆至少有点限度……”   “哈哈,他们忍心对天镜用酷刑时,我就是叛逆了。这黄泉再大再深,我也要找出他们的线索,哪怕需要翻遍这每块石头!”   仙君不觉皱眉。   我猜想,他曾经考虑过向凤凰说出实情,只是凤凰太急躁,让她知晓云逐尚在而天镜不存,她又恨天界,不知会做什么。   一犹豫,凤凰再度出手,一道红光向阵法正中袭来。仙君见状,连忙用出仙力化解。饶是他出手迅速,法阵仍是晃了一晃。   棠溪咬了咬牙,手中凝出一道剑光。他此刻剑法已入化境,剑意在心,剑便在手中。   凤凰笑道:“非常好。看来这次,你会用全力。”   但仙君用不了全力:他不想真的伤及凤凰,又要化解凤凰激起的力量以免地府受更多冲击,他自己也不可出手太强势波及四周,端的为难。   从前我总不信他能当大任,但他遇过的难处真不是那时的我能想到的。   凤凰踏过忘川边,忘川水居然都腾起一阵烟雾,散入空气中,围观的地府鬼差纷纷逃脱。她冷笑:“如今的黄泉是什么地方?从前都无神仙敢下来试胆,现在这却住了这么多废物!这腐朽的三界,真该烧作飞灰!”   人群一疏,仙君反有了出手余地。手中长剑一振,直取凤凰肩头。凤凰侧身躲过,仙君顺手挥剑扫向她颈项。凤凰无奈,化为神鸟模样振翅后退,才算躲过。   几片燃着火光的红羽翩翩飘落,落在地上,烧出一堆灰烬。   很多年前,我想绑个毽子,趁白鹤未化人形时揪了他几根摇摇欲坠的毛。结果他不仅气得三天不做饭,还追着我用他那鸟嘴戳我好几天。   飞禽都爱自己的羽毛,总要梳理,神鸟更爱,越神越爱。   仙君恨不得打自己脸的样子:“我的不是,我的不是,下手急了。凤凰,你千万冷静!我们出去打?”   上古时,他俩都不是好相处的人,如许岁月过去,仙君学会了收敛锋芒,可是凤凰,一点没有。甚至,压在山下的经历让她更加冲动暴戾。   而且也不可能再有天镜站出来阻止她,哪怕她真的近在咫尺。   凤凰怒极,腾空而起,自身化作一团炽烈的火焰,悬在半空。她像是在火中盛放的莲花,美丽又夺目又孤注一掷。   “棠溪,你确实身手了得,但是,我困在山下这些时日,终究也练出了你也奈何不得的功夫。红莲业火,敬你对天镜云逐做的一切!”她的声音像是烧热的刀刃一样穿透耳膜。   她身上的火焰更盛,忘川尽头这并不开阔的空间几乎被火焰填满,唯有阵法之前因有仙君阻挡,不曾被火焰淹没。   火焰向四周腾起之前,仙君率先出手,手中剑光刺向了凤凰。可是红莲业火势不可挡,喷薄而出,弥漫忘川尽头。   棠溪周身仙气暴涨,护住天镜的阵法。甚至他手中无形无质的剑气也受业火感染而被点燃,火焰一点点蔓延向棠溪手心。   他却不放手,不出声,用他的力量压制住红莲业火,直等到力量此消彼长,他的仙力再度爆发,与业火的热力碰撞之后,一切归于无形。   凤凰被他的剑气穿心而过,撞在背面石壁上,重重落地。   仙君手心尚有余火,他做了法灭了,看看自己手心,有点震惊:“咦?不太妙啊!”   他放下手,走来阵法边查看。看了两眼,脸色这时真正沉了下去。他看了半晌,叹口气道:“也不妙啊……”   若非我曾见他被烧成枯骨的手臂,听他说话的口气,只当他不过受了些小打小闹的伤而已。   我有点气,气他说话总轻描淡写,仿佛什么都不在乎了。   我也有点害怕:这个时候仙君只是手心有些红痕而已,远远未到后来所见焦骨地步。莫非,他沾上的红莲业火并未彻底灭掉,仍然在他身上烧着?从这看似一点小伤到后来失去一条手臂之间,他没有找到彻底根除之法?   如果这样,他身上的业火要烧到什么时候才罢休?难道是,再无一物可燃……   他说不妙,有多不妙?   我非常、非常害怕。   但是站在阵法边的棠溪只是一脸不耐烦,一边甩手一边悄声骂凤凰误事。   忽然他背后有人现身,看衣着冠带仿佛天宫中臣子,身后跟着几个天兵样的护卫。那人客套又愧疚地说道:“仙君辛苦了。我们来晚了,着实是仙君脚程快,我们带着普通天兵追赶不及。”   业火沾身应该是很疼,很含糊地应了声无妨。   天宫臣子看到昏迷的凤凰,摇头道:“这不识好歹的孽障!天帝对古时幸存下来的神仙神兽一直敬爱有加,但总有些上古余孽仗着修为资历,不把天帝和三界规矩放在眼里……啊,我并非说仙君您,我是说那些藐视今上的余孽。”   他指桑骂槐的敲打仙君谁会听不出来,说得如此露骨搞不好他上面还有撑腰的。但是棠溪没心思理会他,业火即便火焰灭去,却仿佛仍会在身体里继续烧。他真是痛苦啊……   “不过,凤凰和仙君乃是旧识,仙君不得已对故人出手,心中定然为难吧?若要为凤凰求情,下官会向天帝转达。”天宫臣子将心比心宽慰仙君。   但这是在套他的话,棠溪又怎会不懂?他叹口气,把手揣在袖中,说:“凤凰之过,天规说怎么罚,就怎么罚;天帝说怎么罚,就怎么罚。凤凰已重伤,当再无法反抗,但你们若怕没人能对她行刑,我亦不介意下手。总之,就看天帝的意思了。”   臣子啧啧称叹:“一向知道仙君深明大义。绝不会步那些倚老卖老的旧神仙之后尘。”   “嗯嗯嗯。”仙君连连点头:“我调息片刻,你们无事的话……”   仙君曾经颇为轻蔑的说,龙王欲夺水君位置这种级别的勾心斗角他懒得参与。他应是真的看过太多、经历太多、厌倦太多了。   他身心俱疲的送走天界派来的臣子,无可奈何的苦笑。他看向阵法正中,叹道:“多谢你啊天镜,若非你留下云逐和这棘手的封印令天帝挂心,他不至于这样高看我一眼。全赖神女,让本君官运亨通啊……”   我觉得,若不是他要时时关注云逐与阵法,大约他也早舍了这个天界。他或许云游,或许归隐,过他喜欢的日子。   他站在阵法边想了良久,终于说道:“我知道你的心愿,可是,一切终究都到尽头了,无论凤凰,你,我,他……”   我听到无风的忘川边有树木摇摆的婆娑声,那是什么样的回应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每一位读者啊~~看到现在真是太耐心了! 第65章 地府有嘉木(4)   再往后,仍有些零散的记忆,来自守在阵法中的天镜,但越发的模糊了。是阵法因凤凰的冲撞而力量减弱?又或是,这些过往无论多么波折,多么久远,终究也到了尾声?   记忆的断章中,有仙君走来一叹:“凤凰被打下凡间了。天帝果然要我亲手处决她。她伤的很重,等同抽去仙骨,只怕难免形神俱灭。抱歉,我救不来她,反倒亲手解决了她。你很痛心吧……”   再有仙君站在阵法边扶额,说道:“我试过去东海的冰渊疗伤,伤没治好反被那老龙王缠上了,要我认识他孙女。要命……不过,既然我疗伤终究无望,那,我只能把他……抱歉。”   再来,记忆已经是很淡漠的痕迹。   朦胧中,又是仙君走来。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这个姑娘长得很眼熟,和天镜当年在太液池边临水照影所见极其类似。只是她的年纪还很小,所以目光还那么明亮活泼,她还能和棠溪仙君你来我往的逗贫。显然,她还不知道命运开起玩笑会有多残酷。   她最好永远不知道。   这个姑娘有天镜的容貌,也有天镜的本事。她解开了阵,一路闯到阵眼前。   她说,仙君,要解开这个阵须得移开这棵树。   她还问仙君,这不是什么珍贵的宝树吧?   她说,这棵花树当真奇美,毁去可惜。   棠溪仙君一直不置可否。直到那个姑娘横下心做法,直到自己千万年来一成不变的视角被掀翻,阵法外静静伫立的棠溪仙君向着这个方向,无声地说了“抱歉”二字。   然后,悬挂在树梢上的露水纷纷坠落,打在阵眼上那个姑娘的脸上身上,让她一身疼痛。   这些露水,是经年累月凝结在枝头。是那个曾名为天镜的神女、如今黄泉下一棵形单影只的树的悲伤、欣喜、痛苦、爱恋……一点点凝结在这里。这些是天镜的泪水,也是天镜的回忆。   “眼前这个不知姓名却有我容貌的姑娘啊,不知我们是什么因缘。我盼望你我仅仅是容貌相同,而非命运。”   “如果苍天见怜,你看得到我珍藏的记忆,听得到我回忆里的心声,那就请你替我完成承诺。”   “我答应过,他在何处,我便在何处。请不要让我背信!”   “眼前的姑娘,你若有机缘,请告诉他。我还记得他叫云逐,他要我至死不可忘记他的姓名,我答应了,就做到了。”   “让他不要恨我骗了他这么多岁月……这是我生命尽头的嘱托了。”   “云逐……云逐……”   声音渐渐消退了。   我睁开眼:帷幔,屋顶,窗外是地府灰蒙蒙的天色。   我抬起手,手指应心念而动。   我醒了。真的睡醒了。   天镜的回忆和生命一起落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这个分段真是醉了。。上一章最后留了个不到1000字的尾巴,那我只好分两次更新。 我回头要补写一个云逐的番外,会插在这一章后面,不会贴在末尾。 再次谢谢看客们~ 地府篇 第66章 鬼城久徘徊   我躺了很久,眼角不住有泪水落下。只是我已不会嚎啕大哭,但每每念及天镜云逐,甚至凤凰,都会有些想要落泪。   哦,还有仙君。   云逐守着幻想,天镜守着云逐。只有仙君还在苦苦奔波着。   想到他我不由得打起精神滚下了床。我想找他说说话。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他。   比如天镜如何高看他、天镜云逐早年恋爱的往事、他们说了什么悄悄话、还灵陶珠长成什么样、神女如何算错了至关重要的一卦……   我还想告诉他:我知道他不是看起来那没正经的样子了,也知道他这仙君身份没有看似的那么风光无限了,以后会对他好点,吵架让着他一点,天帝对他猜疑一起合计合计办法好了……   我一边在心里列清单,一边把屋子找了个遍,却并未见到他的影子。   我喊了他名字,听了听,院外也无人应答。   他大约是找孟婆唠嗑呢。   于是披衣,打算去茶寮看看。   然而一推门,门却纹丝不动。   我记起之前破天镜之阵时自己颇受了些损耗,但不意竟然虚弱至此。   攒起劲再推,门仍未动。试试窗户,也是一般情形。   好像不是我虚弱,是……被锁起来了?为什么?   我将手掌按在门上,果然,感到门板对面有道禁制,禁锢着这间屋子的里里外外。禁制出自谁的手笔我也感觉得到:去年棠溪和我一起去花魁观月的花船上查事,他吃错药瞎胡闹也用禁制锁过我,用的手法毫无二致。   不过那时他只是游戏之作,如今门板对面的禁制强了不止百倍。   对于这个强了百倍,我也就是笑笑。棠溪毕竟不擅长阵法,比上一个,这个禁制无非就是在几个关窍处做了加强,当中灌注的法力更深厚一点。仙君一定没有料到我这一梦不仅看到了过去,还跟着天镜神女好好的学了一遍阵法卜术。   我见过她解女娲神殿的禁制,也见过她破天帝幽禁的法术,更不必提忘川尽头的阵法。与之相比,棠溪仙君这个禁制,怎么说呢?   我还是解开了出去找到他,当面嘲讽吧。   看准时机方位,我抬起手,催动法力逆转禁制……   等等,我的法力呢?   我看着手掌,觉得不妙。我盼着是我身体虚弱无力,催动受阻。闭上眼,凝神屏息运转法力……   空空如也。无力可用。   我的法力……被锁住了。锁我法力的手法,我仍熟悉:高不凡跳河时,他就这样对我做过,导致我无法救人,以及之后种种。   他上次对我这样施法,我就没忍住甩了他一巴掌。仙君这会,是又讨打了啊……   但这些都是无用之话。没有法力,就用不得法术,我什么也做不到。   棠溪给我的剑仍在桌上放着,我也不必试着用其破门:想必没有法力,剑亦无法感知我,也就无法为我所用。再退一步,若他的剑能破禁制,仙君不能这么放心把剑扔这里。   所以,仙君用了个釜底抽薪阵法,拼了老命地禁我的足?   我不禁要问: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把我锁起来?他在哪?在做什么?   我站在门边,却不防这门忽然开了,险险拍在我脸上。   孟婆端着个托盘进来,上有饭菜。我忙让开,看到大开的门于是试着靠近。   果然,我一接近,禁制便又结成,带着扣上了大门。   是个针对于我一人的禁制。   “睡醒了?好一场黄粱大梦啊。”孟婆把饭菜放下。见我不说话,她又道:“既然醒了,那就好好养你这个身体。”   她说完要走。我一伸手拦住孟婆:“仙君呢?”   孟婆瞥了我一眼,我连忙退开,端正了姿态:“孟女仙见谅。下官有事要禀告仙君,还望孟女仙请仙君移驾。”   “他走了。”   “走了?走哪去了?”   孟婆很不耐烦的看了看我:“仙君是天界重臣,难道会一直在这守着你吗?”   “不敢……我只是……”只是想找他说一会话,想帮帮他。不过孟婆多半要说我不自量力。罢了。   我想仙君或对我之后如何行事有指点,或者至少解释一下他的离去:“他留了什么信儿给我吗?”   “哦?你盼着什么信儿?”孟婆眯着眼看我,“你帮仙君做了些事,事情虽没做好,也已交差。你和仙君再没有瓜葛了。”   我无言以对,转头看看紧闭的大门,问道:“那仙君为何要锁我在此?他定然是有什么计划,不愿我牵扯当中。”   “大约是怕你误事吧。”孟婆冷冷地回答我,“毕竟,若不是因为你,那魔物走脱地府时仙君早已追上去了结了他,何必一路照顾你误了时间,给了那魔物在人间肆虐的机会?”   孟婆对我说话一向不客气,我已不在意:她久远前看到了可能是天镜整个生命里最凄美的一个瞬间,一直念念不忘,看到我这个顶着天镜容貌却懵懂无知的小神仙,总有狗尾续貂之感吧。   只是,她说云逐逃出地府,肆虐人间?……那仙君多半是去追击他了。   仙君当初一人追着天镜云逐下至黄泉,如今又一个人追了出去,这一场纠葛几时能落幕啊……   但,就算是他怕我心中残存天镜的情愫,再出手阻挠他,也不至于锁我仙力,禁我出门啊!这要怎么办!我现在连家都回不去啊!   我不由得心里惶惑,眉梢眼角皱做一团。   孟婆向我横眉冷目:“你总算还有神女的容貌,不许做这等难看苦相!反正你也要在这里住上些时日了,慢慢地发愁吧。” **************   我在屋中四下徘徊,盼着一个不小心或许能寻到什么破绽,可以闯将出去。   然而没有。这屋子严丝合缝,连本来墙上还有的几道裂痕都被补上了。被棠溪补上了。   之前他突发奇想说要补一补这个房子,免得漏风漏水。我那时只当他有此爱好,结果他是给我补了一座禁闭室啊!   当然,即便墙上有个豁口也碍不着他设禁制,我只是忽然明白了,他从那个时候起就盘算着把我关在这,所以做好了一应俱全的准备。   包括眼前的饭菜:不是坟头搜刮来的祭品了,而是正儿八经水灵灵的人间食物。不难猜测是他授意孟婆为此费心。   我感激。但是,这是让我在这里安居的意思呀!   我简直要气炸了。要是怒火能用来做法,棠溪结的这个破禁制简直瞬息可灭。   我在屋里四下乱转,奈何这是个空空的破屋,没太多能作响的物件可砸,我只得作罢,趴在桌上生闷气。   因为仙力被锁,我也不及从前敏锐,直等到对面传来一声清越浅笑,我才意识到又有人来。不,有鬼来串门。   对面的女鬼笑吟吟地直视我,她的目光直率明亮,容貌端庄亮丽,在世为人的时候应该是个光风霁月一样的美人。   她怀里还抱着个襁褓,里面露出个婴儿沉睡中的脸庞。   她毫无避忌地看着我,于是我也回看。我一向也不怕别人看,见她瞧得目不转睛,干脆站起来转了两圈,问道:“如何?”   她笑出了声:“大仙姑名不虚传。但你若是不生气,还能更好看些。”   我听她这话,不由一惊:“你认识高不凡?”话说完,隐约知道了这是谁。   她也一惊:“你竟真认识他!?”   我不知这惊从何来,答得很犹豫:“对啊……”   她一叹气:“坏了,我和他打了赌。他说他认识你,还有个什么厉害仙人,什么龙女,我只当他又再编故事。谁承想他说的竟然不似虚言。这下可真要输钱给他了。”   我耸耸肩:“仙人龙女都不在这,我可以装不认识他,赢了他的钱我们对半分……都归你。”冥界货币我也用不着。   她微笑着摇头,在我对面的凳子上盈盈落座:“不必要。我郡王府的人还输得起。”   她这样说啊……   我点点头,看着她问道:“我该怎么称呼你?听你话语,当是对生前所经历没有痴念了。叫你‘太守夫人’不太合适……”   “未嫁时我是郡主。”   我点点头:“那我就这样称呼你,郡主。”   看来高不凡种事地完成了仙君交与的任务,找到了太守夫人,解开了她对太守的痴心。她俨然又成了太守回忆中,最初那个闯进他书房带他出门看花的女子。直率又快乐,叫人如沐阳光。   我对郡主说:“找高不凡来吧,我表扬表扬他。”   “他不多时就到。是我着急想见见他口中的绝世美人,所以没等他,先来了这。唉,我做事总欠耐性,最受不了干等。”   不比从前,“绝世美人”这种评语我现在已经不敢当了,只能苦笑以对。   我指指她怀里抱着的婴儿,问道:“这是……你未出生的孩子?”   郡主温柔的看着婴儿,点点头:“嗯,他本可亲眼看看大千世界,却被我牵连,无缘人世。轮回转生之事自有一套规矩,凡是从人间带回地府的魂魄,定要等生死簿上命定的寿数过了才能再入轮回。这孩子原本能福寿绵长,现在却因胎死腹中,必须要在这里等着下一番轮回了。”她流露出几分愧疚。   “郡主在这陪着他,所以不入轮回?”   她叹口气:“这地府阴暗荒凉,常有恶鬼出没。他与我没有母子缘分,可我终究不能撇他在这。”   婴儿醒了一阵,向郡主挥着手乐了一阵子,又沉沉地睡去。   我最初还担心过郡主不入轮回是因对太守还有一丝留恋,如今看来是多虑,深感欣慰。太守观月一事中最无辜的两条生命在这里安静地相依为命,未必不比在人间苦苦争斗要好。   我还在感慨,忽听门板又被打开,一人深情款款地呼唤道:“大!仙!姑!” 作者有话要说: 好啦,今天的第二段~ 第67章 鬼城久徘徊(2) 门口站着一魂,书生模样,衣着整齐,气色嘛,按鬼魂来衡量是不错的。   这正是高不凡。他在阴间时的模样反倒比为人时像样的多。   我正要和他打个招呼,他早已疾走过来,握住我的双手:“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此别经年,大仙姑比从前玉容清减了啊,不过风姿更胜往昔,不错不错!比那天你哭得花猫一样被厉害神君拖回来时,要好多了。大仙姑,那天怎么那个鬼样子?我险些没好意承认我认识你……”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久,忽然瞥见桌边另一人:“……咦?郡主?你已然来了?等一下,你们两人有没有串通害我输赌约?大仙姑,你要正直啊!”   我不禁一笑。郡主瞥他一眼:“赌约你赢了。彩头稍后清算。”   高不凡嘿嘿一笑,看了看我,迟疑一下问道:“大家都好吧?”他问的时候不自觉的握紧了我的手。   我明白他想问谁,只是怕在场的郡主不悦。   不过郡主当真豁达,只是说:“我也想知道观月姑娘后来怎样。算起来她也是苦主,我对她起不来仇恨心。”   于是我给他们讲了观月后来的行踪,由此又说起高不凡如何自尽,我和仙君如何探查事情原委种种。   当时高不凡大多时候状态迷离,许多事他自己也不知,给郡主讲这段时他多半在瞎掰,搞得郡主将信将疑。直到遇到我,许多事才算真的能问个明白。   这许多事情说开去也用了不少时间。我们三人就这事说了个一天半。他俩是魂魄,不需要睡眠,我从一场大梦里醒来,也不想再睡,所以这“一天半”毫无水分。   后来高不凡说他另外有约,要陪个殉情的姑娘找情郎魂魄,还要抓紧给个上吊的漂亮姐姐写首歌,我们这才散了。   棠溪让他来开解郡主,似乎还顺手给他找了个好差事,让他成了个妇女之友。   不过鬼魂的日子终究闲散,如果不是被孟婆发配去烧茶碗,真的都闲得长毛。高不凡和郡主时常来与我说话,尤其郡主的孩子,睁开眼就只是笑,叫人好生喜欢。因此种种,我的日子并不难熬。   可我的法力还是被锁住,没有半分松动痕迹。   一个人的时候我都在尝试,只盼着能提出哪怕一丝仙力,棠溪这破禁制瞬间就可碾碎。可惜这个瞬间就是来不了!   我怒极狠狠一拍门板,恰好高不凡穿门而过,正被我打中。若是别的仙人这样一打,他魂魄该当受损,但他现在只是退了两步,多半还是被吓的。   我看他全须全尾地探头穿过禁制,嗯,有点不痛快……   “大仙姑,你……”   我叹口气:“抱歉。我想冲出这个禁制,一时心急,没感觉到门外有人。”   他摆摆手,看了看我道:“大仙姑,你是过得很闷吗?没有关系!我正是来陪你玩的。你想看我新写的诗稿吗?听我新写的歌?……你喜欢凡间书籍啊……恰好,有个在地狱服刑的朋友今天请了假,要去人间给家里人托梦,可以顺便托他家人烧点过来。还是,你想家了?”   他见我不说话,对我循循善诱:“其实,纵然你出得这个门,这地府也是危险得很!你找得到回鬼门关的路?躲得过还是打得过那些流窜的恶鬼?一不小心闯进哪层地狱,不怕被误抓去受刑?唉,在这里好好住嘛。大仙姑,小生永远陪着你!”   永远?才不要一直关在这呢!   而且我也不太受得了他深情款款的模样,连忙抬手要他打住:“可以了。你做到这个地步已经对得起仙君所托,多的言语不必。我不是很有心情听。”   高不凡还要装傻:“什么仙君所托,我是念及大仙姑的恩情和美貌才来看望!”   “没几个人知道我喜欢凡间书籍,你在我们水府没呆几时,哪会知道啊……就算是家兄舍弟,他们知道也不觉这是正经爱好。真要说把这当回事的……”   好像就他一个。   高不凡摊开手:“糟了,那个厉害神仙还让我做得自然点,免得露破绽……是,那个大神仙让我多来找你,想些办法逗你开心,我把郡主一起拽上了。大仙姑,我知道坐困愁城的滋味不好,只是那位仙君……”   “话说回来,你刚才说地狱有朋友?你怎么会认识地狱那边的人?这鬼城和各级地狱是各自分治,而且居住此地的魂魄能出城?”   他很得意:“这可要谢那位厉害神仙啦!他当着黑白无常说要我找郡主,这地府似乎很把他的话当一回事,给了我一道特许,行走八方百无禁忌。大仙姑,你虽出不得这屋子,但有我在,地府之内你想要什么,你想玩什么,没有办不到的!”   我瞥了他一眼:“他叫棠溪,什么厉害神仙?好歹你们也不是生人,你好好称呼他。”   “男人的名字我真的记不牢。”   “罢了。”我定睛盯着他看:“你方才说,特许?”   他后退一步作自卫状:“那个特许是与我鬼籍关联的,鬼差一查就知特许归谁,别人抢了也用不得!”   我一摆手:“我不抢你的。”何况,以我此刻的法力,不能对高不凡做什么。   想了想,我又看着他问:“我想要什么,想玩什么,都可以?”   高不凡退了退:“我刚刚可能话说大了。待我想想看……是吧……大仙姑不要让我去偷什么阎罗王的胡子牛头马面的毛,别的我还是能努努力的。”   “没那么难。”我拍拍他,说道:“忘川尽头原本有棵花树,现在大约是震碎了。我喜欢那棵花树,想求几根残余的花枝。”   他松了口气,频频点头:“这还算简单。确实啊,女孩子的屋里是该有些插花做装饰。布置得精致点大仙姑就住得安心了。”   “……正是。”我无意分辨。“高不凡,你早些帮我找来吧。去的时候别忘了沿着忘川走,当心遇到恶鬼危险。”   “得大仙姑如此牵挂,小生不敢让自己有差池。” *********************   孟婆每日给我送的饭菜我未曾动过。并非她手艺不好,相反,别看他每天都只做一道孟婆汤,但做别的饮食也是不俗。   对于神仙吃饭与否两可。我一向只是喜欢吃饭时的趣味。如今情形,还有什么趣味可言?我食不知味,没有动过筷子,每天都被孟婆训导。   唯一动用的是那一杯清水,我用来供养天镜的花枝。   据高不凡说,忘川尽头已然是废土,之前的地陷山崩令地下裂缝打开,周遭石壁碎裂,乱石把好好一块地方全埋了。他废了挺大力气,从碎石堆里捡来几枝尚算完全的断枝,多的再找不到了。   看他回来时的疲态,他这回却非夸大其词。   郡主找来个古董花瓶,精心拾掇了一番。她不住赞叹花枝奇妙瑰丽,高不凡也附和。看得出他俩满心欢喜,这欢喜更多的是因为我仿佛安心地住了下来。   我心里却怅惘:虽然天镜的花枝上仍盈盈挂着几朵露水,但我能感到花枝中已无灵性。世上当真不再有天镜了。   这日我把花瓶里的水换过,便坐在桌边研究刚刚卜出的这一卦。   白梅对我卜卦的三个不许我到现在也不敢违背,所以不敢明算仙君方位境遇,只能绕着弯子算算我要怎么走才能找到他。   卦象明白地显示:向上。   我叹口气。虽然我算得每一卦都是准的,不代表卦辞不说废话。   我捏着铜钱琢磨着怎样破这困局,忽然高不凡扶着郡主踉跄着闯了进来。郡主怀中婴儿大哭不止,那小孩一向乖巧,这个样子真是少见。   他俩一脸惊慌,我忙问发生何事。   高不凡喘匀了气,说道:“果然,大仙姑这里静得很,难怪不知。是这样,这地府总许多结群流窜的恶鬼,专门吞吃弱小些的魂魄,极其可怖。尤其他们的叫声,催人心肝,不可多闻。唉,真是说不清……”   “我听过的。”那是我和棠溪刚下来地府,他在门口逼着我适应地府的鬼哭。这只是他对我无数锤炼之中微不足道的一笔。   我指指外面:“那群恶鬼如今正在城中闯荡?”   “正是。群鬼若至,一定要深深地藏好,再咬牙忍过鬼哭声。我们这里住了鬼的屋子大多有些暗格密室,用以躲避。不过我们正在街上,周围房子不是没了顶的荒屋就是关门闭户装作没鬼。小生想着大仙姑这必然万全,连忙带着郡主过来。”   郡主有些内疚:“是我不好,想着那群鬼不久前来骚扰过鬼城,短期该是不会复返,就带着宝宝出来散心,哪知偏就撞上了!”   我深感不安,看看门闩,脆弱得如朽木一样:“我这里哪里安全啊?这屋子从前也是荒废的,而且我现在法力用不出,保护不来你们。”   高不凡耸耸肩:“安心吧!那位仙君把大仙姑的吃喝玩乐都预备稳当了,怎么可能不管你安危?他怎么做到的不管,反正一定安全。你瞧,这里连鬼哭都听不见,郡主的孩儿都睡了,简直世外桃源……”   郡主仍有自责,高不凡连忙宽慰:“郡主,当真不怪你。听说这群恶鬼从前只是偶尔侵扰,不是个大问题,谁也没想到现在竟成了常事,隔两天便来一回。肯定是人间多了许多苦难,下来地府的鬼魂带的怨气凶念更强,平添了这群鬼的气焰。说起来还是要怪朝廷不是东西,祸害得人间民不聊生不算完,连带着还祸害咱们阴间……”   “我父亲还是朝中郡王呢!不要在我面前贬损朝廷……”   “好吧,待郡主不在时小生再说……”   他们死里逃生,这会颇有如释重负之感,你来我往说个不停。我有些思量,无心加入他们:   高不凡说得很对,棠溪锁了我仙力,扔在这鬼怪环伺的地府简直就是任人鱼肉。他一向对我坑而不害,他一定留了什么法子保护我。   我瞧了瞧墙上挂着的棠溪留下的剑。   我虽仙力被锁,不过眼神敏锐依然,剑身上那一缕暗暗流转的光华我不会看错。   那是剑气在悄悄地流转。 第68章 鬼城久徘徊(3)   闲来无事时我便回忆天镜神女占卜的手法,加深领悟。偶尔还可读一读高不凡带来的书籍。这些书内容是很有趣,但真的是从凡间烧来的,每次读完一手糊味儿。唉,白璧微瑕。   高不凡和郡主着力让我在地府住得愉快些,我感激他们的好意,再没试着去破那禁制,横竖我这会的法力做不到。   不过,这样的日子不会没有尽头的。   我再度确认了卦象,算定了时辰,然后在那一瓶天镜的花枝前跪下拜了一拜。   我的存在,我的天赋,我有机缘结实仙君,看到一段刻骨铭心的往事,都是因天镜神女而起。到如今为了冲破棠溪下的禁制,唯一能借助的还是神女仅剩的力量。   细细想来,她的才能,回忆,愿望……竟然没什么是没留给我的。   “小仙白露,自神女处所承太多,感谢二字实过浅白,不能表达白露感念之万一。白露力微,却定会拼尽全力成全神女遗愿。为此,也请神女助我!”   我再度叩首,从瓶中小心取出最完整的一截花枝,放在手心。   花枝没有灵气,除了更纤秀,和凡间普通的枯枝没有区别。我不禁感伤。   撇下心伤,指尖托住一滴枝头轻颤的露珠,恳求道:“神女,也许你真的归于虚无,但我知你对云逐的牵挂永不消弭,所以请一定借我力量!”   那一滴露珠渗入我的指尖,顺着我血脉飞快的流向丹田,仙气凝结之处。那当中蕴含着一点点天镜的力量。   不过这一点点,可以是点火的火星。   “咦?大仙姑,今天是什么节日吗?这是个什么仪式?”高不凡抱着一摞泛着新鲜糊味儿的书进来。   我仿佛能听到轻微的“啪”的一声:之前运行仙力时的阻碍被冲破。与此同时,自丹田至指尖,还有不下一百道阻碍,接连被冲破。   为什么仙君要给我的仙力上这么多道枷锁?有这些枷锁,即便我能动用仙力了,法术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我才有此疑问,便觉得一股澎湃的力量自丹田涌出,在周身经脉中冲撞激荡,令我仿佛全身要炸开,身子不由得软倒。   “大仙姑!你如何了?”高不凡扔了书跑来看我。   “别靠近,当心……”我连忙对他挥手示意,但仅仅是这略急促的挥手,竟都掀起一阵风把他推出了门。还好,也算因祸得福。   这周身乱窜的力量仿佛要把我撕碎一样,我扶着桌角站起,不由苦笑:看来天镜神女给我的力量太多了,不是这滴露珠,是破忘川尽头阵法时,花树洒泪落在我身上的。   我那时已经觉得有些难受,只是那之前还经历许多历练,疲弱之余还麻木,什么也觉不出,而且是靠着天镜的力量才在阵法中撑过了那一场交锋,甚至能和强如云逐一搏。   不过这力量终究太强,我体力恢复之后这股力量便成了大大过剩,反而不利。何况现在还如山洪般倾泻而出。   可无论如何,我要破这个禁制。是天镜对云逐的牵挂也好,是我被困住的不甘也罢,我要出去!   提起棠溪的剑,我踉跄来至门边,手掌轻车熟路按在阵眼:“破!”   禁制应声破裂,连带着门板一同碎裂。   我走出门去。刚才催动仙力激得血气翻涌,我忍不住扶着门框吐了一大口鲜血。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吐血,自己也暗暗心惊。   “徒惹事端的丫头!”孟婆的声音落在不远处,我抬起头看她一脸凝重。   她见地上鲜血不又皱眉,却转瞬恢复如初,冷冷道:“仙君嘱咐过,这阵法可能终究难以阻你,必要时刻,老婆子可以强留。”她说着便把手杖在地上一拄,手杖顶端现出冷冷光芒,就要招呼过来。   仙君啊仙君,你还真是想的深远,令我寸步难行。不过……   “孟女仙,恕下官直言,女仙可能没时间顾及我了。女仙不放静心听听……”   孟婆半信半疑,偏头听了听远方,随即脸色一变,对周遭赶来围看的众鬼道:“快!各自躲藏!” *********************     半空中传来恶鬼的尖啸,声音穿透耳膜,直摄人心,越来越靠近这里。这比我预想的更来势汹汹。   高不凡被我掀出门来,摔在地上,这会正昏着。我扶着墙走过去,拍醒他。   他□□一声,悠悠道:“大,大仙姑,你怎么变凶了?……”   我连连赔不是,想扶他起来,却带得自己又呕了口血。   他真有良心,自己还躺着却先着急我:“孟大美人,快看看大仙姑怎么了?”   “你先……呃,孟大美人?”他是说孟婆。   高不凡看着我点点头:“是啊!孟大美人年轻时一定是俏丽明艳不可方物啊!这不是第一眼就能知道的事嘛!大仙姑何须惊讶?”   我点点头:“不错。你说的一点不错。”   因为知道他说的不错才不由得惊讶,因为孟婆此刻垂垂老矣的样子其实和当年没一点类似。若有个排行比较男人看女子的眼光,我弟和高不凡当并列榜首。   再想仙君对天镜神女的态度,他稳稳末尾。   孟婆似乎非常看不惯我俩临危不惧的闲扯,冲过来一手提起高不凡,另一手扔了手杖抓住我,厉声道:“跟我走!”   我手上的仙力激荡不定但确实强大:只一拂,我便将孟婆抓我的手挥开,连带着让她整个人都退了退。   她看着我十分惊异,也有那么一点担忧。   我笑了一笑,替她捡起手杖,交到她手中,说道:“冒犯了。孟女仙一直以来的好意,白露绝不敢忘。”   我又塞给她一个皮卷,“这几日我筹思破解禁制之法,算了些恶鬼来袭的时日。算得太远恐失准头,这里只有此后半年的。白露不敢深探天意,但似乎不日就会有明君出世,恶鬼骚扰之事当会慢慢缓和。”   半空中恶鬼已经逼近,直直的向我们这里冲来,大概是我刚刚没忍住吐得那两口仙人血引得他们前来。   “孟女仙,没有时间了,您带不走我的。快离开这,地府许多事情仰仗女仙呢。”   她捏紧了皮卷,咬牙一叹,揪着浑浑噩噩的高不凡走了。临走,她还是回转身,定定看着我道:“记住了自己身份,你只是个无名小仙,和棠溪仙君扯不上一点关系。”   我皱皱眉,低头看着手里的剑。棠溪给我铸的剑还在这呢,怎么能算没关系?   我轻抚剑身,感到轻微又快速的震动。我吞了吞口水,轻轻道:“仙君啊,我可是信你的哟。万一你没保护好我,叫我落得个血肉不存,唉,你再来人间可没人管你吃住了……”   青面獠牙的恶鬼向我直冲而来。棠溪的剑剑光大盛,护住我周身。我看准时机,伸手抓住为首一鬼头上犄角,翻身跃上。   身后群鬼汹涌而至,将我淹没在洪流之中。 *********************   借助群鬼搭便车在地府赶路,这是棠溪素和我来地府时用的法子。   我当时怕得要命,什么也没看清。现在胆子大了,细细的观察了一番,发现这些恶鬼只是初时对新加入的我冲撞了几番,都被棠溪的剑光挡下后,就没什么动静了。似乎是把我当做了一员。   所以棠溪这个赶路的方法虽然看起来极不靠谱,但还挺机智的。   棠溪的剑光非常稳定,只是我体内仙力冲撞,几欲炸裂。我心中抱定的唯一信念就是不能放开仙君的剑,不然我可真就只有骨头渣了。   群鬼在鬼城没讨到什么便宜,不多时转了方向离去。他们在地府漫无目的的游荡,我忍着周身剧痛随波逐流。实在太痛,连地狱里鬼魂受刑的场面都成了调剂。   忽然,鬼群的一侧发出了咆哮。这咆哮我听来和平时一样难听,但是周遭众鬼纷纷响应,依样鬼嚎。   若非我提前算过,这会应当惊惧。不过,我搭乘他们的便车等的就是这一刻:   神荼、郁垒二将把守的鬼门关,开了。   幸亏棠溪练过我,不然这刺耳的鬼叫声可真够受。   嚎声浪潮退去,群鬼纷纷转向,向着极远处一点模糊的光斑冲去。   从地府通向阳间,要么走奈何桥,那是托生之路;要么反走鬼门关,即是从我与仙君来时路返回。   其实,孟婆躲避恶鬼,奈何桥无人看守,趁乱走托生之路也非不可,托生成个童子落地便走路说话,虽然奇异,总能以神童之名遮掩。说句不敬佛法的话,当年佛祖就这样。   我怕没托生好,生成个别的。轮回台那边不是没出过事故,天界曾有个元帅,不小心落在了猪胎里,虽然生出来也不是凡猪,终究行事不便。   稳妥起见,我还是跟随众鬼冲关好了。   光亮越发大越发近,我从众鬼的缝隙间甚至能看到一双门将巨大的双足。他们镇守鬼门关,就是在堵截这一次次意图冲出的众鬼。   所以,我要比这些鬼更快,在鬼门关关闭之间冲出去。   这就是我非常完美的计划。   只是,我计划的时候,不知道天镜留在我体内的力量会这样肆虐。   所以,这就出了岔子。   我连滚带爬的挪到鬼群边缘,提气一跃……滚了出去。   大概是,我若稍微安静些呆着,疼痛尚可忍受;一旦动得厉害些,准要呕血。   而且我这还是自半空落下,若是这光亮强些,情形大体该是漫天花雨一样的……掉血。   不过地府幽暗,哪怕鬼门关开了,光线照进不远也被吞噬掉了一样。众鬼看不见我的血。   但是闻的到。   受血气所激,一刹那鬼群更为癫狂。有些鬼禁不住诱惑,向着我冲来;另一些嚎叫得更凄惨,速度大增,直奔鬼门关。   阳间的光亮立时缩小,必是双门神感到情形失常,要将门关闭。   这不行!我已算过,这次不趁机出去,鬼门关再开就是三年五载之后了!   我爬起来,紧握这棠溪的剑不敢放,踉跄着向着光亮而去。   鬼门关内里片空间有若虚无,走起来浑不着力,端的难行。   我一边呕血一边挪到鬼门前时,门之间的缝隙堪堪容不得我钻过。   神荼郁垒压制着试图冲出来的恶鬼。他们看得到我,却不理会我。   门继续无情的闭拢,虽然很慢,却不停下。我拍打这石门,但是这门沉重,没有声响,我的嘶喊也被身后兴奋地舔食鲜血的鬼群淹没。   “仙君,我想离开……”我重重的锤了两下鬼门,又念道:“让我走吧……”   然后,我把棠溪的剑插在了仅剩的一丝缝隙中。   “仙君,让我离开!”   我手上再催法力,棠溪的剑现出夺目剑光。   天镜的力量加上仙君的剑气,世上没有不破的屏障。   不过这屏障毕竟厉害,被震碎的也就是鬼门下面小半截。   我一边咳着血一边猫着腰潜出去,一出去就被过强的光线刺得不能睁眼。其实酆都一向雾蒙蒙,但这种程度对我已然太多。   背后是恶鬼看到出路兴奋与狂躁的啸声,面前是一双门将愤怒的低吼,身体里是四下冲撞的仙力,四周光亮刺眼令我晕眩。   此种滋味实在要命,再想想看鬼门受损的后果……我干脆晕过去了事。   倒地之前,我依稀听见一个久违的声音:“秦淮白水官?”   我不禁一笑:一直忘了算一件事,就是鬼门关为何而开。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期间跑出去玩不更新也没有和看官打招呼,我土下座了! 补祝新年快乐! 感激看到现在的亲,祝观赏愉悦~ 第69章 鬼域久徘徊(4)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到水君在说:“不行,这是我水部的属官,不归你们地府管辖,怎可把她留给你们?”   另一个声音是白无常:“可她损了地府大门。那个破洞,非要个三五年才能补全。”   原来鬼门关未来三五年是在维修啊,我说怎么下次开门隔了那么久。原来是我自己搞的……   水君不甚开心,道:“但寡人已将息壤留给尔等。息壤力量无穷,不比那两块石板差。白水官这番作为虽然莽撞,却并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她隶属水部,地府诸卿放心,寡人放不过她。”   我心中一抖,并非为水君放不放我,实在是因为息壤。那是能自行生长的土壤,水君他爹当年治水用的法宝。当年治水效果一般,但是用来堵门绝对是绰绰有余。   只是这毕竟是水君他爹,按资历我的老上司流传下来的至宝,用来交换我,叫我情何以堪。   白无常声调依旧平和,但很坚决:“损毁鬼门并不是按后果计较,这是蔑视我们地府。我们地府断然不是个任人捣毁的地方。”   我其实理解白无常以及所有地府官员的心态:想想凤凰冲撞,想想仙君解阵,想想我……没有一回不折腾他们,而且如此密集。   换谁都来气。   水君不知这些,只是气道:“那我水部的属官为何会被困你地府中?看她冲出时的情形,分明受了许多苦楚,你地府来为寡人解释一番!”   这误会就闹大了。可恨我睁不开眼,不能解释缘由。其实我若睁开了,也有许多不可言道之事:比如云逐。   水君官衔高,但这是地府势力范围,于是他们僵持着。直到有个苍老女声传来:“小白,让他们走吧。”   孟婆这一声小白让我有些困惑,但旋即明白她在同白无常说话。   “这丫头得罪过棠溪仙君,被仙君带来小惩大诫,是老婆子我见她与我地府有些缘分,想留她在此做事。奈何她倔强不从,设法逃脱。原是我有些强人所难,莫为难他们。”   我听了不禁又是一叹:这孟大美人当真口冷心热。   水君却当孟婆所言是真,冷哼一声。孟婆不爱辩解,又不爱受气,也冷哼一声。   想我曾认为这两位必有共同语言,曾还想让他俩认识一下,这下怕是难了。   孟婆又对地府诸官员几番解说申斥,这事才算勉强善罢。   地府部众离去后,水君小声念叨:“敢动寡人水部的属下,弄不死这群崽子的……”   我第一回听水君说话这般粗鲁。心中种种情绪涌动,竟忽地睁开了眼,所见是酆都灰暗的天。   攒起全身的力量坐起来,我尽全力老老实实跪好,正色唤了一声:“水君……”   没出息,一开口竟是哭腔。      水君看到我醒了,明显地咬了咬牙。但他终究只是叹口气,在我身边颇有古风地跪坐下来,上上下下指指我:“你这是怎么搞的?”   他一向很在意官员的威仪,所以我这一身血污的衣裙他不可能看过眼。   唉,白鹤给我做的衣服啊……   我抹了抹眼泪,回答水君:“此事不牵涉水部公事,下官可否不说?”   水君瞪我一眼,却没追问,又问道:“你稍稍运下法力,身体感觉如何?”   我依言试了试,惊喜道:“好受多了!水君用了什么妙方?”   水君道:“妙什么?你只是体内仙力太过澎湃了,锁起来一些就好。”   “咦?”   水君又看着我奇道:“其实,你体内似乎曾有锁过的痕迹啊,而且锁得非常精心,一百多道遍布周身,一道道慢慢冲开,仙力能和身体融合得好些,法术可有一大飞跃。”   “……”   “方才你情况危急,我顾不上锁得这样周到。你需要自己慢慢调整了。”   “…………”   “谁给你锁的?难得的明白人啊!这人想不想来水部工作?”   “是仙君。”   “哦?不知是哪位仙君?”水君眼中十分欣赏。   “棠溪。”   水君拉下了脸。他一直不太爽棠溪的散漫。   水君的目光顺势落在了我手办的剑上:“这倒是个神兵,怎没见你用过?”   “仙君铸的。”   水君不再和我闲扯了,他想起来些公事,忽现怒容:“白仙官,我必须要训导你几句:你从前开会睡觉就算了,这一次水部开急会,都说了是急!会!你居然直接不来,派个小孩来?”   想来是我被棠溪扣在蓬莱,没有收到送至我水府的急诏。我也无从辩驳,只问:“去的是小璇吧?”   水君仍旧不悦:“叫貔貅的小子。”   去的是貔貅而非更熟悉水务的小璇,我感到奇怪,忙问水君:“貔貅做错什么了吗?”   “那倒没有,倒是个挺稳重的孩子。你回头替寡人问问,他将来想不想来水部工作?”   我点点头,又道:“那是仙君点化的童子。”   水君终于受不了了:“白仙官,你为何总向寡人提及他?”   我笑起来:“下官只是想告诉水君,棠溪仙君真是很好的神仙,不要讨厌他呀。”   水君眯起眼睛看我:“你对他……”   我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直说道:“喜欢。”   水君愣了一下,叹口气,白我一眼:“什么眼光……”   我笑笑,问水君道:“所以,水君此来地府,以及下官错过的急召,都是为了……?”   水君正色道:“这是要紧事,我且问你,忘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报忘川流入人间的支脉涨落清浊都有异常,祸及夹岸生灵,寡人便来看看。”   我吸了口冷气:“是法阵……唉,忘川尽头有个法阵被破,周遭地裂山崩,可能忘川河道内有淤积,影响下游……”   原来水君说到底还是我和仙君引来的。这因果真是没有料到。   不过,破开天镜法阵牵连居然如此深远,我感到事情闹得比我想象得大,很多。   我不由内疚:“若要整修忘川,大约须得地府配合。如今因为我,水部与地府闹僵,想要巡视也不得不作罢。真是白露的罪过。”   水君拍拍我:“倒也不必。忘川水洗净一切,河道里的东西呆不久。寡人会送公函与地府。难道地府还敢怠慢公事吗?你莫多想,先顾自己身体要紧。”   唉,水君摊上这麻烦事还不忘我的健康,我不免对他有点孝敬之意,竟然难得地表了忠心:“水君,白露愿意为水部、为水君万死不辞,肝脑涂地!”   水君吓了一跳:“闲得慌吗,忽然说这个?”他白我一眼:“哪有用得着你肝脑涂地的,你下回开会出席并且醒着寡人就很满意了。”   我忙点头:“醒着,肯定醒。”   水君将信将疑。我不知道他怎么对我这么没信心,   水君叹口气:“寡人先带你出这酆都吧。不过寡人要去忘川支流探查,与你回家并不顺路,不能多送了。记得你家有兄长,寡人可以送信与他,让他来接你。”   我连忙行礼:“岂敢劳动水君。下官会照顾自己。而且家兄是木灵,真身还在山上长着,不能离家太远。”   而且,其实我还不能回家:云逐行踪依旧成谜呢。   我们走得并不快,我挺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耽误水君行程了。”水君可是很讲准时与效率的,要他陪我磨蹭,太折磨他了。   水君却不在乎:“无妨,寡人如今时间很宽裕。许多事情交给东海龙王处理,寡人一下少了很多事。出来实地瞧瞧,倒很像从前治水的日子。”   我又记起仙君同我说的,龙王抢班□□的野心。但是这事没什么凭据,都是棠溪猜测。何况,我再多提一句棠溪,他可能就会记起方才对着地府众官说要罚我的事情。我这会不想触怒他,于是沉默。 *******************  我分算两卦,求如何找仙君和云逐。他俩方位大同小异,显然一个在跑一个在追。   而且他俩脚程飞快,我就算驾云,走上半日再求一卦,他们准要变了方向。   我直接算了云逐半个月后所处的方位,向着那里慢慢走。先截云逐,后逮仙君。   虽然心急,也只能这么闲闲地走着。   云逐自逃出法阵之后的行踪十分飘忽,方向时时变化。我途径的地方便有几处云逐经过的痕迹。   比如眼前这座化为焦土的山。   我念个咒,请出了当地山神。山神听我问起此山情形,抹了把眼睛就哭起来:“大概一个月前吧,一个衣着古怪的男子来了这,满山乱闯,似乎找人。这山里住的人都吓坏了。结果啊,他也没找到,他一动怒,居然就降下一道天雷,满山是火啊……”   山神心有余悸,喘了口气,继续说:“好在山里的人早被他吓跑了,倒没什么死伤。他走后又来个神仙,灭了天火。只是这山里住的都是猎户樵夫。如今烧成这个样子,不会再有人居住了。唉,小老儿这山啊,荒废了……”   我很为他难过。山神水神时常依傍共事,情感原就比别的仙人之间亲些。我心中一动,伸手对着烧焦的山体探寻了一番。   “还好,这山石之下藏着积存的雨水,可以一用。”我心念到时,便听到岩层下的水向上涌来,自缝隙中冲出,沿着山坡灌出一道溪流。   烧焦的土地中掩盖着一些根苗与种子,不过都已烧焦……那就只好强行以灵力灌溉这些草木了。不多时,焦黑的土地上便有青翠草苗生出。   大功告成,我十分疲劳,在新长的草地上坐下,对山神道:“有了草丛,树木就会接踵而至,飞禽走兽都会来。最多五年,你这里又会兴旺了。”   山神神色很古怪地望着我。我干笑一声:“不可能更快了。对于山而言,五年是弹指啊!”   山神摇摇头:“非此事也。水神丫头,以你这本事,怎会仅仅是个水神呢?”   “啊,这也是倾我全部能为了。哈哈……”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其实也不太敢信:引水倒灌,复苏草木,这都不是从前的我能做到的。   这还是水君锁了一部分我体内的力量之后呢。神女啊神女,白露何德何能,承受你如此馈赠?   山神叹口气:“记得那古怪男子找的人叫……”   “天镜。”   “正是!水神丫头,你竟知道?这天镜是什么人?是那古怪人的仇家吗?你若知道,务必通知她要小心啊!”   我笑了笑,说道:“天镜是神女,也是真正救你这山的神仙,古往今来最出众的神仙……之一。山神老伯,你要好好记得她啊。” 第70章 宛在水中央   除了这,我还看到或听说了被炸开的山,被蒸干的湖泊,被震塌的城池……   云逐为了找天镜,是不惜把天下翻过来的。   而且,时间越近,破坏越大。云逐的力量在变强。   传闻里最可怕的是有的山下镇着凶兽,山体动荡后走脱了。传闻峰回路转,说还好天降大仙,降服了凶兽,保了一方安宁。   想必这些救苦救难的工作也拖住了棠溪的脚步,否则可能早就追上云逐。   这一点我很庆幸。我希望云逐先遇到的是我。   民间传闻对于这些祸事总结了个原因:因为这是乱世,天也看不过如今世道,降下来许多凶灾,归根结底怪皇帝。   依我所知,皇帝确实不是东西,但让他把云逐的锅也背了,我还挺替他委屈的。   我这样走了半月,路上若遇到了,就尽力修补云逐毁坏的地貌。   就这样,一直来到一条大江岸边。云逐若往这个方向来,必要被江水阻拦,且就在不久之后。   总算是能堵到他,可云逐来了是劝是打?其实我心里根本没主意。直等到日落月升,星光漫布江上,还不停踌躇。   但我已无踌躇的时间。身后有人轻轻的唤了一声:“天镜。”   久违的声音。他的声音轻轻的,好像在小心翼翼的试探,只怕眼前所见是梦幻泡影,一碰即破。   我转了身看着他:他很憔悴,奔波和寻找似乎耗尽了他的力量,但他双瞳目光烁烁,却是幽暗的光亮。   他笑起来,笑得心无挂碍,一步步走来,说道:“你总会在星河边等我。我就知道。”   我回头看看江上,果然映着漫天繁星。此情此景,和天镜与他初遇何其相似。   我叹命运作弄,更怕云逐再入幻梦。   他捧着我的脸,直直望着我眼睛:“天镜,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人间变了模样,我一点都不认识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根本不知道要去哪……可是我找到你了,我就再不是走失的人了。”   他笑起来,笑得很清澈很干脆。他抱着我,以为抱着天镜,高兴得忍不住颤抖。   他越是颤抖得厉害,我心中却越是冷静:这样不行,这样不对,这只是让他在幻想里越陷越深而已。   我慢慢推开他,以我自己都敬佩的残忍说道:“看清,我不是天镜。世界上已经没有天镜了。”   我尽力说得平静,但想必在云逐脑中仍如惊雷。他僵住了身体,退开两步,好像陷进了一个魔障:“对,你是假的。我记起了。天镜没有来找我,她把我困在地下了。困了那么久,那么久,她却再也没来……”   他看看四周,忽然很困惑:“这里也是幻境吧。也是些编织的景色,也不会有天镜!”他忽然向江面挥出一掌,打得浪涛纷飞,又出一掌,把岸边老树连根甩出。被他掌风波及,我只觉一股气流压来,呼吸不能。幸好有仙君的剑可以一挡。   他忽然爆发了:“都是假的!全是骗我!天镜……竟然是天镜骗我!她不会来的!”他说完,忽然安静了,喃喃自语:“是啊,她不会来的,不会了……”   他好像在思索:“如果她不会来,这么久的岁月意义何在?我苦等意义何在?这世界是真是假意义何在?……不,这世界意义何在?”   他终究想不出所以然,便一字字道:“都该毁灭!”   他才说出口,江上便风雨大作,岸上飞沙走石。水滴裹着沙粒打在我脸上,居然能留下一道道擦伤。   风暴的正中是云逐。他散发着狂暴阴暗的气息,他在风雨中撕心裂肺地大笑。   一个失去了天镜的云逐,一个在入魔边缘的云逐。如果要拯救他,除非……除非天镜回来吧。   我拄着仙君的剑一步步逆风接近他。靠得越近越觉得压迫感强大。   穿过风雨和他的狂笑,我喊道:“云逐!你听过这个名字吗?你是谁?云逐是谁!”   我喊了很多声,他才隐隐听到一些。   他止住笑,风声顿歇。   他困惑地看着我:“这个名字,我很熟悉。听起来,那是我。”   我点点头:“对,你是云逐。你记得天镜,但忘了自己。可是天镜一直记得,一直一直记得。因为你要她到死都不许忘。”   他睁大了眼睛:“到死……”   我从袖中拿出那枝助我解锁法力的花枝,放在云逐手心,说道:“所以她到死也没有忘。”   我不知道云逐拿到花枝时是何种感想,但是他落泪了。他没有问我,却一眼就认定了这确然是天镜。   花枝上还剩两颗露水,静静的顺着纸条流下,落在他手心。   他握住,然后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笑再也没有风雨里的狂躁,再也没有天镜回忆中的不羁,只是平静淡然。   我看得出,他的目光和神志皆霎时变得清明。终究还是天镜救了他。   “她一直守在外面,一直陪着我呢。”云逐闭上了眼睛,应是看到了天镜的记忆。   我点点头:“她说过,你在哪里,她就在哪里。你知道神女说不出谎话。”   云逐苦笑:“她不需要说谎,就能骗我心甘情愿等她那么久……”   “别怨她。”   云逐望望放晴的夜空,道:“我舍不得怨她。”他又有些悲伤:“我凭什么怨她?我离开那个幻境时,都不知要回头看看她。我竟是头也不会地走掉了……”   他轻抚手中的花枝,如在安慰,如在自责。   我叹口气,说道:“不知这样说你会否好受些。你离开之前,神女的神识应当就已消散。你不知道而已,其实,直到她最后的时刻,你都在她身边的。”   云逐听了果然有些欣慰:“当真?我一直守着她的?那就好。”他又有些凄凉的看着江水,说道:“可现在呢,我在这,她永远不会在我身边了。”   我说道:“神女所有遗愿,我都会继承。她怕你悲伤,怕你孤独,也怕你堕入魔道。我不是她,但神女所愿,我必做到。”   云逐嘴角翘了翘:“你的名字?”   我这才想起来在他心中我一直只是“假天镜”而已,从来也没自己的身份,何况名字。   我说我叫白露,他问我可有典故。   其实没有,都是白梅随心而起。但是我一直穿凿附会说出自白露为霜的古诗,当下便说《蒹葭》给他听。   他听得很神往,说:“从前的人间是个凶残丑陋的地方,没有这些感人的诗句。看起来人间美好了许多。呵,真希望那岸边的少年找得到水中的伊人。”   我真是老怀安慰啊:云逐心中有这等善念,入魔便不那么容易了。   可我才放松一些,天上又飘飘洒洒落下雨丝,夹带在冷冷的风中,刺人肌骨,冷到透心。   云逐转身要走,满天乌云随着他移动。我想了想跟了上去。云逐回头:“你怕我疯癫?”   我摇摇头:“你已然没事了。只是神女绝不想你这样凄凉孤苦。”我指指天上变色的云朵。我下了决心,道:“既然是神女的愿望,那么你去哪里,我都奉陪。”   云逐似有惊讶之色:“是嘛……哈,你和天镜,有些时候,当真相像。可惜,你终究不是天镜。”   他手一扬,一股强风压来,逼得我后退。然后又是一道霹雳降下,落在耳边,直接将我轰晕了过去。 ********************   我睁开眼时自己在水面上漂着,已不知身在何方。仙君的剑在我手边漂着,缓缓吐着剑气,挡了落在我身畔的雨丝。   我相信云逐对我没有杀意,但大概是因为他近来都在劈山放火之类,出手轻重相当之没谱。且我法力被锁,本抵挡不来什么冲击。   咳嗽出两口水后,我彻底惊醒了:云逐在哪?仙君在哪?他追上云逐了?   天空仍是阴暗,依旧有些残雨飘着,只是已很稀疏。云层还是厚重,但正在慢慢散开,从缝里漏出日光来。   风雨乃因云逐而起,如今怎么要散?这当然不是坏事,我只是心中不安。   远处有船家划桨经过,指着我这边惊慌大喊道:“老大,有浮尸!”   我堂堂水部官员,是什么浮尸!   为免被凡人看到异状,我抓了仙君的剑沉入水中,看着那艘船从头顶水面上划过。船家惋惜一叹:“唉,沉了。还想着兴许剩一口气能救呢。”   船上的伙计说道:“都怪最近这天气,江上溺了好多人。前几日忽然狂风乱雨的,我家屋顶都翻了,这几天又阴雨绵绵的,分明也不是梅雨季节啊……还有那阴风,老大,你听到过没有,沿着江岸一直吹啊吹!”   船家叹口气:“怎么没听到?像哭一样,听得我也想掉泪了。”   伙计又惶恐地说:“还有下游那山,倒得真蹊跷啊!什么征兆也没有,忽然就崩碎了,岩石把江道都堵了。据说,还有人看到了黑黢黢的鬼影从那些山石里窜上天,掀翻了江面好些船!老大,我觉得,这水上的营生不能做了,怪事太多!”   船家把船摇走,说道:“祖祖辈辈吃这口饭,还能做别的吗?唉,拜好龙王爷就没这些事了!”   所以有时候我就想,凡人有事真不比拜神,因为多半拜不到对的神。比如这事,和龙王有什么关系?   只是他们刚才说到有山峰崩塌,除了云逐我不做他想。莫非他心中魔障未曾清干净?   黑色的鬼影……不似善类,莫非,云逐坠入魔道?可真如此,现在就不会是云开天青的景象了。   我取来铜板,算定云逐方位,果然是在此江下游,合了刚才那伙计之言。于是不再耽搁,便去找他。   这里水域广大,网布四方,无处不到。我身为水灵,在水中行走很轻易,哪怕是我逆水而行。 第71章 宛在水中央(2) 云逐的方位一直不曾再变过,也未曾离远。这让我找他变得很轻易,只管一个劲顺流而下就行。   我一路在水中行得飞快,忽见前方河床上遍布巨石,几乎堵了水道。水腥气很重,是水藻青荇在江中翻涌,遮得我视线模糊。我上前细看,都是山岩碎块,棱角还未被水流磨平,显然新近才滚落水中。   到了,被云逐摧毁的山。   这里原本应是一片河谷,然而如今已面貌全非,只是一堆乱石。望极远处看,还可见夹岸山峰耸立,层峦叠嶂,直入半空雾霭之中。我眼前之地大约从前也是这般,端的是个地形凶险之处。   我不必算卦也知他还在这:与江上不同,这河谷里风雨如晦,要阴暗得多。只是这风雨凄切依旧,却是不如之前猛烈了。   这种地方当然人迹罕至,走兽也少,听得到声响的除了因为云逐而起的雨声,就只有云头上面盘旋的老鸦,一群群的叫着,又隐藏在山崖中。   这地方像是从天地存在以来就一直荒凉着,何况又添凄风苦雨?   我叹口气,压住心中寒意,算好一卦,开拔去寻他。   乱石堆叠,无处落脚,我只好驾起一朵小云彩,在山峰之间找寻。   经过一座坍塌的岩壁时,我瞥见其上有剑痕。剑痕边缘锋利得划手,是新添的。我手中之剑正蕴含棠溪的剑意,所以他留下的痕迹,我不会认错。   仙君已然来过,且动了武。那么云逐……我再不耽搁,向着卦象所指飞去。   我从云上很容易便看到了他,心中道了一声不妙:他垂着手,无力地跪坐在已被夷为平地的山体边。他不远处,山峰被震塌之处,有一个黑黝黝的大坑。   “云逐!”   我落下云扶起他,感觉……他和之前不同了:他容颜身形依旧,但我清晰的感到,他虚弱了。好像在法阵中于他身上静止的光阴一下流淌走了。   我伸手在他胸前感应,果然,无论是魔族的力量,还是还灵陶珠的力量,都已不在他身上了。他现在只是还在呼吸的空壳。   云逐终究是凡人,失去这二者支撑,他不仅变回了那个普通的人族,而且,连他原本的生命力也一并带走了。他不仅变得平凡和虚弱,他甚至——空洞了。   “你怎会变成这样?你……被攻击了吗?仙君?”我说了又摇摇头:“不是他,仙君从不想你死。”   云逐冷笑一声:“想也无妨,凭他杀不得我。”   我想起江上船家的鬼影之说,不觉皱眉:“这山下压着凶兽,脱走出来,伤了你?”   “凶兽?哈,是很凶。”他低低地笑了一阵,笑声很苍凉,但很释然。他忍不住咳嗽几声,额头抵在我肩上。我感到他在尽力远离我一些,只是身体已经撑不住。他说道:“你不需紧张。我只是听了天镜的话,物归原主。”   他说话已有气无力,我不再多问,手抵云逐心口,聚集起身体里的仙力,想传一些给他。我知道这不够。他的身体被掏空,像是东海干涸,我这细小的水流哪能填补?   可是别无他法。   云逐拨开我的手。我不懂,盯着他看:“你做什么?”   他看着我问:“你又在做什么?”   “救你。”   他笑地咳出了声:“我不容于天地,你是什么厉害神仙,能救得我?”   我早已想过,便说:“三千世界,无穷无尽:东海三仙山之外还有日出之地扶桑,北方还有广袤的北溟,西方有无所不包的佛土……有的是天界鞭长莫及之处,我尽可带你去。云逐,我不是天镜,但我不会撇下你。”   他望着我,喃喃道:“扶桑、北溟、佛土……听起来都是好地方啊。那么你告诉我,哪个世界里有天镜?”   “……”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他反复地念着我不久前说给他的诗句,笑了笑:“你可知为何我盼着诗里的少年找到他的伊人?……因为他若找不到,也永远不会找到,他还怎么活下去?”   他的话令我很惊心,抓住他肩头,重重道:“不可。”   他笑起来,只是他太虚弱了,所谓笑,也只是无力的吐气罢了。“你认为我是想不开?”   我不说话。他那样说,还能是想开了吗?   天上阴暗的云层渐渐消散,阳光遍洒下来,竟让这荒凉之地有了空山新雨后的爽朗。云逐抬手挡着入眼的光,微微一笑:   “你错了。我在幻象中徘徊了多少年啊,此时此刻再清醒不过,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为我心里苦?不,我只是心里很静,从天镜从我眼前离开之后,我时时都在盼她。如今终于明白盼不来,这已然是个了结。我非轻生,只是当了之事皆已了却,我的时间也到了,如此而已。”   我咬咬牙:“神女用一切换你性命,她绝不愿你这样说。”   云逐低着头轻声一笑:“我几时听过她话了?我总惹她,可惜以后要改却也没机会了。”他说着,挣扎着站起来,高高低低地踩着满地碎石,一步步向着江边走去。   “你做什么!”我紧紧跟上,拽住了他,却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他不慎跌倒,那样只怕再起不来。   他看着我笑道:“到了如此地步,我还用投河?我想看看此刻的我是何种模样。我困在幻想里太久,把自己都忘了,临了临了,我想记起自己。”   我紧跟着他走到江边。他望着江上倒影,眼中一片迷茫,大概是视线已经模糊,只好矮下身子,眯着眼看江面。   水里青荇漂浮,很是浑浊。我使了个仙法压了下去,让江水澄亮些,云逐或许还能看清楚些。   “对,这是我的样子,我想起来了。”他看着自己倒影,对我招手:“你过来。”   我本就不敢远离他,连忙上前。他指指自己身畔,我便挨着他在江边坐下。   “这样真是像啊……”云逐笑了笑,指着水中倒影,对我说:“你看,我和天镜在一起呢。我就在她身边,她也就在我身边。多好啊。我一直想的就是这样。”   他探出身子看,几乎摔在水里,我伸手把他拽回,说道:“云逐,那不是天镜,只是虚影,是我的虚影。”   他不住咳嗽,最后嘴角渗出了血滴。我再不管,集起一些仙力灌入他身体中。不想这却令他咳得更厉害了。我暗暗恐惧:他已经虚弱得承受不住任何外加之力。如此,要救他,只怕……   他毫不在意的用手抹了嘴角的血迹,看着我的倒影说道:“我比你更清楚。我一生大多数时间都困在幻觉里,对我而言,幻象也是真,真相也是幻,我分得清,但不在意了。我只是想看看天镜……只想再看看她……”   他没有说谎:正是因为清楚的分得清现实的我与他怀念的天镜,他才一直回避不看我。真切存在的我只是一个与天镜类似的存在,提醒着他天镜已然不在的事实。反而那水中倒影能承载他更多幻想与思念。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我感到肩头一沉,是云逐再支撑不住身体,倚在我身上。   “白露,对吧?”云逐向我确认道。   我点头。   他努力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感觉得到,天镜确实给了你许多,那是你们的缘分,但你并不欠天镜。我终究要走了,却不是你的过错,别因为天镜的遗愿束缚自己。你也明白的,你并非天镜。”   我没想到他这个时候竟还想到了我,还对我说这样的话,不觉眼中酸涩。   云逐说完,拍拍我手背:“这段往事牵扯了你,对不住,也多谢了。”   然后,他的身体缓缓歪倒,顺着我身体滑落。   我伸手扶住他,只敢轻轻推他,喊他名字。他不理会。我的手不觉颤抖,摇动他时用了更多力气。   结果,云逐虚弱空洞的身体如同经历了万年的老木一样,一寸寸碎裂开来。   “云逐!”我不知所措了。我想止住这种碎裂,可手一碰他,只让他身体破碎得更快。   我反复大喊他的名字,但是他没有回应,甚至,脸上没有一丝痛楚的表情。   云逐不在了。他的身体化作了一片飞灰,飘在山谷里,落在江水里。也许有一些落在我的倒影上了,他会不会认为是投入了天镜怀中?   我的身边空无一物,留下的只有一根从地府带出的,早无灵气的花枝。自我将其交给云逐,他应是从未离身。   我小心地拿起,生怕用劲大了些,这残存的花枝也将消散。天镜已不在,云逐亦然,他们在世上留下的,供我悬想的,只有这一段枯败的花枝了。   一滴泪水落在我手心里,然后又是一滴。是我在止不住的流泪。   这一次,我清楚的知道,这不是天镜神女的泪水,这是秦淮河神白露在落泪,为着一段留在心里惊心动魄的故事。 第72章 宛在水中央(3)  乌云散尽,江水映着阳光如若碎金。我那样坐在江水边许久,直有些昏沉。   我在想云逐,也在想天镜,还在等棠溪。   虽然不知他几时来过,发生了什么,但是云逐在这,他总要回来查看的。我有很多很多话要对他说。   可是我等了很久,也没有感到仙君的气息。最先来找上我的竟然是下游的河神。   原来这里山岩淤积于水道,影响了他手下水族的洄游。他那里已然临近东海,便去求东海龙王,想借几个兵勇清一清。偏偏龙王近日不在家,让河神求助无门,只好反过来向上游寻求别的水部同僚相助清理河道。   我很自然的成了第一个,而且这位河神认得我。从前在水部年度例会上,他掩护过我瞌睡,所以这会我也该投桃报李。且我近来功力提升,做起水部杂务绰绰有余,江中石块虽重,我借天镜法力移除也不难。这位河神见了就没有再去找别的同僚。   杂务不难,但不是不费时。我与这位同仁便随意聊起来。   “听水君说如今水部事务多托龙王料理,他怎么会离开龙宫?”   水神耸耸肩:“那便不知了。只是从小仙地界上,时时能见龙王爷离开东海的云影,且未带手下兵将,也无雷公电母相随,定然不是去降雨。”   说起龙王,我还记挂另一事,便望着天,冷冷打趣:“说不定是为玉瑚公主收集珍宝做嫁妆。”   龙王觊觎水君位置,我无可奈何。但是他要招仙君做孙婿,这个心思我绝不容忍。他敢再给仙君和玉瑚谈婚事,哪怕要动用仙君之剑和神女法力,我也要给搅和了。   下游的水神看了看我,连忙摇手:“别乱说话!龙王爷最近正烦这件事呢!这话你知我知,我不给你往外说了,你千万嘴上把门。”   我皱眉:“我只是玩笑,何必这样严肃?”   水神瞪圆眼看我:“你还不知?龙王爷相中的孙女婿,那个棠溪仙君,被天帝贬了官,夺了仙君名号。如今啊,他和天庭那些跑杂务的小吏没区别,再没人追捧咯。龙王早先要笼络人家,现在能不后悔?被他听到你那个话不收拾你?”   “棠溪仙君……”   “唉,你听不懂吗?他不是仙君了……”      南天门的守将问我要手令,我当然没有。我只能说想来看个朋友。   “你是哪个部府的?仙阶是什么?上司是谁?”   我如实答了。守将听罢,面现轻视之色,说道:“居住天界的都是尊贵的上仙,你一个小小地仙,水神之流,这里有你的朋友?”   我在天界除了仙君还真没有别的熟人,实在扯不来谎,便道:“棠溪。”   守将眉头一挑,不解地瞧我。   我更不解,问道:“守将上仙不可能不认得他呀……”   “当然认得!”守将对我翻个白眼,又说道:“只是没想到,如今还有人还有人找他。好心劝你一句,棠溪办事不力,在地府闯出祸事,天帝当庭训斥了他,这是摆明了不再宠信他。识相的人如今都不想与他有牵扯。你是下界小仙,不懂这里面的事也难怪。本将可是提点你了,懂事些就快走。”   我咬牙忍住不说话。说白了,棠溪从前受重视,不过是地府里天镜的法阵除他之外,旁人无可奈何而已。法阵破解,云逐脱走,这本有很复杂的情由。只是这一任天帝心中有些忌惮旧时的仙家,便将这笔烂账便算在了棠溪身上。   唉,也不知是谁真不懂这当中关窍。   我想了想,仍是坚持:“可以托上仙手下的天兵给他送信吗?他知道我来找,会来见我的。”   守将已是不耐,对我甩甩手,话都不再多说。   我想着纠缠终是徒劳,只得黯然转身。   正要离去时,有一大群仙家顺着南天门外天梯拾级而上。我略略望了一眼,官阶修为都高得我不可仰望。当下退开,让出了天梯正中的道路。   我俯首行礼,让过了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仙人。   正要离去时,背后有人道:“你是水部的官员?我还记得你。”   我抬头一看,说话的正是东海龙王。他衣着光鲜,龙须子打理得很精致,看起来风光无限,与这一帮子神仙谈笑风生。   其实我方才已经看到了他,只是不愿与他周旋,只想躲过,不想龙王却瞧见了我。   我只好应答:“下官白露,司职秦淮水神。”   龙王拈着须子,点头道:“是了,秦淮的白露。玉瑚还说起过你,说在你处那两日甚为有趣。她逗留人间时承蒙你照顾了。”   我忙说不敢。其实那段时日我只是把公主留在我水府,不曾太照顾,而且还带着她爷爷给她相中的夫君到处跑。细想想,我还挺对不住她。   我在心里盘算着,若是龙王问我此来的目的,我便用东海附近河谷崩塌之事搪塞。   不过龙王根本不曾问。他周围那么多高位仙家,实在顾不得一个我。不过他依旧对我很亲切,说水部的未来都系于我这样的小辈神仙身上,鼓励我多加努力,以后担当大任。   他说完与一众神仙入了南天门,听他们对话仿佛是去瑶池宴饮。   云逐的事情根本还未完,在人间造成的破坏也未修补,天界的神仙便逍遥起来了。想想看,唯一奔波劳碌的只有不正经的仙君了,奈何他受的难处不为人知。   我叹口气,越发想见他。   南天门守将看我的眼神客气了些,我想了想,莫非是因为刚才龙王对我有点高看一眼的意思?   我心里有点打鼓,但仍决定一试。   我上前一步,要那门将附耳过来,小声道:“上仙也听到了,东海玉瑚公主与我相识。其实,说相识是浅了,我与公主很熟。这番前来……”我看看四周,讳莫如深道:“棠溪是公主从前内定的夫婿,如今棠溪遇事,公主认为不闻不问是为薄情,可她身份贵重,龙王也不许,所以让我替她来问问棠溪近况。”   守将皱眉:“公主心意是好,可这对她名声却不利。”   他说的这点我也担心,便道:“你这样为公主着想我就放心了。所以请上仙向仙君传信时一定只说白露之名,万不可提及公主。”   守将退了一步:“我几时说要送信了?”   我瞪了他一眼,说道:“这道理还用我说?你阻拦,龙王也不会知道,不会记你的好处,反得罪公主;帮公主一把,龙王还是不知道,公主却明白你的好处。她是龙王心爱的孙女,你掂量一下吧。”   守将不由得沉吟。   我觉得我一早就该摆出这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不定没有龙王这一出他们早就通融了。   守将派人去送信了。我站在天梯边上暗暗平息心绪:要记住这是替公主传信,与棠溪不可显得太熟悉,以免在守将面前露陷……只是,棠溪那个作风,见到我多半得上蹿下跳,要先想个法子叫他稳当点。   还有玉瑚,我也真是对不起她,狐假虎威借了她的名号。这事也要知会仙君,免得说话时出纰漏。   我思前想后,只想着过一会见到棠溪怎样行事,然而不多时,送信的卫兵只是一个人回来了,对守将低声回报。   棠溪没有来,出事了?我心中很牵挂。   守将狠狠看了我一眼:“害我白担风险!他说,不认识什么白露。” ***********************   我被守将推着下了天梯,走时险些一脚踩空滚下去。我长叹口气,在天梯尽头找了朵云彩坐下。   为什么仙君不出来见我?天兵找错了人?他心情不好?我从地府闯出来他生气了?   生气了你倒是来找我吵架呀!不见我是怎么个意思?   还有云逐消逝的河谷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若不问清,实难心安。   我又叹气,无比郁闷。   现在该何去何从?我掏出袖中的铜钱,卜了一卦。看罢卦象,我不禁想打自己:这还用算?自从去蓬莱给棠溪庆生,已经离家这么久,当然该回家。   只是这卦方位显示得明了,卦象却很混乱。不是我看不出头绪才觉混乱,而是卦象显示我家中有多重变故。   卦象乱成这样……家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形啊?   我驾云比从前快了些,有仙君指导之故,也有天镜仙力之故。很快,我飞过了金陵城头。   金陵城素日车水马龙,但我今日所见却很凄清,街道上没半个人影,只有几列士兵巡逻。我找个时机,直接降下云落在了街上都没有人看到。   我卜出一个“同人”之卦。这卦名称讲的是集结兵众,再结合如今天下乱局,大概附近有人起兵造反了吧。   朝代兴衰交替我看过几回了,意思不大,便没有深究这一卦。还是家务事重要,我找个地方入了水,向着水府而去。   我离大门还老远,貔貅便奔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手,兴高采烈的乱蹦。他身后跟着金鲤。金鲤长大了些,更亮丽了。   貔貅这娃子心中竟然这么亲近我,我很感动。想起仙君被贬斥,不知该如何向貔貅解释。   哪知他拽着我只是说:“你可回来了,快点帮我找到璇姐。她不在我没法给公主写信了。”   我很晕:“什么情况?”   貔貅解释:“东海玉瑚公主时时给主人去信,都靠法术转送这里了。最开始我还可代复,说主人事忙,稍后回信,可是我想时间久了公主必会伤心,所以就替主人起草了回信,请璇姐用主人笔迹誊写。”   我听了一皱眉:“你这不是在冒充仙君与公主通信?”   貔貅一本正经纠正:“是帮助主人守住未来的夫人。”   “哦,是嘛。”我答得很冷淡。   貔貅一拍腿:“唉,可能因为我求璇姐太多次,她厌烦我了,说什么由她模仿笔迹已经多余,然后就出走了。小露子,你快把她找回来帮我抄信,已经攒了好几封。”   这缺心眼的孩子,满脑子想的都是给玉瑚写信。我宽慰貔貅:“放心,小璇善于书画,帮你写几个字能费多大功夫?她不可能为此烦你。”   金鲤摇晃着尾巴,笑嘻嘻说道:“不一定哟。每一次貔貅哥都能写这么多……”她用金灿灿的鱼鳍挺艰难的比了个长度。   貔貅挠挠头:“觉得每一间事都该告诉公主……”   我拍拍貔貅:“小璇说得对,你已不必假托仙君身份,直接寄了你的草稿吧。”说罢撇了貔貅,带上金鲤回了水府。   “小璇怎么回事?”   金鲤摇着身子,轻松地说道:“小璇姐姐一直在刻苦修炼,最近已经能维持住人形,所以外出游历去了。放心吧,她可是最懂事的!”   我也是这样想。只是此刻我心不静,不能起卦,一时算不出小璇所在。   我带着金鲤,走入水府书库。书库中存着天庭送给各地方的公文,小璇都已分类放好。我找到个架子,上面存放的是天庭每月下发邸报。每月一份按顺序排着,唯独少了新近的一期。按时日算,那上面当是写着夺去仙君称号的公告。   看貔貅那样子,定还不知仙君的变故。我们这水族很清净,不爱打听消息,无人知晓不奇怪。只是天庭的邸报上不可能不提及,送来时貔貅该是看到的。除非……   “金鲤,有人来书库清过东西吧?谁?”   我想着不是白梅就是白鹤。白梅是山神,也会收到天庭公文。或许在公文遭白花花啃食之前,他们之一看到了棠溪的消息,为免貔貅心灵受伤,过来把水府这份给拿走了。   无论是谁,我都会有点意外。因为以他们的心性居然能想到这一步,进步实在太大了。   而金鲤的回答却比意外更意外。她想了想,回答:“来过书库的……是你弟妹。”   我愣了一个沧海桑田的时间,问道:“谁?”   金鲤用尾巴拍拍我:“小露子姐姐,我忘了恭喜你!白鹤哥哥一直在找的那个心爱的姑娘,出现了!他只等你回来,一家人齐了就办婚礼。他们成亲时你一定要带我去岸上啊,露子姐姐!”   我在书库门口石阶上坐下,头晕得要命:   凤凰是被仙君亲手推下九天的,我不认为她有可能生还。即是这万分之一的可能实现了,凤凰叛变天界在先,冲撞地府在后,活着也是重犯。这样的逃犯不仅能被我弟找到,还乐意嫁给他?这是当年天镜面前烈性躁动的凤凰?   别逗我了!还没见面我就知道这定然是个假的……   我站起来,脚步虚浮得几乎栽倒。我留金鲤在水府,自己则向白梅住处奔去。   推开门,我气急反笑,走到院中,热情洋溢地说道:“白鹤宝贝,让我见见未来弟妹啊!”   我没见到白鹤和假冒的凤凰,反先见到了白梅……和一个童子。   这童子眼仁乌黑,神经冷峻,一身黑衣黑袍,如同从黑夜里走出来的一般。他斜睨着我,眼神冰冷,还带着憎恶。   我不由得困惑,问白梅:“这是……”   “来,认识一下四弟。” 第73章 仙境篇-云逐番外   “想不到你竟能从天界全身而退。”   云逐回到人间,第一个见到的是等在天柱边的黑衣少年——把族中秘宝借给他的魔族少主。   猗有着比凡人更尖翘的鼻子,更幽黑善良的眼眸,开口说话时还会露出几颗尖牙。   云逐曾问过他们一族祖先是否是犬神,猗暴怒回答:“是狼神!野性刚猛的狼神!”   当时云逐漫不经心地回答:“驯化几番,狼就变成犬了嘛。我们人族很擅长这事。”   此话一出,怎能不打?   好在猗是个讲信用的魔。他们第一次狭路相逢时云逐明言:“如你动用魔族力量,我无可胜你。若要公平,咱们只能比招式。否则我现在就认输,你要杀我随意。”   猗极重道义,自此两人交手,他从未用过魔族之力,也因此发觉云逐作为一介凡人武艺可与他抗衡,值得交这个朋友。   直至猗力抗族中长老压力,借魔族犬牙与他时,他们已是惺惺相惜。   云逐对他招招手:“你怎么等在这?”   猗将一个骨哨抛起又接住,冷哼道:“万一你玩火自焚招来天兵,我好给族里报个信。”他又肃容问道:“你潜入天界哪些地方吗?”   云逐耸耸肩:“看到了天柱顶端一块荒地。”   猗等了半天,未见下文:“就这?费尽力气偷入天界就看了一块荒地?”   “还见到了一个人。”   “谁?”   “……没有问她的名字。”   相谈良久,竟然没有问她的名字。云逐有点奇怪自己当时的脑子里想了些什么。   猗翻个大白眼:“你是上天去遛弯吗?白白浪费我们魔族的力量。说起来,我帮你把魔牙取下来,留在你身上伤人。”   云逐挡开了他的手,微笑道:“并非浪费力量。我遇到的这个人不同寻常。她卜术非凡,能看穿未来,料定先机于事前。我猜,我们对战天界每每受挫,多是因为她。”   猗吸了一口冷气:“看穿未来……这是什么样的本领啊。她武功如何?”   云逐笑着摇头:“卜术虽然厉害,看起来却很柔弱。我举着匕首靠近时她都在发抖。”   “那不就没事了?”   “什么没事?”   猗摊开手:“既然那人身手不好,又是个大威胁,你既然发现,肯定已经做掉他了。你的武功我还是认可的,又有我魔族力量加持,杀个弱神不是妥妥的?”   “……”   猗抱起胳膊:“难道你没有?”   云逐闭上眼摇头:“……我没有。”   “有人阻碍?”“没有。”   “你身体不舒服?”“没有。”   魔族少主黑眼珠子暗了几分:“我不懂了。给我个理由。”   云逐瞥了猗一眼,又沉默很久:“她似乎……挺有趣。我想探究她一番。”   “你……”猗愣愣的看了云逐良久,忽然咆哮一声,甩手走人。   云逐望着峥嵘群山叹息:借了魔族的力量,拼了他的性命,费劲心机潜入天界,就因为一个“有趣”轻易放过了大好时机。猗怎么能不生气?   猗第二天夜里就偷来部落里找他了。见到云逐半点好脸色也没有,说道:“哼!昨天被你气糊涂了,忘了取出魔牙。今天我取了就走,懒得和你废话!”   魔族的人脾气来得很快,而且气起来不管不顾,冲动非常。猗昨天没有和自己动手,已经是和自己相处良久后有了点情分,而且也学来了些人族的隐忍。   “且先不必。”云逐躲开猗伸来的手,想了想道:“我还要再上天界。”   猗嗤笑一声:“你潜入天界很上瘾吗?头一回能全身而退是运气,你指望次次都走运吗?”   云逐坐在自己的帐子外,看着头顶贯穿夜空的星河。   多么绮丽的景色,让人永远也看不够。   他忍不住幻想:这条天河之上的天界中,此刻是不是有人静静地筹算着?她是不是仍旧是那种一板一眼的神情?坚定不渝的相信着天界的正义?   她究竟叫什么名字?   云逐觉得自己的念头很危险。他想那个仙女太多了。   他站起来,握住猗的肩:“我没有糊涂,我要再上天界。猗,你说得对,我该杀了她的。”   猗叹口气:“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不是你们人族的话吗?”   云逐摸着心口,感觉到魔族之力在澎湃。他对猗笑道:“她会出现。她有那种本事。”      她果然有那种本事,她果然出现了。如他所期待的那样,等在天河之畔。   可是云逐没能杀她。   她把地图塞给了自己,又说了一大套天真又固执的话,让他藏在身后的匕首迟迟刺不出去。   那你这次到天界来是做什么?她紧张地绞着手指问。   云逐悄悄收起了匕首。他想啊想,终于说道,来问你的名字。   天镜的困惑写在了脸上。云逐自己的困惑却写在了心里。   得知她叫天镜为什么暗暗喜悦?蓄势待发的匕首为什么终究刺不出去?而且,为什么他仿佛早就知道刺杀的目的终会落空?   可是作为人族的领秀,他早就练就了一副本领,就是无论心中多么思绪起伏,面上都可以淡淡地和她调笑。   我的名字?   我真的是来问你名字的吗?   不告诉你啊,你尽情地去猜吧,天镜神女。   留给你这么多疑问,你就时时刻刻思量着我吧!   云逐笑着循天柱返回人间。   猗来取魔牙,云逐摇头反对:“我还要去见她。”   “一次两次都没对她下手,你定然是杀不来那个什么天镜了。魔族力量会害了你,还回来!”   云逐摇头:“我确实杀不了她了。可我们总不能坐视她一次次预言我们作战的计划。我要再去见她,说不定有机可乘。”   猗撅了一把柴扔进火堆:“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不知道。但别忘了,我是人族,比神魔都更狡猾的人族,总能做些什么的。”   猗英俊而野性的脸在篝火下明灭,显得阴晴不定:“为什么我觉得你说得一切,都是借口?”      如果要问云逐和猗,他们两人之中谁比较聪明理智,云逐会说自己。   猗也会这么说。   但是这一次对于天镜的问题,是猗正确。   他顶着全族的压力,把部落迁移,那是认真的考虑了天镜貌似愚蠢却不无好处的建议;他一路上和化作人形的小凤凰接近,本想探听天界的秘闻,可说到最后都在听她讲天镜的故事。   他一切刺探天界机密的企图,发展到最后都不过是在设法多了解天镜,更接近天镜而已。   猗千里奔袭而来,板着脸出现在他的营寨里时,他正在深刻体会“自欺欺人”一词。   魔族少主揪住他:“这下你怎么也要把魔牙还回了!我一路跟踪你的部落,只看见你和天界神鸟相谈甚欢,云逐,问问你自己,你真的还想反抗那霸道的天界吗?”   云逐淡然地看着他,移开了他的手。   “我想。”他注视着猗,沉声道:“比任何时候都想。”   天镜太优秀,天界不会放过她,或者说不会放过她的卜术。他想让天镜彻底告别那冷酷的天宫,他想让天镜留在人间,留在这,自己身边。   “魔牙再借我一阵。我要给天界一个好看。这回是认真的。”云逐摸着心口,血脉与魔族力量合而为一。      人族果然是人族,用起阴谋诡计堂堂神族也要中圈套。   可是他没有算出天镜会决然返回天宫,更没料到她心甘情愿地受天帝幽禁。   凤凰飞来告知这一切,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凤凰还说,天镜对着她的天相仪满面悲伤,不知道有什么玄机。   所以她必定是看穿了。天界的冷漠和他的背叛,不知道哪一样更令天镜心寒。   所以他也着急,比凤凰更急。急得魔气直冲灵台,霎时昏倒在地。   模模糊糊中,云逐知道凤凰在拍他,手劲很大,嘴里还在念叨:“真是的,天上那个还困着,地上又得多救一个。”   猗用他的力量压制住了同源的魔气,帮助自己醒来。   猗说话挺狠:“哼!我讨厌那个叫天镜的女人,他让你变得像个白痴。”   凤凰当即踹翻了他的桌子:“你讨厌谁?你敢讨厌天镜?”   天镜神鸟和魔族少主剑拔弩张,两个都是烈火,对各自而言对方都是油。多余的话不必,直接动了手。   云逐咬牙冲到他们中间,两人出招太猛,收势不及,齐齐打在云逐身上。   云逐吐出一大口黑血,挣扎道:“不要打。我的朋友,天镜的朋友,不该敌对。”   猗扶住他,抢白道:“我说你成了个白痴,你还真不负我所望。”话这样说着,手上却极迅速的为他封住血脉,压制魔气。   凤凰与他瞬间化敌为友:“你先稳住他的伤势。我去找天镜。她那么厉害,准有办法。你撑住!”   “一定告诉那女人,云逐是因为她才这样的!她不能负心啊!”猗扯着嗓子大喊。   凤凰早已化作火焰飞走,也不知是否听到。   猗看着天边的火光,觉得事情真是糟透了。      猗没有料到事情还能更糟。虽然魔牙在云逐身上造成的伤害被女娲的什么珠子平复了,但事情,真的更糟了。   凤凰又来送信。云逐听闻天镜要被处刑,一言不发。   他摸着自己心口的一道伤疤,痴痴地望着天上。   “怎么办?她落得如此,都是为了你啊!”凤凰死死盯着云逐。   云逐这么痛苦,还都是因为他呢!猗撇撇嘴。   云逐笑起来,初时还低低的,后来逐渐张狂。他喘了几口气,问凤凰道:“你说那一天,天界要大开南天门?”   凤凰点头:“虽然知道是陷阱,但你去不去救她?”   云逐看着凤凰一笑,笑里是不属于人族的张狂:“当然去。天界用这样的阵仗等我,咱们必得回以对等的礼数。猗,天界大开南天门的消息麻烦你传给昆仑内外其余魔族了。”   猗没有说话。纵然他冲动,却以走兽的直觉感到,这场大战不会有好的收尾。   “云逐,我还是不懂你。你为何如此执着?为何不顾生死?”   云逐脸色苍白,望着猗的一笑却格外灿烂:   你没有牵肠挂肚朝思暮想过,当然还不明白。但是好友啊,我希望你迟早能懂,有机会能懂,却不要懂得这样痛彻心扉。   这也许是我对你最后的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我本来以为能在之前提交的章节后面,结果貌似不能。 只好串个顺序,这是第二卷的番外。 第74章 欲语泪先流 我退了两步,坐在石凳上:地府、法阵、云逐入魔……这些事算什么呀?加起来也不及我哥与我弟能折腾啊!   我看着白梅,又一次愣过了沧海桑田,问道:“谁?”   白梅拉着童子的手,走到我面前,低头对童子道:“来,这是姐姐。”他又抓起我的手,和童子的握在一处,对我俩道:“你们都是好孩子,要好好相处啊!”   我和童子不约而同的抽回手,倒很齐心。   我瞪了白梅一眼:我都多大了还这个口气和我说话!我叹口气,那童子同样一脸生不如死。   因为感同身受,我对童子距离感缩小了些,问白梅道:“什么变的?”   “在山里给白花花割草时捡来的。可怜的孩子,在山里迷了路。”白梅摸摸童子的头发,无比心疼地说:“唉,又不会说话,若是没遇上我可该怎么办?”   童子狠狠一皱眉,龇牙咧嘴地偏头避开白梅的手。   看来这是个活生生逼良为……弟的案例。难怪貔貅能平心静气给公主写信,有人替他承受了白梅的骚扰啊。   不过……我摸摸自己手指尖:这童子手很凉,并不寻常。而且,从这短暂的触碰之中,我仿若察觉到了似曾相识的气息……   我盯着童子,童子盯着我,彼此眼中都是猜疑。   恰在此时,我听得背后白鹤的声音:“我们回来了。大哥,四弟……小露子!”   我一回头,正被白鹤一把抓住肩头。他睁大眼睛问我:“你去哪了?怎么连个信也不送?”   此事一言难尽,且我现在关心的是别的:白鹤身边的那个女子。   白鹤顺着我目光望去,挠着头笑了笑,不好意思的指指那女子:“凤凰。”他说这两个字时整个人都是甜的,让我心里好一哆嗦。   这是个窈窕纤细的少女,一身翠绿衣衫,衬着略带傲气的娇俏脸庞,十足令人怜惜。   但我不太想怜惜她:真凤凰什么样我见过!这楚楚可怜的丫头彻底是个凤凰取反的版本啊!   我无真凭实据,且不直说,便笑问:“白鹤啊,你是怎么找到弟妹的?很不容易吧?”   “挺容易的。我出门买菜时遇到的。我不小心撞了她,打碎了她的花盆。我想等你回来给她种一盆更好的送去,一问名字,唉,原来就在眼前。小露子,每次你给我算前程都说找不到,就这次没找你卜,反倒找着了。唉,你耽误我多少年!”   我耽误他个屁!   所以,你几十年找不到的凤凰,偏偏出现在家附近的市集里,像毫无修为般躲不开你这一撞,明明以人形现身偏又自曝神鸟身份……   这种事情他喵的你也信!   我想白鹤可能只是外观化为了人形,内里的脑子可能依旧是仙鹤的大小。   我暗暗的冷哼一声。没想到,白梅另一边的童子竟也细不可闻地冷笑一声。   咦?莫非这小子也知凤凰有假?   我并不庆幸于还有人洞察真相,我只是担忧,这果然不是个寻常孩子!   眼前这只凤凰虽是假的,但仙力清冽充盈,且身上带着天庭那股冰冷冷的凛然气息,的确高贵,冒充凤凰倒有几分资本。白鹤若不思考只是单凭修为,还真是看不穿。   然而,这童子却一目了然。加之方才那一碰之间我所察觉的幽寒气息……   白梅那个没心眼的,留这个孩子在身边,危矣!   假凤凰和怪孩子,一时之间,我都不知该先防范哪一头了。只不过离家一趟,白梅白鹤便引狼入室,还各引一匹,简直像是争着给我添堵一样。   我不由叹气,眼中一酸。   白梅白鹤一同倒吸凉气。白梅走来,十指青葱的双手捧着我的脸:“小露子,你,你是在哭吗?”   我抹了一把脸,果然沾了泪水。想不到我自从学会流泪之后,竟哭得这样频繁。天镜云逐的往事荡气回肠,我觉得值得一哭。可是被白梅白鹤蠢哭,这就冤了!   我深深呼吸,努力压抑流泪的冲动。   谁知白梅喜笑颜开:“小露子哭了!大喜事啊!”   白鹤也附和:“可不是?这么多年没见你落泪,我们一直觉得你是有病的。现在好了,你正常了。”   白梅如释重负,对白鹤道:“真是一件好事!我们应当做些好菜来庆贺!”   庆贺?他刚刚是看着垂泪的我说了“庆贺”二字吗?   白鹤对他深为认同,一拍手,道:“说得对。凤凰,你想吃点什么?”   等一下!难道历经磨难回家的不是我?难道在痛心落泪的不是我?难道他们要庆贺的原因不是我?   不是人!   对,白梅白鹤本来就不是人。但是我还是要从心底里骂他们:不!是!人!   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最有良心的,居然是那只假凤凰。她瞪了白鹤一眼:“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不问问你姐姐在外远行遇到了什么吗?真是缺心少肺的家伙!”   白鹤被她一骂,才幡然醒悟,打量我一下,问道:“怎么看起来如此憔悴?”   我不想理他。居然,我家里唯一的明白人,是这个被我猜忌的、冒充的弟妹……这还叫我怎么在这个家里呆下去!   我的泪水于是落得更凶。 **********************   白鹤下厨,白梅打杂,余下我、我不承认的四弟和不承认的弟妹在院中。我被他俩的目光盯得如泰山压顶:那小孩看我时毫不掩饰目光中的厌恶,至于假凤凰,她只用眼角瞟我,心中仿佛有什么计较。   他们这样看我,叫我还怎么好好坐着?   爱怎样怎样吧!我不奉陪了!   一拍桌子,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了家。   要不要离家出走呢?   可惜我还是个天庭在职人员。天庭不比凡间王权,你真耍个挂冠而去,就算是藏到地缝里,天庭也可降个地动把你震出来。   水府里貔貅金鲤玩得挺开心,我融不入气氛;街上冷冷清清,无处可消磨时光。我望着天想了良久,转个身,向着山中行去。   仙君的府邸依旧在,只是少了神仙气。没有他的仙气庇护,许多从前开得烂漫的花草都凋残了,却还有些应时而开的草木,长得郁郁葱葱。   这些花长得肆意,因为无人打理,反令这院落倍显凄清。   我照旧跃上屋檐,坐在角落里。这里有一溜略显突兀的瓦片,还是我当年弄坏仙君的屋顶给他补的。   想那时我还不认识棠溪,却天天来他屋顶上瞌睡,也不知他那时作何感想。   我跳下屋顶,进了仙君的竹楼,一直走到最深处的那个房间,推开了门。   这里我来过多次了,但终究是客人,只在书房前厅与仙君说说话而已,不曾进过他房间。   一张极简单的床铺,一长极普通的桌子,还有一张极简谱的竹席,挨着窗边。   竹席边角多磨损,想来棠溪时常坐在这。我推开窗,挨着那席子坐下,假想仙君曾经入眼的景象。   从这里,他能看见院墙外的来人,他能看见满园花木和院中的人一举一动,他还能抬头望见屋檐一角,若屋上有人,他也能听到响动。   所以,我每一日每一日来这种花、吹风、好眠时,仙君是不是都坐在窗边,瞧着那一角屋檐,分外无语呢?   这死丫头,来闯本君地盘,竟是上瘾了?!   我猜他一定如此腹诽过。   “仙君……”我伸手摸着竹席的边缘,小声说道:“其实,什么弄虚作假的凤凰,什么莫名其妙的四弟,我都应付得来。我没什么害怕的,也没什么担忧的,可是我想见你。我想把见过的经过的事情都告诉你,我想向你说些抱怨,想听你哄我一哄,虽然,这些不是必需不可的。”   我趴在窗沿上,抬头望着天,说道:“我可能只是太累了。累得一停下来就忍不住想起你来。”   这样说着便有些困,于是轻轻合眼:“仙君,我现在能做梦能流泪了。所以,你千万可别入我梦,不然我又想哭了。”   恍然之间,我听到有人唤了一声我名字;恍然之间,我感觉仙君就在附近。   然而这个恍然太过短暂,一个转眼,四周又是沉寂,我找不到一点点仙君的痕迹。   我僵在那里,很久,分不清那是个瞬起瞬灭的幻梦,还是一个残忍的玩笑。   唉,我分明已说了,叫他千万、千万不要在我梦里现身,他却偏偏如此!   我把窗大开,对着一院子长得没心没肺的花木,扯开嗓子大喊:“棠溪,我想你了!我想见你!我……”   “喜欢”二字还没来得及说出来,我便听到隔壁的书房里一声清响,有什么摔碎了。 第75章 欲语泪先流(2) 我知道多半是我的遐想,但我仍盼着推开书房门时可以看到他。   果然,书房中并无棠溪,只是地上有些零落的碎玉。   从前这屋里有块玉璧,色泽莹润,却只是被棠溪随手用作镇纸,与一摞乱糟糟的手稿放在书架上。我见时还曾感叹:棠溪屋里没什么正经装饰,但有的这一件却挺讲究。   可是那玉璧放得很稳当,为何无故落地粉碎呢?   貔貅忽然跑了进来,看了一眼屋中,急道:“咦?你把连枝鉴打碎了!这可怎么办!”   “呃……你说这是什么?”   貔貅指着地上,道:“连枝鉴嘛,主人从天庭带下来的一个小物件。连枝鉴不止一块,都是从同一块灵石上切割打磨而成的,同气连枝,故有其称谓。连枝鉴彼此相通,可以从一块玉鉴可以照见另一块玉鉴所在之处的情形。主人怕天庭有急事寻他,所以这里放了一块,天庭仙宫中有一块。我原本也有一块的,是主人怕我出去玩走失给的。”   貔貅说着从衣襟里拽出一个坠子。坠子上原本该有一片玉石,如今却空空的,只有一片连缀玉石用的金箔。   我诧异道:“怎么没了?”   貔貅瞪了我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因为你把这里的连枝鉴打碎了呀!同气连枝,一碎俱碎!我那一小块当然不例外。所以我才想起要来这看看嘛!”   “这样。”我淡淡的应了一声。   可是这玉鉴并非我打破,无故破碎,除非,是天宫之中那一块破了。   是仙君不想再听我在这厢的碎语,直接毁了他仙宫中的那块。   貔貅拍拍我:“哎呀,你也别这样苦着脸,我不是抱怨你!这玩意并不贵重,主人库房里宝物很多,肯定能找到代替用的,别往心里去!”   我不多解释,免得貔貅追问,被他知悉棠溪此刻境遇。我摸摸貔貅的脸,温言道:“我没事,你找个扫帚来,我们把这扫扫。”   或许之前那一瞬我能听到的仙君的声音,感受到的他的气息,都不是虚妄。但就算不是,以后也不会重现了。   貔貅没有给我太久思考的时间,他很快取了扫帚回来。我伸手想接过:“碎片锋利,我来。”   貔貅一挥手:“别开玩笑了,我可是石头化的貔貅!反倒是你更容易受伤。这连枝鉴放得多稳当,你也能给打了?主人早说你粗心,我看,一点不错!”   我有些糊涂:“他几时说过?我怎么不知?”   貔貅颇为得意:“这可是我和主人的悄悄话,你当然不知!之前你闲的没事就来我们屋顶睡觉,可让主人操碎心了。要么是用定身术免你滚下来,要么得用防风咒免你受寒。你每次都睡得痛快,主人还得悄悄当保姆,他说你两句坏话也没错啊……”   他一边扫地,一边说这些闲言碎语。我站在门外,想听,又听不下去。   我打断貔貅,问道:“这屋里很干净,你时常来洒扫吗?”   貔貅一拍胸口:“当然!我可是称职的侍童!主人说过,他忙过这一阵后,想常住此处,我岂能不用心?”   我指指院子:“园子打理成那个模样,也叫用心?你只记得要给玉瑚公主写信了吧?”   貔貅跳脚说道:“才不是!园子早与我无关了。主人吩咐过,这花园交你,你想怎样种就怎样种,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交给我?”   貔貅点点头:“自然。主人说过,你是自己人,隐居计划里一直算着你的!主人说就与算天上天下的神仙都断了往来也不可惜,还有你陪他玩就够。”   “……”   貔貅拍拍我:“小露子,你要好好为主人效力,才能报答他的知遇之……”   我伸手堵住貔貅的嘴:“帮姐姐一个忙,你今天别再说话了。”      我和貔貅下山时,正看到两条人影,一大一小,是白梅和我那天降的四弟。   白梅弯着腰,指着林间跑过的一道影子,说:“看,那是兔子娘亲肚子里怀着小兔子!再过不久她就会生一窝小小的兔宝宝。听着就很可爱,是不是?我们到时来看他们,好不好?”   我远远望着,那孩子满脸的冷峻之上顿时平添了几分生无可恋。   这小孩出现得莫名其妙,我心理上没法接受他,但是同情还是有的。   貔貅见了白梅,不自觉一抖,向我背后闪了闪。但他又给自己小声壮胆道:“没事!有新来的垫背呢,本尊不怕!”   可是貔貅能说出这种话,已是怕得可以了。我给了貔貅一个鼓励的眼神,然后招呼了白梅。   白梅拉着童子过来,对我道:“白鹤已经置办好饭菜了,只等你了。我就知道你会来山里,正好你四弟也喜欢到山里玩,我就带上他一起来接你。”   他一打眼看见貔貅,笑眯眯地说道:“皮皮也在,要不要来哥哥家吃晚饭。哥哥家今天有好吃的!”   貔貅连连摇头:“我还有公务。你们一家人好好吃吧,我可不掺和……”   听到“一家人”这三个字,我和我不认的四弟各自狠狠剜他一眼。倒是白梅,满心惋惜:“唉,本还想着有个同龄的玩伴陪着,四弟他会更开心的。”   童子一双幽黑的眼仁瞪着白梅:你怎么有信心说“更”开心?   貔貅一边后退一边,一边说几句客套话告辞。临落跑时还对白梅身边的童子道了一声“珍重。”这是难兄难弟之间的情谊。   白梅拉着童子的手,童子想要挣脱,但他力气不足,竟连白梅都挣不脱。白梅牵着他,兴致勃勃地说着:“听,这个鸣叫是布谷,这个,是鹧鸪……”   他是林间生出的木灵,说起这些侃侃而谈,可惜童子听得意兴阑珊,甚至眼中多了一分厌世。      白鹤的手艺又精进了,而且是刻苦钻研后质的飞跃,可见为了讨老婆的欢心没少下功夫。   “凤凰,我研究了十几家的菜谱做了这道养颜汤,你快尝尝看。当然,你已经很美了,不必养颜,但是喝一点锦上添花也好啊!”   他殷勤地盛了一碗递给凤凰,一脸“快点表扬我”的模样。   倒是凤凰,狠狠瞪了白鹤一眼,对我和白梅道:“哥哥姐姐先请。”   我没动筷子,说了一声“不敢当。”   白梅呵呵一笑:“其实我家没有那么多讲究啦。四弟,你想吃哪一道菜?大哥给你夹来。”   他的四弟没说话,只挣扎着想离白梅远点。   席间,白梅说起他的烦心事,就是他宝贝四弟的名字。“你们说,是该叫白小弟,还是白阿四?”   被白梅搂在怀里的童子——未来的白小弟或者白阿四——痛不欲生的翻了个白眼。   白鹤认真的想了想:“若叫白小弟便是到头了。若叫白阿四,以后再捡到小孩还可以扩充出阿五,阿六之类。”   白梅摸摸他四弟的头,说道:“可是四弟不能言语,与人又有些疏离,他被送到我身边定然是天意。我现在只想专心养好他,不想再捡更多的弟弟妹妹……啊!我想到一个好名字!”   他意味深长的停顿了一下,一字字道:“白又白,如何?”   我们都沉默了一阵。白鹤先若有所思的开口:“不错呀!你我和小露子都姓白,再来一个四弟,又该姓白,正是白又白!”   我很震惊。我是怎么和他俩共同生活百十来年的?   白又白、假凤凰和我都没再说话,终究没忍住彼此对视。我们在另两人眼中都看出了些许同情,一顿饭下来,虽然不想承认,我们三人却有了些默契。   **********************   仙君的连枝鉴破碎是个坎,让我确切意识到仙君是真的不想见我。我心里从千头万绪一下变成了空无一物,想说的话从千言万语变成了不置一词。   我拼命想找些事情来做,好填上心里的空白,也免得去琢磨棠溪。   水府那边,貔貅已经把事务学得很明白。我每次都还赶不上插手,大事小情都已被他处理了。   至于家里,我也曾想好好监视白又白和假凤凰,揪出他们的把柄,要他们尝尝犯我白家的代价。   但是白又白虽然身负诡异力量,可是他身体真的不太好,每天都被白梅抱着吃饭睡觉,想反抗也使不出力。有那么几回我甚至忍不住出面劝阻白梅,要他给白又白一点清净。   至于假凤凰,我曾认为她对白鹤图谋不轨。但是仔细想想……白鹤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呢?若想骗财,那该冲着我来。若要骗色,骗到以身相许,这入戏未免有点深……   总之白又白和假凤凰没在我家搅起什么风云,我也就没机会和他们斗法。   反倒是人间热闹多些:之前因戒严而短暂歇业的酒楼画舫茶馆书场,近来陆续重新开张,生意比从前只多不少。   我早知会如此。醉生梦死是停不下来的,越是乱世,越是醉得沉梦得深。   于是我时常去这些声色犬马之地流连,想着凡人的喧嚣热闹怎么也能让我一时忘了仙君的事情。   然而还是不行。戏落幕的时候,曲子弹罢的时候,酒喝干的时候,我仍会想起他。   最后,我还是回了山里,在棠溪的园子里收拾起花草来。既然棠溪说把园子交给我,我替他管好就是。这或许是我和他仅剩的一点联系了。   我以为不想棠溪心里能安宁,没想到还是离他最近时心里才静。   除了我每日来仙君旧宅打理,还有白梅带着白又白。白梅从前来拜访棠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貔貅也。如今他带白又白来,却是因为白又白对这地方有执念。   白梅一边帮我拔地里的杂草,一边同我闲话:“我捡到四弟的时候他就在这个宅子附近傻坐着,直直看着这院子。我怎样同他说话他都不理,直到我说认识院子主人,四弟才跟我回家了。”   白又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胳膊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他每次来都是如此情状,真个持之以恒。   白梅对白又白的怪异早已习惯,或者是从未注意到。他摘了些野花,想编个花环,却总拢不起来。我帮他编好了,果然,他走过去扣在了白又白头上。   白又白拿下花环,瞪了白梅一眼,随手撇了。   白梅丝毫不气,只是哈哈笑着拍拍四弟:“下次大哥手艺就进步了,给你编个更好看的!”   白又白一愣,绝望地叹口气,无可奈何地垂下了头。   不知道白梅什么时候能捂热乎白又白那颗冰冷的心。我很好奇。 第76章 欲语泪先流(3) 我一直盼着能有些波澜,打破这不咸不淡的日子,也打断我被仙君占着的思绪。   这波澜终于来了,但不算一件好事,只是一件似曾相识的旧差事:白梅负责的山里出了人命,需要看守魂魄直到黑白无常接手。   说起来还多亏了白又白。那天我们三人照例在棠溪旧宅消磨时日,白又白忽然拿石头子丢我。我看他他又不说话,只托着腮帮子盯着门外。   白梅一噘嘴:“四弟,不可如此对姐姐……”   “嘘!先别说话!”我止住白梅,侧耳细听。果然,隔着两道山梁传来唤我名字的声音。再仔细听,是山里四下游荡的一只野狐在喊我,声音很急。   这声音来得很远,我借了天镜的法力才听得清。但是白又白也可做到,这说明他的修为很深,与神女同等级别,只是出于什么原因不能施展。   也许是因为他身体虚弱,也许,就如我在地府时,他的法力被锁住了。   我看着白又白琢磨了许久,被他瞪了一眼。他看了我,又用目光示意门外:你还不去干正经事?   好,待我回头诊断这小子。   我急忙忙找到野狐,问他何事。   事情出在灵台寺,那个香火鼎盛、斋菜出众的庙宇,山中许多仙灵寄宿之地。有个高官来庙里诵经,一个人在佛堂独处时被潜伏的刺客结果了性命。   无论这场刺杀隐藏何等□□,都只是凡间事,问题是灵台寺原本聚积的纯净清气被新生的血光压制了,庙里弱一些的小仙灵立刻身心不适。野狐道行高些,抗住了变故,跑来向我求援。   才进山门,满耳所闻都是山中灵物惊慌的哭泣。我一路跑上山,沿途遇到几个被血气压得痛不欲生的灵物,我顺手施了凝神舒气的咒语在他们身上。   佛堂里一具凡人尸身躺倒在地,颈间一道血痕,身上再无其余伤口,利落至极。一缕魂魄静静的跪坐在自己的遗体身畔,口中依旧诵着经文。   这老先生如此平静,令我的事非常好办。我终究怕他万一走失,于是道了声失礼,结个阵把他限制住。我借用天镜的阵法中最基本的骨架,按魂魄特性略作调整,就是个新鲜好用的禁锢之阵。哪怕是这一点点,我都觉得杀鸡用了牛刀。   然后我重又回山中,救治受影响的灵物。待我把这些小东西们救得差不多时,地府两位鬼差到了山门外。   出于对佛门的尊敬,天庭有令,地府的官员都不可踏足方外之地。若要办差,只在寺庙范围外用术法。故而黑白无常至多只能到山门这。   面对黑白无常,我有点心虚。也不知地府的大门修到什么程度了,我不好意思问。不过地府两位鬼差倒没什么异常,对我的态度一如从前,一个圆滑世故,一个铁面无私。   黑无常见到我便是横眉立目:“白仙官,你该守着亡魂,这样满山乱跑实为渎职。”   我向他们解释了因山中灵物的变故,并说明我已给亡魂上了禁锢。   我还没说完,黑无常便怒道:“自作聪明!魂魄缥缈无形,难以控制。你怎敢自作主张!”   白无常伸手打断他的话:“小黑,先抓取魂魄要紧,旁的过后再说。”   黑无常狠狠看了我一眼,祭起捆仙绳。捆仙绳飞向山顶佛堂,又空空如也地飞回来了。   黑无常脸色更黑了。我忙解释:“多半是我布的阵阻挡了捆仙绳,等我给你们解开……”   “捆仙绳是何等法宝,要捆来什么生灵,就算是神仙也抵抗不得,你布个小阵就能挡住?”黑无常说罢,再度抛出捆仙绳,依旧一无所获。   黑无常咬牙切齿地转向白无常说:“魂魄想必已经走失!大哥,我去找。你看住这个水神。”   “且慢!”我赶忙念个咒,把佛堂里的阵解了,又让黑无常再试。   他不屑地看我一眼,只说了两个字:“自大!”   捆仙绳之前两次无功而返,还记得自己有任务没完成。佛堂里阵法解开,捆仙绳有所感应,自己飞了出去,没多久便绑着一条魂魄悠悠下了山,摇摇摆摆地把绳子头甩在黑无常手里。   真是条机灵的小绳子。   黑无常愣了片刻,把绳头扔给他大哥,然后独自一鬼到山路边抱着胳膊生气去了。   这……也不知我和地府的关系还能不能缓和了。   白无常一笑,说道:“白水官这一番做事已经很规矩,没有要强留地府的魂魄,算是很大的进步了。”   那是因为这场命案事实清楚,亡者魂魄也很平静,不像高不凡跳河时那么纠结。   其实我当差这些年协助一双无常处理过许多亡魂,只有高不凡那一回,因为察觉他对人间尚有留恋,不像一般自杀,才动了点探究的执着心,其余哪次我没有照章办事?白无常这话忒也亏心。   这话我又不敢说,只好干笑两声,连称白无常取笑。   白无常看了我两眼,低头起草他的公文,一边说道:“士别三日,白水官进益惊人。在地府时你体内法力汹涌激荡,现在看着好些了。”   我想白无常一直是个会说话、讲体面的鬼差,这是搭个台阶缓和气氛呢。于是欣然应道:“在家里好好养了一阵子,略有起色。多谢鬼差关心。”   “不必客气。看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吾等会提醒水君实现重罚你的许诺。欠了地府的,吾等绝不能忘,隔再久也会讨还。”白无常说完把一沓文件塞给我:“用印吧。”   白无常这是不动声色的帮他小弟出恶气吗?那他比黑无常更黑一些吧!   白梅的官印一直是我管着,此时便取出,再加上我自己的,在文件各处盖上大戳。   白无常最后检查着我们两边要交换的文书,黑无常忽然回转过来,非常犹豫地对他大哥道:“说起来,孟前辈曾想留她……”   白无常当即明白小弟的想法,看着我道:“你意下如何?”   怎么?他俩这是在招揽我吗?想起之前路上偶遇的山神大伯也说我的本事不止水神之材,看来我竟然成了个香饽饽了。不过我实在悠闲惯了,猛地成了堪当大任的人才,我不太适应。   而且,他们要是早点来,赶上我被白又白和假凤凰的相继出现震得头晕脑胀时,说不定我就动摇了。奈何日子一天天磨下来,磨得我看白又白和冒充的凤凰都有了几分顺眼,觉得家里终于来了两个一直短缺的明白人,反倒有点高兴。   于是我说道:“承蒙青眼,小仙实感汗颜。小仙曾屡次冒犯地府,实在没这个脸……”   黑无常道:“你在担心受罚的事?大可不必。”   莫非我为地府做事,可以免去毁大门这一笔?那我可以考录为他们打打短工。   黑无常一脸认真的解释给我:“从水部调职来地府只是人事变动,对受罚没有影响,不过是从水君罚你变成吾等罚你。你不必良心不安,也不必担心之前的过节影响你在地府的前途。”   这黑无常说话想事一板一眼,还这么耿直,他们哥俩真是起反了名字。   黑无常的话一出,白无常便知我是不可能去地府了,便道:“那么这一番只怕是最后一次和白水官共事了。”   我和黑无常都是一惊,片刻,黑无常却是明白了什么,撇了撇嘴。   白无常继续道:“以白水官今时今日的能力,天庭早晚会注意到,纵然一时不察,以你们水君的性格,也会推荐贤才。不出意外,你应是很快会上天宫。只要近来你们兄妹俩的地界上平安,咱们应是不会再见。天庭嘛,仙人多人情味就淡一些,你要当心。”   我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我若能入天庭,能不能见棠溪?   随即心中又觉黯然。我很想见他,想得心头长草,可还要他也要想见我,才有意义。   但是他是不想的。碎得渣子一样的连枝鉴就是他的表态。   我摇摇头:“小仙不想去天界。守着白梅白鹤,守着这一山一河仙灵与水族,守着这个地方,小仙已经很满足。”   白无常微微一笑:“确实,你是如此性格。若留在水部,那你要小心另一件事。如有权利之争,你这做属下的免不了要站队。”   我皱起眉,无奈问道:“水君和龙王?”   白无常不置可否,只道:“看你满面愁容,想是心里已经决定了支持哪边。那就更要小心了,无论是你,还是你上司。”   “二位鬼差如何知道此事?”实话说,不是棠溪指点,我都不会察觉龙王的意图。   白无常意味深长一笑:“地藏菩萨经案下伏着的那只谛听耳闻十方世界无穷事,你以为我们只是用它听听人心善恶而已?”   黑无常借机说道:“地府还有许多有趣事物,你不妨再想想。”他真执着,奈何他说这话是依旧那副面无表情脸,所以不太有诱惑力。   我叹口气,对两位无常道:“多谢二位今日对小仙这许多指点。两位不计前嫌,还肯好言相告,白露感佩。”   白无常耸耸肩:“不算什么,吾等也是为地府。修葺地府正门的耗费吾等要向你们水部狠狠讨要,现任水君为人实诚,但是换作龙王嘛……他惯会赖账的。” 第77章 欲语泪先流(4)   我望着两鬼带着一魂离去的背影,长舒一口气。   是不是姓白的、名字又是三个字的家伙都实际上都有点黑?比如白无常,比如白又白?   念及白又白,我便把心思收了回来。要赶快做完正事,去研究一下白梅的小弟。   山里的血气一时散不尽,我便指了几种草药给山中生灵们,要他们吃一些强身健体。结果他们一个个都嫌草药味苦,哭着喊着不肯吃。于是我去隔壁山头叫来了小长他爹。   他听罢事情原委,两手握拳:“此事就交给洒家了。乖儿子病时也不爱吃药,洒家可有得是手段。”挂在书上的小长闻言一抖。   不过他才一露面,山里大大小小的生灵都排着队去啃草药了,我什么手段也没见识到。   有几个实在虚弱的,被我或背或拖,带到了白梅住处。白梅已经带了白又白回家,正好可以帮忙照顾。   还有白鹤未过门的媳妇,冒牌的凤凰。她看起来从未见过这些生存在山野的仙灵,初看到他们颇为惊讶。但是一旦明白如何照料这些小东西,她又做得似模似样。白鹤在一边看得一脸痴迷:“凤凰就是凤凰,做什么都完美无缺……”   算了吧,完美无缺,那就更不是凤凰了。   白梅对工作没有责任心,但是对小生灵很有同情心。见到这一片叫苦连天的小东西,恨不得掉眼泪。   他拉着白又白的手,十分歉疚地说道:“四弟,大哥有事要忙,暂时不能陪着你。绝不是不要你了,千万别伤心啊。”   白又白频频点头。我从没见过他这么活泛的模样。   白梅无限怜惜地看着他四弟:“大哥一得空,就回来找你玩,好不好?大哥会记得带你看小兔子的约定!”   白又白连摆手再摇头,只怕回绝得不够坚定。   “你是怕耽误大哥照顾那些小生灵?唉,真是善良懂事的孩子。”白梅温柔地摸摸白又白的额头。白又白想躲,但似乎是抱着早完早了的心态,咬牙承受了白梅这一摸。   白梅带着几只山中生灵入内休息去了,白又白如释重负的仰天一叹,看得我真心替他哀伤。   想他显露出来的高深修为和阴沉态度,铁定不是寻常小孩,其骄傲自负比貔貅只多不少,落在白梅手里,每天被他的温柔刀一刀刀折磨。棠溪当年对貔貅不闻不问,但是貔貅好歹可以向他主人哭诉两声。对于话都说不出来的白又白……啧啧,命运对他比对貔貅狠。   我觉得出于仁爱,真的不该去打破白又白难得的清静。但白梅一旦闲下来,准会来骚扰白又白,我还是要趁早查明白。   对白又白的称谓令我很为难:我是绝对不会称呼他四弟的,白又白这名字又太傻,我喊不出口。   就在我费心思考这事的时候,白又白反倒向我走来。他指指门外:出去谈谈?   哈!求之不得。      我在白梅住处附近巷口布置过一些障眼法,令其看起来如同死路,免得凡人在家附近游荡。我这么做不是怕有人来害白梅,他根本不值得一害。我此举实是怕谁家孩子淘气来附近玩耍,入了白梅的眼,再也回不去家。   如此严防死守尚且不够呢,白又白就没能逃过荼毒。   我与白又白就在院墙外无人巷子里对峙。   黑衣黑眸的童子狠狠盯着我。我等了半晌,叹口气道:“罢了,我去给你找纸笔。不会写字无妨,画画我也能猜个大概……”   我才一转身,背后忽起风声。回头看去,竟然是白又白飞身向我攻来。   他猝然发难,我都来不及困惑,只好拆招应对。   白又白虽然是个小孩,但所用招式相当精妙,而且以我对武学的粗浅认识都能看出,他练得很扎实。单单推向我面门这一掌,非有个百十来年才能由此深厚攻势。   白梅捡回来的这个白又白,是什么也不会是小孩!   白又白这掌威势压人,我不敢再分心想别的,忙侧身躲避。然而这却恰好中了白又白的招:他趁我重心未稳时,脚下一绊,我根基浅薄,一下子被他撂倒了。   白又白将我按在地面上,幽黑的眸子中狠厉的寒光闪烁。然后,他说话了。   “你……天镜……山里恶神仙……关系?”   我不知道哪样更惊人,是白又白问出口的问题,还是他能说话这件事本身。   白又白话说得很僵硬,似乎是太久不曾开口,连字词的发音都很模糊,更别提串起个句子。这样子和不会说话倒也区别不大。   而且,他的声音低沉厚重,和外表幼稚无助的孩子模样天壤之别。我若是他,也不开口,否则一出声就要招人怀疑。   “说!”白又白手上加了一把劲,我不由得咬牙哼了一声。   别在我腰间的短剑忽然飞起,从背后刺向白又白。白又白放开我,转身格挡。他面对武功稀松的我,可以靠精妙的招式完胜。但是对上仙君的剑招,力量不足着实致命。白又白挥臂击开短剑,人却咬牙闷哼了一声,接连退了几步。   我见机爬起,握住悬在半空的剑。一时之间剑意触动心念,我已领会。我随着心中剑意的指引,挥出绵密剑招,不几下竟然反将白又白逼至墙边。   我把短剑横在他颈间,逼得他动弹不得。只是白又白不开口说话时,十足是个无助少年的样,我还真狠不下心。   我拍拍他的脸:“虽说是你先问的问题,但是谁叫你的命这会握在我手中呢?一样的问题我也来问问你:你、神女、仙君,有何关联?”   白又白没有说话,只是愤恨地盯着我手中短剑,如困兽一样龇牙,然后低声怒道:“定要……他命!”   他震怒时双瞳中闪过一瞬幽暗,此情此景何其眼熟!   而且,他开口时我看到他生有两颗长长尖牙,倒像是个兽类,或者……   魔族。   我缓缓放下棠溪的短剑,盯着他的脸:“我想,我见过你……”   白又白闻言皱皱眉,似是狐疑,又一脸不信地把头扭开。   我伸手在他胸口,想要感知他体内气息。白又白打开我的手,我揪住他耳朵:“你又胜不过仙君的剑,还不老实点?让我哥来照顾你一下啊?”   白又白眉头抽了抽,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只当不见,伸手去查他的气息。他的法力,还真是被锁了,锁的手法,竟还是那样熟悉……棠溪玩这手真是上瘾。   只是棠溪对白又白下手比对我轻些,只是让他力量微弱,却不至于无可作为。   他逸散在周身经络中的气息,和云逐的极其类似,而且更加纯粹。初次之外,当中还混有一丝至纯至灵的力量。   还灵陶珠。   我看着他,微微一叹:“原来云逐临终时不知所踪的力量在你这。不是假话,我在神女的记忆里见过你一面,猗。”   那是天镜唯一一次踏足人间,却见到了一片血海。她决然从云逐面前离去时,我曾在她视线边缘看到的黑衣少年。那时云逐因无力承受魔族力量而虚弱,在云逐身旁的就是他。   听我提及那个名字,他的眼睛微微睁大,指着我,问:“他、认识?”   我点点头。   他咬了咬嘴唇,盯着我,又问:“是不是、已经?”   我黯然垂下目光。   他的问题,我的回答,彼此心照不宣。   猗冷哼一声,恨恨道:“都怪……”他抬头死死瞪我,又使劲甩甩头:“不对,不是你。”   看来尽管清楚地知道我和天镜不同,他偶尔还会把我们混为一谈。难怪,他有时看我的眼神那么不爽。神女记忆之中云逐曾说,他这个朋友对天镜可是意见很大的。   他又伸手指我,问:“为何、脸、法力、像?”   “我为何容貌法力皆与神女相像?这是很长很长的故事啦。我可以给你讲很久。倒是你,照我在神女记忆中所见,你的内丹……怎会现在又……”   显然这是一段猗不愿提及的回忆,他原本已然平静的神色又狂躁起来,想要说什么,可是舌头打结,半天讲不出一个字。   他憋坏了,拳头捏紧,似乎动了杀气。我手里的短剑有所感应,剑气流动起来。猗瞟了一眼我手中,知道自己打不过,转身对着院墙便是咣咣几拳。他尤觉不解气,抬脚就在白墙上留了几个鞋印。   “喂……”我揪着他后领把他提到一边:“这是自己家,注意保洁,不然你三哥又得刷墙。”   猗回头盯视我,啐了一口,被我提在手里,脚仍在乱踹:“呸!狗屁!不认!没有哥!”   这一串话他说得倒是简洁流畅,表意清晰。   我笑了一下,放下他,蹲下来让视线与他等高。他此时分明就是个暴脾气小娃的样子,我真的没法把他当成与云逐天镜同辈的上古人物。   罢了,四弟就四弟吧。造化弄人,我们白家排行最小的孩子居然比前三个都先出生。   我曾经想替天镜照看云逐,却没能做到,如今替云逐看顾一下朋友,也算不枉我与他们的一场缘分。何况,云逐消逝却出来一个猗,他是正经的魔,魔族力量若解封更不得了。这事天界不可能放过。   念及此,我忍不住伸手拍拍猗的脑袋:“你现在处境危险,好好跟着我混吧,要听话!叫声姐姐!”   哪知猗本能地后退到墙角,缩成一团,生无可恋地盯着我:“你、白梅,说话、一样!你们,更危险。远点!”   白梅真行!别说来自天界高傲的貔貅,连上古纯魔也被他吓破了胆。天上天下没有第二个做到的吧?   我皱眉道:“我不是哄你,你是真危险!白梅是我家最弱,你怕他?”   猗咬牙切齿,两颗犬牙龇起,恶狠狠地又往墙上踹了一脚:“白梅、讨厌、去死!去死!”   我一脚踢在他屁股上:“怎么说话呢!”   结果他话音才落,我便听见墙内有碗碟破碎之声,然后是那群山中精怪恐慌的喧闹:“白梅哥哥!你怎么了!快起来啊!” 京城篇 第78章 西北望长安   山中这些精怪一向咋呼,所以我听了吵闹声并不紧张,只是深吸一口气,快步向大门去。反倒是猗,站在原地愣了片刻,随即从我身边跑过,冲进了家门。   白梅倒在院中,白鹤正扶起他,不住摇晃。可是白梅只是双目紧闭,陷入沉睡一样。一群大大小小的精怪围着他,惊慌失措的大哭大叫。假冒的凤凰环顾一周,清高之气扑面而来,令一干小妖怪们再不敢出声。   “白梅怎么了?”我站在围观妖群之外问白鹤。   “谁知道?本来还和我们聊天呢,说着说着就没声了。我转头一看,他竟趴地上了。你们在山里喝酒来着吗?”   我甩甩手:“怎会?白梅碰到酒,立时就会倒,还能自己走回来等这么久才醉?”   “也是。”   白鹤和我一样不紧张,只是伸手拍着白梅的脸,叫他别睡。我们白家几百年下来每天都是全家平平安安混日子,心中根本没有“出事”这个概念。   而让我开始心慌的,是猗悄悄扯了我的袖子,然后在我手心写了几个字:灵气全失。   我望着他幽深而闪烁的眸子,一时之间不能理解这个情况。   或者说,我不想接受这个说法:白梅生为木灵,木为本体,借灵气而生。若是失了这一点灵气,便如失去魂魄,只剩一具空壳。   那样,白梅将永远这样睡着,再无苏醒之时。   我想着事情绝不至于如此,白梅素来与世无争,怎么好好的失了灵气呢?   可是凤凰悄悄把我拉至一旁,低声道:“姐姐还闻得到寒梅的清香吗?”   我与她对望,在她脸上看出几分忧虑,我现在的脸色,只怕不比她好。   我走过去探了白梅的脉,一切如常,除了极其微弱。至于本该在他心口运转的一点点灵气,我却没有探到丝毫痕迹。   白鹤的目光从我们几人身上一一扫过:“喂!到底怎么了?你们三个怎么忽然全不吱声了?……四弟本来就哑,算了。你们俩……凤凰不用勉强自己。小露子,发现了什么你快说话!”   他也察觉了事情不简单,说话时不自觉显出几分焦躁。凤凰挡在他面前,低声训斥他不得无礼。   白鹤对我无礼有礼我一点不在意,我只是想知道白梅失去灵气的缘故。于是从袖中拿出铜钱,勉强压住心头恐慌,至诚至真地求了一卦。   端端正正一个艮卦。艮卦在山,更明白没有了:白梅这病根在山里,他生长孕育的地方。   我收起铜板,就要出门。猗和假凤凰各自跟上两步。   凤凰眼角看看白鹤,有些不知如何是好。我耸耸肩:“瞒不住。”她点点头,把白鹤拉到一旁,握着他的手悄声与他说话。   白鹤惊慌的大叫,但很快又静了下去,想必是被他的宝贝凤凰抚平了。   凤凰是假的,但良配却是真。细想想看,我这弟妹除了不是凤凰这一点之外,又有哪里不好了?   我琢磨着这些时,已经走在山道上。思绪稍稍抽离了一点,方才发现,猗跟在我后面。   我想起之前在巷子里我们话还没说完,只好道:“关于神女与云逐的事,我此刻实在无心去谈。见谅。”   他摇头,然后皱眉,沉下肩膀,指指自己:“不该、诅咒。想、帮忙。”   我忍不住摸摸他脑袋:“那只是巧合,不是你的错。”   猗不悦地躲开我的手,狠狠白我一眼,挥着拳头:“不是小孩!”   可惜啊可惜,他说得越是认真,他那倔强的表情语态就越像个孩童。说起来,猗相当适合这个童子外观。谁把他好好一个大魔弄成这样的?还挺天才的。 ****************   我和猗一道登上山顶。此地风光明媚,正是仲春时风和气润的景象。在这一片明快风景中,唯有崖边云雾袅袅,雾中世界仿佛深不可测。   猗沉吟片刻,指着云雾,道:“假象。后面,白梅?”   他眼力真好。这是我从前设的几层障眼法,幻象之后隐藏的正是白梅的原身,一棵梅树。做这个法术,防的是登山游玩的凡人,还有山里饿起来什么都啃的精怪。纵然他们一时好奇踏进那一片云雾,也只会看到险恶的危岩绝壁,脚下如同悬空,自会退却。   白梅最初生成木灵,力量微弱,而梅树又根深,不可移动,那点灵气只能脱离梅树本体游走。后来纵然被下凡神仙点化,成了仙身,梅树依旧是他本体,维系着他的灵气。草木天生气息纯净,容易化灵,却会一直受本体限制,力量比起飞禽走兽所化弱一些。这是木灵天生的不足,不能改变,唯有设法弥补。   我曾经想过把这棵梅树移到更隐秘的地方,可所谓树挪死,人挪话,我不敢妄动。如果把这梅树层层叠叠与世隔绝开来,我又怕不见阳光雨露,树反而长败了。   思索良久之后,我才想出这个障眼法的对策,并且认真地把障眼法的幻象设计得奇崛又危险。这百多年来一直效果良好,白梅平安又茁壮地捡孩子养孩子,令我们几乎忘了山顶还有棵树要操心。   猗指着障眼法,冷哼道:“很弱。”又指指我:“应当远强过。”   我叹口气:从前我还没有天镜的能力,尽己所能才做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我既然继承了神女的法力,回家头一件事就该是把家里家外这些小法术加固一轮,搞得固若金汤高枕无忧才对。   结果家里人员变动巨大,我活生生被弟弟弟妹震懵了。   往事已矣,说也无用。我带着猗穿过障眼法。因为白梅终究是长在了山崖边,所以脚下的路仍旧不算好走,颇多沟沟坎坎,只是比之障眼法所呈现,要好许多。   幻象之后,正是那株白梅花,遗世独立在崖边,微风过时,些许花瓣如碎雪玉屑一样,飘飘洒洒飞入云端,空留一段幽香。   猗愣愣的看着此情此景,我却是无暇再多看,直直上前去查看梅树。   梅树最正中的主干上原本抽出的一条花枝,是全树花朵最繁密,最清丽的一根枝条。因其位置最高,也受着最多山风与露水,浸染了最多灵气。实是全树精华凝聚之处。   可是这条花枝现在却不在了。留下的只有一道平整的切口,露着树皮下纯白的木质。切口未干,还泛着潮气。   猗紧跟过来,问道:“怎样?”   我看着他,沉声道:“有人断了梅树上灵气最强的枝条,还是刀刃切断的。”   金克木,兵刃在断了白梅灵气之余,又给他平添一层创伤。   猗自然明白当中道理,眉头紧皱,围着梅树转了两圈,扯住我袖子,道:“抢回来。”他抬头盯着我,重重道:“一起,白梅,抢回来!”   “当然。” ***************   猗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白梅被断了大半灵气,所以陷入无知无觉的状态。而且,那根枝条离了梅树,成了无根之木,终究也不能久长,汇聚的灵气迟早要散。必须要在那之前找回白梅的花枝,再作打算。   我带着猗退出障眼法。   到目前为止,除了白梅的一根枝条被人切断这一件事,其余我们一概不知。这种情况,即便我掏心掏肺去求卦,也不足以解读卦辞的深意。   归根到底,占卜只是指点,推算与判断还是要靠自己。   我在山上转了几遭,终于听见点声响,然后从一个地洞里拽出一只地鼠精。   地鼠一开始瑟瑟发抖,抓着洞口草根,后来见是我,才松下一口气:“是,是你啊!我以为又是凶巴巴的人族。”   我一边帮他顺毛一边问道:“凶巴巴的人?就在不久之前?那个人是不是闯进了那里?”我指着山崖边那团迷雾。   地鼠点点头,又点点头,然后又犹豫了,小脑袋摇晃半天,没个准确答复。   猗很心急,上前一步,从我手里强过地鼠,咬牙切齿地问道:“何意?!”   他不自觉地露出魔族凶悍的面相,地鼠看了,一口冷气呛在喉头,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误事!”猗双目怒瞪,几乎想把地鼠摔在地上。我赶紧从他手里救下地鼠,放在手心,轻轻拍打。   唤了几声,地鼠还没回声。猗伸手一探,睁大眼睛:“呼吸……”然后惊慌地慢慢摇头。   我扯扯地鼠的尾巴:“别装死了。这是我们家新来的四弟,白梅捡的。你不用怕,他只是不懂事。”   地鼠闻言坐起,爪子团在胸前,问道:“白梅哥哥多温柔多善良,为什么要捡这么可怕的弟弟?”   猗撇撇嘴,盯着地鼠道:“正事!”   地鼠一个哆嗦,然后想了想,道:“先来了一个人,血腥气!后来了很多人,很凶!先来的人进去了,后来的人找不到。”   猗一跺脚,低声怒道:“不懂!”说着又要威胁地鼠。   我连忙挡住他,又把地鼠放到地上。地鼠一溜烟钻回了洞中。   猗十分心焦,想要把那个地洞掏开。我揪着他后领道:“先来的是杀手,后来的是搜捕杀手的人。杀手新近杀过人,身上带着血气,误打误撞闯进了白梅周围的障眼法,才躲过了后来人的追捕。”   猗好像惊讶于我能从地鼠断断续续的胡言里猜出这么多内容,不由点头,又皱眉:“杀手?”   “今天在仙君家里时你不也听到有山里精怪向我呼救吗?因为山中寺庙出了人命。”   猗终究是上古时的人,问我寺庙是什么,毁了这个叫‘寺庙’的玩意儿能不能救白梅。我此时当然无心给他解说,只是更加确定要把猗留在身边照顾:他比当初的棠溪还没常识,放入人间只能是害人害己。   我一边摘着草茎上新生的嫩籽,一边琢磨整件事:   野狐来向我报案时已说过凶案苦主是名高官,再回想庙中死去那位老先生衣着华贵,神态凝重,确实是个高贵人物。他身边有一大批随侍护卫不算奇怪,而且灵台寺也有习武护院的棍僧。一旦亡者尸身被发现,自然要在第一时间不遗余力搜捕凶手。   钟山风景秀美,但地形上而言没什么险要崎岖之地可藏身。纵然那杀手能一剑封喉,在这山里逃脱落网一样的搜索也有些难。   唯一能稳妥隐身之地——我设的障眼法。   只是那杀手也真大胆,我刻意把障眼法布得险象环生那人还敢扎进去。追捕的人要么是太仓促,要么是为障眼法中绝壁所迷,总之是没有多踏出那一步,生生与追捕目标失之交臂。   杀手不仅大胆,还闲得慌。你逃亡就好好逃亡,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赏梅摘花?我简直不知该夸该骂。   唉,我百年前布个这个法术,想不到没护住白梅反坑了他,真正救了的是个杀手。   不过好歹知道了白梅昏迷的原因,下来寻这个欣赏白梅风姿的杀手就好。 第79章 西北望长安(2)   我手里握着一把草籽,转眼一看,猗也学了我的模样去采摘。他比我动作快,地上已经堆了一小垛。   他抬头望着我,满怀希望问道:“治、白梅、药?”   我干笑一声,摇摇头,把手里那一把草籽洒在地洞门口:“地鼠吃这个,我只是答谢他告诉咱们信息。”猗听了一脸失望,但还是把那一座草籽小山移到了地鼠洞门口。   地鼠早就开始把吃食往洞里运了,他中间还停下来看了看猗,用小爪子作个揖:“你还是配得起当白梅哥哥小弟的。”   猗对着地鼠一呲牙,却也仅此而已,没有再对地鼠逞凶。   我很欣慰,拍拍他:“四弟,咱们走。”   回头看看,当年作的法真是简陋得不能看。于是我拆了从前障眼法,重又布了新的法阵,阵中是曲折盘桓的山路,直接把闯入阵中的人或生灵导向下山的方向。   猗也是了解个中门道的,瞥了一眼新阵法,相当高傲地评论道:“尚可。”      现在问题变成了寻找这个赏花却不惜花的杀手。只是人海茫茫,杀手的姓名容貌我全然不知,即便那人就在我眼前我也不会知晓。这和占卜方位寻找仙君或云逐的情况截然不同。   白梅的灵气在逸散,决不能没头苍蝇似的乱找。我思来想去,最有效的法子反而是查明前因后果,有的放矢。   我这回真的没想插手人间事务,奈何天不由我,硬逼着我一探究竟。唉,黑白无常,地府众官,万万包涵我这一遭啊!   我带着猗重又去了灵台寺,一来为了查看,二来教育小弟:猗一直不明白寺庙是怎么回事,拆寺之心不死。   庙里出了大事,香客们还不知情,被庙中僧众客气地请出山门时面面相觑。   除了疏散香客的僧人,山门内还站着几名俗家人,衣着毫不起眼,但是各个神情凝重,眼神锐利,逼视着下山的人群。再观其体态,个个都有功夫在身,绝非平民。   猗也注意到那几人,淡淡评论道:“算是、能看。”   考虑猗那高傲又嘴硬的个性,他这样说,我就理解为“都是绝顶高手”的意思。   十之八九,这几位是那遇刺高官的护卫,随行来至寺庙,保护死去那老先生。而且,护卫绝不只有山门前这几人。从一群这样的级别的护卫手中轻易取走人命,杀手显然也是顶尖的。   我带着猗寻了条偏僻山路,一路绕到偏殿佛堂。这山中纵然是深夜无人时,也有满山精怪打闹玩耍,永远没个安静。此刻他们全都被小长爹叫去吃药休养了,山中真正空寂了一回。   佛堂门口另有守卫,戒备森严地环视四周。看衣着佩剑,这里的守卫地位更高些。   我用了一个隐身术,把自己和猗都藏起。我溜进佛堂,看到死者尸身已被搬到了内侧,佛像神龛上的帐幔被扯了下来,覆在死者身上。   猗看到凶案现场颇为淡定,掀开帐幔扫了一眼,又放下帐幔,满眼好奇的打量这个他还不理解的地方。   真不愧是死过一回的魔。   佛堂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人道:“报——西山已经搜过,无人。”   门口的守卫似乎感到疑惑,说道:“西山那么大,你们这么快就搜完了?”   之前那人回应:“正是。西山虽大,但是草木稀疏,并没有隐蔽处。”   西山,正是白梅原身那棵梅树所在。虽非天成,但偏偏还真就有一处藏身之地。   不过,我第一次来佛堂禁锢死者灵魂时,乱的只有山中精灵,寺庙中凡人还平静,可见那时还无人发现出了人命。从那时到眼下,不过过了个把时辰而已。诚如佛堂门口守卫之言,西山很大,搜索不易。这么快就完成任务回来交差——明显是敷衍了事。   难怪,追捕之人没有深探我设下的障眼法。不是因为云雾缭绕令人畏缩,也不是悬崖绝壁令人胆寒,他们只是单纯的不愿费心。   为首的侍卫似有不悦,沉声道:“再去搜搜,更仔细些。抓不到刺杀大人的凶徒,我们难逃罪责!”   正是这个道理。所以我不禁疑惑:对折半守卫而言,正是生死攸关的时候,怎么还有人怠慢应付呢?   我来至佛堂门口细看,见方才来汇报的守卫领了命转身欲走,走了两步,却又停步转了回来。   “怎么还不去?”侍卫首领语中已带愠怒。   年轻些的守卫眼中透着算计,缓缓道:“大哥,我认为,眼下更该考虑的是咱们的前途。”   “找不出凶手,还谈什么前途!”   “即便找了出来,难道便有前途了么?”   首领已不耐烦:“何意!”   他的属下说道:“大人已经身亡,他的独子又是那个样子,和个废人没有区别,原本可以有个孙儿,也胎死腹中。大哥,你看不出来么?江陵陆氏的运道已然到尽头了。我们继续为他们家族效命,有何前途可言?”   首领怒道:“住口!公子一息尚存,我们就还有希望!”   “唉,大哥,你难道没有看到公子那浑浑噩噩的样子?整日都入陷入梦中一样,念叨着什么山上杏花开得真好……大哥,他不是疯了就是痴了,莫说不知他何时清醒,他根本未必能醒!你怎么还对他有希望呢?”   他们所说的公子,莫不是……   我回想亡者的面容……确实十分相像啊!   首领沉吟片刻,似是找不出话语反驳,可瞬间之后,他又果决起来,道:“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改易忠心!大人麾下势力广大,为他效命之人何其多。咱们当与他们一起,守住公子和陆家的门楣。”   年轻的侍卫笑起来:“大哥啊大哥,你怎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这世上像我这样的人多,像你这样的人少。陆大人从前的心腹们早已弃了他,你看不出来?”   “怎么……”   年轻侍卫道:“因为他已经消沉了。”   “……”   “自从听说此城太守成了个魂不守舍的痴儿,他也如失了魂一般。撇下京城的事务不管,跑来金陵没日没夜守着儿子。还诵经礼佛?说什么万事是空?”年轻侍卫冷笑一声:“大哥,他从前是个会踏入佛堂的人吗?”   首领握紧拳头,不解道:“慈父之痛,爱子之心,难道也有错吗?”   “当然有!他要做一个看空一切的老头,那就成不了叱咤风云的权臣。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这段日子以来,太后再没给陆大人分派机密要务去办?从前和他往来密切的要员也不再送信给陆家?……大哥,这说明什么?这老头失势了!我们跟着一个悲悲惨惨的老头,就算他长命百岁,能得什么好处!何况他都被人抹了脖子。”   “……”   “他家纵然还有旁支,还有点家底,也是日之迟暮了!大哥,没希望的。”   猗看着我,说道:“不懂。”我心中一叹,也解释不来什么。   那人仍旧滔滔不绝:“大哥,想想看,这老头为何遇刺?以他之前的得宠和势力,谁敢动他?要动他的人无非是嫌他碍事或者无用。这些争权夺利的人一旦动手,没有不斩草除根的。大哥,咱们不能再追随陆家了!”   “闭嘴……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否则,我容不下不忠之人!哪怕是我最器重的兄弟!”   我猜想,这位年轻的守卫平素一定是深得器重,在他大哥面前放肆些也无妨,所以这一次,他依旧不把首领的警告放在心上,仍然坚持着说道:“大哥,收起你的愚忠吧,咱们没必要跟着陆氏一族走到黑……呃……大哥、你……”   他的话变成了断断续续的□□。他觉得痛苦,更觉不可思议。他抬起手,看着上面属于自己的血迹,瞪大的眼中再无精明算计,而是恐惧困惑。   “说过了,我不容手下有不忠之人。”首领拔出刺入属下胸口的长剑,就着将死之人的衣裳抹干净了剑刃上的血迹。   闻声赶来的其余护卫呆立当场。杀人与被杀的恐怕是坐头两把交椅的人,如今一个倒在血泊中,一个剑下添了新鬼,他们无法不手足无措。   首领收剑,冷冷道:“慌什么!?拖走。然后,继续搜山,死生不论,必要拿下凶手。”   其余人压住心中的困惑与慌张,忠实地执行着首领的命令。   但是这个才丧命的人有一句话说得对:世上像他这样的人多,像他大哥那样守着忠心的人少。   所以,剩下这些人中,怀疑的,算计的,恐惧的……他们终究会分崩离析。   不仅是他们,这位陆大人,从前筹谋积累的一切,都会成为昨日黄花。他的家族,已经没落了。   而且,说不定我还难辞其咎。如果我没有给太守设下“种梦”的阵法,他不会陷入迷障,他的父亲仍会在京城周旋于名利角逐中,那就是另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了。   我对太守家一直没有什么好感:儿子计划谋杀发妻,意图再攀一门好亲事,其父不可能不知情,说不定还是父子俩一同做的决定。   但是我没有想到,一时愤慨的行为,到最后毁灭了他们整个家族。   甚至,没有我布置“种梦”,太守之父陆大人不会来庙中参佛,也不会有遇刺,不会有杀手藏入障眼法……   白梅的昏睡,实是我插手人间事的反噬。   只是,扰乱太守原本的命数的是我,这后果该当落在我身上,绝不该是白梅。   当初在蓬莱,我翻了不少论述命理的书籍,知道众生命运的流转正应了那句“疏而不漏”。我种下了因,果报便该我来担着,无论中间绕多少弯子,这个结果断断不会出错。   所以,白梅的意外昏厥,应当只是命运之手的虚晃一枪,待我救了他,怕是会另生波澜,报在我身上。 猗推了推我,说:“白梅。”他是在催促我快办正经事。 我对他笑笑,说道:“好。一准给你把白梅救回来。” 管他何种代价呢!对太守下种梦之法,我从来也没后悔过。只要白梅平安,旁的事情我还真不计较。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说得晚了,但是,春节快乐! 第80章 西北望长安(3) 只是人间名利场中的事情我一向不关心,若是小璇还在,她定能条分缕析给我把幕后真相讲明。奈何我真没她那修养,现在只能靠我自己的办法了。 我取出袖中铜板,掷了一卦,占得一个“夬”卦。这一卦卦名为决裂之意,一条阴爻凌驾五条阳爻,是个冲突激烈的卦象。而且卦辞上来便讲“扬于王庭”,意为号令出于王庭。 听刚才的对话,太守出事前,这位大人一向在京城任职,为太后心腹。如此,这卦就解得通了:陆大人因爱子而心灰意冷,无心恋战权位,于是成了太后弃子。 可是权利斗争这种事,绝无退出一说,活着踏进这战局,只有到死才能出来。我若是太后,也不会放心一个知悉太多隐秘的人脱身,说什么看空一切,都不足以让人放心。唯一能放心的,就是拥有共同的利益,或者是永远沉默。 按这一卦所指,这个刺客,应该是自京城而来。如今事已完成,刺客也该复命了。 自金陵去京城,山路官道不计其数,就算我算准方位说不定也会与素未谋面的杀手走岔开。最稳妥的方法还是守株待兔。 左右寺中已无人,我堂而皇之的从平时香客们求签之地取了纸笔,写了个便条,递给猗:“四弟,我要出趟远门。你回家后,把这个给白鹤他们,他们就知道我的情况了。” 他一皱眉:“不。也去。”他指着自己。 我很为难:“云逐的力量在你身上,你在外面行走,天界如果知道了你的存在,绝不能放过。留在家里对你而言比较安全。” 他仍然坚持,指着自己说道:“白梅,照顾,该报答。”又对我说道:“你独自,很难。” 我还是有些犹豫,猗上前一步,说:“会跟着。” 这倒也是,他的性格我的话所不会听的。就算我不许他同去京城,他也能偷偷尾随,那还不如处在我监管之下。 我在便条上加了几句,说明白又白与我同行。另外,家里的钱粮杂事一向我管,此番出门总要挑个托付的人。究竟是选我看着长大的弟弟白鹤还是身份成谜的假凤凰呢? 这简直不用想。假凤凰。 我把便条折成个燕子,在上面作了个法,纸燕子一振翅,飞上了半空,盘旋一圈,向着家里飞去。 黑白无常再度来至山门前,我之前已把被杀守卫的魂魄控制住,单等他俩来取。 “想不到这么快又见面了。”白无常苦笑道。刚刚从我手中转交的陆大人的魂魄还跟在他们身后,被捆仙绳系着。 我点点头:“是。白鬼差,魂魄在此,文书可写好了?我来盖章吧。” 他很惊讶:“白仙官这一次办事很配合,没事吧?” “没什么,只是长进了。” 白无常眯着眼睛瞧我,但是手下动作不慢,不多时把文书写了出来。白无常写的公文质量是很有保证的,我粗略看了,便把戳都盖了。 送走一脸不习惯的两位地府官员,我转回去找猗。为免横生枝节,我让他老实藏着。他为了能跟我同去寻白梅花枝,表现得很乖巧。 他见我返回,从林子里出来,问道:“两只,什么?” 我瞪他:“什么两只!唉,你还真是亟待教育啊,四弟!走吧,路上我慢慢给你讲如今的三界……” ********************** 因为带着猗,我便没有驾云。带着一只魔横跨天空,这也太招摇。而且我有心让猗看看如今的人间,同时讲解三界六道的常识给他。 左右我已确定那杀手要回京城复命,便是他把马跑死,也快不过我俩一仙一魔。 猗对于天界的态度很复杂,特别是进了京城,看到繁华兴旺的市集。他呆望了好久之后,通过断断续续的话语表示:虽然天界的神仙肯定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恶,但是凡间确实比以前美好很多,至少没有长着獠牙的凶兽到处跑,他认为这一点还是可以赞赏一下的。   而且,带着猗还有一个用处,就是挣钱,挣得干净利落。   他生得很可爱,在路边一站就有大大小小已婚未婚的各种娘子给他塞来吃的喝的玩的花的。偏偏他特别烦别人拿他当孩子,总是黑着一张脸。没有白梅那种勇气或者愚蠢,还真少有人敢一而再再而三的纠缠他,大多数人给了他东西,见他连个谢字也不说,脸色还很糟糕,只道这孩子心智不全,带着惋惜离去。   如此看来,白梅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   我有时候会把猗放在路边,用来收集零钱。我觉得这比我算卦找地方捡的钱要来得清白些,好歹我们付出了些辛苦,或者说,付出了猗的一点皮相。   养一个能挣钱的小弟,还是很方便的。   我们俩都不简单,没有钱财也不至于寸步难行,但如果能有闲钱光明正大地在京城最风雅的茶楼歇歇脚吹吹风,喝两口今年新采的茶叶,我也没有意见。 作为挣钱的答谢,我给他买了一盒最精致的点心,桃红鹅黄雪白浅绿,各个颜色晶莹,分外可爱。猗看得瞪圆了眼睛,根本不舍得动手。 还是我比较敢下手,给他掰开一块,当中是黄橙橙的雪梨馅儿,闻着就是一股甜丝丝的味道。猗拿过去,咬了一口,抬头看着我,眼中是无限惊叹。 可见他还是个比较单纯质朴的魔,否则也难以和云逐那种心思复杂的人交好。 我正感慨着,茶楼下一阵喧哗。 我挑的座位正巧靠窗,便探身出去俯瞰:只见一骑沿着长街飞奔,沿路行人车马纷纷避让,一时间惊呼咒骂之声不绝,直传入茶楼。 我定睛细看,马是良马,足可日行千里,但已跑得很疲惫,却因为背上骑手的催逼硬撑着;骑手身着劲装,头戴斗笠,无法看清真容;一人一骑疾风般从楼下飞驰而过,只给我留个背影,飞快的消失在街尽头。 其时斜晖脉脉,人与马的影子都拖得老长。相比于地上的黑影,马上之人看起来有些纤弱。 猗忽然撇下那一盒点心,从半开的窗口跳出,跃下了茶楼。 从我面前掠过时,他少有地说了句清晰的话:“白梅花的香气。” 我甩下钱也跟着追了出去。 我没有猗那不可思议的嗅觉,只好匆忙起了一卦,算了个大概的方向,看着那边差不多有条路便冲了过去。 顺着长街寻去,道路越发开阔整洁,但是人却越来越少。这是自然的,因为越来越接近王宫了,周围除了王公贵族,再无寻常百姓。 宫门遥遥在望,一条汉白玉铺就的驰道从巍峨城楼下延伸出来。 我看到了猗,他正藏身在路边树木的枝杈间伺机动作,只等更接近,就要扑下来放倒马上的人。 不好! 看到猗从树上冲了出来,我忙提气纵身一跃,挡住了他。又兔起鹘落般的抓了他,借势一甩,把他扔到了远处树后。   马蹄踏上驰道,传来急促又清脆的声响。一人并一马已经去得远了。   猗爬起来,瞪我一样,还要追去。我连忙比个手势,要他不可妄动。   驰道前方缓缓升起两道青烟,散尽后,现出两只大狮子的幻象,额上鬃发状如螺旋,胸前悬挂佩珠。一者踩着绣球,一者抚着幼狮,正是正门两侧石狮子的形象。   这是守卫王宫门禁的一对守护神。   京城是人间帝王所在,天界免不了盯得紧一些。禁宫自然又是重中之重,当中和附近有众多守卫的神灵实属正常。   石狮之一缓缓开口,声音如同擂鼓:“何方妖孽,胆敢擅闯禁宫?”   我垂手肃立,恭恭敬敬说道:“小仙并非妖类,乃是天庭任命在人间处理水务的仙官。途经京师上空时仙力不逮,意欲落下来歇脚。谁知修为浅薄,竟没控制好,闯入了两位守护神的地界。还请见谅。”   另一只石狮铜铃般的眼睛转向我。虽然石狮的眼眶只是一对黑洞洞的凸起,但我仿佛感到两道锐利的目光钉在身上。   “正式任命的仙官?那仙气应该至纯至清,为何本神方才察觉到的不是仙人气息,更像是一丝戾气?”   王城禁宫的守护神果然不是一般的敏锐,猗才冒个头,就被他们察觉到了。   但是石狮再厉害,毕竟是石头做的,论滑头哪能比得过我?我满脸惊讶,张嘴就来瞎话:“守护神怎会有此感应?对了,刚才有个姑娘策马入城,守护神没有把我们弄混吧?”   石狮晃晃脑袋,眼睛骨碌了几下,沉吟道:“不错,她身上确有血腥,想必最近动了杀意,故有戾气。”   我又捧出我的官印,说道:“请守护神明鉴,小仙确然是正经的仙官,闯进禁宫范围实属无心,还望看在天界的份儿上宽容些许。”   石狮在我面前徘徊几番,低头看着我手上的官印,然后退了回去,说道:“王宫禁地,不可造次,念尔为初犯,本神可以网开一面。但若有下次,本神绝不姑息。”   “那是自然……”我躬身行礼,目送一对石狮再度化为青烟消失。   我转头去找猗,把他从树后面拖到远处。他回头望着宫门口,一脸不解,问道:“是什么?”   我叹口气,一指头弹在他脑门上。猗一脸委屈捂着脑门。我不理会他愤恨的眼神,对他一通数落:“冲动!就算我是神仙,在这人间也不是能胡作非为的!特别是京城,帝王之气所在。”   之前我查探高不凡自杀之事时,曾经悄悄翻墙进太守家,结果他宅中有不少凶猛的守护兽,我一个没留神差点着了道,幸亏有棠溪过来支援了一下。   天幸那事没有给我留下创伤,但是留了教训是真的,所以我心中时时记着这么一回事。刚才看到猗不管不顾的要冲出去,便已在防备着王宫周围会有强大的守护神。因为有准备,才能电光火石之间不仅拦下了他,连瞎话都编好了。   这么一神游,我又想起从前和棠溪一起瞎溜达管闲事的时候,无端怅惘起来。   猗推了推我,指着宫门,问:“你说,女的。”   我收回心思,感悟了一下他的话,点头:“是啊,那个折了花枝的杀手是个女子,看背影风姿,说不定还挺美。放心,没看错。连是男是女都辨不出,我枉在人间转悠这些年。四弟,莫非你听说是女子,就有点手软?”   猗摇摇头,非常坚定,重复着他一直说的那句:“白梅,抢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喜欢白又白 第81章 西北望长安(4)   我带着猗绕着王宫的城墙走了半圈,终于相中一个地方。我指了指,对猗道:“就这了。”   猗还没反应过来:“怎么?”   “什么怎么!当然是翻墙!”我说着足下用力,跳上了王宫围墙。   一愣之后,猗紧随而上。   墙内有些久未修剪的老树,枝叶长得肆无忌惮,恰好可作遮蔽,免得被那只盘踞在井栏上喷水镇火的水兽发现。 王宫中守护神之多之强,都不是区区太守家沾了点灵气的镇宅兽能同日而语,加之还有得天独厚的风水相助,更不可相比。从御殿到后宫到花园,守护神分布在各个角落,互为守望,整个王宫被他们守得密不透风。 我可是认真的研究了王宫中那些守护神的气息,绕着墙徘徊良久才找到这么个可以潜入的地方。 我带着猗一前一后溜到一处围墙拐角之后,停下来环顾:虽然屋宇雄伟,树木葱茏,但仿佛久无人看管,墙上的朱漆已是斑驳,远门重重深锁,掩映在过于繁茂的树影之后,却有些荒凉意味。 原来这里是王宫角落一片废屋,人迹稀疏。难怪守护神的力量相对薄弱,给了我潜入的可乘之机。 我带着猗专挑荒僻的路走,越是荒僻,越少守护神巡视。 猗伸手扯扯我:“谁在哭?” 我对他摆摆手:“别管,管不来。” 他能听到的哭声我当然也听得到:那是院墙之内的许多人,或嚎啕或抽噎,高高低低的悲泣之声交织成一片,闻之只觉凄寒彻骨。 冷宫之地,一向藏了无数血泪,比我那条河上灯火璀璨的花船只多不少。这可能是全天下最凄凉的地方。 这一片荒废的宫殿之中,有一座院落有些格外不同:除了门上锈迹深深的重锁,绕着围墙还有卫兵看守巡逻。 凡人对我们俩是无碍的。我们隐了身,从守卫面前大方的经过。 我随意打量了他们一下,觉得个个都铠甲光鲜 ,神情严肃,体态威武。特别是守卫的将官,身手当是尤为优秀,因为猗带着审视的眼光多瞧了他一眼。 用这么一群精兵良将守着一处冷宫,有点大材小用吧? 幸好猗身上的力量受限,只要不动手,就不至于惊动周遭守护神。我同样压制了身上仙气,再小心防备四周,偶尔卜问一卦求个的方向,我们两人终于曲曲折折地偷溜到禁宫深处。 我带着猗穿过一个角门,进了个院子。院中有几个粉面桃花般的宫娥,一边笑闹,一边做着洒扫剪枝等杂活。 我找了个没有守护神视线扫得到的死角,拉着猗猫了起来。 他稀里糊涂在错综复杂的王宫里绕了半日,早已晕了,一停下来便抱怨:“一堆、破房子!” 好吧……我们人间最金碧辉煌的建筑竟然无法感动一个蛮荒时候的魔…… 他看看四周,问我:“哪?” 我指着屋脊,那上边端坐着七只脊兽,自龙凤到狮子,各不相同,排作一列镇在屋顶,震慑着试图侵入宫殿的邪祟。 凡间对于屋脊上神兽的数目有定例,十个最多,用在皇帝搞一些大典的宫殿上;少一点是九个,用于他居住的寝殿;再少一点是七个,给皇帝家里人用,像是皇后太后什么的。 我早在金陵就听说了太子倒台一事,此事造成了太守一家地位的上升,所以算是间接激起了太守对他夫人的杀心。太子大势已去,作为他的生母,皇后不可能不受牵连,至少,她的宫人绝不会过得这么轻快。 “十有八九就是太后住的地方。那个杀手回这交差了。” 微微一阵风吹过,猗深深吸了两口气,双目炯炯看着我:“香味!” 他说完就要冲出去找,被我一把拽了领子拖回。   “你看看清楚!这附近多少守护神兽?我倒是不心疼你被他们收拾,只是怕动静大了,惊动天界,他们再派人来抓捕你。四弟,你现在和逃犯是差不多的,逃犯该有的觉悟你要有啊!” 猗很不耐烦的瞪了我一眼。 我倒还算安心,说道:“梅花香气还在,那白梅的灵气便未消散,稳住,来得及。”  ==============    皇帝是人间安宁的重要因素,天界会对他并他最切身的几个亲属多加关照,他娘亲显然包含其中。这座宫殿中透出森严庄重的凛然气息,正是有天界特遣的守护神在附近守卫。再要靠近便危险了。   还好我和猗耳力都好,即使是在这个院角里,想要摒除宫娥的嬉笑之类的杂音去听大殿内的谈话也无难度。   “太后,人回来了。”内监尖细又甜腻的声音传了出来。猗听了揉揉耳朵,回头一脸不解看着我:“妖怪?”   我把他的头拧回去,让他继续听正事。他虽然曾经是个厉害的魔,但是如今的世界对他可能还是太难理解。   殿中象棋一阵足音,然后有人跪倒在石板上,郑重道:“见过太后。”   杀手的声音很年轻,很柔软,也很疲惫。想想看,她杀了个人,后又一路从金陵飞奔而来,人困马乏,却不比我和猗晚多少,不累才奇怪。   相比之下,太后苍老的声音反而中气十足:“解决了?”   “是。”   太后满意地沉吟一声,又问:“哀家要的东西呢?”   “在此。”   “其余呢?尤其那些扯上哀家的。”   “毁了。”   太后“嗯”了一声,说道:“做得真好。这本账在哪找到的?”   “金陵太守家中暗室,陆家与江南地区官员书信钱财往来记录均藏于此,不会有假。”   内监啧啧道:“江南之地富庶,更有俊才无数。把沟通往来这等要事交给亲儿,陆大人真是对独子寄予厚望。”   太后叹口气:“那孩子哀家也见过,是个挺识时务的人才。他真该好好爱惜自己。现在倒好,他成了废人,连带着他爹失去斗志,也和废人没什么区别,倒成了个心腹大患。”   “人已死了,他知道的事也就烂在肚子里了。您可以安心了。”   太后满意地舒了口气。片刻之后,是翻阅纸张的声音,哗啦啦响了好一阵,看起来内容不少。   太后叹息一声:“这老小子为官多年,真有些势力。就这本帐来看,原来南方大半个官场都被他笼络过。他本可凭这些人呼风唤雨,却终究太软弱了。也是,没了盼头哪还争得动呢?哀家送他一程算是感谢他这些日子的效劳了。”   内监非常机智的应道:“太后英明。从今天起,这大半个官场从今天起就该随您老人家了。”   太后笑了一声:“当然,他织了这么一张人脉的大网可不能浪费了,就让哀家收为己用吧。”   内监陪笑道:“太后的娘家根基在北方,如果再掌握江南这些人,咱们就是天下最稳固的家族了。”   “唉,那样最好。哀家嫁入这王宫若许年,辛苦无数,智计百出,还不都是为了家族?对了,朱痕……”   一直沉默着的声音轻轻应道:“在。”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实在比我和猗的涵养好太多。我俩听殿中的对话早已大翻白眼:猗还有可能是因为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心机,我则是单纯受不了他们话里的虚伪。   太后说道:“你这趟差事办得不错,不枉哀家留你一命。你便再为哀家办下一件任务吧。哀家有意为皇帝换个皇后,偏偏朝野有些人乱嚼舌头,哀家想挑几个,以儆效尤。你懂了吗?”   “是。”   “你过后会知道目标。”   “是。”   “……哀家这不需要你了。去吧。”   我却迟迟听不到脚步声。   从朱痕之前对太后的几番惜字如金又坚定有力的答话,我感觉她是个干练的人,然而她的驻足不动却像是一种胆怯犹豫的表现。   “怎么还在这?”   朱痕深深呼吸,说道:“太后曾答应我……”   内监尖厉的声音响起:“大胆!让你退下便是退下,岂敢与太后讨价还价!”   “罢了!”太后悠悠说道:“是哀家忘了。你去看看他吧。好好劝劝他,哀家也不想他死。” 第82章 黄雀不得飞   我拽上猗,又从角门退了出去。   他很不合作,扯着我想回去院中,焦急地说道:“白梅花!”   “我知道……可是咱不能明抢啊!特别是在这个地方,咱们一动手,准会惊动他们。”我按着猗的脑袋,给他指了一遍上下左右各个方向的守护神。   猗狠狠捏了两下拳头,然后垂下肩膀:“怎么办?”   我摆弄着他的脸:“快闻,香气往哪个方向跑了?”   猗甩脱我的手,怒道:“不是狗!”   “你当然不是。小狗可比你听话。快闻。”   猗一脸不爽,但还是从了我,对着空气闻了几下,伸手一指。   我看清四周守护神方位,带上他,偷鸡摸狗地追随那道梅花香气而去。   因为王宫里大大小小或静或动的守护神,我们难免绕路,中间还有几回把人跟丢了,幸好有猗的鼻子。   这个四弟能挣钱能探路,实在太好用。   所幸朱痕没有再往王宫更中心、守护更严密的地方走,让我们的跟踪变得容易。   走着走着,忽然一片悲泣声入耳,猗抬起头瞪了我一眼。   我看看前面,又看看他,也很无奈,说道:“我也不知道她会来这啊。唉,早知道咱们在这等她就好,不瞎跑这半天了。”   朱痕所去之处,正是那一片神兽都没空去守护的废屋冷宫。   想我们费了多大劲儿从这摸去太后那,这会又费了老鼻子劲折回来,原来全是冤枉路。   我终于有机会看清杀手的模样:她很秀气,很纤细,和一般的少女一样目光清亮,可是紧抿的嘴唇却又透着沉重。她身姿挺拔,有种拒人千里的冷漠之气,但是脸色却很憔悴,难掩疲惫虚弱。   宫殿中间有条长长的甬道,砖石多有破碎,两边还堆着些落叶。如今还是春夏之交,这落叶自然是去年落下,却无人打扫的。   朱痕孤零零走在甬道上,背上负着个包袱,鼓鼓囊囊,看起来装了不少东西。她一直走到尽头,尽头处是那座重兵守卫的院落。   为首的侍卫恰好巡视四周回来,一抬眼看到朱痕,点点头:“你来了。”   朱痕的回答也很平静:“我来见他。”她把包袱递出去:“依惯例要检查吧?”   另有侍卫接过了包裹,打开细细验看。我和猗隐了身,凑过去跟着看。   当中有个细长木匣,侍卫打开,正是山顶梅树上被砍下的花枝,依旧鲜嫩娇艳,灵气充盈。花枝上带着的水珠,当然不是从山顶带来的露水,是每日有人为花枝洒水。   猗忍不住伸手,我忙拦住:“等没人,等没人……”   再风雅的人也不可能整日无休止的盯着一枝梅花,找个机会悄悄带走就行,千万、千万别闹出大动静。   侍卫扣上了匣子,又去检查包裹里旁的物件。   我只能说这个杀手有种广泛而博爱的收集雅趣,从树上的一根鸟毛到河里的一块石子,从寿山印章到羊脂玉雕,从街上几文一个的泥人到祭奠上巫祝用的鬼神面具,她一把抓的塞在包袱里。   这样看来,她带走一枝白梅花可能单纯是看着顺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白梅的这一晕,真是货真价实的无妄之灾。   检查的人面无表情,把包裹重又包好还给她。   侍卫统领挥挥手,手下人打开了门上大锁,让朱痕入内。   我和猗堂而皇之地跟在后面。猗一门心思的盯着朱痕手里的包裹,我倒比较放心,想她一路这样呵护梅花,总不会是为了千里迢迢带回来糟践。   因为我比较心宽,所以一打眼就注意到统领的视线在悄悄跟着她,觉得如此直视不妥,想要挪开目光,但还是舍不得。朱红的大门在我们背后重新扣上,终于隔断了他的目光。   这废宫之内透着压抑,所以看到这么个场景,我倒觉得挺有乐趣。   转过头去,只见院中有一人坐在廊下,倚着廊柱,视线望向高墙墙头丛生的野草。   朱痕走过去,在他身边跪下行礼。站起来,居然,露出来一个浅浅笑容:“殿下,朱痕回来了。”   猗挠挠头,问我:“谁?”   我小声告诉他:“太子……呃,前太子。”最近人间最大的变故就是太子被拽下了宝座。失了势的东宫之主,就算被贬为庶人也不可能被放入民间,唯一的下场是被囚困在冷宫边缘。朱痕又称呼他殿下,那准没跑了。   所以,这座宫殿比冷宫中其他地方多了严阵以待的守卫。   猗消化了一下我的话,又问:“太子,是什么?”   这是个太大的课程,等我们拿走白梅花再说。   太子面色蜡黄,天家贵族与生俱来的俊秀容颜已经失去了神采。他目光依旧盯着墙头,听了朱痕的话竟似毫无反应。   朱痕眼神一黯,却仍然笑着。她顺着太子的目光,也看向墙头,问道:“太子在看那只雀儿吗?”   太子伸手,像是要摸一摸墙头跳跃的鸟。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粗粝,像是久未言语。他轻声的念道:“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   墙头的雀鸟是他的怨恨,也是他的愿望。鸟儿叫了一声,振翅飞向云间。   可惜飞走的只是鸟儿而已,人唯有望空长叹。   听闻太子开口说了话,朱痕轻轻出了口气,说道:“鸟儿已经飞远了。殿下要不要看看朱痕这回给您带回来了什么?”   她说着抱来了那个大杂烩一样的包袱,把里面物件一样样拿出来给太子瞧:“朱痕只是收集些自己看着有趣的事物,眼力有限,这些比起从前殿下在东宫太子赏玩的,必是差远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然后她便开始给太子细细的讲,讲她如何看到一只羽毛青蓝发亮的鸟在树梢落脚,落下来一片精致的羽毛;讲她觉得这个小小的玉雕虽然成色假了些,但造型还是有几分匠心的;再讲她如何见识了民间上元花灯节的热闹……   我听着没多大意思。并不是朱痕说话乏味,只是人间我比她玩得溜。   至于太子,依旧是恹恹的样子,望着他跳不出去的围墙。   所以,这里听得最认真的,是猗。他站在朱痕身边,抱着胳膊看朱痕手里的物件,脸上不时露出“有意思”、“原来如此”、“竟有此事?”等种种表情。对我而言却比朱痕说的话更有趣。   猗察觉我注视他的眼神,肃容转身,从朱痕身边退开,换上了一副冷酷表情。   我忽然觉得,把猗这样的大魔封印在童子形态,再扔到人间游历,是一个非常英明的决定:如果要确保他不肆虐人间,让他对如今的人间产生兴趣乃至热爱是最好的办法了。如此,就算有一日他恢复了全部力量,也绝对舍不得摧残这么多姿多彩的红尘世界。   挺妙。   “还有这个……殿下一定喜欢。我在钟山山顶见到了一株梅花,生得极其灵秀,知道您一向喜欢雅致事物,所以给殿下带回来一枝,聊作插瓶之用……”   朱痕说着,却露出尴尬之色。我向屋内瞧了一眼,这座废宫之中没什么像样的家具,里面除去套掉了漆的桌椅别无他物。花瓶盆景这种装饰类物件想想也不可能给一个废太子,而且估计也要防备他用瓷片自杀。   朱痕却继续乐观地说道:“就算是单单放在屋里散一些香气也挺好。说起来,朱痕找到这枝梅花的经历还有点奇异:那时候就像是跨出一步便掉进一个梦境里一样,我还以为那棵梅树是我幻想出来的,因为实在是风姿绝美。直到我离开那座山,看到梅花还在我手中,才信所见非虚。唉,朱痕嘴笨,说不清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如果殿下也在场……”   她又不敢说了,毕竟,已废的太子所拥有的天空只有这么一个方块大小。说什么他在场就好,他根本没法在场。   朱痕再不言语,把梅花拿过来,伸手递到太子面前。   太子的鼻翼动了动,然后眼中闪过一瞬光彩。他有些颤抖地缓缓抬手,向着朱痕。   我觉得,无论梅花被折是白梅的劫难还是我的报应,如果能给一个心灰意冷的人带来生机,哪怕无法改变他什么,也算值了。   太子却没有拿起那枝梅花,反而是扯住了朱痕的衣袖,扯到自己鼻端,阖目端深深一嗅。   我觉得……有点变态。让猗看到这种画面,一会可能要指导一下。   朱痕大概没有这么想,她虽然面呈讶异之色,但还是依着太子的行为,甚至还有点脸红。   太子睁开眼,抬头盯视朱痕:“这是皇祖母内殿里的檀香味。”   朱痕连忙抽回了手,在太子身边跪了下来。   “你刚刚从那里来吗?……原来,你也投靠了太后。”   朱痕原本还是很会说话的,但是太子如此一问,她无言以对。她只能拼命摇头,可是身上的檀香味无可否认,太后的内殿想来也不是谁都能去的。她这一番还真解释不来。   她只能说道:“属下永远忠诚于太子,绝无二心!”   “绝无二心……”太子抬头哈哈大笑,“从前,所有人都说对我绝无二心,可是,最后让我陷到如此境地的也是绝无二心的人!告诉你,我现在最恨的就是这四个字!”   朱痕把梅花轻轻搁在一旁,磕个头,说道:“殿下,朱痕从太后处来,不假。但朱痕从未做过半点不利于殿下之事。朱痕如有虚言,便让过往的神明即刻降个雷劈死属下!”   过往的神明……我看看四周,别的守护神都没在附近。那不只剩我了?   猗赶紧凑过来:“劈死,花,拿走!”   我踹在他屁股上:“你黑心不黑心!白又白这名字真是取瞎眼了。”   我一来直觉般认为朱痕不可能坑太子,二来真不会降雷的法术,三来劈死朱痕事就闹大了,于是觉得就这么放着吧。   太子听了朱痕的赌咒,逼视着她,问道:“那么你说,你去太后那里,所为何来?”   “……不能。”   “不能说?看来给你的机密的任务呢。”太子冷笑一声后,复又长叹:“陆大人帮皇祖母陷害了我,如今应权势更盛了,你见了不动心思才奇怪。也好,你追随皇祖母,一身武艺不至于埋没,也很好啊,哈。”   朱痕抬头看着太子:“陆大人,不在了。”说这话时,她又是那个果决干练的杀手了,说话简洁直指结论。   太子听了,一愣,又嘴角一撇,嗤笑一声,很舒心的叹口气,淡淡评论道:“终究。”   他很在意出卖他的人下场如何,却没有留心多问一句缘由。依我看,他作为权利的角逐者还是差了很多火候。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惰殆的自己都受不了。多谢读到这里的每一位看官啊~ 我写的阴阳师同人文完结啦。有空戳过去看两眼噻。 我会加油更新的! 第83章 黄雀不得飞(2) 我敬佩朱痕的专业操守:帮太后杀人,说保守秘密,就保守秘密,哪怕告诉太子能换得他一点赞赏,也绝不说。   陆大人的死讯像是给太子吃了一剂起死回生的药,让他整个人容光焕发起来:“他死了,是不是父皇发现他进的都是些谗言?是不是发现那些对本宫的指控都是子虚乌有?本宫没有勾结南方那些官僚,没有私结党羽,没有诅咒父皇!父皇一定就快察觉真相了,他会很快下旨,让本宫离开!”   太子眼中泛起喜色,在庭院中往复徘徊。   我觉得他的欢喜定要落空。他这会已经提前以“本宫”自称,真是耐不住性子。以如此性格高居太子宝座,哪怕他再进一步,也难成为一个靠谱的帝王。   而且……这院子狭小,从房门口到院门就这么几步。这简直都不是隔墙有耳,院子里的声音简直是飞出去硬叫人听。   朱痕忙站起,走到太子身边,恳切说道:“殿下慎言!切莫给自己惹祸!”   她低下头,紧咬住嘴唇,问道:“殿下,朱痕明白被囚禁在这里的痛苦。可是……”她迟疑着伸出手,想握住太子的,但还是移向了他的手臂。   “殿下,朱痕会一直陪着您。只要有机会,就会来这里陪着殿下。”   太子望着墙头的目光缓缓收回,看向朱痕,仿佛第一次注意到她在身边。他伸手扶住朱痕的肩膀,盯着她道:“朱痕,你怎么不明白,本宫现在需要的不是你的陪伴。你如果要帮本宫……”   他想了想,眼中亮光闪闪:“对,你如今为太后做事的话……你去替我向太后说,她是我祖母,我不怨恨她老人家。我可以像韩王那样亲近她,孝敬她!朱痕,你现在就去告诉太后!对了!太后”   据我听来的小道消息,韩王的妈是太后的亲侄女。太后毕生维护就是家族利益,太子这个外人可怎么争?   我靠着围墙,无限叹惋,就盼着天赶紧黑,我们能早点偷了白梅花走人。   也许是太思念权势,也许这逼仄的宫殿太压抑,这位太子此生怕是挣脱不来这个“废”字了。偏偏他还看不明白。   他不明白,但是朱痕明白。她很无奈地摇头,说道:“殿下,朱痕无能……在太后面前,朱痕说不上话。”   太子怒目圆睁:“你都能进入太后内殿,定是为她做机密事,怎么不能说上话?!朱痕,难道你不想帮我?那你还说什么绝无二心?”   朱痕无力的蹙眉,小声道:“为她效力,太后才允许我来探望殿下。”   我不由得皱眉:从她杀太守爹的手法来看,一流杀手无误;从太子如今情况来看,自生自灭而已。用探望一个翻不起风浪的囚徒换一个好杀手,这杀手出了问题还可推说是太子余党,和太后没一文钱相关……   真是打得好一手漂亮算盘。   连猗也觉得这样不太合适,摇头点评了两个字:“可怜。”   太子叹口气,说道:“朱痕,你……你为何要做这么傻的事情!”   我大惊。太子居然说出了我心中所想?那他还是很高尚,很有人格的,我刚才不该腹诽于他。   太子手上用力,扣紧了朱痕双肩:“为什么要做这种没用的事?你行动自由,为何不去联络我昔日笼络过的公卿?我的门客?让他们为我想办法!为我说话啊!”   猗又点评,这回多了一字:“忒可怜。”   太子回头看着摊开在回廊下的包袱,指着继续说:“结果你就为了给我带这些东西来?这都是些废物啊!无知贱奴,误我甚矣!”   “属下以为,殿下看了那些,能高兴一些……”   我望着朱痕渐渐黯然的脸,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物伤其类。   喜欢一个人,心情却落空,真是一件挺折磨人的事。就像是心里长了一根刺,心不动,如不存在,心一动,刺便往最深处扎,又细又疼,束手无策。   但是我大概比朱痕幸运点:我和棠溪一起吃过那么多饭,一起玩过不少地方,一起打过好几架,他从没对我说一句重话。   他只是不见我了,不设法联系我了,我却还有很多回忆可以重温,这已然很好。   我看着朱痕悲伤的面容,心里忽然觉得,棠溪要是真就此从我生命里消失,也算是很好的结尾吧。   我思虑很沉重,太子却愤恨地吼起来,让我不得不撇下心绪。   “高兴?我不高兴!我很不高兴!”他说完转了身,把回廊下的包袱掀翻,内中的物件滚落一地,能碎的都碎了,结实的也都滚落在杂草丛中。   掀翻了包袱,太子一抬头,看见了地上躺着的白梅花枝,冲上去便跺了几脚。   “住手!”“找死!”   我和猗同时现了身,出手阻拦这要了亲命的前太子殿下。   猗一脚便踹翻了太子。他出脚极重,太子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太子那边猗处理得又狠又利落,我便回头去应对朱痕。   她虽是冷静沉稳的杀手,但是院子里活生生蹦出来两个人还是太不可思议,饶是她也一时呆滞。   她回过神,见我挡在她面前,虽然困惑,但本能地从腰间抽剑,然而禁宫之中不可能携带兵刃,她便从草丛中捡起一根枯枝,向我刺来。   朱痕出手凌厉,剑势绵密,滴水不漏,一剑之中蕴含无数潜在变招,不负一流杀手之名。   幸好我是个神仙,仗着超越凡人的身法躲过一击,再绕到朱痕背后,在她后颈上一击。   猗已经拿了白梅花,正在清理花瓣上沾的泥土。他把花举给我看:“没伤。”   我扶住软倒的朱痕,对他一竖大拇哥,道:“快跑!”   院门忽然大开,外面的侍卫蜂拥入内,一群人看到无端出现的我和猗,无法不面面相觑。我们两方就这样无声的对峙了片刻。   侍卫首领看到我怀里的人,不由眉头紧皱,但他还是一派沉稳,挥手道:“你们,保护皇子。你们,禀告太后。这两人,给我拿下。”   被他拿下是绝不能行的。我把朱痕向着他一推,他慌忙伸手来救。这一救便让出了门口的通路,我和猗先后夺路而出,隐去身形。   可是危机还没过去,应该说,最糟糕的情况,才刚开始。   方才我与猗现身动武,所泄露的仙气已然惊动了最近的守护神,引得他们一阵嘶吼。吼声引来了在附近游走的守护神,更引得远处的守护神与之呼应吼叫,唤来更多守护神。   守护神汹涌袭来,引得王宫中风云色变。   我俩隐身能躲避凡人,却躲不开守护神的法眼。所到之处,无不被守护神围追堵截。   猗护着白梅花,一身武艺不得发挥完全,只能闪转腾挪,躲避四下袭来的攻击。他偶尔可以一拳击飞或者踢翻一只守护神,但身上仍免不了多了几道爪痕。   我并不比他好。相比之前在太守家遇到镇宅兽时,我已厉害许多,法术设下的屏障比那时结实了不少。可惜王宫里的守护神太多,太厉害,我还要保护四弟,应对起来依旧如那时一样捉襟见肘。   我带着猗向来时路逃去,奈何这条原本不在守护神眼中的僻静小道现在已经被盯住。我们步履维艰逃到王宫边缘,可是四下里、围墙上早已满布严阵以待的守护神。要走,唯有赌上性命硬闯不可。   或者,只走一个,留一个殿后拖延。   我在四周尽快布下了几个厚实的屏障,从身边扯来一根草叶,编成个草蚂蚱,交给猗。我说道:“金陵。重复一遍这两个字。”   猗甩个大白眼给我:“在打架!”   我揪住他领子,狠狠道:“重复我的话!金陵!”   他领子被我勒紧,痛苦得咬咬牙,说了这两个字。   “重复一遍!”   “金陵!”他已然气急,感觉只差张嘴咬我。   我点点头,仍不放开他,说道:“很好。金陵是咱们家住的地方,你要牢牢记住。路上不知该往哪走,就说这两个字,别人会明白你。到了金陵,这只草蚂蚱会带你回家。”   猗眨眨眼,领悟到我的意思,使劲摇摇头。   我设下的屏障已被一波又一波袭来的守护神撞出了裂缝,被撞破只是弹指之间的事了。我重重的拍在猗的肩膀上:“千万要把梅花带回家,治好咱们大哥全指望你了。白家四弟,有劳!”   我不待他回答,紧握他衣领的手奋力一甩,把他扔过了宫墙。   如果只能走一个,当然是他。   这王宫无数守护神中总有修为高,明世情的,打到惊天动地的程度一定会出来一个管管事。我终究是个正经仙官,事情闹到天庭,纵然我理亏,水部多少会设法周旋一二。   如果换成是猗,查明身份立刻就得被撕了吧!   我侧耳听墙那头的动静。其实我方才出手时略微加了点力气,猗落地时应该会受点轻伤,逃跑还足够,只是没力气跳墙返回找我。   我诚心诚意等待他落地时的闷哼和呼痛,却迟迟没有听到期待的声音,不由得非常焦急。   “四弟!你摔着没有?摔到了哼一声,我就放心了!”我站在墙根下面抬头大喊,然后趴在墙上细听。   墙那头终于传来了猗的声音,却不是呼痛,而是一种极其恼怒愤恨、满怀羞耻不甘、几乎痛彻心扉的、兽性大发的嘶喊。我身后企图撞破屏障的守护神声势都不由得一弱。   我低头看着自己双手:大劲了?伤了白梅的心肝四弟?……我仙法不错,但单说力气能这样大,略显神奇。   战斗中分心实在不该,我却犯了这个大忌。直到屏障破碎,我耳边风声滚滚,才幡然醒悟。回头看时,正有一只碧眼狻猊飞扑而来,大口张开,咬向我咽喉。   我矮下身子躲过这一咬,狻猊腾空飞回,再度攻来,后面跟着的还有一群冲破了屏障的守护神。   王宫角落空间狭窄,一大群大大小小的家伙扑过来,实在没有反击余地。   焦躁绝望之时,剑光从天而降,照耀四方。我面前的碧眼狻猊被一道白芒穿心而过,立时散作一片飞烟。   唉,我许愿真的很不灵,时常事与愿违,比如现在:   朱痕面对太子时,我是怀着何等感慨,盼着以后就不要再见棠溪了,结果,谁承想,偏偏,他就在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反思,最近更新太不勤,一定要改。勤奋是当好写手的根本啊! 第84章 黄雀不得飞(3) 他站在我身畔,并不看我,只淡然望着包围我们的守护神。   他依旧衣着随意不羁,长发松松束在背后,比之前看起来更消瘦了,脸色更苍白了。这些变化很轻微,如果不知道他身上有伤,绝不会去留心观察。   自从地府一别,我便攒了许多话想告诉他:天镜的梦、云逐的消逝、地府的大门……   可是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只想问问他近来过得怎样,天庭是否难为了他,他的伤……   他左手指尖凝着耀眼的剑光,右臂的衣袖在激荡的剑气中猎猎飘动,隐隐地显出袖管中那截枯骨的形状。   甚至,他长衫右肩处也显得有些空虚……   他的伤更重了。   我心里的话堵在胸口,只是闷闷地疼着。   “给你的剑是摆设吗?”   我一惊,没想到仙君先对我开口说话。分明,在地府不告而别的是他,南天门翻脸不认的也是他,打碎了连枝镜不想听我说话的还是他。   他横了我一眼,冷漠严肃的表情让我回过了神。我摸了摸腰间别着的他给我的短剑,这剑方才一直在震动,我费了些许力气才镇住。   “仙君的剑气太强,也太明显。如果有守护神上报天庭,仙君那边可能会比较麻烦……”   棠溪面色没什么波动,只是皱皱眉,说道:“那本君已经亲自出了招,你还犹豫什么?”   我只好提起短剑。   围过来的守护神源源不绝,再度群起而攻之。棠溪说了一个“走”字,挥洒剑光,把他面前一排守护神打作飞烟。   我紧随他身后,振起短剑,随着传入心底的剑意挥洒。数道剑光斩过,我这一边压力也立时减小。   四周骤然开阔,剑光飘洒得更加行云流水。棠溪走在前面,脚步极稳,一步一步杀开一条通路。   他收起剑光,伸手揽在我腰间,纵身一跃,带着我腾空飞起,轻飘飘越过了墙头。   棠溪方才与我说话时态度冷淡,可是与他一同逃离王宫这一瞬,我仍然觉得,他的手很轻、很暖。或许真或许假,我觉得他还是很在意我。   如果有一块晶莹又脆弱的宝石,想要它免于破碎,最好的做法就是静静地搁置它,千万、千万别去触碰。   就像是现在,仙君站在我身边,搂着我,护着我,这非常好。这个片刻能稍稍长久一点,就更好。   所以,千万、千万别去触碰。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让我这样悄悄的欢喜一下。   不远处忽然响起怒吼:“恶神仙!……杀你!”   我好梦破碎,只见猗向这里飞扑过来,一脸凶神恶煞的模样。不过他纵然暴怒至此,手里还护着白梅的花枝,真是好孩子。   猗冲到我们面前,棠溪放开我,伸手扣在猗额头上,正把猗抵在一臂远处。   猗不放开白梅花,只用脚使劲来踢。偏偏他还是小孩身形,胳膊短腿短,到头来只是在仙君手下乱蹬腿而已。   棠溪无视手底下的猗,说道:“王宫中的守护兽比寻常的更强,能翻墙追出。快走。”   虽然今日所见的棠溪言辞冷漠,神情疏离,但是我看着他揪着猗的后领,如同提溜着小鸡一样跑远,偶尔不忘一个手滑让猗在地上磕一磕时……   我觉得,仙君好像还是曾经的那个仙君。      我们直跑到城外才停。   猗被棠溪扔到地上时已经头如草窝,衣如难民。这个情形下,他还坚持着要袭击棠溪。他是我们白家最用功的孩子无误。   我瞥见棠溪一点满不在乎的笑,忙拦住猗,以免他被收拾。结果他记恨我把他扔出墙外,对我也没好气,指着自己怒道:“义气!不独自走!”   “行行行,是我不对。你先冷静一下。”我把猗拽过来,帮他整理衣衫头发。   棠溪确认了周围的安全,我瞥见他转回,想和他说些话,于是问道:“仙君怎会突然出现?”   他看看我,又把视线移开,回答我:“是西王母座下的青鸟忽然送信与我,说你来了京城。我本不信,只是以防万一来看看。”他说时也略带些困惑,大约来得匆忙,没有细问青鸟与我们的关系。   猗推推我:“谁?”   我望着天想了想,心中一惊,说道:“搞不好……是你三嫂。”   一定是那只假冒的凤凰收到我传回家的讯息,知道我和猗要来京城,担忧我们遇到险阻,所以飞回了天庭求助。依白鹤那种什么都对她说的忠诚劲儿,我之前和棠溪走得近她决计知道,因而报信给他。   白鹤从菜市场带回来的媳妇不是凤凰,却是九天上王母娘娘的信使,难怪说话行动很有点高贵脱俗的劲儿,声称自己是凤凰也足以瞒天过海。   真不知我那傻愣的弟弟有过什么机缘,虽说没遇到凤凰,却是真的带回家一个天宫里的神鸟。真是傻人有傻福的典范。   猗听了我的话微微睁大了眼睛。不过他的惊讶远逊于棠溪,因为“三嫂”二字包含的信息太多,他不由得对我注目。   他琢磨了片刻,目光转向猗道:“方才听见你被喊作四弟我还以为听错,原来不是。如何,在人间当孩童还愉快吗?”   此言一出,猗又抽了风,挥手就要打人。他已经气至半疯,出手毫无章法,纯粹是怒汉打架斗殴的模样。   我一个没拉住,他冲了出去,跑了两步又折回来把花枝递给我:“拿好。”   我接过,眼看着他又冲到棠溪身边,伸手揪住棠溪的衣襟,努力表现出威胁性。猗指着自己,咬牙切齿地说道:“变回来!大人模样!”   仙君看着他眨眨眼:“不会吧!本君上个点化出的孩子可招人喜欢了,怎么你有何不满?还是我幻化孩童的手艺退步了?而且……你是白仙官四弟,一定是受了白家长兄的许多照顾,应该很幸福啊,真的不想继续这个孩童状态?”   咦?猗这孩童样貌是棠溪给他化成的?   猗与仙君,可应该是仇深似海的呀!仙君如今却能对猗笑着说话了?   而且,看起来对他比对我亲切……   猗盯着棠溪的脸,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一旦要表达复杂的事情就会卡住。我看得出来他委屈,只是强撑着不愿表现出来。他一跺脚,跑回我身边,指着棠溪看我:“替我说!”   我按住猗,拍拍他作为安抚。我问道:“仙君,四弟从前……好像是被你……这个,杀了……怎么你又复活了他吗?内丹被损毁也能恢复?四弟久不言语,一直说不清。”   棠溪有些诧异的看着我。   我点点头,轻轻说道:“是,我知道他是谁。从前的很多事,我都知道了。”   比如你如何为乘黄的惨死而悲痛,如何被凤凰创伤,如何忍着天宫里无数勾心斗角只一个人默默守着天镜的法阵,和对她的诺言。   他承担着太多的事情,如今只是负手看着远处,淡淡说道:“本君可没那种本事,也没那种心情。是云逐。”   我和猗同时深吸一口气。我很好奇这中间的事情,猗默默垂下头,幽黑眸子中怒火淡去,换成一片哀伤。   仙君缓缓道来:“云逐真够执着,你的四弟从前被我抛下九重天摔成了渣,云逐却硬是劈山开石,找到了一块他的骸骨碎片。他内丹被我彻底毁去无疑,可是,云逐体内魔族之力是你四弟先祖所留,可以为子孙所用。”   “所以,他把所有魔族力量都物归原主,再加上还灵陶珠神力。”我想起那时找到云逐,他已力竭垂死,却一脸释然欣慰。   棠溪点点头:“可惜,残骸太细小,勉强融合了魔族力量,也只是生出一片模模糊糊的魔气而已,连凝筑肌骨也不能。”   我恍然大悟:“所以仙君出手帮忙了?把四弟变成小孩模样,他就不会被天界注意,免于危险。”   当然,他还制造了一契机,让猗重新认识和接受如今的三界,去一去他身上魔族的暴戾之气。只是这心机不需要让猗明白。   棠溪却摇头:“不是帮忙。是折磨。本君从不是一个好心的神仙,我们有深仇,我当然喜欢看他在人间作孤儿的惨状。不过他却聪明,循着本君在人间的痕迹,找到了本君山里的居所。”   棠溪忽然转向猗,说道:“没想到今天能在这遇到你。既然相遇,就是机缘。天庭一战,才一见面本君便出手了。这千万年来,倒是从未知道过你名字。”   猗冷哼一声,扭头不回答。   我明白猗憎恨仙君的理由,毕竟毁去内丹是多么痛苦的事。但他杀了仙君的挚友也不假。千年万载已过,如今俩人再见,更有一人是起死回生,何等难得!岂不是天意要消除这段怨恨?   于是我劝道:“四弟,注意家教。有大人问你话,该好好答。”   他瞪我。但我不忍心让仙君被搁在那无人理会,就清清嗓子,说:“仙君别生气,他叫……”   “白又白。”   猗忽然开口,报出个我想象不到的名字。   我瞪圆眼睛,难以置信。   猗,或者说白又白,仰头狠狠看我:“怎么?”   我扬扬眉:“你确定?”   白又白拍拍自己:“四弟。”又指指我,说道:“你,白梅,照顾我。”   我觉得内心滚烫,几乎落泪:这真是一个让人疼的孩子。   我忍不住想伸手摸摸白又白的额头,然而棠溪却比我先一步伸手,覆盖在了猗的额头上。   白又白大骇之余,闷哼一声,扭着身子挣扎,很不好受。   我不信仙君会伤害白又白,便喊道:“四弟,不要动!”   白又白并不是听话的小孩,他咬牙切齿地想从仙君手下脱离出来。棠溪只暗笑一声,把一股仙力狠狠打入他体内。   白又白痛苦至极地倒地,我过去扶起他,只觉得他身体里一股力量横冲直撞,在他周身游走,所向披靡。   如此情形似曾相识。我惊喜地问棠溪:“仙君解开了对四弟力量的枷锁?”   他淡然扫了我一眼,说道:“既然他是白家的四弟白又白,还能为救兄长深入险地,那就不是古时那个天界死敌,也不会是未来肆虐人间的魔头。那本君还有什么理由锁他力量?”   锁住白又白魔力,是棠溪思虑周到;解开白又白魔力,就该说是他果敢了。我很佩服。   但我最佩服的,是他对“白又白”这名字毫无障碍的接受。他这境界真是高了。 第85章 沧海有龙吟   我看着四弟呵呵地笑着,棠溪冷冷说道:“不必高兴太早。枷锁忽然解开,魔族之力来势太猛,你四弟只怕要痛苦一阵子。”他顿了顿,居然叹了口气:“算了,你肯定知道。”   我在地府时求助于天镜神女的力量,硬是破了棠溪给我仙力上的锁,那个滋味确实痛苦。不过力量一旦开始与身体融合,法力进步就会极快,进而反过来加速融合,痛苦便会随之减弱。   我无限爱怜地摸摸白又白的头发:“乖四弟,忍过去!姐姐给你买点心,回家再让你三哥做好吃的!”   棠溪默默欣赏了一下白又白在地上翻滚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你的魔力运转再无阻碍,应是足以恢复从前样貌。本君就不代劳了,免得你又对自己模样不满。”   仙君这算是提了个醒。白又白因为孩童样貌在白梅那受了不少闷气,如今力量足够,就算痛苦难当,也要咬牙摆脱这副倒霉的皮囊。   白又白暗暗运力,眼眸中幽暗光芒大盛。他的身体忽地模糊成一片深黑烟雾,然后渐渐地,雾气之中显现出一个高大轮廓。   雾气消散,眼前再也没有深沉阴暗的童子了,只有一个魁梧少年捂着胸口,艰难地站在那里。   比起从前的白又白,更深沉、更阴暗、更大个……   “四、四弟?”我小心翼翼地凑近了。白又白抬头注视我,眉目极其冷峻,眼神相触,一股阴寒的杀意令我脊梁一冷。   白又白看着自己变大了的魔爪子,还没有回味儿,一双眼睛带着既冷酷又天真的光芒看着我。我长出一口气,拍拍手:“很好!变得很成功!你和从前一样吓人!”   白又白为我的话欣喜,忍不住露齿一笑。这笑放在他理当很凶狠的脸上,又是一种奇妙的感觉。   他看到冷眼旁观的棠溪,笑容顿敛,欲言又止。我能理解,毕竟他之前在仙君手上死过一回,还挺惨,就算如今是棠溪帮忙救回来的,也没法心无芥蒂地说这个谢字。   白又白这个朴实的魔一下就被仙君看穿,仙君挥挥手:“你杀乘黄,是因为敌我交战不得不为之;我杀你,却是存着最歹毒的恶念。若要认真评判,我更理亏些。救你回来,只是微不足道的补偿,你不必多说什么。”   白又白深深皱眉,他想了良久,一咬牙,说道:“我杀人,人杀我,无话可说。你能杀我,厉害。待我复原,再打过!”   白又白这瞬间长大,连说话都利落不少。而且他那低沉的声音果然还是和现在的个头更匹配。   棠溪看了我一眼。   这是他出现以来少有的正眼看我。我不免一愣,然后点头:“一定会好好教育四弟,不会允许他找碴打架的。”   棠溪很轻微地点头:“你四弟尚且需要调养许久。这期间,你们白家上下管好了他。”   他说完,一拂袖,已纵起腾云的法术,竟然就要离去。   “仙君,且慢!”我伸手拦住他。   棠溪断了法术,瞥了我一眼:“我已不是仙君,白仙官以后休得胡乱称呼。”   “……好。棠溪,我有些话要和你说。”   他淡然远望:“说。”   我却怯了,指着远处:“咱们能去那边单聊吗?”   他看也不看:“不能。”   “……”   他问道:“还有其他事要说吗?”   我慌乱地搜索枯肠,回想着曾经想对他说的所有话。可是那些话现在看起来都不重要了。我也有许多迫切的问题想问,只是现在,我不敢问了。   棠溪见我不说话,复又祭起法术:“看来话已说尽。白仙官保重。”   瞬息之间,他已是青天上一抹远去的云了。   我默然伫立良久,直到天空只剩湛蓝一片。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回头一看,是咬牙忍痛、拖着脚步走近的白又白。   他指指我,又指指天空,然后作了一个探问的神情。   “没事。我同他,什么事也没有。”   白又白不屑地一哂,冷哼道:“云逐看那女神棍,和你一样眼神。”   我叹气:“四弟,你真的该好好学习一下说话。什么女神棍,对天镜神女多少该有点敬重吧!”   他满不在意的撇嘴,又一转念,很诚恳地对我说:“你喜欢他,他不理你,我,帮你去揍他。”   四弟忽然地敏锐与一向的耿直让我无奈,但他蒙不了我。我笑着对他道:“不行,不会让你有理由找他打架的。”         我们不多耽搁,当下往金陵方向赶回。白又白虽然浑身疼痛如欲涨烈,却也怕耽误白梅,让我不需顾虑他。   只是出发时天色已晚,白又白多少比平时慢了些,几个时辰之后,我们也并未离京城太远。   四弟终究是魔,我尽量避着山神土地的洞府,因而挑的路绝少人行。   可就是在这样的路上,我们仍然察觉到一股飘过的神仙气。   我带着白又白找到个茂密的树冠,躲了下来。抬头从树枝叶缝隙中看去,头顶星辰的光芒短暂消失复又重现,那是有一朵云急速地从山间穿行而去,向着京师的方向。   小小的灰暗云彩隐没在夜空中,毫不起眼。   与云彩一同一闪即逝的,还有一股潮气。   我看了一眼四弟,他伸手在空气中感觉了一下,显然与我一样有感知,只是不明白个中奥秘。   他不是水部的人,当然不会知道:这阵潮气又咸又冷,来自苍茫东海。   我走出树冠覆盖的地方,极目远望,却已看不见什么。   但是我可以确定,这朵飘过的小云团上没有风神雨师,也没有雷公电母,连一个虾兵蟹将也没有。这云端上的老龙王绝不是在跑公差,而是背着天庭偷摸去往京城呢。   东海入海口的河神曾经念叨过,说他时常见龙王不带属下独自出门,说不定也是来京城。   京城,人世间的心腹之地,龙气所钟,天界也是格外留意的。监管京师的神仙都是特意指派,天宫那边有数的。   像我这样的小神仙,有时候因为辖地内凡人甚至妖灵的流动,还有理由来京城办事。不过东海龙王这种天帝记得住的,再来这转悠就不太正常了。   “你怎么、比我慢?”白又白转回头问我。他捂着胸口,看来还是难受。不过他行动自如远胜过我当时破开法力枷锁的时候。远古魔族果然厉害。   我赶上去,与他继续赶路。只是我免不了想起龙王的野心,他抢过水君宝座的企图。   龙王潜入京城之事,我应当告知水君。不过我亲眼所见的只有一朵云与一片潮气,实在不是什么有力的证据。何况水君现在还在考察那些忘川人间支流,决计没心思理会这事。   “喂。”原来我一瞎琢磨又分了神,白又白再度把我落下好远,正站在路口处招呼我。   我快步赶上,白又白却不挪窝了。他眯着眼,指着天空问道:“水里的东西,很麻烦?”   “什么叫‘水里的东西’……我也是个‘水里的’!那是龙!东海的龙王爷,执掌整个中原的行云布雨。”   白又白耸耸肩:“龙,从前,打仗杀过一些。一般厉害。”   我连忙捂住他的嘴。这个话,现在是不能说了。   他挥开我的手,想了想之后,把我手里的白梅花枝拿走了。“金陵,我记得名字。自己,可以回去。”   “那不行,你一个……”我差点说小孩。白又白忽然长大了,我还没习惯。   我摇摇头:“算了,最好不要节外生枝。龙王地位尊崇,我可不插手他的事……”   白又白很确定地说:“但,你想。”   我叹口气:“我不是想管。只是我有个上司,是个死脑筋,我感觉他可能要被龙王坑一把。”   白又白抱着梅花枝条,道:“你,去找吧。”   我继续赶路:“不,不去。大人物之间的事我哪能过问……只不过水君对我挺不错,我老惹他,他也没狠心收拾我,实在仁义……”   “应该报恩。”   我坚持着往前赶路:“不过我是个尽职尽责的水官,没亏欠他!真要说欠他老人家的,就是在地府。地府那边咄咄逼人,他却舍了息壤保我……”   “水里的那只很远了。你会、追不上。”白又白叹口气,指着京城方向。   “哟!那我走了!四弟路上小心!”      白又白居然还担心我追不上龙王,真是小看我们水部臣工。龙王身上总带着海水的苦咸味,寻常神仙也许注意不到,水官们可是吃这碗饭的。   夜幕已将四野笼罩,街道寂静无人,有些小鬼小妖出没,也有地府鬼差在抓捕。   远远飘来来淡淡的海水气味,我逆风追上,正看到有人在一户大宅门口站定。   朱红大门上挂着镶金匾额,上书三字:韩王府。   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从门里迎出来,哈腰赔笑道:“云从天师可算来了!让王爷好等啊!快,快请入席!”   风从虎,云从龙,龙王给自己取的俗名不算隐晦。   我藏身在街角后,见此情形觉得有点心惊:神仙结交王族公卿,实在是个忌讳。王族一言一行动辄改变世道方向,神仙又洞悉过多天机,两相结合,有失公道,早被天庭明令禁止。   龙王不可能不知道这条定死的天规,但还勇于冒充凡人,甚至顶了个什么天师这种神神叨叨的名字,他够拼命。   龙王看看管家,忽然一扬袖,天空闪过一道旱雷,轰隆隆的雷声震撼整个京城。   管家被吓得一哆嗦,龙王却笑着道:“山人知晓韩王今天得了好消息,这道小雷权当是为王爷放个炮仗,为早登大宝博一个好彩头。”   管家是个人精,早压住了心头恐惧,赔笑道:“道长不仅神机妙算,还法力无边,真令人大开眼界!这道雷,吉利,吉利!”   呸!什么吉利!龙王降这一道雷,是为了震慑王府内外的镇宅神兽。   王府不及王宫那么守卫重重,可守护神仍不可小觑。王府门口的石像依旧威风凛凛守在门边,可镇宅狮子的灵体已经歪倒在地,动弹不得了。   甚至连远远躲着的我也耳鸣片刻。若非有天镜传给我的仙力支撑,我不会比那一双石狮子下场好。   龙王回头扫了一眼倒地的狮子,露出一点疑惑。   依我猜测,龙王平时若是常来常往,决不能次次降雷。他是高阶的神祗,身上的威严气息本可令府上神兽俯首。只不过今日王宫那边出了骚乱,王府这边的镇宅兽必有感应,特别亢奋,老龙王平时的法子不顶事,才不得不闹出这样大的动静。   不过未经天帝或水君首肯,私自引雷,龙王太敢做了。   尽管满宅的镇宅兽都被放倒了,我毕竟是来做暗事的,不敢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只绕到院角处,翻墙而入。 第86章 沧海有龙吟(2) 翻墙这事我做得越来越得心应手了,真不是个好现象。   落地之后,我想起官家说宴饮,细听院中的喧闹声来向,一路寻去,来至一处人工开凿的湖边。   途径之处时不时倒着些昏厥的镇宅兽,也有些厉害点的,还没晕,只伏在地上抽搐。我大摇大摆从他们面前经过,从来没这么张狂过。   湖心亭中有几个美貌歌女,拿着红牙板与琵琶,都是一脸慌乱之色,望着天空瑟瑟发抖。   有个满身绫罗的王孙公子伸手把她们挨个搂在怀中,故作愤恨道:“唉,看这道雷把我的心肝们吓的。乖,都不用怕,都来本王怀里,本王一个个安慰。”   想来这是韩王,太子倒台最直接的受益人,难怪现在过得得意逍遥。   一时之间莺莺燕燕的轻嗔薄怒响彻湖面,端的一番旖旎景象。   我看得腻味,沿着栈桥走来的龙王算是救了我。我早隐身潜入湖水。水灵与水融为一体,无迹可寻,不会被发现,还能离近些听。   龙王落座,我才看清他化作凡人的样子。他铜铃一眼的大眼仍然保留着,两撇龙须化为长髯,他额头生角,想必化了人形也消不掉,只用个道士戴的华阳巾盖住。   其实龙王龙形时很威风,人形的模样折煞他了。   韩王着人取来酒菜,伸手拍拍龙王,道:“天师快陪本王饮这一杯。天师可知,这犀角杯用的材料自南越取来,装的白酒从雁门关外贡上,二者可都是人间逸品。今日特意拿出,只为表示本王对天师的谢意。”   龙王低头看看韩王拍自己的手,咽下一口闷气,又顺着韩王的话头,应付着说道:“果真佳品,山人开眼了。”   我挺同情龙王:他算是天下最富足的神仙了,不仅拥有人间的财富,更有种种法宝不计其数,是人间仙界双重意义上的有钱。想想他见过多少珍宝,现在却不得不对着一个凡夫夸他品味好,得多难过。   韩王很勇敢,又拍拍龙王:“天师可知本王为何如此高兴?”   龙王淡然回答:“废太子气数已尽。”   韩王一惊,继而拊掌大笑:“天师洞悉世事,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本王服气,将来也要多多依靠天师提点!”   龙王淡然地应了一声,又说道:“山人虽可推知太子运数,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让皇帝痛下决心,发配他至边关?”   韩王呵呵一笑:“天师不必如此看本王。不是本王,本王还没来得及出手。是他自己乱说话,对曾经的属下说什么联络旧人,东山再起之类的,皇祖母就不高兴了。后来他那冷宫不知怎的又有妖人出现,掀起妖风,钦天监那边的人上下嘴唇一碰,父皇也忌讳他了。”   妖人……本仙官沦落到如此地步么?   悲叹之余,我还有些内疚:废太子被逼上穷途末路,我居然也在当中推了一把!我不欣赏这位冷宫太子,但我不想坑他啊!   韩王幸灾乐祸地一笑,又道:“说起来还要感谢天师栽培,他们几个最近占星算卦奇准,很得父皇宠信,否则这回也没这么顺利。”   算了吧!东海龙王不可能擅长卜术,不仅是因为我在水部多年不曾听闻,更是因为龙王缺乏卜者的心境:他没有天镜晓彻世理的云淡风轻,也没有我因为衣食无忧的满不在乎。他心中追求的太多,注定算不明白。   如果韩王说的不假,龙王真的指点过什么人……要么,他偷窥天机,又泄露给凡人;要么他修改了人间的一些人事的运道。   无论哪样,东海龙王都是长了一颗怎样的熊心豹子胆。   他看着韩王:“这样快下了决定?就算是被废的太子,也极少草率定论。群臣不该商议几日?”   韩王笑着说:“这就是皇祖母的通天手段了。速战速决,不能让太子母家来得及反应。再说,这几月天下各地出了多少不祥的灾祸?山崩、山火、气候变异……前些日又有地方上报有河谷无故崩塌,结果连王宫里都刮起阴风,自然要早早移除灾星。”   我琢磨着他的话,不禁一个激灵:他说的那些……莫不是云逐脱走地府发疯时闹的乱子?   这位太子究竟是个什么命格,要背这样的大锅?   正感慨着,管家来报,说谢将军来了。   韩王似乎诧异:“我这表弟平时都不爱凑热闹的,今天明明事忙,怎么反倒来了?”   我对新来的客人没有兴趣,只是怕稍有动作龙王察觉,只好继续观望。不曾想来的这人我却认得——守在太子冷宫外的侍卫头领。   是我走眼,当时他穿着一身沉重甲胄,守着那凄凉的冷宫,我并不觉如何。此时他卸去了盔甲,穿着轻软贴身的锦缎劲装,英气不减,还添几分高贵,着实是个佳公子。   谢小将军在湖心亭外抱拳:“实在抱歉,打扰韩王雅兴了。”   韩王方才还满腹狐疑,此刻已换上一副翘首期待的神色:“太见外了。什么王爷不王爷,安逢,你我是母族兄弟,休说打扰!快坐下。”   谢安逢落座,不卑不亢地与龙王寒暄几句。听他言语,是和老龙王认识的。而且谢安逢明显是来谈事,却不曾要求龙王回避,可见龙王没少搀和。   韩王问道:“今天冷宫里出了异兆,表弟应该很忙啊,怎么肯赏光来这?”   谢安逢说道:“宫中请来了法师,做法现场不许闲杂人。侍卫这边反而被遣散了。”随即他单刀直入:“殿下,前太子已被连夜送出宫,暂居前朝古行宫,听闻他明日就要离京,此言是真?”   韩王点点头,话语里透着一股舒心,他端着酒杯:“此去边塞,一路艰辛,真希望太子殿下平安啊。”   韩王见谢安逢沉吟,搭着他肩膀:“你该高兴点!看守囚犯的日子到头了,表弟,舅父舅母对你寄予厚望,你难道想一辈子守着冷宫?”   谢安奉不以为意,说道:“太子此去边关,请允许我来护送。”   我一刹那都不确定谢小将军喜欢的是朱痕还是太子了。   韩王也很意外,皱眉道:“这是什么美差吗?护送个囚犯几千里,他路上平安你得不来赏赐,他路上有个好歹你要担着。”   韩王忽然明白了什么,不屑一顾的冷笑:“本王知道你在想什么。太子出京,他从前手下那个丫头必来相送,你就又能见她一面,说两句话,是不是?哼,你当时自请守冷宫不也就是这点企图吗?”   谢安逢脸色一变,瞟了龙王一眼,又不安地看着韩王。   韩王一拍脑门:“是本王忘了,答应了你不对别人说。不过今天实在太高兴了,表弟千万勿怪。你放心,舅父舅母那里我从未泄露,他们只当你是无心功名而已。”   谢安逢松了口气,说道:“其实,我对她没什么想法……”   韩王根本没听见他的话,自顾自说道:“本王真不理解你。那丫头办一趟差一走就是数月,你一年能见她几回?只为说两句不咸不淡的话,有意思吗?你跟着舅父建功立业,加官进爵,把她收入房中,不是很容易?”   谢安逢摇头:“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也。她更是如此。”   韩王听得很糊涂。反而是沉默了一阵的龙王开口道:“儿女情长,就难免英雄气短,不可取也。”   谢小将军看了看龙王:“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天下万物莫不有情。道长之言,不太像修行之人说的话。”   龙王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我很放心,谢小将军喜欢的归根结底还是朱痕。倒不是觉得男子相恋如何,只是以太子的人品,有一个朱痕死心塌地我都觉得可惜,再来一个稳健深沉的谢小将军也喜欢他,我会对世界产生疑惑。   韩王胳膊搭在谢安逢肩上:“说女人没意思,说回来:送个囚犯去边关,根本不需动用你。你早日去兵部行走,挣个好前程要紧。至于照顾我那太子大哥,皇祖母会另派心腹,一路保他平安。”   我心中暗想,这太后亲信护送,大概越保太子越不平安。   谢安逢大概心中也有这种思虑,默默看了韩王良久,说道:“三年,西南西北,天下三分之二的兵力。前太子,交给我来护送。”   韩王目光一亮,放下酒杯,想了想,竖起两根手指:“两年,西南西北,再加江南,本王要天下四分之三的兵力。”   “好。”   谢安逢站起来,对韩王抱拳:“我护送太子到达边关,即刻回程赴任。军权之争,父亲已有盘算,我会听他的。末将从此为太后和殿下全心效命。”   韩王笑呵呵地端起酒递给谢安逢:“真是好表弟。不要怪我太压迫你,这本也是你应该的。我逼着你有出息,是对舅父舅母的孝心啊。你心中要明白。”   谢小将军推开酒杯,站起来,抱拳道:“那么末将先行去准备了,静等明早的诏令。”   韩王笑着说:“好,本王这就派人和中书令通个气,你安心等吧。”他看着谢安逢快步离开的背影,却忽然重重撂下酒杯:“这榆木脑袋硬要出头,就没办法了。”   韩王招来管家:“让他们停手,不需准备了。不要和表弟起冲突,没人能在他那讨到便宜。”   果然,韩王是打算在太子发配边关的路上用些手段的。   旁观许久的龙王淡然哂笑:“殿下不甘心。”   韩王嘿然一笑:“道长可知,从小到大,我读书习武事事比太子胜一筹,太子可用明黄,本王不许;太子妻室可用正红,本王家人只能用紫;太子轿辇行正门,本王要走偏门……哈,都是只差那么一点点,可就是这一点,让本王揪着心肝。本王该甘心吗?”   “不该。有高才者屈居次席,这是天下最大的恨事。”龙王缓缓回答。   韩王笑看龙王:“表弟说得对,道长不太像修行的人。但看起来道长是我知己。”   韩王对他举举杯,又说:“只要太子还有一口气,就有人不死心,皇后那边会想方设法抓住这一丝希望,父皇也难免记得太子这个儿子。”   韩王叹息:“但是,我非嫡子,也非长子,所依赖的只是母家氏族。表弟是个人才,父王也喜欢他,他比一个死太子有用。本王要安插他扩大自己的势力。”   “殿下是个能隐忍的人啊。”龙王摸着他那两撇须子,暗自沉思良久,忽然想到了什么妙计一般,意味深长地说道:“若太子真是心头刺,山人倒不是不可帮忙。反正,有些生死实属天命难违,谢小将军也防不住。” 第87章 沧海有龙吟(3) 韩王眼中露出惊喜之色:“我只知道长未卜先知之能,不想还有别的高妙道法?”   龙王非常惆怅的一叹:“唉,有自然是有的。不过修道以仁慈为本,山人一向忌用伤人的法术,恐伤修为。如今为了韩王的大计……”   韩王拽住龙王手臂:“伤了修为,本王设法为道长补回来就是,又有何难?道长只管用来。”   龙王忍不住冷笑:“太子原为国本,取他一命,是逆天而行啊。”   韩王眼珠一转:“道长法力无边,天意也可逆转!”   龙王捋着胡须,想了想,嘴角浮出意味深长的笑:“岂敢岂敢……天意无定,就如河水无定。韩王可明白?”   老龙这话说的,和庙里的老道士解签骗钱一样含糊。   幸好,幸好,我是一个活泼外向,积极与同僚沟通的河神,在水君那开例会时与无定河神一起吃过饭,知道京畿地区有这么一条海河支流。   看来龙王要在无定河兴风浪。   按理他该更谨慎点,选个偏僻所在。可惜他在水部揽了太多事,坐二望一,不敢久离龙宫,要行凶必须趁早,只得勉为其难选这条河。   韩王听了龙王的话,也大概明白几分,他十分欣喜:“道长真是有通天彻地的本事啊!此事过后,定会重重酬谢。”   龙王面无表情,换上一股修道者的冷淡:“山人早已摒弃尘缘,酬谢这等俗事,万勿再言。”   韩王一拍大腿:“正是!本王竟给忘了!道长一身本领,尽是东海龙君所授,他才是恩德无量大慈大悲的神灵!”   龙王点点头:“殿下记得就好,世间万事山人都不在意,唯独光大恩师的名声,永不敢忘。”   韩王点头:“道长放心,之前答应过的三十座龙王庙已有一半动土了,选的都是有仙气的名山,或者人口稠密的名城。太子之事若成,本王可再加三十座!   他想了想,一拍桌子:“对了,今年父皇要祭泰山,本王可以动议在山顶加盖龙王庙,和碧霞元君祠平分秋色,往后任何人再拜泰山,就要连着龙君他老人家一起祭拜,怎样?”   我终于明白了:龙王屈尊降贵与韩王往来,为的就是人间的朝拜和香火。这些代表着凡人对神灵的敬重和感激,是天庭衡量一名神仙政绩的重要考量。水君在这个方面有点吃亏:凡间民众求风调雨顺,大多只拜当地河神,鲜少有把香火烧到水君那的。龙王在人间有几处道场,看来他还觉得不够。   庙宇这种东西,必须要由凡人来建才作数。用仙法假造这等虚荣的行径,会被引为笑柄不说,天庭更会严惩。   所以,东海龙王拥有珍宝无数,他的庙宇还是要依靠凡人来建。而人间的权势集于皇家,龙王便相中了野心勃勃的韩王,帮助他登天,也借他的手扬名。   只是他虽没有假造龙王庙,用的手段也和骗人差不多了。   “……给神祗封爵亦有先例,钦天监那边会极力促成。另外,太庙里也可建一座龙王神龛,挨着列祖排位。只是神龛大不了,还望道长不要嫌弃。”   龙王拈须颔首,说道:“太庙是王室宗祠,忝居一隅已很荣光,恩师不会介意。但配享太庙,这事办来不易啊。”   “容易容易!”韩王哈哈大笑:“只要让太庙走个水,升祔不就顺理成章了?所以,太子哥哥发配的路上……”   龙王一笑:“他走不了很远。”   龙王贪心,偏偏遇上韩王舍得,只要能置太子于死地,自己点火烧祖宗牌位也没事。他们两人合作起来,还是很配的。   太子嘛,脆弱些,乖戾些,对权利竞逐迟钝些;至于韩王,狠些,心眼多些,还不要脸一些,于是胜了一筹。   但是我见到的是春风得意的韩王和幽禁深宫的太子,他俩互换境地,估计谁也不比谁好。天下臣民究竟会更喜欢效忠太子还是追随韩王呢?这可能真是个问题。   我之前一边听他们谈事,一边在水底溜达了几圈。韩王家池子修得讲究,从外面引的活水。我顺着引水的沟渠出了他家宅院。   回头望去,溶溶月色照着朱墙黛瓦,夜色里几声欢欣的大笑飘过来,压低了长街边垂柳的枝条。   如此富丽,如此雍容,这是一种和天界或仙境截然不同的风情。   说是截然不同,但凡间和天界差异大吗?   并不。   我有心查一些真凭实据:韩王既然用了大手笔,京师不可能不立新庙。于是掷钱一卜,卦象指明附近一处有破土动工的迹象。   找过去果见好大一片空地,四处堆满了砖石木材。空地当中已挖了个大坑,看这地基大小,新建的屋宇会很气派。   边上有个棚子,里面有纱布遮盖的塑像。掀开一看,是蜡塑的龙王。这塑像和他化成的凡人很像,说不定他曾指点工匠:“照着我来。”   蜡塑的龙王像肯定不是用来供奉的,而是铸造铜像的内模。韩王多么慷慨,铜像之外也许还会镀金。   要是新建的每一座龙王庙都供着金身,他在人间该多么长脸。   我在空地外围看到块长木,看起来是作屋梁用,上有贴着黄纸写的上梁文:开头是些神灵安泰、无灾无祸的吉利话,后记录着工事动土的吉日吉时、工事名称、捐资人等大事小情。韩王之名赫然在列,并列的还有个叫云从子的。   这也算说明问题。只要让天界和地府查查云从子的底细,就能知道三界六道没这个人,再细查韩王与龙王庙,总会惹人疑窦。   我不客气的把黄纸揭了,收在袖中。   往回走时,我特意绕开韩王宅邸,免得撞上龙王。不曾想改了线路却遇到了谢小将军,他离开韩王府后并未立刻回家。   与他同行的,还有朱痕。   清辉满地,他俩并肩走在砖石路上,不远不近。   看起来,他们不止有冷宫门口的点头之交。   谢安逢说道:“韩王已经同意,前太子由我护送。这一路上,我会与他同吃住,不会留机会给人害他,无论是太后、韩王,或是任何方面。你无需忧心”   朱痕松口气:“谢谢。我知道你,没有人能在你面前下手。”   其实,我也信谢小将军的本事,奈何这世上不止有人。   不过,他们俩似乎想事情比较单一,就算见到了忽然闪现的我和白又白,也不至于思考起神神鬼鬼的事。   朱痕垂眸,叹口气:“对不起,我不该求你,只是,我再想不到任何人了,殿下从前的门客、皇后族中的人……如今都很谨慎。反而是你,殿下在冷宫时,承蒙你多方关照了。”   谢安逢继续向前走:“你不必抱歉。门阀之争非常愚蠢,我不以此考虑立场。他有不测,朝中又是一番波动,没有好处。”   他顿了一顿,又道:“但我只能送他到边关,不可久留。再往后,他的生死,你我都鞭长莫及。”   朱痕看起来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确实,但总会有办法的。至少,好好为太后办事,她有一天会允我去探望殿下。”   谢安逢皱起眉,小声道:“朱痕,你知道你做的这些,都是无用的吧?”   朱痕猛地抬头,眼中有愠色,但也许是因为杀手的冷静,也许是因为对谢安逢的感谢,她没有辩驳,只是点点头,又说道:“但我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谢小将军啊,你做的事也是无用的,自己又知道吗?   我站在他们背后,默默望着天。   他俩尴尬了一会,很快又释然了,一起走了好一阵。朱痕对谢安逢道:“你明天要北上,不必送我。”   谢安逢哑然失笑:“不是送你,我家也住那边……朱痕,太子府和谢家在一个坊中,中间虽然隔了几座大宅,但其实不远的。你大概不曾注意过吧。”   朱痕蹙眉想了想:“不远的吗?”   “不远。太子府的车马有时候从谢家门口经过,我们都是知道的。”   朱痕扬起脸看他:“离得这样近,我们也应该时常遇到的,我却不记得。”   “君臣之别。谢家的车马都要退避到巷子里。你没有注意到,但我倒是时常见你。你注意着太子,从没有看周围。”   朱痕摸着额角,似乎在搜索回忆。   我觉得这是一件可惜的事情:太子看不见身边的朱痕,朱痕又看不见身边的谢小将军。   谢安逢摆摆手:“这又不算什么大事,不用想。倒是你,看这个方向,莫非住在太子府邸?”   “是啊。我从小住在太子府,现在当然还住。”   “太子府……应是已经被封了。”   “是。看守不让我进去,但他们拦不住我。”朱痕说得理所应当,竟还得意的笑了笑,令谢安逢一愣。   他指着一座宅子:“我从小住在那,现在也还住着,我想出来,也是有无数看守。”   朱痕想了想,轻声问道:“你遇到什么事了吗?我有时候觉得,你对殿下和我都太友善,你家人或许不喜欢。”   谢安逢微微一笑:“该分头走了。”   朱痕看了眼谢家的大门,又回头望着她将去的方向,浅浅笑了一声:“果然是不太远的。”然后她沉下肩,转头看着谢安逢,再度道:“多谢了。路上要保重。”   “我说过你不必言谢。”   他对朱痕挥挥手,看着她走远。   他背后的大门忽然开了,有人沉静说道:“逢儿,你回来了?”   回头看去,从高高的门槛后迈步走出的是个贵妇。夜已深沉,她的妆容衣着仍旧十分齐整端严。   谢小将军一惊:“母亲?这么晚还不睡?莫非还在等着孩儿?那真是孩儿的罪过。”   “无妨。你是咱们谢家的盼头。为娘不眼看着你回来如何能放心?”   “是。”谢小将军点点头,却又无声的叹口气。   “逢儿去了哪里?”谢夫人温婉地拉住谢安逢的手,微笑着问。   谢安逢如实回答:“韩王府上。”   谢夫人笑意更深,甚至在我看来,这才是真心的笑。她点点头:“甚好。你原该多与他往来的。他提携你,你扶持他,这才对。”   谢安逢止住谢夫人的话头,说道:“孩儿请了护送前太子的差使,会有些日子不在娘亲身边。娘亲要保重。”   谢夫人蹙起眉,却没说话,又展颜一笑:“方才似乎听见你和人谈话。怎么,和朋友一起回来的?是哪家哪部的人?怎么不叫来坐坐?”   谢安逢摆摆手,笑着说:“娘亲想多了,这位朋友和朝政没什么联系,我们只是顺路同行。”   谢夫人扶着侍女的手,望向街上,有些疑惑:“那个方向……”   谢小将军挡住谢夫人的视线,扶着娘亲,说道:“夜里风大,咱们快回吧。”   我站在道中,望着母子俩回了宅中。   这安静的夜晚,风的确很大。 第88章 无定河中骨 朝阳才起,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城郊上一行稀稀落落的人马却透着沉重凄惨。   城门口亦有镇守京师的神灵,但城门本就是人员出入频繁的地方,就算是我这种外地神仙也可以在附近徘徊良久。   考虑到太子放逐的仓促,谢安逢确实做了很好的安排:他把手下不多的人马编为几队,内外互为守望,整齐有序地护着队伍正中一辆马车。马车略有装饰,象征着车中人有些身份,可那些装饰早已褪色暗淡,反比普通的马车更显颓败。   马车中坐着的,却并非前太子。   因为真正要被送走的囚徒,在谢安逢身边为他牵马。太子衣着黑甲,头盔压得很低,遮掩着面孔,毫不起眼。他不安地挣扎,愤恨地盯着谢安逢。但显然谢安逢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令他行动受限。   故布疑阵,暗度陈仓,谢安逢果然是精心防备着对于前太子的暗杀。   朱痕站在城门,一切都看得明白。她想上前一步,谢安逢却悄悄地对她摆摆手。   她心知其意,只在城门处屈身行礼。   空气中还有湿气,礼官洪亮的嗓音更有刺透力。他念了连夜颁布的诏书,跪在谢安逢身边的太子殿下徒劳地试图辩驳,却被推到马颈旁,不得不拿起马缰。   比较令我意外的是韩王和谢夫人也在。韩王在城头对表弟挥手相送,谢夫人温言嘱咐了亲儿几句,又回转城头目送他远去,直等到城郊的青草坡上再无人迹,方冷冷道:“动手吧。”   她身旁有人尖声应了一声,竟非家仆,而是内监。   内监退后,谢夫人横了一眼韩王:“这等事韩王殿下该早向姑母与臣妾通气,怎能容忍逢儿对一个贱婢念念不忘,乃至耽误他与家族前程?”   韩王笑嘻嘻地拱手:“舅母息怒,外甥知错。这不是把知道的都告诉您了嘛。其实何劳您亲自过问?派个人来就行。”   谢夫人叹息一声:“逢儿看似性格谦和,却知他实则固执,如果不替他堵死了错误的路,他会一直走到尽头。这种事当然是我做娘亲的来操心。”   事情朝这个方向发展,我很意外。因为我一晚上都在琢磨着龙王今天要作乱,又担忧着证据不足,实在不曾想还有火能烧到朱痕身上。我慌忙跳下城楼,看到宫中出来的内监正缓缓走向朱痕。   朱痕回头望见,极其疲惫的呼了口气,问道:“任务?”   说话之间她又是那个冷酷精干的杀手了。   内监亲切一笑:“哟,姑娘还记得呢,真是得力。不过这次不劳烦朱痕姑娘了,太后会派别人的。”   朱痕也不多想,只问:“此来何为?”   内监着人送来一碗汤药,笑道:“朱痕姑娘请为前太子尽忠吧。”   朱痕并为现出惧色或慌张,也许她此生还从未有过这两种情绪。她只一皱眉,问道:“有何缘故?”   内监笑意变冷,说道:“奴才为主子尽忠,何需缘故?”   朱痕这才望着那碗药,露出些抗拒:“但是太后曾允诺过,朱痕将来可以探望殿下……”   “这个嘛,黄泉碧落,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姑娘说此言在不在理?”   “你……你们失信。”朱痕盯着内监。   “朱痕姑娘,还是饮了吧。”内监一步步走近,似乎不知道朱痕一身高超武功。他用那甜腻的声音小声说道:“你身亡后,固然再也听不到太子的消息;可你若不死,倒是能听到太子不幸的消息,或早,或晚……”   内监呵呵一笑,再不多言,只有一字:“请。”   朱痕杏目圆睁,逼视这冷笑的内监,却终究无言。   我转身向着城外走去,不让自己再看下去:白梅的昏厥归根到底是我干预太守的命数引发,我很怕再插手人间事务又生祸端,那就不知累及谁了。   罢了,朱痕身为杀手,活在世上也是增加杀孽,对她而言有害无益,如今早了早好。   我背后的朱痕长久沉默,终于开口:“朱痕最后有意不情之请,请代替朱痕向殿下谢罪,朱痕不能再陪伴殿下,留他孤独一人,是朱痕无能……”   我脚步缓缓停下,看着照耀四方的朝阳,忽然莫名地想起我和棠溪第一次正经见面,也是这样一个清早。只是那次还在寒冬,天更冷,风更寒。那次正赶上水君出巡,我因为试图拯救高不凡曾和仙君冲突了一番。   那时我还是个不成器的小河神。当然,现在也还是。但在这之间,我好歹入过仙境闯过地府,从前有的良心我总不至于丢,从前没有的出息我总该长。   我回转了身,随意扬手,便掀起一阵狂风,砂砾碎石直上云天,令城门口一众人不得不抬袖遮掩。   风声中,两只镇守城门的石狮现出灵体,腾空而起,按爪扑向我。当中一狮喝道:“无礼小仙!岂敢在吾等面前作法造次?”   我闪身避开压顶而来的狮爪,轻飘飘跃起,瞧准了时机,在双狮额侧各自一敲,双狮的灵体便各自软到,跌落在城墙边。   我落地站定,摸着下巴说道:“我想来想去,觉得活着还是该恣意点好,后果嘛,管他多疼,咬牙扛下来。你说呢?”   我转过身,风沙尘暴正中心唯一一处安静的所在,朱痕站在那里。   她按住腰间剑柄,环顾四周,眼中满是困惑和戒备。   她抬眼看到我的身影,退后一步,持剑警戒,待看得清楚后,不觉皱眉:“你是……昨天冷宫里……死去妃嫔的冤魂?你能离开冷宫?还在青天白日下现身?”   原来朱痕是个内心想象很丰富的姑娘。这也难怪,心里若没个小世界,实在没法面对轻视她的太子殿下和残酷的杀手生涯。   “我?妃嫔?哈,那老皇帝可没这个艳福。”我笑罢,肃容看着朱痕:“你这样委曲求全,想要周到太子的安危,看来心中很明白,那位殿下如今就是案板上一块肉。”   朱痕盯着我:“你看起来是有神通的,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作法定了她的身,说道:“朱痕,我只问你一件事。要保护太子,你是信他们……”我指着被狂风压在城墙上的内监,“还是信你手中的剑?”   朱痕目光骤然变得凛冽。   我悄悄在心中舒了口气,又望着她的眼睛:“朱痕,我确然是个仙人,可惜世上的人有些我能救,有些不行。你,属于后者。我只能对你说这几句话罢了。”   我说完,隐了身形,撤了扬得漫天的风沙,退离开王城门口。   城门口已是一片人仰马翻,咒骂呼号之声传入耳中。在这一片喧嚣中,我听到铮然一声,那是出鞘的长剑。   我拍拍心口,知道朱痕是不会束手待毙了。   白梅的昏睡是她直接引发,我居然出言救她,想想还有点不平。   但这点不平实在已算不得什么,因为下一步我要救的这个人,是我顶看不上的太子殿下。而且为了救他,我要对上的还是四海龙王之首。   我望着天,暗自慨叹近来的日子怎么过得他喵这么燃情!   龙王可能早就在渡口蹲等,为求稳妥,我饶了点远路,找了个荒凉的河岸入了无定河。   在水底来回走了几遭,寻到了无定河的水府。京畿附近的河流水府大些,水神派头比我们那边足些,我在他们的大门口问了好几条当值的鱼族,才问出个结果是无定河神被朋友请去饮酒了。   我再多问两句,果然,那位友人在东海任职。短短一夜,龙王能有这般调度,也算用心。   我请他们派个人把水神寻回,可惜天子脚下的水部同僚沾了点人间习气,办事太扯皮,太官僚。弓着腰的老虾米看着我直叹气:“唉,年轻人啊,太沉不住气,你要先报备……”   他还叨唠着,水面上忽起喧嚣风声,嘈杂扰攘,像是远处有无数走兽狂奔。当中还有一片人马叫喊嘶鸣声与水潮翻涌声传来,摇摇荡荡的水流一波波冲向水府。   老虾米眯着眼睛,悠然自问道:“今日有风雨过境吗?来人,把老夫记杂事的簿子取来……”   无定水府是指望不上了。我独自冲向水声起处,远远望见一大片翻涌的气泡,在浑浊的河水中裹着泥沙和水草旋转、破裂。乱流之中一切景象都很恍惚,隐约看到混着铠甲、衣帽、马车上掉落的零件,还有无数正在挣扎的人影。   果然是护送太子北上边境的小队。   其实队伍之中不乏水性良好的士兵,只是谢安逢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马车中安置了个假太子,此刻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多数士兵都在营救车中的假太子,无人去顾正主。   唯有知悉内情的谢安逢,拼死抓了身旁真太子的手,试图带着他游向河岸。   泥沙俱下的河水中忽然现出一条水龙,怒目圆睁,在混乱的落水者之间穿梭盘桓。在神灵面前,伪装形同虚设,水龙发出一声奔雷般的吼叫,盘起身躯缠住了挣扎的太子,直拖住他向深水处坠落。   不知道对于谢安逢哪样更令他震惊,是突然出现的风雨?突然出现的水龙?还是突然出现与水龙缠斗的我?   他已不在意这些,只死死的抓紧太子,连带着被水龙拖了个没顶。   我手执棠溪的短剑,御水闪至水龙背后,骤然斩向龙首。剑光过处,水龙自颈项处断成两截。   我却不敢大意:果然,剑光消散,河水重又凝出水龙,再度向太子缠去。   几番纠缠,我数度斩杀水龙,但每每剑光落下,另一条水龙随即现形,杀之不绝。太子和谢安逢却在一次次拖拽之中逐渐力竭,虽有几次勉强浮出水面得以呼吸,却终究越沉越深。   我收了剑,沉心念起咒,作了一个定风定水的法术。   此法对于我一向生疏,上次动用还是为了压制小长他爹,那次若无棠溪暗助,我毫无把握。即便我今非昔比,对抗龙王的法术,终究艰难,唯有运起全身法力与乱流抗衡。   周遭水流被我强行压制,水龙再翻不出浪花,甚至凝结它身躯的河水也被镇压,重归河水中,水龙的身形逐渐融解,终归无形。   太子一息尚存,谢安逢神智还有些清明,在泥沙翻涌的河水中挣扎,咬牙不放开太子。他单手划水,向着灰暗的水面游去,动作已很沉重。我略分出一分法力,在谢安逢身后送出一股水流,将他二人托出水面。   就在这一分神之间,蠢蠢欲动的无定河水忽然冲破我的压制,再度卷起浪头,复又重重砸下,将太子谢安逢两人打入深水。   东海龙王果然滴水不漏,必是在云头监视,断然不给太子半分生机。我收回那一分法力,重又镇住无定河水,心思不敢再放松,只能用个最简易的法术,在水中点了些亮光,指引他俩向远处河岸游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我好像拖了好久没更新啊~不造还有谁在看。在看的谢谢大家。我会咬牙完结! 第89章 无定河中骨(2) 太子已换过一口气,醒了过来,但似乎水性不佳,只是胡乱划水。谢安逢之前已拖着太子几番周折,此刻已然疲累,却仍在坚持。   同行的士兵不曾遭遇水龙拖拽,多数早已上岸。惊魂甫定,各自瘫坐在河岸边,望着水天之间诡异的风暴不能言语。   一声闷雷在云端炸开,一道深紫电光劈在无定水面,天地之间的昏暗世界亮了一瞬,又落入更狂乱的风暴。   连韩王府的守护神都受不住龙王引来的天雷,何况寻常人。雷声过后,岸上众人已纷纷倒地,生死不明。   忽有龙影在空中盘旋,继而携着风雷俯冲向河面。龙吼声中他狠厉质问:“何人胆敢阻挠本王行事?”   我不禁脊梁一冷:龙王这般直接杀将下来,连遮掩也放弃了,岂非再不留余地的意思?他真要把事情做到这种地步?   龙王绝不能容许任何目击他恶行的证人存在,我们若照上面,我数百年仙人生涯就可以收官了。   只是实在抱歉,如果我临终时看到的最后一张脸居然是他的龙颜,那我的少女芳心就太失落了,不成不成。   我暗自摇头,祭起手中短剑,在金龙入水那一瞬间,水流剑光交缠着袭向水面。   龙王张口怒吼,无定河水为之战栗。   纵然如此,在天镜的法术与仙君的剑意之下,龙王之怒还是太渺小。   浩淼剑意与奔腾水流相融,河水隐隐幻化成一柄泛着金光的巨剑,激起无数碎珠般的气泡,向着入水的金龙压去。   虽是水中,却仿如高山般的重压。   巨剑直斩向龙首,凌厉水流压向龙王额心,又顺龙脊一路劈杀至龙尾。   无定河中响起狂怒的嘶吼,河水深处涌起波涛,向两岸猛撞。龙王身上脱落了些龙鳞,露出他鳞甲下的皮肉。灿烂的龙鳞有些落入泥沙,有些随波翻滚。   天镜的法力性质温和,仙君的剑意又是借河水施展,威力算是弱化许多。是以这一招攻势虽强,却不是个杀招。事实上借我个胆我也不敢动屠龙的念头,所以我只盼着老龙能尝些苦头,收了害人的心思。   河中漩涡迭声,浊流纷涌,我又刻意躲避,龙王看不清我,只怒吼道:“阁下当真艺高人胆大,敢逆本王龙鳞。好胆至此,怎无勇气现身相见?”   假如我现下出去,龙王看到让他吃亏的竟是水部等级最末的小河神,脸色一定很动人。   我很想看,但我更想他走,于是勾起一些淤泥水草,让河水浑浊不可视物。   龙王愤怒已极,大喝道:“阁下既鬼祟躲藏,本王为睹阁下真容,只好改改水文了。”   他话音才落,无定河水纷扬奔腾,已狂风般的速度直向下游而去。   “百川东入海,待无定河干,本王再看阁下手段。”   我不禁呆了:龙王这是强行催无定河河水流向下游。无定河浅窄,上游水流缓慢,一时补充不及,京畿附近这段岂不一会就要流干?   龙王的敢作敢为近来颇令我震撼。但是想想也能理解他:暗害人间皇族,只怕会惊动天帝,他绝不想泄露身份,一定会下狠手揪我出来。再加上他心中骄傲,刚刚一招又落下风,再出手难免暴躁。   催动水流汇入东海虽然妄为,但龙王在水部地位尊崇,水君又闷头治水不闻杂事,龙王实际上早已一手遮天。   我很胆寒。这是实话。   也许是我管了太多闲事,果报层叠相加,终于在今日给了我一个最大最重,也最无机会悔改的教训。   只不过,我片刻之前还教朱痕不可坐以待毙,总不能自己反其道行事。   我握紧了拳,放在嘴边咬了一咬,强迫自己的手指止住颤抖,默默对自己道:白露啊白露,你真是记吃不记啊。   放下心中杂念,我一手执剑,一手作起术法,合天镜与棠溪两人给我的力量与龙王抗衡,意图引水回流。   龙王掌管一方海域,纵水手段高明。反过来我却常年任秦淮水自行流淌,鲜少干预,操控流水的能力实在练得不好,落在下乘。如今堪堪能与龙王相持,我却不知这脆弱的平局能维持多久。   我的手已在颤抖,心中暗暗叫苦,不知还能撑多少时刻。   忽然之间,我感到龙王的力量微有凝滞,他仿佛在观察什么,然后毫无预兆地收了法力,倒弄得我措手不及,一个没留神狠狠栽在河底。   我借着仙君的短剑直起身子,头晕脑胀之中看到满河金光飞快向上升浮,仔细看来,都是方才龙王中招时脱落的鳞甲。我试着伸手去抓,可惜刚刚这下摔的太重,浑身疼痛,行动大受影响。加上龙鳞消失太快,我抓了几番,终究落空。   不过嘛,哈,看来龙王是要走了。他不肯给我留下任何能指控他的线索,所以回收了掉落的龙鳞。想不到龙族有这手工夫,倒是我从前不知的。   瞬息之后,龙影无踪,风息浪止,我作个小法术,让水中的泥沙碎石快速沉降,好恢复河水清澈,让我看清龙王为何忽然离去。   待我看清向这里走来的那一黑一白两个鬼影,那两位也看到了我。我们三人六目相视,各自沉下肩膀一叹。   一如既往,白无常首先开口。他沉痛地闭上眼:“打我说咱们以后见面机会不多以来,这是第几回了……我可能真不该说那个话。白水官啊白水官,为什么又是你呢?怎么在离金陵这么远的地方都有你呢?”   他说得很悲切,我却不由得大笑起来:“二位鬼差,我不骗你们,看见你们我反而很开心,哈,从来没这么乐意见到你们二位。”   定然是龙王察觉一双无常的到来,生怕这两位三界闻名的地府重臣察觉他的身份,那事情就闹得太大,凭他也无法镇压,所以先行躲避了。   黑无常不为我的表白所动,只冷冷道:“刚才这河附近的风雨颇不寻常,定是你又引了什么乱子吧?”   他才说完,白无常便告诫道:“小黑,地府之外的事,咱们莫插嘴。”   黑无常看我不爽,白无常息事宁人,我都是早习惯的,当下只淡然一笑。   我向他们背后望去,见他们已收了一溜生魂,用捆仙绳捆作一串,由黑无常牵着。   定睛细看,当中便有赐□□给朱痕的内监,一并还有几名跟着他办事的随从。我再三寻找,并无朱痕,放心了。   这样算来,朱痕是反了太后,终究挣脱了控制。   她的剑锋傲视天下,本不该向着深宫权贵唯唯诺诺。   我心情甚好,忍不住对黑白无常笑道:“原来二位无常是来京城收生魂来的。辛苦了。无定河水之乱,我们水部会妥善处理。劳烦两位鬼差关怀了。”   黑无常眼角瞥我一眼:“你们水部怎么折腾,吾等不关怀。吾等现身,只为地府差事罢了。”   我笑容渐渐僵下来,问道:“什么差事?”   白无常指指我背后。   我转了身,透过已经澄澈的河水,看到远端的岸。太子正趴在岸边的大石上,闭目昏睡。虽然半截身子仍泡在河中,不时受水波冲击,但已无溺水的危险。   而在那处河岸之下,河水最深最静处,年轻的谢小将军一动不动的沉眠着。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更新得不勤快,我接受批评,一定会加油的!耶! 第90章 无定河中骨(3)   我感到心被狠狠揪紧,御水移动至河岸边,本想去探谢安逢的生人气是否还在,却已见他的魂魄缓缓离体。   我无法相信,分明我已给他照亮了生途,分明他刚刚已是那么努力。   莫非,我与龙王最后的斗法,终究波及了他?   谢安逢倒在河床碎石上,他的手伸着,向着岸边那块石头。那是他生命最后一刻做的事情:把奄奄一息的太子推向了河岸。   因为他答应了要保护这个人,他也真的做到了,不惜代价做到了。   我初见谢安逢不过一日之前。几度见他却未曾说过一句话。但我为他悲伤:这个年轻人有着锦绣前程,也有许多挣扎与无奈,有着不曾说出口的情愫。他本还有许多事情该一一体验,现在却只能枕着波涛沉睡。   一双无常赶来,黑无常看了看我,问道:“你识得亡者?”   白无常却是抱臂摇头,瞥我一眼,自言自语道:“糟糕啊,白水官如果认识,那么这趟差事多半办不顺当。”   我低头想了想,问白无常道:“二位定然也感觉得到,这场风暴另有内情,根本连天灾都算不得,不能放过他吗?”   他摇摇头:“死了便是死了,死了便归我府管辖。功德业债地府另会评断,他此生的不平待遇,下一世补齐就好。地府是公正的,你不需担忧。”   可那是下一世了,与此生毕竟不同。下一世他已不是谢安逢,下一世他也不会知道有朱痕这么个姑娘曾让他牵挂。   所谓的公正还有什么意义?   我不甘心,终于挡在生魂与无常之间,道:“不行。二位还不能就这么带他走。”   白无常低声笑了一下,喃喃道:“为何如今你做什么事我都这样淡然?”然后他又问我道:“但是你是否忘了,这是无定河,不归你管治。”   “……”我还真是给忘了。   实在是因为自寻找折了白梅花的朱痕,到助谢安逢保护太子,机缘巧合我一直注视着他们,难免自认为比别人多了解他们一些,也有多说两句的权利。   但我没有。我只是旁观者,束手无策的旁观者。朱痕还有机会点醒,小谢怎么帮?   我焦灼地思量着的时候,终于等来了行色匆匆的无定河神。   无定河神形容如人间中年男子,只是毕竟神仙,神采飞扬,两缕长髯极有贵气。他在水部本也是老牌的河神,又在天子脚下当值,很有做派。   但他此时却顾不得那些了,一路小跑过来,后面跟着他水府的管事老虾米。   他先向黑白无常简略问候,又看到我,不觉皱眉:“你是……”   他竟然已不记得我。难为我们一同在水君那挨过那么多无聊讲话。我向他行了礼:“秦淮水府,白露。”   他有些惊异地看着我,然后点点头,大概无心寒暄,问无常道:“刚刚我这河起了风浪?本府听闻属下速报立刻从东海往回赶。没出什么乱子吧?”   听闻“东海”二字,白无常暗笑了一声,却没说话。   黑无常回答无定河神道:“刚刚你手下这条小河差点就干了。现在嘛,只是溺死一个人。”   “什么?”无定河神先是一惊,后又抬袖擦擦头上的汗:“没出事就好,就好……”   是我当神仙的年头太短?还是厮混人间时间太长?一个人躺在河底失去呼吸,我没法说这是“没出事”。   我问无定河神:“河神回来路上没见到什么可疑的人物吗?好好的无定河怎么忽起风浪,不可不查。”   龙王离河后当是不会四下乱逛,增加被目睹的机会,何况他中了一招,必是直接返回东海水晶宫歇息。无定河神自东海返回,至少能看到个龙影子。   河神连连摇头:“不曾看见。”又对我怒目:“你这小仙,品级低微,如何能质问本府?”   他看到黑白无常尚在场,眼珠转了转,回头对他的手下道:“都是怎么当差的!你们一向懒散拖沓,如今惹出这等事端,合该受罚。如今便去排查河内外山林村镇,看看是哪里藏了个大怪,趁本府不在兴风作浪!”   我皱起眉:“河神,你不妨问问你的手下,那是何等层次的风浪,可不是隐匿在凡间的妖怪能兴的。”   老虾米闻言连忙摇头:“属下不知,属下不知,什么都不知道!属下去排查妖魔了。”他说完便扭着身子游走了,头也不回。   他的意思就是他主子的意思,否则河神早已阻拦。无定河这边是要作壁上观了。   我自己面对龙王时都心虚着,实在没理由指望别人勇气过人。我只问无定河神:“那么,亡者如何处置?”   河神以厌烦之色看我,又道:“自然是照章办事。两位鬼差稍候,待我取来官印。”   “不必了。这人的亡灵,我要留下。”   我说罢,给谢安逢的生魂和身体周围各自布了阵法。天镜那里学来的手法,天上天下谁也动不得。   黑无常捆仙绳已在手,见状首先黑了脸:“你越发放肆了!从前不过是巧言,现在是要从吾等手下硬抢魂魄吗?”   无定河神也怒上眉梢:“这是本府的地方,哪容得你胡作非为?”   我不说话,从袖中抽出龙王庙里取来的上梁文,拿给白无常看。   他天天鼓捣地府公文,一目十行,扫一眼便看完全篇内容,再前后思索一番,简略地回答个“哦”字。   黑无常看着他大哥意味深长的神情,似乎不解。他哥白无常脑子好用点,道:“白水官这事做的嘛,确实出格。不过,另有人犯错在先,比她更妄为。”   白无常继而问我道:“你怎么打算的?”   我想了想,说道:“无定河的风浪背后别有玄机,决不能这样放过。我觉得,留个人证,不为过吧?”   白无常面露诧异之色,然后转头对无定河神道:“河神觉得呢?”   无定河神连连摇头:“本府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听凭二位鬼差吩咐。”他又转向我:“秦淮河神,你不要无事生非,更别牵连本府。”   无定河神本是我前辈,此时此刻我却无法对他恭敬,只是继续对二位无常说:“我当然明白这事的麻烦,依我猜想,二位鬼差也不想让地府牵连其中。无定河的风波是大错,水部不会姑息,动静大了说不定上达天听,那时就是天庭向地府求证今日这桩枉死冤案。”   黑无常眯起眼睛:“白水官,我仿佛在你话中听出了恐吓的意味。”   我笑着摇头:“恐吓当然不是我的意图,我只求二位设想这种可能。把谢将军交给我,万一将来水部或天庭追查,你们不需要选择是否交人,未来水部如果有风波,你们也免得选边表态。这是不是更符合地府一贯旁观的立场?请二位鬼差权衡。”   两位无常对视片刻,白无常抱着胳膊叹了口气:“白水官啊,想当初,你想留个魂魄,还得狐假虎威借着棠溪的名号。如今的你,怎么说呢……”   黑无常淡然接口:“有点厉害。”   依我对黑白无常的了解,他们拒绝别人的要求时一向单刀直入。现在和我扯这些有的没的,那就是不反对的意思。   无定河神脸色一变,对黑白无常道:“二位鬼差,万万别听年轻人的胡言乱语。溺死就是溺死,这生魂不可留在无定河。”   我叹口气,说道:“河神,片刻之前,你的无定河险些干涸,你的水府和水族几乎遭遇践踏……你真不在乎?”   无定河神咬着牙,脸色憋得通红,半晌方叹息道:“秦淮河神,你是个好河神,更有好未来,千万别葬送自己。”   这是无定河神能给我的唯一一句良言了吧。这样一想,我对他倒恢复了些对同僚的亲切之情,笑着道了声谢。   黑无常对无定河神道:“岸上被雷震晕了一片。吾等鬼差不理活人,河神一问三不知,救人的手法却还知吧?”   无定河神面色更红,叉手行礼后御水向河岸边去。   河神离去后,黑无常冷笑一声:“他根本就知道兴风作浪的是谁。听说岸上的人是遭遇雷击而昏迷,一点也没惊讶。”   白无常对他摆摆手:“心照不宣的事,说出口就显得你傻了。”   黑无常很没趣地撇撇嘴。   我对他们行礼道:“多谢二位鬼差通融。说实话,你们居然能同意,我……挺意外。实话实说,我一度以为要和你们交手……”   黑无常目光一闪,好像挺兴奋:“你修为精进许多,咱们可以试试。”   我笑着连连摇头。   白无常说道:“你数度干扰吾等办差,吾等肯定是不待见你的……”   黑无常附和道:“过去和现在不待见,将来也待见不了。”   感谢他的补充。   白无常指了指水面:“不过今日见无定河神的不作为,倒活生生把你衬得顺眼了。”   想想看也不奇怪,黑白无常和我几次争执,其实都是因为职责所在,可见他们看中责任。假如今日龙王是在地府作乱,他俩绝不可能听之任之。   “给你个小玩意吧。”白无常说罢看看黑无常。   他俩心意相通,黑无常即刻理解话中含义,从袖中掏出一枚浅青的宝珠。天色昏暗,水映天空是同样的黯淡,但这颗灵珠却在这样的水中闪着润泽的光华,比周遭流水还更灵动飘逸。   黑无常把珠子递来:“无定河水不干净,定颜珠放在亡者身上,可保肉身不坏。”   没想到地府有这么清灵的宝物,更没想到他们会拿出来给我。   我不能相信,呆呆地问道:“二位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一对无常吗?难道黑白无常只是两身鬼皮,换一只鬼披上行头照样当差?”   黑无常眉头一皱:“你这脑子毛病挺大。我看很难斗过东海龙王。”   白无常说道:“就知道你有救人的私心。你若能让他复生,定颜珠自当还回;你若是做不到,教人发现亡者身上有地府的东西……吾等会说你曾大闹地府,窃走了定颜珠。所以你不需顾虑,只管放心的用。”   我本来还觉得他们的赠礼太厚,这会看白无常这般阴险算计,忽然很放心,痛快的接受了定颜珠。   他们已在无定河耽误许久,给了我珠子便要去下个地方勾魂。临走时白无常说道:“白水官,你若是不再给地府添乱,吾等还是希望再见到你的。好自为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那一章被审核了好久啊~ 第91章 命乖时不遇 我觉得让太子这样泡着终究不是个事,便打算把他拖到一个干净点的地方。太子身着铠甲,颇为沉重,我竟然推不动他。   “需要帮忙?”   我抬头,看到了身披玄甲的青年。他鬓发散乱,湿漉漉地贴着额头与面颊,但他笑容却从容沉稳,丝毫不显失态。些许阳光透过他的身体,让他看起来温暖又通透,也说明,他已经是个魂魄了。   “谢将军醒了呀……”我站起来向他打招呼。   谢安逢看了我一阵子,忽然抱拳行礼:“原来姑娘是一位仙人。有眼不识泰山,昨天在王宫中多有冒犯。”   我道无妨。   谢安逢低头,看到河滩上一半还泡在水中的太子,还有试图拖太子上岸的我。他不假思索,伸手相帮。我本想阻止,奈何迟了一步:他有形无质的手掌穿过了太子的甲胄,什么影响也没有。   他望着自己的手掌发愣。   我很为难:“谢将军,有件事我须得告诉你……”   “我曾经设想过许多种死法,马革裹尸,血溅朝堂,也可能是遭人忌恨暗杀。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种。没想到我死得这样悄无声息。”   回想我经手的几位亡者,每个都十分淡定,没一个哭哭啼啼的,真是让我省了许多开解劝慰之苦。   我只能打个哈哈:“原来你都知道,倒省得我费口舌解释。”   笑完之后,我不禁黯然叹息:“你的丧命真是属于殃及池鱼。你心中的委屈我也明白……”   谢安逢一板一眼的驳了我面子:“忠人之事而已,不能计较后果。仙人不必忧心。”   我抱着胳膊,看着他撇嘴。我从黑白无常手里把他谈下来容易吗?倒像是我做了闲功一样。   谢安逢见我不说话,又一抱拳:“之前我神智有些模糊,但是听到了姑娘的声音,似乎在与人争论。期间仿佛说起人证之类,莫非是指我?仙人今天助我救太子性命,如果我一介凡夫还有能回报仙人之处,还请仙人直言。”   我对他眨眨眼,重重叹息道:“我卷进去的这桩纷争大概是天上海里的仙人全要惊动。不要以为你人已经死了就没事,我们仙人可有的是手段,就算你只剩了魂魄渣子照样能让你受剥皮拆骨之痛。”   谢安逢点点头:“那是自然,不厉害就不是神仙了。”   “你当真不怕?”   “不怕。”   “魂飞魄散,无法入轮回,永不能回人间也不怕?”   “魂飞魄散对于现在的我,大概如同死亡对于在世时的我。我才跨过生死这道坎,现在回看人生,从前的许多执拗与烦恼都太渺小。就算未来魂飞魄散……哈,我已看得很淡,那只是更深的解脱。如果能帮仙人讨个公道,再可贵不过了。但我觉得很有趣,原来天上的神仙们也斗得不可开交,居然和我们这些凡夫没有两样。”   “哈哈,可不是。让你见笑啦!”   我转过身一叹:小谢再度证实了他是个正直敢当的大好青年。   这样的谢安逢被浪涛吞噬了生命,那不成器的太子却倚仗着他而存活。   这就是不讲道理的人间,生老病死苦从不因人格倾斜。   哦,对了,太子。说了这许久,太子依旧在水中泡着。   因有水下与龙王恶斗种种,此处离谢安逢人马落水处已想去甚远。太子此时落单,就算韩王龙王没有后招置他于死地,他也会因身上那一套冰冷重甲冻死。   恰好无定河在不远处蜿蜒绕过一处山崖。于是我把太子拖到山崖向阳面,卸了他湿冷的铠甲,让阳光暖暖的照着他。又抽出短剑,在崖壁上斫了四字:太子在此。   按我设想,无定河神救醒护送太子的人马虽然要费些时候,但怎么也快过韩王龙王卷土重来。即便这些人马没能察觉太子被替换过,至少也要寻一寻他们的长官。看到石壁上的字迹,就能找到真的太子,将他保护起来。   谢安逢一路随我,看我把这一切布置好,向我致谢。我很汗颜:“算了。我们这些神仙本该护佑人间众生。你被我们的争斗牵连,没问候我们八辈祖宗已是脾气太好,怎么还敢承你谢意?”   他甚觉有趣,道:“神仙也有祖宗给我骂吗?”   我耸耸肩:“我没有。但是意图害太子的那位却出自神仙中的名门,他家族庞大,自己是个大全和人。要什么亲戚有什么亲戚,你只管骂,绝不落空。哦,只不要骂他孙女,我和那姑娘认识。”   谢安逢嘴角翘翘,眼中复又忧虑重重:“我不在后,太子殿下怎生是好?”   我不由得瞪他一眼:“你死都死了,还操这份闲心?”我摇摇头,拍拍他:“安心。这位太子殿下今天本已踏入必死之局,尚且走了狗屎运被我探知。按你们人间的道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略通命理之说,你只管信我。”   我话音才落,便听到有人呼唤:“殿下!殿下!殿下可在此处?”   太子此后的命数我只粗略判断了一下,并没兴趣也没心力细算。却原来,太子的那份后福,来自朱痕。   谢安逢闻声之时,已然向着声音来处疾行而去。   他已为魂魄,没有实体,行动飞快。眨眼间到了朱痕面前。只是朱痕并不能见他,与他擦肩而过时,只呼唤着太子殿下。   我缓步走到小谢身边,笑道:“你不是历经生死,看万事都淡然了吗?走的这么急做什么?我一个仙人都险些赶不上你。”   谢安逢并不理会我的调笑,直接问道:“她刚刚杀过人。为何?她遇到什么事了?”   我深感惊异:“你为魂魄,不该有五感,怎地能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   谢安逢摇摇头,只遥望走远的朱痕:“何须什么血腥?我认识她那么久,她是否动过武,眉目间是否有杀气是一眼就能看出的。她怎么了?”   我掰着手指算了算:“那一双无常刚刚绑了六、七……八只魂魄,皆是宫中太后身边的宦官,当中为首的更是太后心腹,全数死在朱痕姑娘剑下。当时同来城门宣旨送行的宫中人不止这个数,没死在朱痕剑下的几个现在应该已经报过信了。”   谢安逢一僵,本已是虚空缥缈的形体似乎更模糊了几分。   “为何?她为何要触怒太后?她还想要太后许她见太子,怎会这样胡来?”   我踢着脚下石子,看着别处,道:“别生气啊。其实,我,稍微,推波助澜了一下。”   我能感到小谢盯视我的目光利如刀锋,赶紧解释:“先动杀机的是太后。或者说……令慈。”   “娘亲?……此言何意?”   谢夫人借太后的威势意欲毒杀朱痕,这已然发生,只是告知不在场的谢安逢,也算不得泄露什么天机。   “令慈向韩王探听过了。显然,她希望你一心一意光耀门楣,断不可被敌人迷惑。爱子心切,替你斩断了妄念的根源。”   谢安逢无力地退后几步,摇摇欲坠:“不,朱痕不是敌人。她只是太天真,一心想护着太子而已。为什么把她当做敌人?为什么要难为她……”   “不对……”他又捂住面容,垂首悲叹:“是我的错。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我。我害得她从此只能亡命天涯,躲避太后报复……”   我不禁嗤笑:“怎么?杀人的没有错,喜欢人的倒犯了错?我是神仙也不曾听闻这种奇谈。”   谢安逢面色一窘,令我直觉的通透的魂魄也能脸红。   我看得甚为不快:“你死都死了,我又不是你那缺德的表兄故意用这事调侃你,你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   他死后一直镇定自若,但自见到朱痕以来神情风云变幻,直到此时,终于重又恢复淡然沉稳的样子,却多了一分坦然。   他对我点点头:“仙人说得很对。我一直很喜欢她的。”   远处传来朱痕且惊且喜的呼声,我指着太子所在的方向:“走吧,看看你心爱的姑娘。太子对她那个态度,我还挺不放心的。”   有我在石壁上砍出那四字,找到太子很轻易。朱痕伸手打通了太子身上几处穴道,太子猛地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大口河水,沾了朱痕一身。   她却不在意,只扶着太子,伸手轻拍他后背。   太子被她一碰,如同受了雷击般一个激灵,猛地推开朱痕。他缩成一团,颤抖着挪动身躯,似乎想把自己藏起来。他眼中一片浑浊茫然,口中只念念道:“不要害我,我不要死……不要害我,不要!我不要死啊……”   我心中一紧:千辛万苦好歹从龙王手里救下了太子,他可千万别疯癫了啊!   朱痕颇为耐心,轻轻握住太子的手,对他温言道:“殿下,是朱痕啊。朱痕怎么会害您?朱痕是来保护殿下的。朱痕在此,您安全了。”   太子抬起头,盯着朱痕的脸,似有喜色:“朱痕?你是朱痕?”   朱痕还未答,太子却忽然变脸:“你骗人!害本宫的是妖魔,你就是那个妖魔,你变作人形骗本宫!朱痕投靠太后了,她早背弃了本宫,她也是要害本宫的……世上所有人都是,都要害本宫!这世上所有人都该死!都该死!”   太子之前身着铠甲,亦有相配铁剑,全都被我胡乱扔在灌木丛里。太子慌乱中抓到佩剑,狂乱地挥舞着手中剑,不许朱痕靠近。   朱痕只好站在远处。她才经一场拼杀,眉间眼底都是疲惫,看着状若疯癫的太子,心力交瘁,双膝一软,重重跪在湿冷土地上。   她低头望着地面,沉声说道:“背叛殿下,那是朱痕想也不会想的事情。朱痕从前只是个流浪在南郊的孤儿,孤苦无依。从土地庙里偷些贡物充饥,反被庙祝打个半死,扔在路边。是殿下路过,发了善心,给我食物,还着人为我疗伤。我厚颜说想要习武,殿下也成全了。带回了我,为我找了师父……这些事,朱痕梦中也不会忘记。”   太子放低了手中剑,听着朱痕轻柔低缓的诉说,迷乱的眼神恢复了一些清明。他点点头:“本宫想起来了。是一次行猎归来的路上捡到了你。哈,本宫还记得,那次行猎本宫打了五只獐子,射了两只雁,同行王孙中无人能比!那个不知孝悌的韩王也只能追着本宫的马吃土……”   他回忆起从前风光的岁月,眼中光彩渐明,大概又看到了前呼后拥冠盖如云的景象。   而他救起朱痕,说不定也只是当日心情太飞扬,随手做件好事而已。   我再度遗憾:太子和小谢的命运真该换换。谢安逢对功名本不算很看重,相比而言太子更加需要死一死,说不定能少几分对外物的执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中间一度陷入了卡住的窘境,趁机去糊了两篇阴阳师同人,现在回来继续好好码字! 第92章 命乖时不遇(2) 朱痕见太子欣欣然,倦怠的脸上也展露出微笑:“殿下当年的一饭之恩不过举手之劳,但朱痕不会忘。朱痕说过,想学一身好武艺,保护殿下平安周全。此心此志,从未改变。殿下,这段旧事无人留心,记在心上的怕是只有朱痕自己。殿下,我并不是什么妖魔幻化,我就是朱痕,当年您救起的路边那个奄奄一息的人。”   原来这是古歌里唱的那个“感君一回顾,思君朝与暮”的故事。   那首歌之中,思君的姑娘望穿秋水,眼前的朱痕,朝暮的守护被无视和轻贱。   太子看着朱痕,依旧狐疑。历经这样多波澜,他已是惊弓之鸟,不再相信任何人。   “你永远不背叛本宫?”   “永不。”   太子忽然伸手,拔下朱痕头上发簪。   朱痕的长发只简单束起,以一支素簪挽个髻。她素来着黑,长发垂下被衣衫颜色掩盖,黑发如墨也从不显明。反而是这时长发散开,垂落双肩上,掩着她苍白疲惫的面颊,真如月夜下梨花,别有弱质纤纤的美态。   我在秦淮水府天天看女子,已看成习惯,每有佳人必要细品一番。我正想找小谢讨论一下,哪知他已不好意思地偏过了头。   “谢将军,过来一起呀!你都死了,还不好意思什么?”   谢安逢摆摆手:“她披头散发,是为非礼,我不该看。”   这小谢将军,十几二十岁的大好男儿,做派却是老学究。既然喜欢嘛,就喜欢得热烈直率点。他就是太含蓄,到死也没喜欢出个名堂。   我才想教育他,就听太子道:“你若想证明忠心,就自毁容貌吧。”   我和谢安逢各自惊呆,实在不知太子此念从何而起。   “你既然说此生所愿只是保护本宫,但保护本宫不必依靠这张脸。天下女子无不爱惜容貌,你肯舍弃,本宫才信你忠诚。”他说着,把簪子放在朱痕手心。   依我看,太子倒台除了受到迫害,自折羽翼的事情他恐怕也没少做。这世上分明已只有朱痕全心护她,他却用这样狠的手段试探。他失势后无人奔走,大概也是众叛亲离所致。   谢安逢再不顾礼仪,抓住我道:“请仙人阻止朱痕。她有些愚忠,太子有令,她只怕真的会伤害自己。”   我很犹豫:神仙作乱我有理由干预,凡人间的事神仙理当袖手,真要插手也得不着痕迹。比如朱痕饮□□,提点她自救已是极限此刻太子一心要看朱痕毁容才作罢,朱痕偏又顺从,完全没有可作为的余地。   罢了,这桩事已经管到这个地步,我还怕更多报应吗?   太子这个窝囊样,我姑且再吓唬吓唬他。   心念到时,棠溪的短剑已然在手。眨眼间,剑气冲向山梁,震碎一棵巨树。满树飞鸟惊起,啁哳着从我们头顶飞过,撒下凄厉的悲鸣。   “罪过。毁了他们的巢。”我举头望着鸟群四散,心想可不能让白鹤知道我伤害他羽族的同胞。   见此异象,朱痕放下簪子,持剑守在太子身边。见到只是飞鸟,沉下肩松了口气。   太子之前被水龙纠缠,畏惧鬼神,这时已吓破胆。他躲在朱痕背后,紧紧抓着她的手臂,好像已不再怀疑朱痕:“这是恶鬼作祟!有恶鬼要害本宫!朱痕,你要保护我。”   是仙官,天庭正经封的仙官啊!   朱痕将长发挽在耳后,扶起太子,闻言劝慰:“殿下别怕,只是飞禽而已。但这里山水似乎确实有些险恶,殿下,朱痕带你离开。”   “去哪?”   “朱痕可以护殿下回京城。如果有人要害您,我们应向皇帝陛下诉说。韩王太后一脉势大,殿下纵在天涯海角也躲不过他们的爪牙。朱痕愚见,何妨一搏?”   太子连连摇头,眼中又有狂态:“不,不……这是妖魔、这些恶鬼,他们都是太后派来的。本宫斗不过她……本宫只有死路一条……朱痕,你带着我,我们躲起来!永远不出世了!”   我身边谢安逢握紧了拳头,不自觉放在唇边一咬。这是自然的:多疑又懦弱,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对这种主子死心塌地,管他死人活人,哪个能放心?   可惜啊可惜,天不教太子殿下得偿所愿。他求权力时被推下巅峰,他求安宁时偏话音才落就被逮个正着。   远处传来人声,还有灌木草丛被劈开的响动。朱痕持剑严阵以待。   人声渐近,有人高声喊道:“找到了,这边!”   谢安逢松了口气:“是我的人马。他们没事就好。”   很快,之前护送太子的人马就在这里集结起来。无定河神在龙王之事上有些怯懦,但救人很用心。一行士兵精神完全恢复,如同没有历经诡异风浪一般。   当中一人在太子面前单膝跪地行礼,陈明他们的身份,然后述说了他们之前无端受雷击昏迷的事情。   他们醒来之后,原先车中顶替太子那人已察觉不对,说明了真情,和众人一同寻找无果,听闻这边有不寻常的声响,又看到石壁上有莫名的文字,才找到太子踪迹。   我似乎无意中又救了这位太子一回。他的命数也真有趣:先无辜背了许多云逐肆虐人间的孽债,连个能说理的地方都没有,现在倒一次次转危为安了。   太子小哥这是要转运吗?   “求援的人已派出,请殿下先随我们退回行宫。待向圣上禀明今日异状后,再作计较。”   太子听罢,却很惊惧,几乎泣不成声:“朱痕!朱痕!赶他们走!我不要回那个京城了。那里只有妖魔,是个吃人的地方!我只想悄悄地活下去,谁也别来害我!朱痕,快带我走……”   朱痕俯下身,温柔的握住太子的手,轻声劝道:“殿下,这是眼下最稳妥的法子了,殿下万不可自暴自弃,也无可躲避了。殿下有所不知,不久之前,朱恒还在生死之交徘徊,几乎因一念之差自断性命。但朱痕现在却明白,心有所愿只能靠自己成全,假手他人绝不可成。   “殿下,不要期待太后的慈悲了,也没有旧时的门客可以指望了。殿下如想安身立命,最直接的方法是重回王宫,去向圣上申诉,去驳斥那些指向您的伪证,和指控您的人对质,洗净您身上的污水。殿下返回的举动,足成为无畏正直的证明。殿下不必害怕,有朱痕在。”   她说得铿锵却又温和,让人心里不由得生发出绵绵不断的力量。周遭的护卫虽非效忠太子之人,听闻朱痕所言皆不觉动容,只是行伍之人心性沉着,不曾明显表达。   便是深陷恐惧之中的太子也唯有凝望她,做不得声。   更不必提谢安逢,他早就看的入迷了。我推了推他,他才醒神,笑着叹息一声:“这方是朱痕应有之态。”   “怎么讲?”   小谢微笑着看天,笑得很暖,很舒心。他一直凝重沉默,这会却有了说故事的兴致:“那年诸皇子同行狩猎,她守卫太子,我伴驾韩王,我第一次见到她。猎罢众人饮宴,太子与韩王有了醉意,又有了争斗之心,说来说去竟要两边各出一人比较武艺。”   “韩王出的你,对方派了朱痕。然后?”   谢安逢点点头,然后很坦然的给了我最关心的答案:“我输了。”   我抱着胳膊啧啧叹道:“我武学方面眼光一般。听到你和朱痕谁赢我都不奇怪。反倒是你一点败军之耻都没有地说出来,我倒惊讶了。”   谢安逢不以为意地微微耸肩:“朱痕学习的剑法长于格斗,我一向学的是冲锋杀敌的路数,比剑落个下乘也没什么,我不觉得那就是不如她。”   我大奇:“怎么?这竟然不是个王孙在佳人手中吃了瘪、因为从不曾有女人对自己这般无礼于是被引起注意、几番刁难斗气反而成了欢喜冤家的故事吗?”   小谢听得一呆,然后甩甩头,很为难地答道:“仙人……真有奇思妙想,但你看我这性子……”   也是,谢安逢只有那种静静的喜欢,他的喜欢无法跌宕起伏惹人注目。   小谢继续道:“那时我却仍然是惊讶的。令我惊讶的不是胜败,是朱痕的剑意。她招式精妙,又极其沉稳,但又不失潇洒。运剑行云流水,毫无迟疑凝滞。剑意如此,人岂有不同。可是朱痕她……”   “在太子面前简直没有自我。”我接了下去。   小谢眼中有些悲伤:“她本该是传说里的龙泉太阿,入水化龙,不被凡俗驾驭,却偏偏成了一件被任意摆弄的工具。我当时看到她在太子身后小心侍奉,太子却冷漠至极的那张面孔……仙人,说来你也许不齿,我那时几乎动过夺走她的想法……”   “其实我觉得这个想法……”   挺正确啊!   但是小谢却痛心疾首,黯说道:“那都是嫉妒之心作祟。朱痕眼中只有太子,既然她无意于我,我当然不能强夺。而且连我默不作声的妄想都会害了她,就像今天……”   我不禁抚额:若让我评论,小谢可能是世上唯一敬她爱她的人,换成别人,根本没资格在朱痕面前提及“喜欢”二字。但小谢比较迂腐,什么死理被他认准,还真难掰过来。   不远处那一行人正重整旗鼓,马上就要离开这噩梦一样的无定河。朱痕已将一头青丝干练束起,随侍在太子身畔,不时有军士上前与她简略商讨几句。世界上再没有空负本领但任人欺凌的朱痕,她真正已是个重生的人。   “仙人,我见到朱痕时才觉得,我在世上尚有牵挂。但是托你的恩德,朱痕清醒了。她此刻是自由的,也有主见了。我能看到这样的朱痕,已是很满足,这都拜仙人大能所赐。”   “其实我的本意并不是让你和她告别,或者了却心事牵念……”   谢安逢完全听不进我的话。他眼中满是永诀之意,望着那队人马,当中最秀丽的身影尤为挺拔从容。他决然转了身,打断我的话道:“仙人,你要我去何处作证?这便走吧,莫要耽误仙人大事。”   我只好随他转了话头,挥挥手道:“其实所谓人证……”   唉,真是不让我好好说话了。我每每开言总要被人抢过。小谢几番不让我把话说完便算了,现在连朱痕也打断我。   诸事安排停当,她向兵士问道:“还有一件紧要之事。可有人见到谢安逢将军?” 第93章 命乖时不遇(3)  “我?”   朱痕一问之后,最惊讶的是小谢。他闻言不禁蹙眉:“这种时候,不忧心太子,问我作甚?”   我忍不住笑起来:这说明小谢方才的话不对。朱痕在此关键时刻一问,至少她眼中不只是只有太子一个。   这就好,有这一点点希望,就不枉费我把小谢从黑白那里捞出来的苦心。   朱痕问罢,众士兵懵然摇头。当中一人道:“将军曾有交代,如大家一时走散,要以寻找太子为重。哪怕失踪的是他。退回行宫等事也是将军为防不测留下的指示。将军嘱托我等不敢怠慢,因为着力寻找太子,所以将军的下落……”   车中顶替太子的士兵道:“小人假扮之事将军未向其他同袍透露过,是故他一直亲自护卫在太子左近。不知殿下是否知晓……”   朱痕原本听说失了谢安逢行踪很是忧虑,闻听此言,又有了欢欣之色,满怀期待地看着太子。   太子神志仍很恍惚,听而不闻。朱痕轻轻地唤了他几声,耐心地求问他是否知道小谢下落。   “谢安逢……谢安逢……”太子喃喃念叨几声,忽而冷笑:“哼,韩王的那个表弟吗?你对他倒真是关怀。”   朱痕微微一愣,又强自扯出一抹笑:“谢将军对我们诸多照顾,殿下此时实不必以门户之见度之。”   周围的士兵皆系谢安逢手下,察觉太子话中的轻蔑与敌意,各自脸上都冷了几分。   太子侧目瞧朱痕,又环顾到众士兵脸色,终究想起自己此刻还靠他们保护。他咳嗽一声,说道:“他与本宫一同落水了。”   朱痕“啊”了一声,又压下惊慌的脸色,沉声道:“但属下找到殿下时,殿下已在岸上,殿下可知自己如何获救?是谢将军救了您?那他在哪?”   太子立眉冷笑道:“本宫当时生死一线,顾得上看他吗?”他瞥了一眼流淌的河水,仿佛心有余悸:“这河中有害人溺死的妖邪。本宫天潢贵胄,有真龙守护,自然无事。他嘛,谁知道,多半是死了吧!”   我听了噗嗤一笑,谢安逢也微微摇头,深以为不可。   这太子也忒好玩了:他以为自己被真龙守护,殊不知真龙是特意赶来坑他的。如此天真率直的太子殿下,我已不想费心力去厌恶他,干脆拿他当个乐子算了。   小谢和我对太子此言皆一哂置之,但对凡人们而言,太子之言比老龙降的霹雳还狠。   一干士兵都是小谢忠心的下属,闻言俱是惊疑悲痛之色,只是任务在身,各自要紧了牙关,勉力不动声色。   唯一因听到小谢辞世的消息而战栗呜咽的人,是一直最镇定最沉稳的朱痕。      “怎会?……”朱痕呆呆望着无定河,仍觉难以置信。她站在河滩上,任无定河水浸湿鞋袜,她只摇头悲声道:“谢将军是行伍中人,水性是练过的,他定能生还……定能生还……”   小谢站在朱痕身边,看她如陷痴罔,不由伸手在她眼前轻晃,但自然是无济于事。他焦急一叹:“本来好好的,何至于为我钻这个牛角尖?”   我拖着腮在河面上席水波而坐,看着小谢笑道:“幸好她钻了牛角尖,不钻才真是个傻妮子了。”   小谢不解,我只微笑不说话。      太子听到朱痕的絮语,不屑一笑:“本宫说过,这河中有妖孽作祟。水性好又怎样?屁用没有。”说到此处,太子又焦躁起来:“莫废话了,快带本宫离开这邪门地方!”   朱痕对太子欲言又止,想了想终究不再多说,想必心中也明白,太子殿下的心胸毕竟有限。   然后她又露出一个轻松却苍白的微笑,对自己道:“谢安逢嘛,他可是好本领的。不需要担心,他是绝对不会死掉的那种人……”她抬起头,对着无定河的波涛一字字说道:“谢将军,一定回来啊!我、我们都在等着你。”   她说完,凝视着河上波涛退开几步,终于狠心转头离去。剩下小谢的亡魂站在河岸边,愣愣的不知如何是好。   我拍拍他:“你没听错。朱痕想说的是:她等你回来。”   小谢伸出个手指指着自己,面露疑惑。我重重点头。小谢茫然地傻笑了一下:“真是何德何能,我在她眼中也值得一等吗?”   他敛起笑容,看着我,有些难为情,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我潇洒的一挥手,笑问他:“是不是有事求本仙官?”   谢安逢点点头:“正是。朱痕随太子回京,定然凶险,区区亡魂知晓此请求逾越天理,但斗胆请仙人护佑她平安。”   我听了一皱眉:“不对啊!怎么成让我去护她了?”再引导他道:“小谢,你再想想,重新许个愿。我可是仙人呢!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能实现哟。”   小谢淡然的回了一句:“但依仙人的修为做不到起死回生。不知是否我在恍惚中听岔了,保存我肉身的那颗宝珠好像还是仙人向人借的。如能复活我,仙人根本不需要宝珠。”   我咬咬牙,点头道:“你倒真明白。”   小谢果然是没在官场里打太多的滚,说话没什么虚的,直切要害。   他又说道:“何况我是要陪仙人去作证的。万一真的魂飞魄散,说什么保护朱痕更是千万个不可能了。仙人,生死有命,逝者已矣。我明白这个理,不会强求的。”   这小谢倒比我更适合当神仙。这么规矩的仙家,绝对投黑白无常所好。   “但是,小谢,你真的小看本仙官了。”我一边笑,一边拿出仙君的短剑,在自己掌心一划,带起一片血珠,泛着仙人血的馨香。   “仙人,你这是……”   我示意他安静,将悬在空中的血珠控制在手间,排成个咒符的形状。双手一推,血迹稳稳当当落在小谢胸膛正中。   他周身一个激灵,然后捂着心口问道:“仙人,这是……”   我握着拳,运法力治愈手掌的剑痕,一边气喘吁吁地给小谢解释:“这可是个艰难的法术:从人的精血里吸取生气供鬼魂使用,如此,魂魄可以短暂的留存人间,不被鬼差察觉。更妙的是可触及阳间实体,只是凡人肉眼瞧不见而已,打起架来,特别是偷袭,太方便了。地府那边有许多鬼魂逃到阳间,第一件事就是找新近死去的尸身给自己上一道血符,然后才方便在人世间为非作歹。”   “仙人,恕我直言,这听起来不像是个正直的法术。”小谢努力适应着新灌入的生气,就算他才死不久,要适应这另一种存活的方式也是艰难的。   我点点头:“不错,是个从地狱里传出来的邪法。用这样的鬼魂一经地府查明,就要先在焦热地狱里烧个九九八十一天,然后在阿鼻地狱的石磨上碾个十七八回,如果还有渣子,就扫到忘川里去。”   “……”谢安逢讷讷地看着我,咬牙半晌才道:“罢了,总算我也能护朱痕一些时日。最好能陪着她直到太子之事尘埃落定,那时再领这个罚,也算罚有所值。”   我笑嘻嘻地问:“就算你护了她,朱痕也看不见你,更无从知晓是你,这样也无妨?”   小谢惨然一叹:“忘川里的渣子还在意别人记不记得吗?”   我拍拍手,赞道:“你果然是真心待朱痕好,把她看得比自己更重,生前死后都是一般样。”我指指他心口的血符:“地府禁用此术,是怕鬼魂用人血后食髓知味,一再取血加强,最终难免开始对活人下手。不过你的血符用的是神仙血,其气清正,本不容易勾起诸般恶念。再来就算你想再用第二道符,也必取神仙血方可。这天上地下再没我这种好心眼的神仙了。”   小谢松了口气,说道:“那些惩处听起来也很痛苦,能免去实在很好。多谢仙人。”   我一笑,又说道:“这道符维持的时间比人血长些,却终究有限。我会尽快赶回来解决你肉身的问题。”   他忧心忡忡道:“这样一来仙人要独自面对天宫里的争斗了,没有我作为人证,是否太艰难了?”   我笑得差点在无定河水面上打起滚来:“小谢啊小谢,多谢你。我好歹正经仙官,却要亡魂来回护,这真是对我的不信任和轻视啊!”   谢安逢闻言就要跪下赔礼,我感觉把他提起来,说道:“地府的鬼差长得奇怪,但做事极其规矩。我迫不得已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应付他们而已。天界的争斗很复杂,把你牵扯进来没什么作用,徒然害你而已。对你而言讨老婆比较重要。你和朱痕的事情既然机缘巧合落在我眼中,本仙官乐得把你们从困局中拽出来。”   谢安逢被我那句讨老婆羞得一脸通红。我很担心神仙血给他的时间够不够他打动朱痕。不过他认了我这句话,便是有了决心,进步不小。   我大觉快意,对谢安逢摆摆手:“小谢,咱们就此别过。你快些赶上朱痕他们吧。照那太子的作法,朱痕的麻烦少不了。保重。”   小谢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仙人更该保重。看起来仙人是比较妄为的哪一种,行事时千万一定要量力而行,切记切记啊!”   喂,我可是刚刚显了大神通啊,竟还被个亡魂这样隐隐叮咛。我竟看起来如此靠不住?   我悲伤一叹,腾云向东方而去。 第94章 九州恃风雷 前番我去蓬莱为棠溪贺寿时,曾来过这东海之滨。彼时正当吉日,万象祥和,日光照时天海一色,波光粼粼。如今却是愁云惨淡,连海面上本有的点点渔帆都回了港。   可见东海的主人心情不太好。   我在一块礁石上站定,恰见一队巡海夜叉逶迤穿梭在浪涛中,于是踏水行过去与他们招呼。   东海是四海之首,最为广阔。东海手下的兵勇更比其他三海傲气些,这里随意一个虾兵蟹将在我们这些低阶的河神面前都不必俯首帖耳。   “水部来呈禀事情给王爷的吗?”这队夜叉的伍长见到我,把手里的三股叉立在一边,随手指个方向:“往那边去,顺着白贝铺出来的大路一直走,就到得水晶宫了。宫门口呈上名刺,等着召见吧。”   我心中好一惊叹,实想看看东海海底的绮丽景象,但今天实在不是好时候。   我作出个焦急的模样,说道:“我有个机密事要向龙王面呈,此事太过重大,被水部同僚见到我来这定会引起骚动,小仙只能请龙王移步私谈。还望差大哥拔冗通传一下。”   夜叉瞟我一眼:“发梦呢?让王爷出来见你?仙官,不是小的说话粗率,您真应该掂掂自己的斤两。”   这不粗率还怎么着能叫粗率?   我只能讪讪一笑:“小仙当然知道龙王尊贵,这也是拼着被责罚的风险来给他老人家报信的。实在是因为这是他老人家顶关心的一件秘事。”我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把夜叉伍长往一边引了引,刻意让他的手下听不见,又悄悄的说:“是水君……”   伍长倚着他的叉子,不屑道:“水君如何?我们王爷并不怕他,那他来压我们,没用。”   他这话我信,我只是没想到他能直说出来。这东海上下都已狂成这样了。   我仍强撑着不动声色,对夜叉道:“差大哥这就是不通王爷的心事了。这样吧,您只管向王爷说忘川那边出了事,巡视出了岔子。小仙保证王爷会出来寻我细问,说不定还要赏差大哥传信。若不是如此,差大哥只管出来打我。”   夜叉眼珠转了转,对我哼了一声:“谁有功夫出来打你?我只是怕耽误王爷大事。你等着。”   若龙王不上这个钩,夜叉兄当然不至于真的来找我晦气。只是万一我呈禀的事情有些价值,他也能得龙王几分青眼。对他而言跑趟腿未必稳赚,却是不赔,何必不做呢?   我千恩万谢,还补上一句:“我只在云头上等待龙王大驾,免得东海众多水族看到,走漏什么风声。”   夜叉见我如此慎重,才算真正拿我的通风报信当做一件正事,一头扎入深海中。   今天东海的天气不好,彤云密布,层层叠叠把青天遮了个严实。这厚厚的乌云是个隐秘的地方,说话吵架都方便。   我瞧着不错,便一跃上了云端。   东海是老龙王的地盘,轻率深入,我可就连骨头都不剩了。还是天空中好,至少没那澎湃的东海海水和虾兵蟹将助威。   自我折返京城看到龙王入韩王府开始,我就在盘算,扳倒龙王这事究竟有多少把握。想来想去这事或能做成,却是杀敌一万自损八千。龙王的势力在水部盘根错节,斗倒了他,只怕要连带着清洗水部的十之八九;这种阵势如何不惊动天帝,那样岂不显得水部离心离德?水君在天帝那里也不会长脸。   还有玉瑚公主。   我假借过她的名义联系天宫里的棠溪,我只怕损坏她一个小姑娘家的美名,多少是欠了她。   碍于这一层,我也不能把她爷爷往死地里推。   从各种方面出发考量,最妥的还是私了。   “秦淮白水官,久违。”   我尚在思量,忽听身后有人发声。我不禁一个激灵,回头看去,一人身姿威严挺拔,容颜端肃,额上两角闪着宝光,正是东海龙王。   事到临头我有些懵,一时连胆颤都忘了,只忙叨叨的与龙王行礼。礼毕又很心惊:“小仙不曾通报过姓名,龙王怎知是小仙?”   莫非老龙早知我要来,正严阵以待?   龙王和蔼一笑:“在南天门时不是曾向水官说过,本王记性很好,见过的人从不忘记。”   我这才放下紧绷的心。   想想看无定河神和我一起吃过饭他都不记得我,龙王与我照面几回就把我记得明明白白,可见他脑筋得力,得势不是白捡的。   龙王拈着须子,沉吟片刻:“水部的人但知水君去了地府探访,他改道巡查忘川之事是临时起意,对本王也只在信函中提及,旁人皆不知晓。你却能说出这一节,却是为何?”   水君既发信告诉了龙王,他却隐下不说。水君为忘川之事费的心力天下无人知晓。大家多半只觉得水君年老力衰,已管不来大事,真正主持大局的是处处露脸的龙王爷。   若在以前,我定不会有这么阴暗的揣度。只是现在我既明白龙王所图,实在不能不多琢磨他的一举一动。   我不想透露云逐那一段复杂的故事,只谦卑地低下头:“下官去地府办事时见到水君入地府不得,无奈离开。”   龙王仍旧存疑:“你是水部官员,天界派驻在人间,与地府何干?”   我早知他必有这一问,心里早早地真话假话混着编排了一通:“家兄掌管的山中前几日有个人间高官遇刺。本来一件寻常公务,不巧那山里有许多弱小精怪,一个不长眼撞上了捆仙绳。黑白无常不能入庙宇,所以没有看真切,顺手就带走了我们山里几个幼年妖怪,下官不能不跟他们要人。仙也罢,鬼也罢,咱们这些在三界当差的,总不能仗着本事大些就枉害了弱者。龙王觉得是不是这个理?”   龙王沉吟片刻,眯起眼睛看着我思量一番,大约是找不出我这番说辞中的毛病,冷笑一声:“那黑白两只鬼如今做事变得这么粗心了?”他又走近些问我:“你说水君出了些事情,何事这样重大,还要密谈?”   我抬眼,一脸正经地说道:“水君危矣。”   龙王看了我一眼,让我说下去。我把早构思好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   “那天我想去地府讨人,奈何人微言轻,地府的守卫和那一对鬼差都认死理,没人理我这回事。唉,我白在地府门口告求了七日七夜。后来实在无奈,想起水君正在附近,他老人家地位高,若能帮我说上一句,也许那几个小妖就还魂了。于是我顺着流出地府的忘川寻水君踪迹。”   龙王思量片刻,估计是在掂量我的话有几分可信,又说道:“想必是找到了?”   我点点头:“确实。但也费了好一番功夫。龙王可能从水君那里听说过,下官不是个很用功的后生,描绘天下河海的百川舆图温习得不足,忘川流出地府又分了好几个岔,下官迷了好几番路,才算找到水君。”   算起来水君造访地府有半个月了,龙王兴许知情,不能以假话搪塞。所以自那时到现在这段时间差需要寻个理由填补上,我这篇蒙人的瞎话才合情合理。   果然,龙王只哂笑一声,未再追问。   我于是继续说下去:“不过那忘川水是不是有些蹊跷?我找到水君时,他老人家正倒在地上呼痛,手上腿上像是被什么厉害□□浸过一样,轻则烧起一片水泡,重则腐蚀了血肉,还冒着烟。好像是不慎在河岸滑倒,身上沾了河水。啊,真是可怕!”   龙王看了我半晌,说道:“忘川水的确有此作用。水部有你的履历,本王翻阅过。你从未曾入过地府,更不会见过忘川,描述忘川水沾上肌肤的后果却如眼见。看来所言不虚。”   他信我的话,我挺高兴。他查我履历,我不由一惊,只抬头瞧着龙王。   龙王微微一笑:“本王很喜欢提携晚辈,自然要查查咱们水部有哪些后起之秀。秦淮水神,本王也很看好你的。”   我忙称不敢,只是暗自腹诽:他才不是栽培什么晚辈,他只是在丰富自己的羽翼。幸亏我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仙,龙王夸我多是场面话,不然被他看合了眼,还真难对付。   看当初棠溪躲玉瑚公主唯恐不及的样子就知道那会有多麻烦。   我懒得多说废话,只想快点在水君面前拿出我从京城龙王庙里取来的祝词,和老龙三方对质,说个明白。   只要水君看明龙王的野心,再知晓他最近的恶行,龙王在水部就难再立足。党羽也非散不可了。   另一方面来说,水君比较宽和,会顾念龙王一直的苦劳,不会让他难堪。这件事一定会维持在水部之内解决,甚至只在他与龙王之间解决。如果能给老龙一个台阶,玉瑚公主就能免去许多为难。   但首先,我得把龙王骗到水君那去。唉,少不得做个奸人了。   “龙王,下官怕惊动水部同仁,水君之事下官不曾对任何人讲起,只是暗暗记住了他老人家所在的方位,先向您来禀告。咱们水部早已是您的天下,龙王您看,现在要怎么处置?是要救?还是……他老人家查一查河道都能伤成这样,还要龙王费心,也该请水君他老人家趁机歇歇了。”   龙王瞥了我一眼,眼角含笑,仿佛说我懂事。我腆着脸笑了回去。   龙王却正色说道:“秦淮水神胡说了。水君是咱们水部的主心骨,定然要好好请回来。你不妨告诉我水君的位置,本王去寻他。”   我故作为难:“下官不才,河川地图真的没看熟,弄得嘴上也说不清。但下官可以与龙王同去,一看到当地地形,下官就找的见了。”   幸亏刚才铺垫了一下,让我这番找补也有情可原。   龙王点头道:“也算周全。秦淮水神,你真是个有眼力见的神仙,本王会记得你的好处。”   我感恩戴德的弯腰行个礼:“不敢居功。能为龙王效微薄之力就好,您老青眼,那是下官求不来的福缘。”说完我自己也觉得心里腻味的慌,说道:“闲言少叙,容下官带路。”   水君的方位我可以推算,且不必用铜钱,路上看到什么风云行迹都能测出,龙王是察觉不出的。   最好能在什么地方停下,容我摘点凝神静气的草药,免得老头听说龙王所为,气出好歹。   龙王随我走了两步,却未再跟上,说道:“那酆都鬼域在极西之地,忘川也是。这边走更直接。秦淮水神,你果然不太通天下河川方位。”   这云里雾里的我哪里看得清方向?瞥了眼日头,算起来龙王指的方向大致无误,便折了过去,与龙王同行,还得应景赔笑到:“下官实在不成器,此后仰仗龙王提点了。”   龙王步履如风,带我西行而去,几个词句之间已带我走了几里。他听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一阵,说道:“这倒让本王不敢当了。以秦淮水神的修为,本王竟不知自己还能指点什么。” 第95章 九州恃风雷(2) 我很疑惑,为何话锋忽然不对?   他话音才落,我四周的乌云便咆哮起来,无数雨点重重砸来,听声音仿佛重逾铁石,当中更夹杂一道道红紫的雷电。   棠溪的短剑有所感,释放出厚重的剑气,环绕在我周围,挡下了风雨雷电。   我不知哪里露了行迹,惹了龙王怀疑。但终究不放弃,只谦恭问道:“龙王,这是何意?下官所言所为哪里得罪了您吗?”   龙王不语,只退远,在云团之上俯瞰我。   我不敢大意,小心环视四周。果然,四下里的乌云悄悄的向我这里涌来,隐隐构成个密不透风的八门金锁阵,正为捉拿阵中的我。这云层里天昏地暗,不留心时当真察觉不到。   看来龙王也粗通先天奇门遁甲,只是他的阵法不过是照搬了古书上的记载,没什么看头,可龙王法力强大,阵法没趣味,却实打实是一个厉害的杀阵。   只是这种经典阵法的破解方式已被无数书本传抄,我简直不用想什么,上手就会破解。   我只装作浑然不觉,待脚下的云朵忽然拔地而起,把我包裹在当中时,我才忽然拔出短剑。阵法杀气浓重,幸好仙君的短剑抵挡得来,我看准了时机,只一剑破了阵法的生门。   龙王以法力控制乌云及当中杀阵,一门被破,连带波及了龙王。他闷哼一声,阵法当下不稳。我趁机看准了景门,自当中冲出,顺势冲出了这团乌云。这云彩是片死地,不可久留。   我只是心中疑惑:这个杀阵,在我抵达东海之前早已备好,并不是老龙临时起意要我性命。   冲出云层,我再度震惊:海上狂风骤起,卷起几道从天空连接到海面的水柱,如牢笼的一样将我围起。一旦四面逼近,就可轻易把我绞碎在当中。   东海汪洋浩瀚,旱年水不减少,涝年水不加多。但这几道水柱矗立天海之间,令东海的海岸线退了不少。   我回头见龙王站在云头,袖手低头看我:“秦淮水神,果然仅凭云端一层杀阵无法奈何你,本王特此再设一杀局,作你的葬身之地。”   我苦笑道:“那我只好多谢龙王对下官青眼有加,肯为我区区一介河神布这么多陷阱。”   “无定河中白水官的出手令本王震惊,不敢不严阵以待。本王一向只当你是个跑腿殷勤的小仙,如今看来着实小觑了你。”   原来老龙早知道是我?我深感意外,但想着绝不可露怯,于是笑道:“亏我还在龙王面前耍花腔,原来龙王早已明白下官来这一趟的目的。龙王,下官是个虚心的仙人,还请指点是哪里露了马脚?”   龙王轻蔑一笑,手中现出金光灿灿一物:“本王昔日曾赠水部诸卿龙神之鳞一枚,保大家的福气平安。承蒙不弃,白水官也随身佩戴。本王自无定河回来时,竟然发现了这一片龙神之鳞傍身。龙神之鳞每一片皆是独一无二,本王还记得这一片正是赠与秦淮水神你的。白水官可还记得本王说过自己的记性很好?”   他话说一半时,我已经在摸索自己身上戴着的那一块,果然是不见了。想来当时龙王被我一顿好打,仓皇离去,为免落下证据,使法术收了整个河道里的鳞片。我身上那块多半也受那法术感召,被老龙一块收了。   好吧,这是我没想到之处,认栽。   龙王摇头叹息:“秦淮水神,你看,本王对你是有爱才之心的。你敢只身来东海诓本王,胆量也惊人。可惜你认不清大势,只知愚忠,本王深感遗憾。”   他说完龙爪子一挥,四下里水柱齐齐向我压来。虽是水柱,却如置身泰山之下,直想屈膝。   就算身处陷阱,气势绝不可弱。我只哈哈一笑:“龙王,难道这昏天黑地的乌云狂风都是特意为我而设,多谢多谢!不过这种暴烈的风景,我看着很痛快,一直这样狂风乱雨的,人间可承受不住。”   我说完抽出短剑,踩着半空中飞溅的水花直冲向龙王的乌云。水柱随着狂风旋转,甩出的一道道水箭刮破了我的衣袖和脸颊。可这时我也无暇躲避了,再耽搁时间,真要被卷近这水柱里了。   幸好棠溪曾经狠狠磨练过我的驾云,我拼至极限,好歹算在被水柱缠上时踏上了乌云。可见世上的事情没有白做的,那半个月天天跨越东海买早饭真没白干。   我心中正悄悄得意,龙王已化作龙形,向我扑来。我脚下的乌云原是他施雨时的法宝,听他号令,忽然散去,倒叫我无处立足,只能提气悬在空中,拼着过多的损耗与龙王相斗。   龙王本是一位掌管风雨的神祇,呼吸吐纳之间就能引得风起云涌,何况他运足了气力斗法。一霎时间,我便被狂风暴雨围绕,喘气都困难。   只是风雨难以控制,虽然是为了招呼我,可那一边海岸上也是风声咆哮,骤雨肆虐,海上卷起几簇飓风向着海岸扫去。而我每一番和龙王仙气相撞,都卷起更大的风暴,波及凡世。   还有刚刚几乎绞杀我的那几根水柱,如今已落回海中。水柱太过高大,聚水众多,甫一落回水中,激起滔天巨浪,如墙一样扑向人间。   我眼角瞥见,心中大喊糟糕。正巧龙王盘旋了身子攒足力气飞来,张开龙口吐出一团团雷电。我不敢硬接,高高低低地闪避几番,堪堪躲过时,龙王一口咬来。   我举剑格在龙王双颚间,免得被他咬成两截。话说他这打法是不是有点原始,怎么和走兽一般路子?   先不说那个,我看了一眼将被淹没的海滨,大喊道:“龙王,斗法这事,还是只在你我之间吧!人间受灾,天界过问时,你逃不脱罪责。”   龙王冷笑一声,腹内发声道:“人间正值乱世,凶灾不断是应了国运衰败的劫数。天界早就看惯,谁会追究?即便有人追究,谁又敢当这个耳报神?”   我扭头扫看人间,汇入东海的几条河流受风暴影响,潮水倒灌,河道不能容纳,已漫出了岸,淹没无数房屋农田。可闹成这样,却不见执掌这些河流的水府就像空了一样,没半个神仙出头。   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当差时只任凭潮起潮落,水族自生自灭,实在是水部最怠工的官员。但是今天这么一看,娘咧我可能还够当个楷模。   我留心别处时,龙王忽然发力,我脚下无根基,被他猛力推着坠向海面。半空之中更无借力之地,无从抗衡,只眼看着昏暗的天空越来越远,退得越来越快。   若要反击,也有一法:就是向身后猛击,借力于东海磅礴的水体,以我身上所负的剑气和法力,力量足以翻身摆脱这个不利之地。   但我的剑气和仙法实在太不错了,这一下子打向东海水面,沿海一带有人迹的地方全数夷为平地……还是能做到的。   我不想做龙王那种神仙。   这些千回百转只在一瞬,但一瞬之间,我已坠下很远。   龙王哈哈大笑,说道:“秦淮水神,你真是与众不同的小仙。水部无数臣工都缄默不言时你敢出头,冲这一点,本王亲手送你上路!”   我心中忽然有个很歹毒的想法:照这个速度坠落,纵然下面是深深的海水撞上去也如铁板一块了。我纵然两重力量护体也只保个不死而已,摔成个仙身重伤仙力尽毁,往后也没大意思了,何不拖上老龙垫背?也别护什么体了,狠狠摔龙王一下子,把他的龙筋龙骨摔成渣子,逼他养上少说一千年,看他奶奶的还怎么抢水君的班夺水君的权!   只是辛苦公主照顾她爷爷了。   我区区末流小仙,舍得一身剐,还真敢把龙王拉下马。   心念一定,我反比龙王笑得更大声:“龙王啊龙王,这个水君之位,你是真不配。我现在觉得我这小仙都比你更够资格。”   我话未说完,猛然收力,反把老龙向下一拖。他未料我有此举,一时不慎,被我攀上龙角,翻身跨上龙背。   龙王深感受辱,在天地间疯狂的盘旋翻滚,想甩脱我。到这个地步,我和老龙已是不死不休。我干脆蒙上他双目,任他翻天覆地没头没脑地乱撞,再狠狠一掰龙角,逼他调转方向,直一头扎向冰冷的海面。手上更重重加力,让龙王坠落得更快更狠。   水府有貔貅金鲤看顾,小璇已化人形,白梅有了四弟,白鹤有了青鸟。原来天公早有安排,我所挂心者皆有所托,幸哉乐哉!   老龙啊老龙,你就好好摔个嘴啃泥吧!   龙王咆哮着,东海之水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愤怒,止了波浪与海啸,只颤抖不已。   东海水面向我们扑面而来,我已能看清自己一番搏斗后仙不仙鬼不鬼的倒影。   忽然一股大力袭来,生生将我掀翻,摔下龙背。   龙王摆脱了我,在栽入东海前猛地翻身,一路飞上云霄,转过头来对我咆哮。   抱着必死之心的我临了临了没死成。   我很晕,头晕目眩得直想吐。要吐也吐在老龙的东海里!   我翻个身子,忽然发现,我是摔在一朵软绵绵的小白云上。这朵小云还挺光洁灿烂,不是老龙的乌云。   这杀出来的程咬金是谁?   回头一看,海上一簇巨浪涌起,棠溪正站在浪尖上。 第96章 九州恃风雷(3)   他仍作昨日打扮,懒散绑在背后的长发在狂风中飞扬。衣袖当风,猎猎作响,他像是随时会被风卷起,送回天宫。   “仙……”我才想喊他,发现浑身都疼,喉咙里灌进了腥咸的冷风,半个字也发不出。之前与老龙恶斗还不觉,现在骤然歇下了,所有的毛病一齐犯了起来。   这朵小白云很善解人意,听我哑着嗓子喊了一个字,已一拱一拱地背着我飞向棠溪。   一飞近,我反倒想后退了。   再见到他我自然是高兴的。但依昨天棠溪和我在皇城里见面的情形,他对我却是十分冷漠疏远。后来我又因龙王的事奔波一宿,棠溪的问题未及细想。他忽然再度现身,我还没想清该如何进退。   我不知道怎么让小云彩停下来,只能先尽力站起来,至少不能趴在云朵上去见他。   棠溪面色极其阴沉,比这愁云惨淡的天色看着更压抑,让我比昨天更加不敢造次。   我正努力琢磨一个既符合天庭规矩又能表达我心中敬重的称呼,棠溪已劈头盖脸扔过来一样东西。我手忙脚乱的接住,再抬头时,他已不在我眼前,早和乌云中的飞龙缠斗在一起。   我低头看自己手中,乃是一个一掌来高的玉石瓶子。瓶子材质极好,细腻如羊脂,触手生凉,瓶口还被乌木密实地封好。   棠溪对用具玩意儿从不讲究,今天忽然动用这样金贵的容器,显然瓶子里装了什么了不得的至宝。   我轻轻跺了下脚底的小白云:“飞远些。”   免得棠溪和龙王打得动静太大,把我卷进去,再失手打了这瓶子。   要论打架,我和棠溪之间大概还差十万个小长他爸。小白云呼哧呼哧地把我背离战团,我才把瓶子抱稳了坐好,棠溪那边就已打到了尾声。   数道剑气在天海间纵横,结成光网,把龙王困在其中。龙王几度试着冲出,都只无果,反而掉落许多身上金鳞,飘飘洒洒落满东海,还挺好看。   棠溪喝了一声:“收!”光网便倏忽收缩,死死套住龙王。那些光芒本是剑气,锋利非常,龙王身上瞬间多了数道血迹。   剑气仍未消散,向天地间各个方向四散,在阴惨惨的乌云上刺出几个大洞。耀阳的阳光从中透过,弥漫在东海上的风雨顿时减弱。没有风暴肆虐,倒灌入河道的海水也开始后退。   龙王收起龙形,恢复平素行走时的衣冠。他的袍子上有几个破口,上染鲜血。龙王扶着手臂,恨恨道:“棠溪,你还当自己是那风光无限的仙君吗?竟敢来坏本王的事?天帝耳中再传进你几句不是,担保你罪上加罪!”   听龙王说话这口气,他的拜高踩低也是叫我佩服。棠溪可是你老从前相中的孙女婿,就算现在不得势了,也该比其他人多留几分情面,方不负从前一番死命追捧。   我才叹龙王不会说话,结果棠溪也没多好。他淡淡说道:“打都打了,龙王喜欢往哪里告,只管去告。”   龙王金光灿灿的龙颜憋得通红,大概是没想到棠溪如今地位卑微了,反比从前气性更大。   棠溪怄了龙王一把还不算,更甩袖送出一阵气劲,把龙王掀进东海。   一霎时雨霁天青,碧空如洗。但是看看棠溪,我的娘!他这心情是真糟透了啊!   我见了心中不免战战兢兢,很怕被迁怒。于是赶忙把手里的瓶子捧好了,飘至棠溪附近,却不敢上前,只等他有空了瞥了我一眼时,才恭恭敬敬走过去,把宝瓶送上。   他半天没出声,我偷眼观察他,反遭他一瞪,不禁打个激灵。   不说话的棠溪和漫天乱飞乱吼的龙王相比,那个更可怕?   棠溪棠溪棠溪,肯定是棠溪……   他念了一声:“云来!”那朵圆滚滚的白云便蹦跶着飘了过来。   我心中一直打鼓不断,但这朵小云彩实在有些憨态可掬,我在重压之下,见了依旧忍不住傻乐。   棠溪忽然劈手夺过我手中宝瓶,随手扔到小云彩上,棉絮一样的水汽便把瓶子团团护起。   然后,他掰过了我的脸,他的吻落在我唇上。   我任职秦淮水府以来,冷眼看遍风月场,从旖旎的到重口的,我自问无所不知。但这种事真落在我头上时,我懵了。   他的手很热,呼吸很热,嘴唇也很热,还有些抖。那也许因为刚刚小打一架之故。   他离我很近,浑身散发的气息又很冷很沉,有若冰霜。那是他身上染遍的天界冰冷的气息,我一向也是熟悉的。   冷热之间,我像是被灌醉了,思绪飘飘然不知何往,心跳却剧烈得让人再清醒不能。   我站不稳,忍不住像他倾倒而去时,他重重咬我一口,把我推开,愤恨地冷哼一声。   这倒奇了:以我观察人接吻的经验,无论是真心还是做戏,无论是得意还是羞怯,率先出口的那一方亲完了都是挺高兴的。   棠溪这种越亲越火大的,倒是比较奇特。   我摸着自己的嘴唇,感觉那上面还有点暖,但心里还有一点点清醒,让我不由得问道:“你确定?你昨天还像极其厌恶我一样……”   “你以为今天就不是吗?”   我低着头,小声道:“那你瞎亲什么呀!你照旧不理我不好吗?”   棠溪目光横扫过来,我不禁一哆嗦,正想退远点,他已揪住我的耳朵,用力扯着怒道:“我也想不理你。但你看看,才几天放着你不管,你就敢跑来捋龙须子了?我早说过水君龙王之争你不能管,你偏还用个同归于尽的方法和他斗!白露啊白露,今天是看你在龙王手里吃了亏我不揍你。这些帐权且记着,待你养好些再清算。”   他是真的发怒了,手劲毫无保留,扯得我耳根子疼。我双手对他一手把自己耳朵救出来,告求道:“我可以解释一下吗?”   棠溪翻手又揪住我一边脸颊,狠狠地捏着:“解释?追究你过错时,谁听你这小河神的解释?唉,在地府时只锁你仙力还是不够啊,我实在该打断你的手脚,再把你洗脑成个痴呆!”   再任他如此作为我半边脸就要肿了。他有了防备,我挣脱不掉他的毒手,无计可施时,干脆扑在他身上,紧紧搂着他。   此招果然奇效。棠溪一下没了力气,连训斥也停了。   我把脸伏在他颈间,忍不住发笑。   他咬牙切齿:“这是该笑的时候吗?”   我贴着他耳朵说道:“不是。但你又肯和我说话了,还这样为我担心,我实在高兴,忍不住高兴。”   他想推开我,我偏不让。他只好恨恨道:“少得意。我对你没任何好话!”   “一句也没有?比如‘我真喜欢你啊’这句也没有?”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恨不得能哼出两个火星子。   我点点头,软软地靠着他肩上,说道:“我也很喜欢你!”   龙王被打回东海之后不久,附近的水神们渐次冒出头来打探。其实他们之前在河底都早已看清,出水之后仍然顾忌龙王,不敢接近我。   唯有之前在云逐消逝的河谷中和我一起收拾河道的那位老河神比较念旧,跑过来打了我一拐杖:“我当时怎么嘱咐你的?不要在龙王面前提他孙女的婚事,他忌讳这个。你定然是没听我老人家的话,才触动了龙王的雷霆之怒!”   “……我没有,真的。”   老河神也不听我说,指着他那条小河:“快过来帮忙收拾。东海倒灌,我那许多水族家园被毁,还有些海里的水族被冲进我那,根本活不下去。”   他眼神不好,回头一指远处的棠溪,眯着眼睛道:“那边躲懒的是哪里的神仙?还愣着做啥?过来帮忙!”   这老神仙还说别提玉瑚的婚事,自己倒紧着把从前准孙女婿往自己那招揽。   那朵小白云彩早前已变幻成了一个绣墩的形状,供棠溪坐着休息。他闻言转头,剜了我一眼。   我忙拽了老神仙向他河道而去,说道:“我一人足矣。至于他……还是晾一阵子比较好。”   棠溪原本对我的所为恼怒至极,后来被我一顿胡搅蛮缠,他也无可奈何,只是从暴怒变成了生闷气。我想这个时候万万别去碰他,一碰就炸也说不定。   东海这场风暴波及很广,附近的河神见龙王就此蛰伏,手边的事又真的乱作一团,渐渐的也改了念头过来求助,到后来我竟像个管事的了。我在东海滨奔波了两天,这些河道的修复终于有了眉目。期间棠溪依旧不与我说话,只是冷眼瞧我,让我不敢造次。   直到后来有一次我在哪座山里清理溪流的堵塞,偏偏山上土石被雨水冲得松动,滑下来差点埋了我。这事有惊无险,但我借题发挥了一下,装了半日可怜。棠溪半信半疑,可好歹肯和我说话了。   我终于有机会问他:“你怎么会那么巧来东海救我?”   他近来十分喜欢在说话前冷哼一声,就像这回。   “我从南海向中原去。远远看见东海天昏地暗。这个时节凡间不该起风暴,所以来看个究竟。哪知是你做的好事!”   反正这件事棠溪也不想听我解释,于是我继续问道:“好好的为什么要去南海?”   他瞧了我一眼,说道:“昨天看你四弟护着枝白梅花不松手。那梅枝似乎有灵性,多半是你哥哥原身上取下的吧?他怎样了,昏睡?”   我连连点头,称他英明。   他不为所动,只继续说:“那枝梅花不知脱离原身多久,已经染了俗世的浊气,就算是带回去重新接在梅树上,灵气也不再纯粹,你哥多半醒不来。”   “……白梅醒不过来?”我听他这样说不禁心慌,一时间脑中空白。想着白又白这会多半已到家,他发现希望落空该有多难过。   他叹息一声,竟然放软了语气,对我说道:“所以昨天去了趟南海,从观音大士的紫竹林里接来一瓶子净水。你回去先把梅枝上浊气用净水洗掉,再行接种就好。以你侍候花草的本事,他当无大碍。我本想扔在你家门口了事,不想最后倒和龙王打了一架。”   我愣了好一会才局促道:“怎么?白梅这等无名山神居然惊动了菩萨,这,我有些担待不起了……”   棠溪淡然说道:“佛家眼中众生平等,且讲慈悲,你倒不用放在心上,好生用着,别乱糟践就是。”说完又是不愿多看我一眼。   我忙不迭点头,向着西南边合十拜了一番。   又想起净水虽是大士所赐,却是棠溪大老远飞去求来的。对菩萨我还能遥谢一声,对棠溪,我却连话也不知该怎么说了。   我低头筹划了一番:龙王这边好歹告一段落了,他再有后招也是在把那一身伤养好之后了。我应趁现在回家做些安排,免得龙王黑心拿我家人开刀。   我站起说道:“得赶快把东海这烂摊子收拾完,才好早点回家。我先去了,你再多歇歇,千万消气,千万消气……”   棠溪揪住我,说道:“我帮上一二分,还能快点了事。凡这些深山泥沼之地,你就别再插手,免得再被泥沙埋了,我还要去挖你。你只管把那些河神湖仙提点明白就得了。”   我忍不住一笑,伸手去拉他:“其实遇到这些山石滑坡之类我足能自保,你别担心。我这只是装可怜,哄你和我说话。”   棠溪白眼瞪我:“我会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 有点甜? 第97章 君心知我心   他说只帮一二分,实际上可能担待了多一半。虽然保持着我欠他钱的神色,不过略有些风险的山里河里都是他替我打理的。我只管在平静的合川里引导一下走岔路的水族,再给糊涂的水神解释解释如今的任务。   这里的水神有些只是惧怕龙王,心中还挺向着水君,所以和我比较亲近。棠溪一管事,我甚至还有些闲工夫与他们聊天。   说起闲话,难免在背后议论棠溪:“这个棠溪,如今被贬都这么冷傲,当年还有个仙君封号时还不知狂成啥样!天帝惩治他就对了。”   我闻言不禁想笑,分辩道:“他作仙君时就是不正经了些,别的毛病一点没有,非常和蔼的。他现在也不是冷傲,单纯是……气坏了。诸位前辈挑他这个理,着实冤枉了他。”   去年水君巡视河道,棠溪半途加入,最后也只到我那水府为止。天下许多小河小川的水神没得到机会领略他那时欠打的风采,否则今天没人会把这几个词用在他身上。   几位神仙对我摆摆手:“你也不必为他美言。传说他是上古时留下来的顶尖神仙,结果连个魔头也镇不住,浪得虚名。多半是这些年光顾着享福,早成个草包了。听说咱们水君都不待见他。水君是个何等宽厚公正的人?若能招他老人家讨厌,这人性子里一准有些可恨之处。”   我心里有些烦,不禁皱眉:“可见诸位与他并不熟悉,听几句风言风语便贬损他,未免不公。就算是水君,也不知棠溪的难处。依我看,这天上天下没人够资格说他的不是。”   一河神叹气道:“你与他熟络,自然替他说话。但你切记,他现在可是个灾星。我听下凡的神仙说,天帝正憋着抓他的党羽,你明哲保身一点,可千万别沾上……”   这话没说完,气氛骤然尴尬。一群河神都没了声,看着我背后。   我转身,棠溪对我道:“那些河道修得差不多了。你这边如何?”   我耸耸肩:“你看,我都在扯闲篇呢。”   他点点头,示意我跟上。还有那朵小白云,稳稳地驮着净水,与我们一同向金陵飞去。   走了几刻钟,我对他说道:“水部有些老臣工就爱瞎嚼舌,你别在意。”   “是你不该在意。”棠溪看着我说:“若有一天天界找你麻烦,他们或许能为你说话。别和他们针锋相对。”   我哈哈一笑:“讲公道的人被我得罪了依旧公道,不公道的人嘛,除非我忽然有了龙王那样的权势,不然怎么奉承也是白搭。”   棠溪没说话,正要走,我扯住他袖子:“他们说,天帝在抓你的……党羽?为什么?真奇怪,你有什么党羽?貔貅?”   他轻笑了一声:“可能天帝觉得,我在天界过了这千万年,不可能不培植自己的势力吧。他居上位,总会防备这种事,倒不奇怪。幸好我平素只是和众人玩乐几番,倒没给人招什么麻烦。”   正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棠溪生得太早,活得年头太久呢?   我回想他在蓬莱岛上的寿宴,虽然宾客云集,棠溪与众人也处得愉快,但他对所有人都是一般的不远不近,看不出对谁更亲近点。他和所有人都近得足够共饮一杯,却不足以推心置腹。   他对每个人都表现得太公平了,天帝也挑不出所谓党羽。   我明白他的意图,却还是为他不平:“那岂不是没人为你在天帝那里说话?”   但凡我表现得不痛快些,棠溪说话就能和气些。他笑着说:“还是有的。小孟特意从地府上表为我求情,天帝虽未改主意,但也不曾降罪于她。”   “当然了!孟女仙和你是旧识,她不上书才蹊跷!而且她是地府老前辈,谁能动她。”   以孟女仙的资历,天帝都不允准,这已是很不给面子了。天帝这是决心对棠溪下狠手。   “还有一人为我求情。”棠溪略带困惑地说:“你的上司,水君。巡视忘川时还不忘递奏折为我说话。”   我可以想象,棠溪才听闻这个消息时,当是与我一般诧异。我想了想,了悟道:“有可能是……因为在地府时,我告诉过他,我挺喜欢你……”   棠溪看了看我,脸上竟有些挂不住的样子。   真是的,我一个姑娘家坦白地说这话毫无压力,他却像大闺女一样,昨天打完龙王就亲我的气势去哪了?   还有,水君这样重原则的人,因为我替棠溪求情,这是多大的折磨!想棠溪在他眼中一无是处,他却要写些好话来求情,水君头上那几根稀疏的毛大约掉得不剩什么了。   棠溪咳嗽一声:“只是水君太耿直,奏折中万一说了些我从前劳苦功高之类的话,恐怕反而触动天帝心结。总之,你有机会提醒他些,水君和龙王争权之际,不要让他失去天帝的支持。龙王已经很讨天帝欢心,水君不能再输一着。”   他说得很对,这像是水君会做出来的事。   我捏紧拳头,暗自在心中道:决不让老龙占水君便宜!   旁边棠溪看到,深深叹气。   唉,我知道他不想在我身上看到惹麻烦的苗头,但竟然在心里悄悄说一句都瞒不过吗?   我又碰碰他:“喂,你之前都是怕我被牵连,才把我困在地府?在南天门也罢在皇城也罢,也是为这个装作不认识我?还有,打碎你书房里的连枝镜是不是怕天界顺藤摸瓜找来?”   他又开始冷哼:“我这样尽心防备,脑子都快想破了,也架不住姑娘你自己往火坑里跳。”   我低头忍了半天,终究止不住眼眶湿润。我在他肩头蹭眼泪,轻声道:“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不喜欢和你分开。”      棠溪与我在地府一别前,我才学会落泪,且狠狠大哭一场。我没想到这个事给棠溪留下了这么大的阴影,我才眼中有点泪光,呼吸有点悲切,他已胆战心惊地赔起小心,差点喊我祖宗。   至此,他总算收起了这两天的太岁爷脾气。   苍天,这个妙招,我怎么早没想起来用!白受他两天气。   难得手边暂且无事要忙,再想起棠溪一向喜欢在人间戏耍,于是找到附近一个尚且安稳的小城,用白又白吸来的零钱在茶棚买了一壶闲茶。   东海附近忽然无故起了天灾,许多往来客商一时滞留此地。这小破茶棚也聚了一帮消息灵通的商旅。   “你们有没有听说,京城出了怪事。本来气数已尽的废太子被他老子召回了。”   “听说了听说了。听说他本来都要做个水鬼了,老天却不收他,硬让他死里逃生一回。”   “咱们这么多人自不同处听闻了此事,那多半不是谣言了。莫非那什么天兆,竟也是真事儿?”   “多半是的。想想也是,若不是有那山崖上鬼斧神工的‘太子在此’四字,而且今上又极崇鬼神,认为上天依旧视他那大儿为未来天命所归,否则断不能把发配了的儿子叫回朝廷。”   我一听,茶喷了一桌子。引来一棚子人的注目。   茶博士过来擦桌子,我讪笑着让过,探头和隔桌最健谈的大叔搭话:“那就是四个字而已,也叫天兆么?”   大叔眼睛瞪的溜圆:“小姑娘,茶可以乱喷,话却不能。你方才之言是渎神啊!我是亲眼所见的,那四个字刻的地方那么高,那么陡,那四个字那么大,那么漂亮,端端正正刻在石壁上,什么凡人能做到?”   大叔的小厮也附和,一脸神秘地说道:“而且写的是‘太子’,而非‘废太子’、‘前太子’什么的,这就是天机啊!”   大叔赏识地看着自己的小厮,深以为然。   我眨眨眼:“不就是差了一个字嘛!”   大叔“嗳”了一声,对我一甩手:“小丫头片子没见识,这一字之差最有玄机。当皇妃的想当皇贵妃,当将军的相当大将军,当副相的想把那副字撇了……这不都是争个一字之差嘛!为这些打破头的还少?”   他这话有几分歪理,但我还是摇头:“大叔,说不定那个神仙只是嫌麻烦,略了一个字。你亲眼见过当知道,那山石还挺硬的,地方也局限,多刻一个字是不易的。”   商旅大叔一瞪眼:“你又不敬神明了!刻字的是神仙啊!神仙做事都是很精妙的,怎么会丟字落字呢?”   他深信那个刻字的神仙是睿智的,行动中是有天机的,于是再不和我这不懂事的丫头说话。   我惭愧地旁听他们的议论,大概得知,东宫虽然还空着,但得苍天垂怜,皇帝不敢拂逆天意,这前任太子也得了一个平安王的封号。   历来两个字的封号不及一个字的尊贵,从前的太子如今还是矮他兄弟一头。大叔说得是对的,一字之差就是能打破头,所以现在皇帝的正房老婆,太子他娘皇后正在奔走哭诉。且太后韩王那边从前有个得力的助手兼智囊前些日子遇刺,一时无人能接班,这次居然落了下风。   看起来,朱痕苦心保护的太子殿下暂时是安稳了,她算是遂了心愿。但这只是整件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缕经纬,世人津津乐道的是:以为早已落下帷幕的夺嫡大戏,竟然开启了新的篇章,真有种一咏三叹的曲折。   我苦着脸,心想着这王朝再次内斗,得风雨飘摇成啥样?一打眼棠溪用眼角看我。   茶客们说得热闹,棠溪在喧闹中压低声音,缓缓道:“所以,我不住时,你不仅杠上了东海龙王,还干预了人间皇位的传承?”   我转过头去看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面如死灰的。我要说明一下经过,想了想,对他道:“我看我还是跪着说这个事吧……”   棠溪悠闲得抿了一口茶,说:“不必了,没的让凡人看笑话。况且我现在云淡风轻得自己都奇怪。你不必怕,只管说。”   我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给他絮叨了一回。   棠溪眯着眼睛道:“这以血固灵的法子是地府的禁术,你哪学的?”   我很幽怨地看着他:“谁让你把我关在地府的?我闲来无事就找高不凡要书看。地府的存书他并不懂,乱给我找来。我不小心就翻了一本旧书。我看时也觉得此术邪门,但是看罢已经懂了,有什么办法?”   “你是说,怪我咯?”   “怪高不凡。”   棠溪放下茶杯,抬头望着棚子上几个破洞,道:“我已不承望你不惹祸,我现在只是希望你将来一件件的惹。这么多祸事一起发出来,就算是我,应付时未免左支右绌。”   我替他把茶满上,极其狗腿地吹温和了,捧到他面前,低眉顺眼地说:“你说得对,你说得都对。”   隔壁桌的商人们赞不绝口:“这姑娘倒深知夫为妻纲,如今这世道纷纷扰扰,这么规矩的女子少了……”   棠溪听罢,嘴角一抖,饱含无限辛酸。   他接了我捧上的茶,只放在桌上,说道:“这么多糟心事,就别耽误工夫了。回家了,先帮你了断家务事。”   我乐呵呵的数铜板付钱。棠溪说的“回家”二字尤为好听。 作者有话要说: 诸位,小生终于想起来申请微博了。 @花是主人2333,愿意的话可以关注一下~ 第98章 君心知我心(2)   我们回到白梅的小院,只觉一片寂静,忍不住放轻脚步。一进门,白鹤在客厅中蹲坐在一个板凳上,从门帘缝里窥视。   我绕到他背后,随他目光看向帘内的卧室。里面是白又白,也坐在板凳上,托着脸看昏睡在铺子上的白梅。   我拍了白鹤一下,他一哆嗦,回头看是我,跳了起来。他想要叫,却自己压住了声音,把我拽到院里。   经过棠溪身边,白鹤对他一使眼色,毫不见外地示意棠溪跟上。   他尚且知道主客之分,先同棠溪打招呼:“仙君又来串门了?我就想着小露子给你贺一回寿,你早晚得来还礼。你说咱们都是常来常往的,你怎么……咦?你怎么没有带东西来?”   在我这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闷头过小日子的弟弟心里,棠溪还是人人高看的仙君,也是我白家一个时常走动的大亲友。   但棠溪才不是空手来,他特意为我们取来的净水在我袖里藏着。我连忙制止白鹤,让他少胡说。   白鹤扳着我身子左右检查了一圈,问道:“小露子你真本事了,怎么每次出趟门回来都像被炮仗炸过一样。还不如我呢!我在外游荡那么多年也没把自己糟践成这样啊!”   我这趟出门在王宫单挑守护神,后来又力战龙王——两度。折腾下来什么好衣服也脏破了。   白鹤拍怕我的肩:“但你赶上好时候了。我前两天正打算给凤凰做两条新裙子,想用个抽纱绣的针法做上面的花样。但这个针法我手生,所以先给你做了套衣服,权当练手。现在就给你试穿,正好我看清效果,再给凤凰琢磨个更好的。”   我无言以对,深切的理解了天下一切恶婆婆恨儿媳的心。   棠溪诧异道:“哪来的凤凰?”   我这才想起棠溪只知道白又白有个三嫂,那三嫂是王母的青鸟。至于青鸟顶了凤凰的名,他并不知。   我连忙道:“就是回天宫向你报信求援的那个姑娘。那是凤——凰——。不知凤凰姑娘怎么想的,有一天下了凡尘,正撞上白鹤,现住在我家。”   我边说边狂飞眼色,几乎把眼珠子都飞出来。   棠溪嘴角略翘了些,又看着在一边挠着头脸红的白鹤,缓缓踱到花架下坐上藤椅,若有所悟地笑起来:“小露子,你家这些事可精彩了……”   我在他话中感到了他从前那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肮脏心理,于是忙扯开话题,问白鹤:“你刚刚向屋里瞧什么?”   白鹤凑近了我,神秘兮兮地说:“我在盯屋里那个大家伙。这家伙很诡异,不知怎么打听到咱们家里的事,抱着根屁用没有的梅枝,居然就冒称自己是白又白!进了白梅屋里就死看着大哥,眼神像个魔头一样,打还打不动。这一团漆一样的玩意,白什么白!”   “他真是四弟。”我沉痛道。   白鹤一愣,困惑道:“凤凰也说可能真是四弟……”   还是棠溪乾纲独断,道:“是你四弟无误。”   听了他的话,白鹤终于确信,瞪圆了眼看我:“你给他吃了什么,才几天不见就变这么大一个?连哑症都医好了!”   要解释这个,必要牵扯四弟身世,连带着云逐天镜都要说出,太麻烦。我沉吟不语,棠溪问白鹤:“你盯着他看是防备什么吗?难道他冒出了什么为非作歹的苗头?”   料理云逐留下的魔族力量始终是他心系的事情。   白鹤摇头:“那没有,他挺安分。就是天天那么样盯着白梅,忒瘆的慌。凤凰说这个疑似的四弟气息诡谲,似乎有那么点魔族的痕迹。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先小心着。仙君,你来了就好,给四弟作法驱个邪吧!”   棠溪“啧”了一声,:“堂堂神鸟连个魔气都看不准?这凤凰的成色不行啊。”   我一个劲摆手,实在不想这会揭开青鸟的秘密。白梅还躺着,白鹤青鸟再闹一顿,我的头要大得卡住门框了。   白鹤自己却很会排遣:“这有什么奇怪?凤凰是九天之上最清贵最圣洁最不染凡尘的神鸟了。她上哪接触魔族这种污浊的种族?”   棠溪看看我,我点头。   我懂,白鹤这魔怔着实很深。   白鹤也坐下,含着无限心疼说道:“凤凰很忧虑,每天都躲在门边哨探。我看她太累了,就替她一会,让她睡睡。所以我才拉你们俩来院里说话啊。”   原来他这么大气也不敢出的,是怕吵着青鸟的安眠。我还以为他是被阴沉的白又白吓着了。   既然青鸟睡着,就暂且不管,先治疗白梅是正事。   掀开门帘,只见白梅安静地躺着,随着呼吸胸口微微起伏。白又白愁容满面地盯着,竟然没听见我和棠溪的脚步。自然,我们两人修为不低,但并未可以隐藏声响,只能说四弟盯得太投入。   病中的梅花除了清俊,还多了点芙蓉海棠的娇美。白又白这么看他不知看了多久,只怕已成个花痴了。   我推推他,白又白见到是我,直抓住我,眉头紧锁地说:“梅花枝,不管用!”他转头一看,陈年老冤家棠溪在一边悠闲地溜达着,就要伸手摆弄梅瓶中的花枝。白又白一步踏上,狠狠打开棠溪的手,怒道:“你敢!”   棠溪躲得很快,没挨上打。他仿佛很遗憾,又故意逗白又白,作势摆弄梅枝,于是四弟又欲打他手,棠溪再躲。   唉,这两只上古神魔,居然在白梅的卧房里玩起打手的游戏来。   白鹤按我吩咐,从阁楼取来了侍弄花草的工具盒,又从我水府宝库里取来一柄氏族时代传下的陶刀。陶器从土,不伤草木灵性,修剪白梅原身最合适不过。   白又白被棠溪逗得憋红了脸,想发作却终究忍着。我忙把他俩分开,拽上棠溪往山里去。白又白见我拿走了白梅花枝,在屋里踌躇再三,不知是该守着白梅,还是该防备宿敌棠溪。   犹豫再三,他跟上了我们。   我用净水细细地把梅枝淋了,又在梅树树干上以陶刀斜切开个插口,梅枝依样切出断口,接种在枝干上,用麻线细细地裹起固定,最后又在梅根处浇灌些许净水。   跟着棠溪那朵小云彩一直飘在我头顶,投下来一片阴凉。   据棠溪说,这朵云彩飘过南海普陀山时听见了菩萨讲经,听得如痴如醉忘了飘走,差点被烈日烤成飞烟。幸好棠溪去取净水时看到,有感于小云朵的勤奋向道,干脆点化了一下,又做法护持了云中的水汽,以后再无消散之忧。云朵感恩,一路跟着棠溪。   因为云彩胖嘟嘟的,棠溪将其命名为“嘟嘟云”。   他得意地遥指蓝天:“你看这个云朵多么乖巧,知道心疼主人。其实嘟嘟云在下雨时还能存住头顶的雨水。如此宝云,假以时日,一定能和斗战胜佛的筋斗云合称‘云中双璧’。”   嘟嘟仿若听到了棠溪的夸赞,在天上摇摆着。   “小露子,以后就让嘟嘟云跟着你,无论你闹腾到什么地方都没日晒雨淋了,我也比较放心。”   白又白一直紧挨我,聚精会神看我料理梅树。闻言他以手肘拱我:“恶神仙、又、理你了?”   我点点头。   “对你、挺好?”   “考虑到我做下那些事,他对我真的相当不错了。”   白又白撇撇嘴,指指他自己:“用不着、给你、出气。没理由、揍他了。”他幽黑的眼眸颜色更黯,清晰地传达出了巨大的遗憾。   “你趁早断了这个想头。”   我正和白又白咬耳朵,棠溪忽然道:“白又白,有个法子能让白梅早些养好,否则他醒了也是虚弱,天天躺着却也没趣。”   白又白提起精神,只回了一个字:“说。”   “你身体有还灵陶珠的大能,可以灌注入白梅原身,助其修补。虽然灵珠力量已和你魔族的气息相融,但这梅树有净水护持,被灌入的那一点魔气皆会被洗净,灵珠的生气却不会受损。”   白又白暗暗点头,看棠溪的目光有些赞许。他不许自己对棠溪这么赏脸,于是转头看我,说道:“可行。”   我不禁皱眉:“确实是个法子。不过,梅树虽只是弱质草木,终究是一条生灵,修补起来需要不少力量呢,而且要坚持好一阵子。其实就这么养着白梅迟早能好,我和白鹤多伺候他几年就是。”   白又白低头想了想,坚决地回答:“白梅,要治好。”又扭头问棠溪:“怎么做?”   棠溪袖中飞出个卷轴,落在白又白手中。展开一看,上面都是些远古时代刻乌龟壳的字体,是棠溪体贴白又白与如今时代的脱节,特意用了旧字迹。   白又白立刻坐地上研究起来,喊他也充耳不闻。   于是我带着棠溪从布置在梅树周围的障眼法中走出,对他哼道:“你是想削弱四弟的法力!怎么?你终究不放心他的魔族力量?”   “对了一半。他棱角未平,万一被你哥磨得狠了,发个脾气也能震动百里,弄不好再引来天兵。你们白家还想不想好好过日子?”   我不能否认他说得有理。   只是,他不在其位仍然谋其政,还想着给云逐留下的魔气做个万全的了结,让我气闷:但凡天界对他好些也值得如此,偏偏神仙也见风使舵,真不值得为他们费心。   棠溪见我扁着嘴不说话,拉住我的说轻轻握了一握,我勉强心宽了一些。   向山下行了只几步,我不由轻轻惊诧一声。棠溪则十分愉悦地“哟!”了一声。   山路不远处,跪着一个青绿色的纤秀人影,正是我那冒充凤凰的三弟妹——青鸟。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你们有人觉得四弟和大哥很骨科么? 第99章 君心知我心(3)   我还未说话,棠溪先对她招招手:“姑娘就是传说中已烧成飞灰的凤凰啊!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青鸟咬咬牙,放下高傲的身段向棠溪一磕头:“青鸟特来领罪。其实仙君驾临白家时,青鸟已听闻仙君声音,只是一时情怯,怕被揭穿这点小把戏,未敢现身相迎。但是如今看来……”她瞥了我一眼,嗫嚅道:“白露姐姐已经是知道的了。还未向白鹤提及,只怕是牵挂白梅哥哥病势。青鸟自知妄为,但凭发落。”   我实在不敢当,频频摇头。论地位她是西王母宠爱的侍女,我却是水部最不缺的小河神,且在我上司眼中是重点敲打对象。我是真没本事发落她呀。   棠溪呵呵一笑,说道:“我已不是仙君,你会不知道?”   青鸟郑重道:“青鸟知道。天庭下发到水府那份公布贬谪讯息的邸报,还是青鸟毁掉的,怕的是貔貅小公子闻讯难过忧愁,更怕他一冲动,反而节外生枝。但青鸟是年轻小仙,在德高望重的神仙面前尊称一声也是应该。”   我这三弟妹,当真厉害。   果然,棠溪闻言再端不起架子,对青鸟和气地说道:“貔貅这事,真是多亏你有心了。我把他打发到小露子哥哥这里,为的就是万一天庭拿我把柄时不牵连他,多谢你体谅。你说的什么德高望重,我没这个脸承认。”   青鸟眼珠一转:“那我称呼你二姐夫,可好?”   我感觉脸上一热,还未来得及说话,棠溪已经赞道:“你真是西王母培养出来的人材!”   青鸟眼睛亮晶晶地望着棠溪:“那请二姐夫替青鸟向白露姐姐说两句好话吧!”   棠溪眼角扫了我一眼,回答青鸟道:“小露子要赶你,你留不到今天的。你该担心是那个对你深情若许的白鹤。起来吧。”   青鸟闻言,站起身却垂着肩膀,缓缓点头。她声音很悲伤:“我也知道他对我好,只是在对凤凰好。可是我太贪心了,哪怕是骗他,哪怕这段相处不可能久长,我也舍不得离开他。”   我听了不禁一叹。棠溪大抵在天宫居住太久,更不曾见过这等痴心,不禁一颤,如被雷劈。   片刻后,他淡然道:“我必不揭穿你。”   我点头赞同。又觉青鸟冒充并非要紧事,眼前气氛太沉重,便着意岔开话题。正好方才说起貔貅,我感到疑惑,便问青鸟:“按理貔貅和你在天宫当有会面,怎么他看到你自称凤凰,却不揭穿?”   青鸟长出一口气:“这可能要多谢白梅哥哥。貔貅小公子怕他怕得紧,根本不敢上白家的门。他时常来山中,我要去水府也只挑这种时机罢了。”   从前白鹤游历天下寻找凤凰芳踪时,为了顾及面子,对外没有明说他心爱的姑娘的身份,以免被讥讽白鹤想吃凤凰肉。所以河里的水族、山里的精怪都只知道他们的白鹤小哥有个顶迷人的梦中情人。但再迷人,白鹤的情人也不及他们的吃喝玩乐重要。估计“白鹤找到梦寐以求的凤凰”这种新闻辗转传到貔貅那里时,也就是“白老三遇上个鸟”一般没有营养。   貔貅在侧,青鸟还能有惊无险地冒充凤凰这许久,我觉得这是天要她留在我家啊。   我正感慨,白鹤飞奔着跑来,喜形于色:“小露子!白梅醒了!”   他话音刚落,一道深黑的影子嗖的一声从我们身边飞过。白鹤看不真切,不自觉慌张了一把,青鸟忙宽慰他那是四弟。   白又白行走如飞,我们这边却有个白鹤拖慢速度,他一路絮絮叨叨地抱怨他的凤凰睡醒了不去找他反独自遛出门,让他好生担心。真不知青鸟听着心中是欢喜还是悲伤。   待回到家门口时,白梅已经醒明白了,正在屋里哇哇大叫,听起来倒中气挺足。   我从帘外看去,只见白梅抱着被子缩在床角,指着白又白惊恐万状地干嚎,毫无他素来清丽的风骨,倒很像被轻薄了。   我想着如此情形,挤上一屋子的人太嘈杂,说不清话,于是独自一人掀帘进了白梅卧房。   白梅看到我,伸手要我过去。我才靠近,他便紧抓了我,伏在我手臂上扑簌簌落泪,指着白又白的青葱玉指不住颤抖。   哦对,他还不知道四弟摆脱了孩童模样。   “不必害怕,这是四弟……”   白梅打断我的话:“我知道!他是四弟的亲生大哥,对不对?唉,长的那么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呃?”   白梅捂着脸泣不成声,拉着我悲切地问:“小露子,你和我直说吧!是不是在我昏睡这些时候,四弟真正的大哥找上门,要带走白又白?”说完他又抱着枕头哭起来,愣是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   我还以为他是看到眼前一个冒着魔气的大黑影而害怕,原来是担心这个。他对幼弟是真痴心。   白梅把枕头哭湿了,我从箱中取新的给他。床边一时无人,白梅怯懦地抬头看白又白,终于喘匀了气,说道:“那个……请,请坐。”   白又白熟门熟路地从墙角找出空闲的凳子,白梅竟也不疑有他。白又白挨着床沿坐下。白梅颤巍巍地伸手,白又白满脸疑惑地看着白梅握住自己的手。他若还是小孩模样,早开始不安分地挣扎了,但是对于病糊涂了的白梅,他还是强撑着忍下了。   白梅饮泣着开始长篇大论:“你是四弟的亲大哥,他跟你回家一定是比跟在我身边更妥当了。我虽然疼这个孩子像自己心尖儿,但为他计是不该强留的。他一个话也不会说的孩子漂白了那么久,性格难免有点糟糕是。你千万要和善待他,打不得骂不得的……唉,你是他血亲,定然比我更用心,我何必嘱咐你呢?”   白梅的话字字泣血,白又白听得满脸郁闷,可还是微微动容。   白梅挣扎着下了床,扶着墙道:“四弟在我这暂住时那些穿的用的,我会收拾好包给你。四弟在我家时从没对我说过一个字,我也不知给他备下的这些是否合他心意。唉,但愿有一两件他喜欢的。他留在身边,看见时还能记得我们这些哥哥姐姐。”   他这番剖白,让我这听众都心如刀割。对于白又白,白梅这片真心大概更是狠狠地砸了他一脸。   我走过去,想搀扶白梅,白梅却道:“不必帮忙,四弟的东西我亲自来整理。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娘啊,幸亏我知晓这是误会,不然白梅这一声声杜鹃啼血真能催我心肝。   其实四弟的起居用具据白鹤说都是白梅亲自管理,我从不知道,想代为收拾都做不来。   我抱着枕头,不由得笑问白梅:“你就不问问四弟现在在哪?至少见他一面嘛。”   白梅一拍大腿:“对啊!四弟呢!”白梅呼喊着白又白,踉跄着掀开帘子。   隔帘偷看的青鸟和白鹤连忙站好,装作看门外风光的样子。棠溪没凑在门口,但我知道他一定也支起耳朵听着,不过是修为深些,离远也无妨。   白梅一眼没有看到宝贝四弟,回身拽住白又白,他心中四弟的亲哥,哀叹道:“你已经带走他了吗?唉,大概我睡了太久吧……你特意留下知会我,我很感激。”   大门开着,有些穿堂风吹过,白梅受冷一激灵,白又白眼疾手快把他扯回卧房。   我感觉,魔族少主、白家四弟、魔牙与还灵陶珠能量的继承者——白又白那颗冰冷孤僻的心,算是被白梅暖出个结果了。   我心中欣慰,一抬眼却见白又白狠狠看我:“没有、帮忙说话、还添乱、出去!”说罢把我猛推出了门槛。幸好背后有棠溪伸手挡了一挡,我免于倒在地上。   青鸟和白鹤扒着门边探看,白又白怒视他俩,撇下一句“烦人”,狠狠摔上了房门。若不是白鹤抽手快,手指头都要被夹断。   我们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偏偏白又白说话不利索,屋里更没一点言语传出。我拍着房门,对白又白喊道:“白梅比较脆弱,注意轻拿轻放啊!”   无人应答,屋内的情形我们一无所知,很心焦。棠溪跃跃欲试地对白鹤道:“快!接盆水,偷窥的法术我熟!”   铜盆中水平如镜,棠溪念个咒伸手在盆边一敲,卧房中的情形如倒影般映在水中。   “之前你来我宅子里瞎晃时,我常用此法看你,实在是好消遣。”棠溪满脸得意对我笑。   我擅闯他宅邸的事就算是我俩间一段笑谈,我也没什么脸上挂不住的,只从青鸟和白鹤两只脑袋的缝隙间看水盆。   白又白指指自己,道了声“四弟”,然后化身出曾经的孩童面貌,片刻,又恢复了如今的形态。   短暂的寂静后,屋内传来白梅高声的惊呼,连带着盆中水猛烈颤动,掀翻了盆子。白鹤躲得没青鸟快,被甩得满脸水渍。   青鸟拿出丝帕给白鹤细细擦拭,白鹤嘻嘻笑着。   我敲敲桌子,说道:“你俩甜得我牙疼。白梅现在算是彻底崩溃了,咱们是不是该合计一下如何宽慰他才对?”   白鹤低头就着青年,让她给自己擦脸时轻易些。他满不在乎地一叹:“四弟惹的事,让四弟自己料理。这么多年咱们轮流照看白梅,总算到头了。就把大哥托付给白又白多合适!我要全心照顾凤凰,不怎么有空管他了。”   白鹤真薄情。   我赞同他的想法。   我俩做姐弟多年,互看一眼就算是交换了意见。白梅从此是托付出去了。   青鸟和白鹤正在你侬我侬,耳边还听着白梅惊诧地叫唤个没完。我不禁想象,若白鹤万一知道了他宝贝凤凰的真实身份,反应是不是和此刻的白梅一样?   幸好棠溪忍住了恶趣味,承诺不揭穿青鸟。他既有承诺,那就是连梦话里也不会走漏风声。   就让白鹤将错就错,移情别恋吧!   “主人!”门口一个小小身影飞跑进来,直扑进棠溪怀中。抬起头,正是貔貅。   棠溪手臂有伤,从不想让貔貅知晓,悄悄地把身子挪远了一些,他逮不到说话的机会,只能笑着听小侍童的怨念:“主人!你什么时候回人间的?居然不先来找貔貅!要不是今天入山感到主人未散的仙气,貔貅还被蒙在鼓里!”   貔貅话说不停,站起来,高兴得跳脚,四下看看我们,惊讶又欢欣地说:“青鸟姐姐也在!主人寿诞时你没来,来凡间补送寿礼的吗?”   青鸟的手僵住了,我和棠溪哑然了。   貔貅这小子的嘴,是真快!   他兀自扯着棠溪道:“主人回来事情就好办了!快去给公主写信!”此话说完,厅中再无人说话。   白鹤看着我们这边眨眨眼:“什么青鸟?哪有鸟?”他说着蹭到窗边,探出头去看。   貔貅伸手指向纤弱苗条的姑娘:“就是……”   话未说完,已被棠溪袖底一阵风甩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有趣的一章啊~~~ 第100章 君心知我心(4)   白鹤和青鸟对视着。我和棠溪对视着。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和棠溪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同一个字:“跑”。   我们就跑了。我比棠溪有良心一些,知道拉起貔貅。   来到街上,我给貔貅买了碗清新败火的莲叶圆子。他憋在我的小水府许多日子,就等着他的主人。不曾想才一相见,话未说几句,先被主人往门外扔了一遭。   棠溪看貔貅有圆子可吃,只盯着我看。我只好也给他买一碗。   他俩吃着的时候,我琢磨了一下青鸟的事。   “你也别怪貔貅了。终有一天揭开真相,早痛早了。”我想了想,又轻快一笑:“其实挑明青鸟身份也无妨。我看得出白鹤已经很喜欢青鸟,左右凤凰已经不存于世间,不会那天忽然冒出来,打乱他们小两口的日子。”   棠溪正吃得专注,听我这话,一愣。他把刚舀进匙中的一个圆子递到我嘴边。   我略有不安,但终究一低头,就着勺子吃了。   棠溪微笑道:“我跟你交代个事吧。当年我受命诛杀凤凰时,用了点小手段。”   我俩背向貔貅,脑袋凑到一处,棠溪说起他那小花招。   其实这花招并不精妙:无人不知凤凰可以浴火重生,所以当年行刑时,棠溪特意选择火刑,且未用剔骨刀伤害凤凰。那刀虽然是除神仙仙骨所用,但在神鸟神兽身上捅下去照样有伤害的。   红莲业火霸道刚猛,烧得迅速彻底,反而成就了棠溪的伎俩,让凤凰的身躯坠落人间之前,就成了彻彻底底的飞灰。   她若是落在人间摔个粉身碎骨,或许神鸟生涯真成一梦。偏偏是被烧死,这大概是凤族最钟爱的死法。她残躯所化的那些灰烬若能差不多凑成一堆,沾点火星还能把个凤凰烧出来。   我想天界的众仙未必没有质疑过火烧凤凰之事。但依我在天镜梦中所见,红莲业火确实骇人。棠溪用红莲火,在天界仙人们看来无意是辣手。何况凤凰对棠溪从未友善过,棠溪何来暗救凤凰之理?   只是这事要靠机缘。涅槃重生说不定要等千年万载,也说不定这会凤凰正在吐着一嘴的灰暗骂棠溪下手忒狠。   “所以,你并没有杀死凤凰?”知道凤凰还有一线生机,我不禁乐了。   棠溪慨然一叹:“唉,我终究认识她一场。再说,天镜一直守着云逐,却照顾不到凤凰。凤凰算是她唯一的遗憾吧。真杀了她,我对不住天镜。”   他收起无限追思,有些烦恼地说:“但她若是复生了,让你弟弟意志动摇……难道再杀她一次?”   我耸耸肩:“无碍。我了解白鹤。凤凰那个见什么烧什么的性子,他看见就只想下跪,还爱个什么呀?”   棠溪深觉有理,不住点头,又问我道:“凤凰确实是个暴虐的性子,你如何得知?”   “我进入过天镜的梦境。我必须要说,你当年那身行头哪来的?忒土。”我对他眨眨眼。   他立时面无血色。   我们背后,貔貅“咣当”一声放下碗,冷冷道:“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棠溪不耐烦地挥挥手:“我和小露子说点正事,小孩别乱打听。”   貔貅目光凄怆且沉痛,他跑过来,竟然犯上揪住棠溪的领子:“主人,你和小露子卿卿我我,难道不娶公主了吗?那、那公主就不能嫁过来了啊……”   貔貅心痛欲绝,棠溪羞于见人,还有白梅四弟,白鹤青鸟。   棠溪归来金陵的第一天,我们白家闹得翻天覆地。      “来来来,云逐强亲天境那段你再给我说一遍。天镜怎么就屈服了?”棠溪把坐席挪得更近,兴致盎然得双眼放光。   我撇撇嘴:“你怎么单爱听这段?”   “当然!”他坐直了身子,说道:“天镜是那时天宫里规矩守礼的典范。我一向只听说过神女大人如何完美无缺,还真不知道她遇到这种窘境是个什么样。你快细细再说来!”   我不禁笑叹:可见棠溪在天庭里被憋坏了。   白梅四弟白鹤青鸟四只现在应该正在我家两两捉对厮杀,我和棠溪实在没胆量置身战场。于是我们回了他搭在山中的小院落,一边锄草一边听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说分别以来的见闻。   我曾经花很久时间谋篇布局,想在遇到棠溪时把陷入天镜梦境到云逐消逝这一节说得跌宕起伏。但我很怕说起乘黄等牺牲的古时战将棠溪心伤;而且我在天镜梦境之外做的那些事也算不得老实,说起来容易再惹棠溪生气。想来想去,我只能把这些风轻云淡地说来,唯有天镜谈恋爱一节,可以说得趣味横生。   结果,他也就只对这一节分外感兴趣。   我当年流连戏院书场的工夫真没白费,这段说得很热闹,听得棠溪连连窃笑,除了不许我评论他从前的衣品外貌,他一直听得很乐呵,窃笑不断。   我觉得很幸福。   “稍等!”棠溪忽然阴沉沉闷声说道,令我暖融融的心骤然生寒。   他倾身子俯过来,眼中满是猜疑:“你方才是否说过,在天镜梦境中,你与她呼吸相连,感知与共?”   我点头:“是啊,不然哪能这么细腻地体会她的心情?天镜神女对你真没说的……”   他眼中猜疑转为阴郁:“云逐和天镜你侬我侬时,你也与她同感知?”   “喂喂,我不能控制的啊!我大多数时候其实在想你……”   他不理:“云逐与天镜亲嘴儿的时候,你也感同身受来着?”   “那个……其实我很淡然啦。但对天镜而言太刺激了,她心潮澎湃,我实在防不住……”   棠溪撇下花锄,把我扑在草地上,恶狠狠地说:“这不是什么好记忆,得用些新的经历把天镜的洗刷掉。”说完重重在我唇上亲下。   夜色早已落下,草茎上结了凉凉的露珠,落在我衣领中,让人从心尖到指尖都忍不住打颤。我不由得轻笑起来,向他怀里缩成一团。   小声散在草木葱茏的小院里,棠溪轻轻把我搂了,低头望着我轻轻喘息,目光映着夏夜的繁星闪烁。   我勾着他的颈,让我俩近得呼吸可闻。   我真喜欢他。   棠溪那座小竹楼的门板忽然大开,貔貅夹着一叠纸大步踏出,气冲冲直奔我俩而来。   “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两情相悦这种事,我是坦然的;至于棠溪,我不确定他是不解□□还是不要脸,总之他看着貔貅,也很从容。   貔貅把那一叠纸往地上狠狠摔下,怒叱我俩:“我这正在苦思冥想要怎么给公主写信,才能告知她这个噩耗又不伤她的心。你们两个倒好,不反思自己的行为就罢了,还在这嬉笑打闹,扰乱我的文思!”   我从地上拿起一张信纸,这是极厚实、极衬墨色、还熏过百花香的雪浪纸,貔貅虔诚地用来打底稿。   上面如是开头道:   东海玉瑚公主芳驾亲启,负心仙者棠溪座下不肖童子貔貅含耻深跪顿首:悲夫!秋风萧瑟,香芷枝头垂霜;蛾眉他顾,佩玉奁内生尘……   后面都是一些丈夫薄情,公主薄命的感叹。   唉,貔貅这是怀着跳汨罗江的悲愤给玉瑚写信啊!这信是很难写。我不禁感叹:“原来你给公主写信都是这个文风,那确实需要小璇帮你把握……对了,你代笔回复公主信函的事,公主怎么说?”   貔貅撅起嘴巴,满目凄怆:“公主太贤德!我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回信谢我用心良苦!这么好的公主,仙君你举着夜明珠都没处找啊!如今我还要修书一封,告诉她仙君与她终究无缘,公主是闺阁中人,怎么受得住呢?仙君,你让我如何能下这么狠的心!”   棠溪被他曾经最忠心的小侍童贬损到这个地步,他也不见难过,只说道:“那我来下这个狠心。纸笔给我,不就是三两句话的事嘛。”   貔貅拾起满地雪笺,死抱着后退:“不!仙君,你休想再伤公主的心!”   棠溪见貔貅急了,越发喜欢逗他,追着貔貅要拿笔墨,嘴里还胡言乱语:“玉瑚若心碎,貔貅你就好好地给她把心糊起来,我点化你一场,总算派上了用场!”   终于,龙族少年的大吼响彻钟山。他彻底扔了大家往日的情分,把棠溪赶出了大门,还不忘捎带上我。   “不要耽误我构思信函!”   我和棠溪望着被拍上门框、兀自发颤的门板,互相看看,只好转身踏上月下山路。   棠溪不禁望月感慨:“我活了很久,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被貔貅赶出家门……”   “那你大概也从没想象过,会有一天准媳妇变成儿媳妇……”   棠溪摇头:“这事要是传入天宫,就真有‘白头仙女在,闲坐说棠溪’了。”   “就算不传入天宫,放在我们人间,也是伦理大戏……” 作者有话要说: 腻味的篇幅好多啊 第101章 九天降神仙   金陵城一向宵禁严格,近来更有变本加厉之势。想必是从京城传来许多风声,致使人心浮动,本城新太守不得不谨小慎微。   但有一个地方例外,就是我那河上连绵十里的画舫彩楼。夜越沉越静,那里越热闹。   我们两个被逐出家门的仙人坐在桥栏杆上,听歌女细腻的吟哦。借着水音听来,声音平添几分凄迷婉转:   金笼鹦鹉怨长宵,帐下香风乱步摇,快看侬眼儿娇,腮儿俏。呀!欢会少,作甚不解侬罗衣薄。看小桃花发正好,只盼与郎两魂销。   这种香艳歌曲我从小就听,高不凡在地府新写不少这类词曲,我闲着还帮他校对过。坦白说,我听这种曲子和听学堂先生说四书一样淡然。   但这一次,身边有个人,我听得动弹不得。   棠溪听罢,不觉赞叹:“果然是人间的歌曲比较脱俗!”   我皱眉:“你,你确定?”   我怎么觉得,这歌诚然占了“脱”字,也着实占了“俗”字,合两个字在一起却一点不沾呢?   “是啊。我从前在天宫的种种宴席上也听过不少曲子,这方面见多识广,这个曲风,很新鲜。此曲连天上也不曾有,还不算脱俗?”   这叫什么见多识广?我暗暗在心里笑,说道:“保不齐天上仙人们也听这种曲子,只是要偷偷的,一个人闷起来听。”   棠溪感到好奇,问道:“怎么?曲词说了什么?人间的歌曲我不熟,听得很含糊。”   我咬着嘴唇,下了决心,反问:“你很想知道吗?”   他瞪我一眼:“不想知道我就不问了。说来听听。”言罢懒懒地倚在桥头。   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抓了他的手,把他拖下了水,一路奔着水府而去。   貔貅小璇皆不在此,看守水府的是本河最靓丽的水族金鲤。   她听闻声响,摇摆着赤金的尾巴游出来,喜出望外大叫:“帅哥哥,是你啊!你真讲信用,果然来我们这做客了。”   棠溪笑着回答她:“跃龙门练得如何?没再被渔夫捞走?”   金鲤绕着他兴奋地摆尾:“当然一直在练!貔貅哥哥有时也指点我。帅哥哥,我给你表演一下……”   我捉住金鲤,一路把她抱出水府大门:“你帅哥哥和我有事,你先回自己那水草丛住住!”   金鲤噘嘴:“小露子你坏!帅哥哥难得来做客,为什么不让我和他玩?”   我挠挠头,说道:“他不是来做客的,他……他以后就算是这座水府的男主人了!”   金鲤满面困惑,我趁机关上了水府的大门。   棠溪刚刚在水府里转了一圈,此时正悠悠然走回门口,问道:“貔貅都有本事指点别人了?我的教育真成功!那鲤鱼小姑娘呢?”   我踮起脚,伸手捧住他的脸:“别惦记了。今天晚上你要对着别的小姑娘。”   我把他推进屋门,径直按倒在圆桌上。棠溪应该是很久没被突袭过,何况是被我偷袭,一时不察,竟也就这样被我……推到了。   他眼珠溜溜的看看四周,又笑看着我:“小露子,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我定定的看入他眼中:“少废话,这叫非礼。”   他盯了我一会,终于发觉我十分严肃认真,愣了片刻,想摆脱我。   我双手暗暗较劲,制住了他,硬不许他动。同时心里还在琢磨,怎么能得空扯他衣服。娘的,怎么就没学学这种实用的法术呢!   这是我第一次庆幸天镜神女已经化归虚无。她若有知,看到我借用她的力量对棠溪做这个事,真不知是个什么表情。   棠溪看着我,叹息一声。他握住我手腕,一股细细仙力灌注进来,我手上一麻,不由自主放开了他。   他笑着看我,说道:“天镜的力量确实强大,你也进步不小。可我毕竟打架经验丰富些,断不能着你的道。”   我以为他会生气,幸好他只是笑一笑。他伸手捏着我鼻尖:“太妄为了。”   我咬牙冷哼:“从前我翻墙去你花园时你就该知道啊!”   他眼睛忽闪地眨了两下:“小露子,是你非礼我未遂,我什么都没说,你却生气了?”   我开始佩服自己:做了这码事被拒绝,心中还能这么淡定,真了不得。   我挨着他坐下,额头倚在他腰间:“棠溪,我对别人做不来这事。可是对你,无论我怎么看着你,抱着你,亲你,好像都不足以说明我有多喜欢你。反正生生死死,我也就认准一个你了,所以才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事办了。”   他似乎一颤。我以为他被我吓到了,但好像不是:他伸手轻抚我额发,复又是我脸颊,最后手指划过我唇边,抬起我的脸与我相看。   “小露子,我也觉得,在天宫浪荡这么多岁月,只是为了等你出现。”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飘忽,似乎在回看久远的岁月:“我从来不喜欢天镜,我却感激因她而生出一个你。我也早就厌恶神仙生涯,现在却庆幸有云逐凤凰种种,迫使我不可放手。天镜曾对我说,我若好好等着,能比许多神仙幸福。她说得一定就是你。”   我傻笑起来,跳起来双手捧着他面颊,说道:“我就知道你的心大约就同我的心,但我还是喜欢听你说出来。”   棠溪忽然一偏头,轻轻咬住我手指尖。   刚刚灭掉的小火苗又忽忽地窜起来,而且烧得更热。   个高不总是好事:我想凑上去吻他,偏偏够不到。于是我故技重施,又把棠溪按在了桌上。   我发觉从前背着白梅白鹤看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书都白费了,我就真玩不出别的花样了……书到用时方恨少啊!   棠溪同样无奈看着我苦笑:“小露子,桌子不是吃饭写字的地方吗?”   他这样一说,我忽然发觉,我这小小的水府,没有床铺。   在水府办事的人中,我住在白梅那,貔貅在山里有住处,金鲤是鱼不需要床,小璇以及其父老玄武自带个壳子……   我们这水府自建成以来,从来就没有床!   “你等着,我去仓库看一眼。”虽然我不觉得有人会把床扔进河里,但总该一试。   棠溪噗地笑出来:“小露子,你有天镜级别的法力,还变不出一件家具吗?”   我一拍额头,还真是。   秦淮水府不大,没什么地方可挑:小璇的地方我从来不动;进门这个花厅是水族往来办公事的地方,不该亵渎。看下来也就角落里我的小书房堪当大任。   我当即在那幻化出一张又香又软的小床,拖着棠溪跑去。   “等一下,好像……”棠溪忽然警觉起来,想要拽住我。奈何我一脚已经踏进了书房,当即膝盖一软,在书房门口跪了下来。   我的膝盖紧紧地贴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而不得。   水君的声音从屋顶飘然传来:   “秦淮河神白露,破坏地府鬼门,险使地狱众鬼逃离,罪莫大焉!初念汝于地府受重伤,暂缓惩处,特设此术法于汝水府;今察汝仙身良健,法力恢复,特降水部法旨,责秦淮水神白露面壁长跪旬日,静思己过。钦哉!”   天下水府皆归水部统辖,水君想在我的小水府布个咒语法术,只需动动嘴皮子就可。水君必是身在遥远的西方忘川,还在我的水府下了咒,只等探到我功力恢复,就施加惩罚   他可真是毫不偏私,说要罚,准会罚。我原指望他巡视忘川事忙,就把我忘了的。真是白在他手下任职多年。   水君的声音还未散去,只是声音忽然柔和了一些:“本来想让你跪在你水府大门口的,念你是个小姑娘,人来人往的,你脸皮薄,罢了,屋里跪吧。”   他老人家浑厚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棠溪在一边捂着肚子笑:“哈哈哈……脸皮薄……”   我终于难为情了。细想想看,我要是脸皮薄点,还真就中不来这个咒了。   棠溪笑着颤巍巍走来:“这是什么咒?倒很新鲜。”   “新鲜什么!不就是生根术吗?中这个咒术,膝盖就如落地生根,不到法术期限挣脱不得。这咒倒也不算虐待,所以常用来惩罚。难得是我知你不知。”   也是,就算他如今不做仙君了,谁敢罚棠溪跪?   棠溪绕着我走了两圈,说道:“此法并不复杂,我给你解开。”   “等一下!”我拦住他,想了一想,说道:“不,我跪。”   棠溪有些急,摇摇我:“小露子,十天!”   我对他一笑:“怎样?心疼?”   他哼了一声:“我心疼你水府的地砖,十天岂不跪穿了!术法被破你上司固然能察觉,但他若要怪罪,你可以说我强拉着你出去玩。这事很像我做的,何况你们水君看我,多半也就是这样子。”   我也哼了一声:“水君现在是把你我绑一块看。你的错还不是我的错?”   他努力想表现得不屑一顾,只是忍不住笑。   我看着他的笑脸,沉吟着说道:“我做河神从来只是但求无过罢了,但以后不行了,我要上进。龙王图谋逆反我必不让他遂心。可是我还要在水君面前好好表现,拿稳这个饭碗不说,有人找你麻烦,还能请他做个主。所以千万要在水君面前好好表现,此事自认真挨罚开始。”   棠溪笑得更深:“小露子,按你这话说,我以后就要在你的羽翼下生活了?”   我得意地点点头:“是的。从前我不在乎,就算不当河神我还有白梅白鹤可依靠,但是现在我有你了,养活你肯定是我的事。天庭的日子不舒心咱们就不过了,你就在凡间住下,我养着你。其实我才想了这么一点,往后的日子那么长,还有好多要规划的,待我慢慢想来。”   他听了,却未回答,只挨着我盘膝坐下。我凑过去打量,以为他被我过小日子的打算感动了,却不防他眼底满满是悲戚。他仿佛还刻意避开我的注视,扭头看着别处。   我吓得一下身子不稳,偏偏膝盖还挪不得,几乎栽倒。但棠溪在畔,我自然也摔不到。我只是慌:“我说错话了?唉,我从没有瞧不起你的意思,只觉得从古至今你很心累,想让你此后逍遥点。你若一定要做些养家的事情,当然也很好啊。”   “不。我立志要偷懒。”他眨了眨眼,眼中面上又是一片自在爽朗。他摇头叹口气:“我只是忽然意识到,这不就是你们人间俗话里的‘吃软饭’?”   我也不否认:“你的软饭不一般。我会好好当这河神的差事,给你挣一碗又大又香的软饭。”   棠溪仔细琢磨了一下,十分娇美地摸摸自己的脸:“我以后每天不需做别的,只需以自己的皮相取悦你?”   这话令我心有点疼:比起从前他住在山里时常来我家蹭饭,或者在蓬莱有我照顾饮食时,他如今要瘦得多。纵然他不说甚至不在乎,也可想象他这些时日在天庭不怎么自在。   我暗暗下了决心,要把棠溪养得白白胖胖,像年画里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再甜腻一把。绝对绝对不再拖戏了。 第102章 九天降神仙(2)   想到此处我忍不住噗嗤一笑,顿时觉得膝盖一重,被狠狠压向地板,冰冷的石砖磨得骨头发痛。   水君这个咒下得很用心,只要我稍有姿态不端,立刻就是一通敲打。   棠溪见状咬牙:“水君这个老……好吧,你别瞪,好好好,水君英明。”   他说完一挥手,散去了我变出来那张床铺,另变出一个小凳子坐在我身边,让我能在他膝头趴一趴。再用了个什么奇妙法子,我膝下的地砖从砖石变成了软缎。   我很赞叹。棠溪冷冷道:“别美,十天照样能跪折你。”      虽然水君估计我颜面,没让我跪在大门口。但我罚跪这事很快就成了秦淮水下一景。   把事情传出去的是金鲤。   她次日清晨来水府闲晃,见我跪在那里,不禁惊异:“我以为小露子赶我走,是你们要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结果是……跪了一夜?”   棠溪吃吃地笑,我清咳一声,对棠溪说道:“你和金鲤出去玩吧。外面天色很好,而且金鲤这样挂念你。架子上有本我看到一半的戏本,我挨罚时看那个足能解闷。”   棠溪把书取来,却又在我身畔落座,说道:“我念给你。”他抬眼看见金鲤直着大眼看我俩,笑着说:“你自己玩吧。抱歉,我一刻也不想离开小露子。”   金鲤使劲挥她的小鱼鳍,说道:“无妨无妨!你们继续,我先走了。”   据说她离开后,逢水族便述说了棠溪的柔情与痴心,引起了一河上下的兴趣。不过这些鱼虾来水府全不是为看棠溪的痴情,都是来看他们父母官长跪的。   我们这水族很太平,素来没有大事,结果他们为了找由头入水府参观我,没事也要寻些事出来,令我这几天经手的事情比从前十年加起来都多。   比如这所谓的因抢栖居地而争执的一双虾米,虽然大咧咧地叫骂,却都瞧着我彼此挤眉弄眼的笑。   还是棠溪忽地合上了书,转头瞥了他们一眼。一时间仿佛有阴云堆叠在我小小水府的小小书房里,致令两只小虾米再不敢多呆,扭着小腰跑掉了。   期间貔貅也来过,问明了情由忍不住大呼:“十天!”但又板起脸,说道:“这点痛苦怎比得公主千分之一?”   我自然不放在心上,只让他帮忙查看我家中情形。   貔貅又为玉瑚公主抱怨我一番,但终究有情有义,带回了我家里的情形:   白家老四现在正带着白梅在山里看新生的兔子;白三哥似乎执着的认为自己娶了凤凰,凤凰的名字是青鸟,青鸟正掰开揉碎地解释自己的真实身份,偏偏白鹤死心眼认准她就是凤凰。   “你说说你们白家人脑子都是怎么长的?”貔貅细说了一遍情形后,如此反问我。   我想了想,还真答不上小貔貅的话。   至于青鸟,白鹤觉得她是凤凰,那她就比真凤凰还真一百倍。   正在貔貅指责棠溪负心薄幸和我的举止轻浮,忽然自河面上隐隐传来风雷之声。   貔貅不禁挠头:“来的路上我看过云气啊,今天的金陵城一个雨珠子都不该有,哪来的风雷?”   我笑着揉揉他的脑袋:“看来你在我这水府没少学本事啊。这观望云气是水部仙官们苦练的本领,你在我这帮工才多少日子,竟也会了。后生可畏啊!”   貔貅脸一红,又着急道:“还有空夸我吗?这风云分明不正常,是怎样一回事?”   我的膝盖还长在地上,只能很艰难地回头向窗外观望一眼,然后叹息:“果然来了。”   貔貅紧张地随我往外看,问道:“什么果然?谁来了?”   我淡然回答:“东海龙王。”   貔貅红嫩嫩的小嘴大张:“龙王亲自来了?”他一跺脚,看着棠溪:“主人,你看吧!你辜负公主,现在人家祖父找上门了吧?主人,要我说,你挨龙王一顿揍也不冤,终究是我们理亏。”   棠溪未说话,只瞪他一眼。貔貅还在唠叨,水府外便是一阵浪涛翻涌之声。   我们是小水府,哪有这种风波?必是大江大河大海里的水神才有这种做派。   我向貔貅吩咐道:“好貔貅,我现在动不得。你替我去水府外迎龙王一迎。我是末位水神,他是龙王,怎么说我也该出门见他,你替我全一下礼数。”   貔貅眼珠在我和棠溪之间游走两番,叹道:“唉,我尽量让龙王消消气吧。”   棠溪把戏本子合上放回书架。他一边整理这几日翻乱的书册,一边说道:“龙王够心急,这就找上来了。你这长跪思过期限还没到,算是捡便宜了。”   我耸耸肩:“水部的总长是水君,所以天下水神之中,水君的号令最重,旁的人都要让步。水君说要罚我,我必须罚个圆满。期限未到,就让他在花厅等着、看着,非让他明白水部的老大是谁。”   棠溪笑着看我:“腿都快断了还有这么多大道理?挨个罚倒让你光荣了。”他望着窗外,摇摇头道:“要是只有龙王,你想跪也就随意了。可惜……”   我听他话中的意思很怪,侧耳再探听水府外动静,果然,似乎来的不只龙王……   那边貔貅惊呼了一声,怪叫道:“怎么、怎么来了这么多天兵?”   他一向是一个讲道理的孩子。讲道理的孩子看到没道理的事情,也会想方设法寻出道理让事情说通。貔貅叹口气道:“也是,以主人的身份,他的婚姻生变,天帝自然是要过问的……”   龙王哈哈大笑起来:“竖子无知!你那主人早被褫夺了仙君的名号,如今也就是个天宫里跑杂役的小仙而已。怎么?他在你面前还充什么大神仙呢?”   貔貅惊惑,“啊”了一声,再无下文。   我一拍腿:“哎呀,我不该派貔貅出去!”   棠溪随意挥挥手:“还瞒得住吗?哪怕此刻貔貅不在水府,龙王带着天兵下来这等阵势还能瞒得住他,他随意问问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我沉下肩膀一叹:“这下小貔貅该放下公主,转过来心疼你了。”   “那就算我没白养他一场。”   我们俩正闲聊,外面水府大门已被人狠狠推开,院中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随后,龙王斜着雷霆之势闯入了花厅和书房。   除了他私去京城一回,他一向衣着端正周到,层层叠叠,衣袖厚重,和他东海的重重波涛一般。   结果,他不妨我跪在书房门口,繁重的衣袖绊在我身上,险险摔个大跟头。   跟在他身后还挤进来一大群天兵,见状只当没看见,在我的花厅里愣愣的挤作一团,四处乱瞧。   我想我自己这深跪不起的样子实在太不方便,便对棠溪道:“你替我应对一下外面。我在这和龙王说事。”   他把书架子理好,对我笑着说:“我在你这水府里从来也就是个打杂的命。可惜,这事怕不是你和龙王殿下单谈能可解决的。是不是?”他最后这三个字是问向龙王。   龙王冷哼一声,未再作声。   棠溪说罢,走到花厅里,从容对众天兵道:“你们且坐会。这里和我自己的地方无异,我与你们中大多数也不是生人,你们自便。我与白水官随后就来。”   随后就来?来去哪?   我听得有些疑惑,仿佛棠溪已然预料到了什么,却未对我说起。   疑惑之后,我又觉恐慌。每次他心中藏着什么打算闷头不说时,大多有大事要发生。   比如上次他悄没声地离开了地府。   我非常、非常、不喜欢,而且也惧怕和他分开。   回想我自继承天镜的力量离开地府之后遇上的那些事,打过的那些架,大概天上天下大多数事情我都已不太恐惧。   我所恐惧的,单纯是和他分开这事本身。   我正惴惴不安,龙王已然一挥手解了我膝头的咒法。他也是水部高阶官员,自然知道这是什么咒术,更通解法。他不乏嘲弄地说道:“亏得白仙官为水君那般拼命,回转自己的水府却还要跪着。”   我接连跪了几天,已然习惯。膝下忽然没了禁锢,一下子歪坐在地上站立不得。我保持着这个绰约的姿态,义正言辞地对龙王道:“下官跪在这,是因为做事不规矩。该跪。龙王虽然是尊贵的龙族,但身在水部,那给水君的号令让让路也是应该的。”   他低头瞧着我,冷冷一笑:“水君固然是咱们水部的天字一号人物,可今天这事,只怕水君也要让路。”   棠溪搀着我站起来,对我摇摇头:“你这样子,入得天庭肯定要被人笑掉大牙了。”   我一愣:“天庭?”   棠溪眼神瞟向书房外一花厅的天兵:“不然这一屋子都是来看戏的吗?似你这个级别的小仙人,能动用这么多天兵来请,也算少见。小露子,你又让我长见识了。”   我颤颤巍巍地扒着墙,看着花厅里为首的天兵。他极端正极严肃地说了个“请”字。   来找麻烦的并非龙王……而是天庭吗?   我脑子短暂地空白了片刻,然后对棠溪咧着嘴道:“我觉得很有面子。”   龙王在一旁哼了一声:“你们且谈笑吧。上得天庭后,你们再不会有这等机会。”   我深深的觉得,我与龙王之间的过节也罢,他与水君的争斗也好,实在都是水部的事情。他告上天庭,且不说是否有歪曲事实的行为,单单这种行为,就和在街上打了架的小孩回家找大人出头一样……   没出息。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这个大章节又结束啦,加一个青鸟和三弟勾搭上的番外吧 第103章 京城篇—青鸟番外   棠溪仙君造访,西王母携众侍女相迎。她婉然一笑:“仙君把筹备蓬莱寿宴之事交托给我,现在是来视察成果的?仙君有不满的地方,只管说。”   棠溪摇头:“不敢不敢,我怎敢视察你?在天界,论举办宴席,你是这个。”他说着竖起大拇指。“我若还敢不满,那就是外行嫌弃内行,忒装大尾巴狼。”   这话让西王母十分受用,更为亲切地问道:“那么仙君所为何来?”   “我想请个朋友来寿宴,向你讨张请柬。”   西王母素手一张,一张烫金仙帖躺在棠溪面前。她好奇地问:“什么人这么大派头,竟然劳动仙君亲自去请?着我的青鸟送去不就行了?”   棠溪笑了笑:“不必。我本来也要去看她,顺便给她就好。我知道你办宴席素讲排场,你的青鸟应该已有许多地方要飞,我就不增加她的负担了。”   他说完向西王母身边最近的一名绿衣侍女点点头。   少女风姿纤细轻盈,容颜秀丽,眉目间有着与西王母相似的高贵傲气,实在有一种风流俊俏。她见棠溪仙君看过来,盈盈行礼,十足的高雅风范。   西王母似乎被提了个醒,问那少女道:“青鸟,请柬发出去多少了?”   少女声音脆如金铃,回答道:“西荒南越北疆都已送过,只差东方世界的洞府,再飞最后一趟,便是尽数送到。”   西王母满意地颔首:“甚好。真是我的好青鸟。”   行百里者半九十,该送信的所在青鸟都飞得顺利,就是这最后一趟的回程复出了事。   天上众神都说棠溪仙君庸庸碌碌,但青鸟觉得他很鸡贼:分明是他自己的寿宴,他偷懒不想经手,便把这事推给她的主子西王母,自己做了甩手掌柜。   偏偏西王母对宴会特别热衷,瑶池宴、蟠桃宴、百花宴……全是她搞的。这次棠溪仙君的请求实在正中她下怀。难得能手握蓬莱的门钥匙,西王母分外有干劲,连带着她们这些手下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奔波。   唉,她从来没有飞过这么多地方,一双小翅膀都快抖不动了。   青鸟分心想着这些事,再加上疲乏,就飞得低了些,慢了些,懈怠了些,正被人间顽童的弹丸打中了翅膀根。   所幸她不是凡鸟,挣扎着用力飞一飞,瞬间逃开了好远。但她终于力竭,栽在一处脏兮兮的巷子里。   她抬头环顾四周,之间周围全是被人丢弃的杂物,还有些散发着异味的烂菜根。青鸟咬咬牙,试着振翅再起,却重重摔下,落在一滩散着恶臭的泥水里。   她精疲力尽,化不成人形。羽毛还沾了泥水,更不能飞。她这么高贵的天界使者,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   青鸟黑亮亮的眼珠闪着泪光。她忍不住呼痛,可是她发出的只是小鸟的悲鸣,和凡人耳中一切飞禽的叫声没什么不同。      “鸟,鸟!”有人把沉睡的青鸟从地上拿起来,帮她擦干净了身上的泥水。   青鸟睁开眼,看到一个少年正托着自己。少年长得很俊,五官明晰,唇红齿白,目如朗星,身上有一点灵气,非仙即妖,但是灵气飘忽,是修为浅薄的表现。少年背着行囊,风尘仆仆,似是远道跋涉而来。   少年把青鸟翻过来倒过去的看了一圈:“这是被人打伤的吧?伤的挺重啊……”   青鸟不喜欢被人这样摆弄,羞愤地叫唤起来。   少年以为她害怕,连忙安抚:“别怕!我和伤你的人族不同。哈哈,其实我也是带羽毛的,不然也听不懂你用鸟语喊疼。”他看到青鸟疑惑不安的目光,又爽朗地笑起来:“不信?你看。”   他放下行囊,把青鸟放在上面,然后现了原身。   一只仙风道骨的仙鹤站在垃圾遍地的巷子里,这是多么奇绝的画卷。青鸟低下头,不忍卒视。   白鹤变回少年模样,这一站着,显得很高挑。他把青鸟拿起来:“看,咱们同族,而且我不是猛禽,放心了没?走,我先给你治伤。”   少年把她带到城郊,从行囊里拿出些蓍草,自言自语:“小露子说这个草能止血,应该是有用的。”他找来石块,把蓍草研磨成浆,伸手给青鸟抹了。   青鸟脑子一蒙:要死!还没人敢这样对她动手动脚。   她开口大叫表示斥责,白鹤无辜的放开手:“好,我不动你。草药我放在这,你自己动手也行。”   青鸟发现她动不了手,她现在根本没有手。   算了,男女之别那是对人类,鸟和鸟的话,只是互相蹭蹭而已嘛。她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很郁闷的趴在白鹤手边,用鸣叫表达了四个字:勉为其难。   白鹤歪头想了想,化成了鸟类形貌,长脖子扭向背后,拔了自己一根白羽毛。   他变回来,用羽毛沾了些药浆:“凑合当个刷子用好了。你是我同族我才狠心拔一根毛的,看在这个份儿上你就听话点吧。”   他细细地给青鸟上了药,然后拿树叶给青鸟舀来河水,自己拿着剩下的草杆子坐在一边做起了手工。   青鸟发出一声表达疑问的鸣叫。白鹤把手里正在编织的东西拿给她看:“做个筛子,给你筛点沙子。你好像不是水鸟,得用沙子洗吧?这里沙土特别粗,再给你磨破了皮。”   白鹤手很快,说完不多时就给青鸟筛了一堆沙子。   青鸟用眼角瞧那堆土:她这么高贵的神鸟,平时都是在瑶池仙境沐浴的啊!用沙土洗澡……土,太土了,多种意义都是土!   “鸟,你家住哪?”白鹤叼着根用剩下的干草问她。   青鸟不答话。   “看你这么漂亮,肯定是养在大户人家的吧?记得家住哪里吗?”   青鸟觉得这只白鹤还是有些眼光的,知道她漂亮。可她是天宫神鸟,却落得这个落魄地步,说出去很没面子。青鸟决心死也不说真实身份。   白鹤叹口气:“我懂了。你是向往自由挣脱了牢笼,是吧?抱歉,你看起来品种比较珍稀,我没见过,不知道你这种鸟栖息的地域。你自己知道吗?”   青鸟依旧不答。   白鹤摇摇头:“怪可怜的。”他看看四周,小声道:“也不能就给扔这吧……”   他把青鸟放在掌心,说道:“鸟啊,没辙了,你先跟着我吧。行不?”   青鸟细细叹口气,再次表达了那个意思:勉为其难。   青鸟在瑶池那边有自己的鸟巢,是纯金金丝搭成的,里面絮着织女新纺的云朵。   所以白鹤用干稻杆编得这个草房子,她是很瞧不上的。   “鸟,我托着你到处走不方便,容易碰坏你伤口。你凑合着在这里住住?”白鹤把青鸟放在入口处。   青鸟没奈何,跳了进去。   这草房子里面嘛,还算可以吧。角落有干草细细垫好,可以卧一卧,边上有几扇开口,算是窗户,顶上有个小天窗,能晒太阳。   赏脸住一下吧。   白鹤拍拍屋顶:“真乖,给你找好吃的去!”   白鹤带着她去了稻田:“你是吃谷子的?”青鸟不理他。   白鹤带着她去了树林:“吃果子的?”青鸟不说话。   白鹤拿石块刨了蚂蚁窝:“你肯定是吃虫子的!”青鸟看也不看。   白鹤扔了石块:“我找个泥土湿润的地方,给你挖点蚯蚓。”青鸟叫了两声制止了他。   那种扭着身子胖乎乎的虫子……青鸟想想就作呕。她这么高贵的神鸟,只喝瑶池边鲜花新生的花蜜好吗?   白鹤悻悻地提着草房子:“好吧。你想到什么爱吃的,就跟我说。养伤的时候不能饿啊!”   老妈子!   青鸟暗暗道了一声,然后继续窝在角落瞌睡。   青鸟什么都不吃,白鹤什么都吃,但是不吃禽蛋,因为同族之亲。   白鹤点了一桌子菜,每道菜吃过一口,就把菜谱通篇悟了出来,还不忘送一筷子到青鸟嘴边:“这个能吃吗?”   呸!谁和他一双筷子吃饭!   小二哥听他背出菜谱,大惊,喊来了老板。老板很客气:“客官大才。不过,这菜谱都是咱们赚钱的诀窍,绝不能泄露。这顿饭不算您钱了,您吃好了就请便,再来的话,小店就有些不方便接待……”   白鹤对鸟类很亲切,对人族态度就没这么好:“跟多稀罕似的。我只是学这个菜给家里人做,不会说出去。而且有些菜还挺不对口味的,我家人未必爱吃。”   老板眉头跳了跳,双手奉上一锭白银:“不留您了。您这就请吧。”   白鹤被连推带搡的送出了饭馆,他还挺不甘心:“还没吃完啊!”又低头掂掂银子:“不过吃饭能挣钱,我倒第一回见。鸟,你觉得新奇不?”   青鸟从草房子往外看,翻个白眼:新奇?你没挨打倒是很新奇。   “多来几回,就不用花小露子的钱了。”白鹤把这件事作为挣钱的手段记在了心里。   青鸟养伤期间,白鹤把她住的草房子改进不少。比如在里面加个小秋千,窗口处加个小竹帘之类。一个干草编成的窝,都快当得上“闺房”二字了。   同时白鹤发现青鸟勉勉强强可以喝一些花心上的露水,于是时常替她收集。   白鹤是出门云游找人,没有明确的目的地。他对青鸟说:“鸟,我随意走着,你要是中意哪里,想留下来长住,就说,我把你放下来。”   青鸟的伤早已差不多好了,她本想着让白鹤这就放下她,她好飞回天宫。只是转念一算,距离复命的期限还差天上几个时辰,那么她在人间还可以停留些月份。   虽说这只大白鹤低端得可怕,但是,姑且跟着看看吧,反正过得还挺舒服。 第104章 京城篇—青鸟番外(2)   他们一路游荡到个大城,此城多美人,镇中更有一处名为笑春风的欢场,尤以女子风情万种闻名。   白鹤玉树临风,走在街上相当招人看。玉树临风又提着个养鸟的草房子,就更招人看。   不过白鹤对于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一向淡然处之,最多向抛来手绢玉佩的姑娘客气一笑,摇头婉拒。   青鸟觉得他这个表现还是不错的:心很清净,有仙人风度。   直到他们听人说起笑春风的花魁。   这个花魁名字起的很贵气,叫凤凰。   “她叫啥?”白鹤听了之后,抓紧了邻桌茶客的胳膊。   青鸟在西王母身边侍奉多年,要说敏锐,盖世无双。她从白鹤这三个字的问句中察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忍不住探头来看。   茶客看着白鹤笑笑,只道他酷爱猎艳,说道:“名字叫凤凰。那个姑娘长的,确实如神仙下凡,美啊,艳啊,气度那个雍容啊,华贵啊……而且色艺双绝,那一手瑶琴弹的,太美了,太感人了。神仙下凡,一定是神仙下凡!”   茶客说着说着,自己都陷入了遐想。   青鸟听这个形容,觉得分外讨厌:神仙下凡……我们很忙的,没有那么多闲工夫下凡给你们看。   白鹤听罢,点点头:“那是一定要看看了,怎么说她名字也叫凤凰呢。”他又问茶客:“她是笑春风的花魁,那她的首饰钱怎么算?”   所谓首饰钱,一定是委婉的说法了,说白了就是恩客买笑的钱。   白鹤说起这些时十分坦然,像是从小耳濡目染,没半点不习惯。青鸟见状,心头一阵火大,气鼓鼓的叫唤了一声。   白鹤拍拍她的屋顶:“鸟,先别吵,我说正事呢。”   青鸟真的不吵了,只是心里更火大。      白鹤打开他的行囊,清算他带的资金。行囊里很多金叶银叶,他居然是个很富有的公子哥,让青鸟大为意外。   当然,有钱在天宫神鸟眼中是低贱如尘埃的品质。青鸟只是意外:按理说家境殷实的孩子不能给养成这样啊……   青鸟站在他旁边,用鸟叫声表达:你不是有仙根么?潜入那个地方看她一眼的本事都没有。   白鹤摇摇手指:“那是凤凰啊!要带着敬畏虔诚之心正视,偷瞧是对她的亵渎。”   好吧……青鸟又问:钱够吗?   白鹤算明白后,惆怅一叹:“差些,得挣。”   他想起了吃饭还能挣钱的法子。   这个办法失效了,白鹤还挨了打。   原来他们之前是在个小镇子上吃饭。那里人比较淳朴温和,不喜欢闹事。但是这是大城,人们眼中都不揉沙子。白鹤存心讹钱,直接就招来一顿收拾。   好在他灵活,见势不好立刻就跑了,不忘把青鸟的草屋子抱在怀里。   青鸟念及他这样顾念自己,想着不妨帮他一把。正巧,她也想看看人间的凤凰有没有那么迷人。   她伤早已好,趁白鹤晚上睡觉时飞了出去,化成人形取下耳垂上一双明月珠,飞入一家钱庄换了点金银,特意拿的与白鹤行囊中一模一样的金叶子。   第二天白鹤再打开行囊算钱时,不由大笑:“哈哈哈,上次算错了!走,鸟,咱们见凤凰去!”   笑春风的妈妈点算完金银,瞥了一眼青鸟:“我们这不让带宠物。”   “不是宠物。”白鹤坚决地摇头,但是他也不知道怎么定位这只捡来的鸟,虽然他心里当鸟是朋友,但是对凡人这样说会比较奇怪。   他又加了一片金叶子:“走到哪都得带着,否则不放心。”   青鸟窝在角落里,再度暗道:老妈子!   白鹤和青鸟终于见到了凤凰。   白鹤抱着青鸟的草房子,听完了花魁凤凰的一支曲子,然后客套了几句,辞别了花魁。   离开了笑春风,他才郁闷地一叹:“这也差得太远了……连小露子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还凤凰呢!”   青鸟懒洋洋的趴在窝里。在花魁处她已经看出白鹤的失望:笨蛋!难道这地方能有真凤凰?   她原本只觉得白鹤可笑,旁的没有多想,现在听到这句话时,神鸟又产生了警觉。   青鸟已多次听过白露这个名字,白鹤说起她总是又服气又不服气。她一直都没兴趣探究,这天却忽然产生了一大堆疑问:   她是谁?和这只大蠢白鹤什么关系?她好看?有多好看?有她青鸟好看吗?   她有钱?每次都给白鹤零花钱?难道是相中了白鹤这张清俊风流的脸?   从人间办差回来的仙人们不总说这种富婆收养美少年的龌龊事嘛!   白露的事青鸟还没想出所以然,白鹤又点评个没完:“还有琴技,我虽然不太懂音律,但她那手也太僵硬了,璇小妹用一双乌龟爪子都拨弄得比她好……还有风情,她那眉眼也忒直率了,没什么回味的余地。看人家金鲤,小小年纪都比她耐看。”   青鸟仿佛可以看到白鹤坐在雕梁画栋的楼阁中群美环伺的样子。   这种情况下,他还念着凤凰?   不要脸!   她冲出草房子,一爪子向白鹤抓去,气冲冲的飞走了。   青鸟没有到处乱飞,直接飞回了他们在城外落脚的小池塘边上。   白鹤随后赶来,看到青鸟,把她捡起来:“鸟,你小心些,别再被弹子打着。”   青鸟挣脱白鹤,径自飞上枝头,把脑袋藏在翅膀下。   白鹤又喊了她几声,没有回应。他叹口气,给从陶罐里倒出花露,放到青鸟的草房子边。自己则就着月光开始做针线:刚刚青鸟抓他,他伸手去挡,幸好青鸟下爪不重,只抓破了袖子。   青鸟闷头呆了一会,终于觉得无趣,飞下了枝头,挨着白鹤喝起水。   “哈,鸟,你不生气啦!”   青鸟并不说话。   白鹤放下针线,把青鸟放在手心,认真问道:“我刚刚一直在想,你是不是看上了那位花魁?那我数说她的不足就伤你心了,对不起啊……”   什么?青鸟瞪圆了眼。   “不喜欢她?那你为什么生气?”   青鸟无言以对,她蹦了几下,用鸟语问:你对凤凰?   白鹤坦率地回答:“喜欢啊!想娶回家。”   青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喜欢她?   白鹤更不明白,深情地说:“那是凤凰啊!作为鸟怎么会不喜欢凤凰?我只看过她一眼,就觉得灿烂,华丽,挪不开眼睛。鸟,你听到凤凰这两个字的时候,难道就没有心向往之吗?”   没……   她知道凤凰是羽族之王,尊敬还是有一些的,但是关于凤凰的最新消息是她不敬天帝,被棠溪仙君烧了,扔下凡尘。她作为天宫里侍奉的神鸟,向往这个不好吧……   白鹤又问:“那你喜欢过一个姑娘吗?明白那种感觉吗?”   等一下……青鸟觉得他们之间有个误会。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个雄的?青鸟叫着问。   “因为你漂亮啊!咱们羽族都是爷们比较漂亮嘛,比如我。你这么好看,肯定是大男人!”   青鸟觉得这个理由……勉为其难的接受吧。   她还是想澄清一下的,谁知白鹤说:“凤凰除外。带羽毛的里面,只有凤凰是雌的,还是美的。”   ……   青鸟不想再多说。   这个晚上,青鸟非常难过,或者说是备受打击。她觉得自己做鸟很失败。   她想着白鹤念及的那些女孩的名字,想起他说凤凰这两个字时的神情。她不高兴,她特别,特别不高兴。   她睡不着,飞出了草屋子,看到一只白鹤单腿立着站在水边。   白鹤觉得以人形睡觉还得收拾铺盖,作为鸟就方便许多。他还时常张开一只翅膀,说:“鸟,要是夜里凉了,你叫醒我,我借翅膀给你盖。”   青鸟一向一脸嫌弃的摇头。   但是她现在看着白鹤翅膀上蓬松的鸟羽,觉得在他翅膀下卧一卧当是很暖。   青鸟化作少女模样,在白鹤身边蹲下来细看这种白玉一样的大鸟,托着脑袋若有所思。   白鹤的脑袋藏在翅膀下,青鸟凑过去,听见他模模糊糊说了梦话:“凤凰……”   ……再见!      白鹤醒来时,发现他一路提着的草房子空了。他绕着他们最近栖身的小池塘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那只漂亮的小绿鸟。   他站在池塘边,怅然地望着水波,挠挠头:“鸟,你飞走了吗?是不是想到了喜欢久住的地方?”   他叹口气,忽然扯开嗓子喊道:“鸟,你还听得到我吗?多谢你了,我一只一个人,这是头一回有人陪着我旅行呢!”   “我姐给我的钱用完了,我得回家了。”   “我名字就叫白鹤,住在金陵,你去那一定能打听到我!”   “你可以来找我啊,要是能飞那么远的话!”   “飞不来那么远,就千万自己小心,别再被打了!”   “……”   天宫边缘,绿衣少女倚着玉栏杆望着人间的小池塘,恨恨地骂道:“老妈子!你才该小心挨揍!”   这只白鹤太蠢了,实在太蠢了。   他从来不想着问问她叫什么,一直只是叫她“鸟”,心里也只把她当只小鸟。   他也不问问她是雄是雌,怎么就不想想看,她说不定是个美娇娘呢?   他甚至从来都没有产生过怀疑:虽然她说的鸟语白鹤能理解,可是白鹤从来用的人言,她若是个凡鸟,他们可能交谈吗?   “蠢货!谁爱去找你!”青鸟咬着牙跺脚。   她转身想走,脚步一顿,有些迟疑。   她再回身看向人间时,池塘边已空了。   天宫中一个转身的时间,人间已不知过了几日。   “白鹤?”她在人间放眼搜索,但正是人海茫茫,白鹤行走人间又随心所欲,她怎么能找到?   青鸟扶着栏杆,心里空空一片。   “青鸟姐姐回来了!”天宫里的小仙女捧着花盆经过,笑着向她问好:“姐姐刚从王母娘娘那里来?”   青鸟端庄地站好,回答她:“正是。刚刚复命完毕。”她瞥了一眼小仙女手中,问道:“新养出来的花?”   “是的,为棠溪仙君的寿诞。”   青鸟想了想,伸手道:“给我吧。替我向娘娘请假,我要下凡一回。”   “青鸟姐姐不去参加仙君的宴会吗?”   算了吧。就算是西王母筹备,那位懒散仙君也很可能把自己的寿宴搞得鸡飞狗跳。不去也罢!   金陵的闹市上,玉树临风的美少年正背着竹篓买菜。   “不行啊,叔,你这茄子是被霜打过的,再让两文钱吧……两文钱你也好意思较真吗?”   他和菜农纠缠着,一时激动,撞上了过路的人。   哗啦啦一声,路人手中的花盆摔了满地。   白鹤“哎哟”一声,连忙道对不住,然后弯腰去收拾。   “我来吧,你不用动手,当心瓷片。”白鹤说着抬头看看,发现花盆的主人只是抱着手臂看着,并没有插手的意思。   这是个很娇俏的少女。她身量娇小,却有种傲视四方的气度。她衣裙绿得亮眼,可是她的容貌比衣着更为夺目,让白鹤一下愣在当场。   他上一次看人看到发愣,是见到凤凰坠落时。   他用自己外衣把花朵的根须连泥土包起来,递给少女。   少女却不接,说:“这花很贵。”   白鹤望着她,点点头:“会赔的。”   “此花无价,钱买不到。我只要一模一样的。你怎么赔?”少女扬着头问。   白鹤低头端详:“这个花盆我能研究着给你烧一个,但是花,我不太认得,需要我家里人回来才有办法。这样吧,姑娘,你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我们给你送去。”   少女背着手摇头:“那可不行。你若赖账不来找我如何?”   白鹤想想也是,又说:“那,我告诉你我家地址,你来找我?”   少女瞥他一眼:“你若跑了呢?”   白鹤却也不生气,只瞧着她小心地问:“那怎么办?”   “收拾你家一间房,我去看着你。”   “……”白鹤瞪大了眼,呆望着少女,纠结良久,迟疑着摇头:“家里那间空房是给凤凰准备的。”   少女悄悄低头翻个白眼,又想了想,迈上一步,小声问白鹤:“说不定我偏偏就是呢?你信不信,我是天上那个神鸟凤凰?”   白鹤手一抖,花朵差点又摔在地上。他看着少女,看她娇媚至极的容貌,耀眼灿烂的着装,还有这看起来相当傲慢的态度……   “我信……”白鹤点点头,忽然咧开嘴傻笑起来:“凤凰?凤凰!我就知道!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会是凤凰!果然如此!你绝对是凤凰!”   “凤凰,我不骗你,我刚刚才看见你时,就觉得很可亲,好像我们是认识的。”   “凤凰,我找了你好久啊,你出现了真好!”   白鹤手里抱着花,除了盯着眼前的少女,简直不知自己还能做点什么。   少女高傲地看了看白鹤,觉得他那傻样更胜以往,心里有点酸,但见着他仍是欢喜。   她忍不住一笑,看到白鹤为她这一笑再度呆傻,心中有了点甜,说道:“回去了,带路。” 作者有话要说: 我还挺喜欢这个番外的~ 天宫篇 第105章 云上开宫殿   做这个小水神百十来年了,仙阶卑小,实在没资格踏上天庭的云彩。在我寥寥几次上天庭的经历里,多有连南天门也进不去的时候。能进去的几次也都算不得什么好回忆。   我如何能想到,有朝一日,我上趟天庭能有这许多仪表堂堂的天兵簇拥,且有龙王引路?   守在南天门的卫兵从前屡屡为难我,如今肃穆地垂手立在门边,连头也不敢抬。   好吧,也算是平了我多年的不甘。   我苦笑一下,忍不住深吸了一口天宫冰凉的空气,只觉得从鼻尖冷到心底,不由得打个哆嗦。   棠溪拉住我,笑着说:“我带你游览一下这天上世界。”他说罢带着我忽然转上个岔路。   我身后的龙王和天兵首领同时怒叱一声。龙王说道:“到了天庭,还能有你放肆的份儿?”   棠溪笑着对他们说道:“观光而已。来天宫的机会难得,不趁机赏赏神仙世界的风景,谁知还会不会有下次?”   我心里一突:“什么没有下次?”   棠溪对我眨眨眼,小声说:“天庭明白了来找我们麻烦,挨过这一遭,你还有心情故地重游?可不是没有下次?”   我不由得摸摸自己心口,只觉得心也颤,手也颤。   他回头对龙王与天兵道:“我们若要反抗逃跑或有不轨之心,在水府我们自己的地盘动手岂不方便?还需要踏进这南天门再反出去?”   天兵首领听罢沉吟,显然他之前确有如此担心。棠溪之言虽是歪理,但着实打消了他的疑虑。   反而是龙王,极其倨傲:“这是天宫,岂是你随心所欲赏景的所在?”   棠溪笑意不减,只是冷了几分,淡淡道:“奈我如何?”   我总忘记他是个古代大神仙,每每被冷不防被提醒,都觉得心上一跳。   龙王被他呛了一句,十分意外,更兼羞耻,龙须子随他的胡须抖动。   棠溪只当背后没有跟着这满地的兵众,拉着我的手道:“左右是去灵霄殿,咱们不必直直走过去,顺着这条玉阑干道兜个圈子,能可看到百花园。你看看那里众为仙女花神的园艺比你如何?”   “灵霄殿?”我愣了一下,“我们要去的是灵霄殿?那不就是……”   我那不存在的娘啊,我们这岂不是要去见天帝?   我心中一直猜想天庭也如人间朝廷,有个司法的大理寺,下凡来召见我的说不定是这个部门里的亲兵。难道竟不是?   棠溪有些懊恼地苦笑:“我说太多了。”   龙王与天兵并未否认棠溪的话,可见他所言不差。   我呆呆地随他走了几步,心想着也正是该去灵霄殿:别说这是水部一把手和二把手之间的矛盾,就是任意两个略有些名声的神仙有个纠纷都该是天帝来裁决。否则大神仙们有的是仙骨铁骨傲骨,全不是好啃的骨头,除了天界至尊能服谁的气?   谁能想到啊谁能想到,我受刁难时连南天门都不好进,一朝被请进南天门,直接就进到了天帝面前。   我想了想,对棠溪道:“如果要找我的是天帝陛下,我觉得,可能还是要乖觉些。百花苑里不过是些奇景仙葩,看与不看,意思不大。”   我见棠溪眼中有些失望,安慰道:“来日方长。你要是喜欢什么花草,我种给你。我有天镜的法力,你想看多稀奇的花我也能种给你。”   他重重地一握我的手,直捏得我骨头痛。   我反握住他的手:“来日方长。对吧?”   我很怕他说不是。幸好,他笑着点点头,说道:“那咱们就别让天帝陛下干等。”      天宫的琼楼玉宇对我陌生又熟悉。我曾在天镜的梦中数度游历,无论是寂静冷清的还是染遍战火的。只是梦中所见的天庭古朴凝重,如今要金碧辉煌得多了。   凌霄宝殿在天宫的最深最高处,共有七层。   天帝就在凌霄宝殿第七层俯瞰着万千众生。   我踩着碧玉砌作的台阶层层登上宝殿最高处。回首望去,人间世界如同棋盘隔着云层若隐若现。   天宫无风无晴无雨,空气像是永远不曾流动过一样,透出一种凝重。凡人说高处不胜寒,放在九重高天上也是一样。这个明朗澄澈的神仙世界处处维持着恒定的微凉。   棠溪与我携手踏入了至高宝殿。以他一向的做派,此刻手却冰凉。   我知道天庭规矩更甚于人间皇家,但难免想要抬头一睹天颜。哪知我才想抬一抬眼,便觉肩上颈上无限重压,竟连头也动不得。   从宫殿最深处远远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无妨,你抬头吧。朕也想看看你的容颜。”   我顿感身上压力一轻,头肩活动自如许多。于是忍着膝盖疼痛跪下行礼,称了一声僭越,便缓缓抬头。   一抬头,我很失望:宝殿中香云朦胧,天帝他老人家就隐身于层层叠叠的云雾之后,我纵然直视,也不能眼见他真容。   不过居高位者,多半都想保持些神秘感,以增手下对其敬重。   我正想时,天帝的声音再度幽幽传来:“你与东海龙王曾有一战?”   我如实回答:“两战。一次在东海,另一次嘛,乃是在京城附近,不知龙王有否向您提及。”   龙王随着我俩进来,听我提及他这件错事,竟然毫无惊慌之色,只在我身后冷笑一声。   多半他早已在天帝面前做了些文过饰非的行为,那免不了来个三曹对案。于是问道:“小仙不敢向陛下发问,只斗胆请龙王再陈述一下他眼中无定河一战,看看与小仙所知的是否有什么出入。”   龙王待要开口,天帝再度发声,缓缓言道:“龙君在无定河之行为不合天庭做事的准则,朕自会教导于他。龙君,尔之过错,朕会记得,且退下。”   我不禁惊疑:什么意思?无定河这事……就如此揭过吗?   “且慢!”我不由得上前一步,棠溪眼疾手快把我拽回了原地。我冷静片刻,问龙王道:“龙王何不说说那时为何出现在京城附近?按理,您该镇守东海,无水君或天帝法旨不可离开呀。”   龙王还未回答,天帝复又朗声道:“水部纷争,朕心中明晓。白水官,尔无需忧虑。水部一切秩序照旧。至于龙海龙君,他心念水部总长之位,也是存着效忠三界,造福黎民之心。白水官不可心存芥蒂,未来仍要与东海龙君好好共事。”   天帝的话含义很多,我飞快的分析了一下:龙王图谋水君之位,这事天帝同样难得糊涂。他算是确保了水君的地位不动摇,可所谓对龙王的惩罚不过是记在账上,未必兑现。   他老人家真是和得一手好稀泥。   此外,天帝又言让我将来依旧与龙王好好共事……算是在我与龙王之间也说和了一回。   天帝是什么意思?给龙王打上一小棍子,另给我一个小甜枣安抚一番,就算是两面摆平?   龙王在一旁深深一揖,恭恭敬敬退出了宝殿,不忘向着我与棠溪暗笑。我待想要追诉一两句,棠溪已在一边频频摇头。   “白水官对朕的判断心存疑虑吗?不要忘了,京城中白水官屡屡犯错,皇宫与城门的守护神俱有证言。凡人谢安逢朱痕的命运因尔摆布而改变,废太子重返朝堂,国运偏转,去向难明。深追究起来,尔之过比东海龙王罪过尤重。”   “……”我额上冒汗,低头想了想,实在无法为自己找什么理由,只能向着天帝朦胧的影子叩头:“下官当时所为各有情由,但天颜面前,不敢强辩。但若陛下仁厚,愿听下官陈述,下官必言尽其实,留个真相于三界。下官也深知天界司法严明,即便说完仍不免于责罚,心中无憾。”   我直觉般地知道云雾后的天帝在细细地审视我,也许是因我的话有所动摇?   半晌,天帝终于开口:“那日种种细节,朕俱洞悉。白水官无需赘述,只需深记尔过,再有妄为,朕无复姑息。”   我有些缓不过神,呆呆问道:“那小谢、朱痕还有太子未来命运如何?总不能让不该死的再死去,已死的就这么含冤。”   我再度向朦胧的天帝叩头:平心而论,我有些庆幸,因为就结果而言,我做下的事算是大案。天帝肯放过,是我逃过一劫。至于龙王那边,他的野心已被天帝知晓,我再提醒水君一番,牢记前车之鉴就行。   但说起这个,我忽然觉得哪里不对:若天帝是为水部总长之争召我入天宫受审,水君却不在此。   可除了我最近犯下的这些事,还有什么值得天帝提我入天宫?   “忘川尽头的法阵,是你所破?”   我一时恍惚,未曾想天帝要问的是这回事。再一思忖,棠溪正是因为法阵被破而剥夺仙君地位,且这事牵扯天镜云逐的旧事,还关联着四弟,我一时不知怎样说才好。   棠溪低头与我相视,说道:“天帝面前,自然要说实话。”   我只好承认:“正是下官。”   天帝再问:“东海龙君与尔交手两次,白水官皆全身而退?”   我如实说:“两次皆有人打断,其实结果难料。”   “白水官能与龙君一战,实乃英才,竟然只做个末位水神。朕统辖的三界内还有这样的未举之材,是诸卿不察之过。棠溪,尔既然发现白水官的才能,何故隐瞒不报?”   天帝话音才落,宝殿两侧整齐传来几十道幽幽的声音。我这才明白宝殿上尚有许多天庭重臣位列两班,同样隐身于云雾之后。众仙皆说:“臣有罪。”唯有棠溪默然站在我身边,不曾附和。   我听着天帝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非常赏识我?可能……还会提拔我?凡人常说天上掉馅饼,我倒不知道在天庭馅饼是从哪掉下来的。   我感到天帝的视线落于我身,连忙不再胡思乱想。 第106章 云上开宫殿(2)   他沉声说道:“这是一段诸卿不熟知的往事。千年前吾父未曾化归虚无时曾向朕言说,上古时有一神女,名唤天镜,神通非常,能卜算万事,为天界当初的征战屡立奇功。可惜她命中遇劫,被当时叛逆的人魔两族蒙蔽,误中圈套,导致一战败北。后叛逆势力又盗走女娲传下神珠,击断天柱,更攻上天宫,神女知晓种种,怀着悔悟雪耻之心,与成魔的凡人一起堕入黄泉,同归于尽,拼死留下封印此魔的法阵,以一己性命守护苍生千万年。”   天帝缓缓说完,两班臣子之中有人发声:“原来那法阵尚有这样一段密辛。这位神女修为高妙,风骨更为清绝。纵然一时受了蒙蔽,也不失为令人追思的先贤。”   另一边也有人说话,声音略微粗重,或许是位武将:“哼!以这样玲珑心窍铸就的法阵竟然因棠溪一时失职被毁,想想就可惜。”   我回头看看棠溪,他听这话却是无动于衷。大概近来在天宫仙人们损他已成个习俗,他也不放在心上了。   但是天帝所说却让我很介意:不知是前代还是现任天帝说话时歪曲了事实,天镜云逐两情相悦的事情被遮掩了。神女在这段往事中变得可怜又无辜。   我不认为天镜和云逐的感情是错误,但显然在天帝那个版本的故事中,神女更符合仙家的道德典范。   天帝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白水官,天镜神女的事情,你知晓几分?”   “知晓”?我当年可是被迫亲身体验了一回,这个词用得忒轻。   但是我还是摆出张困惑脸,摇头道:“下官凡间一小仙,孤陋寡闻,如何能有缘得知这般秘闻?”   天帝低沉的声音本还和缓,这时肃然一冷:“朕不容欺瞒。”   我瞬间冷汗浸透衣衫,偷偷瞥向棠溪。天帝再度发声:“莫非御座之前,竟是棠溪的话对白水官更重要?”   我一下想起来天帝似乎对棠溪以及他所代表的旧神仙一脉有点心结,连忙道:“怎敢?神女的往事,下官确实有一知半解,但陛下心中却早全盘掌握。下官方才只是在想:在凌霄殿上说自己知道的那一点毫末,岂不是浪费陛下的时间?下官第一次面对天颜,有些不知进退,奈何法力低微,看不见众神行迹,只好求棠溪……指点。”   天帝长长地“嗯”了一声。我想我这篇瞎话扯得还算圆通。   他向众仙道:“诸卿可知朕如何知晓白水官之前所言不实?”   众仙自然都不知。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么走漏了风声。   “地府的魔物脱走后,肆虐人间,毁灭山川河流城镇,不可计数。诸卿不必惊忧,破坏大多数已被修复,正是殿中这位白水官的作为。”   天帝话音一落,宝殿两旁各起一阵窃窃私语。其内容无非就是:魔物实在太可怕了;棠溪实在太靠不住了;一个小河神怎么有改换山河这等本事?   天帝继续道:“受白水官恩惠的山神曾询问白水官姓名,白水官,你可记得那时自己如何回答?”   我紧皱眉头想了良久,说道:“下官实在已不记得。但依下官对自己的了解,当时应未透露自己的身份。”   且不说我那时正在寻找云逐,不想节外生枝;单说我修补破碎山河的法力皆是承继自神女,我是绝对没这个脸皮把功劳据为己有的。   莫非……原来如此!   果然,天帝悠悠道:“不错。那时你答那位山神说他应该感激名唤‘天镜’的女仙。朕这才知晓凡间还有这等出众的好臣子。”   我狠狠的追忆了一番,才记起似乎是有那么一次,在复苏了一座烧焦的大山后想起天镜,望着灰烬里新生的嫩苗一时激动,说过那样的话。   云逐半疯癫地游走人间时,天界没人敢下来阻拦,但是事后却定会细查一番。逃脱的魔头口中念念不忘的名字,天界的仙官再粗心散漫,这种信息不会放过,必会禀告天帝。   但天帝所言,也不尽然属实:至少那位山神老伯是听见云逐发疯一般地呼唤天镜知道的这个名字,我从未故意吐露。天帝多半仍在遮掩天镜与云逐两情相悦这事,所以改写了经过。   只是天帝编造的这一套令我看上去特别高风亮节。我太清楚自己的成色,天帝的说辞沉重得压弯了我的头。   天帝问道:“白水官,究竟你与曾经的天镜神女有何渊源?”   原来天帝还不知晓我的身世以及与天镜的关系……   铺满地的玉石板映着我深蹙的眉峰。我飞快地转着脑筋:   传我和棠溪传上天庭的除了天兵,还有龙王。天镜的之事情与他本没什么相关,他上天庭自然只是恶人先告状。棠溪对我说过,天帝总疑心他有自己的小帮派,正到处搜寻这群党羽。东海上棠溪替我出头收拾了老龙,他败退后未必就落荒而逃,说不定在海中躲了暗暗观察。棠溪对我亲也罢打也罢,龙王多半看得清楚。   我看起来稳稳地要被棠溪连坐,他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把柄,而天帝果然也极其在意,直接把我从水府提来,大约在此之前还把我的身世与在京城的所为彻底调查了一番。   我固然只是个微末小仙,天帝素来连我的名字也不会知晓;但是一旦要认真查起,我如何在水君出巡时接待棠溪,如何去蓬莱为他贺寿,他去往地府时我如何也行踪成谜,天界都有手段翻个底朝天。另有云逐行走人间殃及的那些山神河神的证词,这些林林总总加在一起,天帝手下这么多臣子,怎么也研究明白了。   这些经过我不必求卦,也敢担保猜得了十之八九。   种种猜想说来繁琐,过脑子时不过瞬间。天帝刚刚发问,尚且等我回答。   棠溪的声音忽然响起,不在耳际,只在心念中:“你与天镜的联系说得越无关紧要越好,不要提云逐和你四弟。只说无关紧要的,却不必编造。毕竟我们不知道天帝这个糊涂是不是做戏。”   他法力果然高强,在天帝眼皮下对我暗暗传音居然没有一个仙人察觉。天帝忌惮他也有些道理。   我赞叹完,一脸迷茫地抬头:“禀陛下,下官的身世一向连自己也不清楚。只是不久前造访地府忘川,沾了些河水,恍惚感觉下官最初是天镜神女掉落在忘川中的一滴泪。但那种感觉很久远、很陌生,下官每次追思都……唉……”   我怕言多必失,捂着额头,作出痛苦的模样。   这不是我欺君:天镜的回忆毕竟不属于我,每每想起,总有一点晕。   天帝连忙阻拦,亲切地说道:“既然痛苦,白水官不可勉强。”   我觉得我在人间这几百年真是受益匪浅:装腔作势起来,在一众天界仙家面前都不含糊。有时候我的胆大自己也害怕。   天帝说完悠长地一叹,对左右两班臣子道:“仅是留下的一颗泪珠就能有恢复山河生机的本领。这些上古神仙的能为真是高山仰止,令朕如何能不敬叹?”   众臣纷纷附和,我却觉无语:棠溪就是个顶尖厉害的上古神仙,天帝猜忌他时哪有敬叹的意思?   真是说什么来什么。天帝威严地问棠溪道:“你既然发现了白水官这等沧海遗珠,不早早呈报天庭,反而令她继续埋没人间,是何用意?”   我才想替棠溪分辨几句,他已开口说话了,还说得满不在乎:“臣倒是也没别的用意,就是觉得她好,想据为己有吧。”   我没说出口的一番辩解梗在喉咙,险些噎到。我还记着方才看棠溪一眼就遭天帝斥责,于是也不该明目张胆使眼色,只低着头暗暗瞟他。结果反遭棠溪出卖。他说道:“你瞟我做什么?你我一起从你水府被带来,难道是什么关系还瞒得住?还是我这样说,你不喜欢听?”   听还是喜欢听的,只是当着这一大帮神仙说,我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还怎么作得下去?   天帝在云雾后良久未开言,想必也是呆了。然后他重重哼了一声,道:“棠溪,你素来不守规矩。朕先前念你是功勋旧臣,屡屡宽容,却纵容得你目无尊卑,在灵霄殿上也敢作此轻薄之辞!”   棠溪低声一笑:“臣自知见罪于天庭,必躲不过惩罚,只想趁机说几句真心话给她听罢了。这天宫中处处虚言,小露子肯定听不习惯。”   我深感恐惧:天帝的近臣如何口蜜腹剑地对他,我曾在天镜的回忆中是见过的;他一半是心系天镜的法阵不愿横生枝节,一半也是这千万年的磨砺,一直只息事宁人向天帝方面服软。可如今他却忽然生出了一根反骨,岂不太反常?   忽然听得宝殿天帝一侧有人厉声道:“还不叩谢天恩!”   “什么?”我刚才一直回忆着他近日与我相处的情形,很想找出点线索,故而一时走神,居然未曾听得天帝话语。我实在没忍住看了看棠溪,只见他紧抿着嘴,眉头深深郁结。   天帝悠悠问道:“白水官,天镜留下的这个神女之职,你可愿担起?”   我愣了一下。若非此刻还悬心于棠溪,我要在宝殿上笑喷。我忍不住瞧了棠溪一眼,以为他也会觉得好笑。不过我没猜对:他的表情很是凝重,且一点意外之色也无。   我一时不及多想,先正色道:“禀陛下,下官惶恐。下官忝居水神之职,已犯下许多不是,何敢担负神女之责?下官鲜有敢能称道的长处,突出的优点之一就是自知之明。这个神女,下官真的当不来。”   天帝缓缓笑了几声,道:“白水官谦逊得紧,看来是朕执掌的九重天太狭小,容不下水官的大才吧?”   我满头冷汗,简直无话可说:这天宫确实有点憋得慌,但我曾见天镜如何做神女,相比之下诚心诚意地觉得自己若当神女纯是现眼,不敢接这个职位。天帝猜忌棠溪,我懂;连我也连带着猜疑起来……只能说很赏脸。   无奈之下,我只好再叩首,声音发虚地说道:“陛下说笑。碧落黄泉之间都是天帝执掌,何止于九重天?下官若敢嫌弃天庭,那整个三界简直没有容身之处了。下官着实见识浅薄,不敢搅扰天庭。”   我忽然非常恨水君:这老头要是虚荣点、自大点,在喜欢听溜须逢迎一点,那该多好!那我给他打工这百多年,睁眼说瞎话灌迷汤的本事应该能练出来,决不能像现在这么舌头打颤。   但是天帝忽然语调一轻,笑道:“既然知道朕是在说笑,又何须慌张至此?咦?白水官怎么还跪着?快起。左右,为何不提醒朕!如此不是怠慢了白水官?”   天帝两旁的人连道恕罪。我觉得他们这个戏做得不如凡间的草台班子。   我才分心在心里咕哝几句,再回神时,忽觉四下里云雾拢来,将我浸没,无论是棠溪还是庄严宝殿都看不到了。我情不自禁想喊他一声,却只觉一阵晕。    第107章 云上开宫殿(3)   迷雾散去时,眼前依旧是灵霄殿,只是缭绕的香云终于一清。殿中唯有一人端坐高椅之上,冕旒遮颜,玄袍曳地,衣袖上有金线绣出云龙纹样。我不禁有点傻眼。   那人开口,正是天帝的声音:“白仙官不必惊慌。这里仍是灵霄殿,只是暂且隔绝了些干扰。你是个懂事的小仙,朕很想提携。可惜你还是有许多道理不懂,需要点拨。”   我好像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道:“恭聆圣训。”   我以为天帝会说些君君臣臣的伦理与我,哪知不然,只是我身边忽然多了一块馥郁的香木。   我不敢随意去拿。天帝只说了三个字:“返魂香。”   可以用来给小谢还魂的至宝。   凡间也曾有传说,言道某朝皇帝思念逝去的妃子,方士自弱水以西之地取来奇香,皇帝燃之与爱妃的幻影相会。   因为凡人所著志怪笔记中对神仙世界的描写有太多瞎掰,我听说了也从没信过。今日见到真品,身为仙人也很惊讶。   传闻那位皇帝拿到的那块返魂香不过燕卵般大,比较小巧,仅仅能烧出美人的幻影。但是天帝很慷慨,按他放在我手边这块的分量,白骨也能烧还魂吧。   “白仙官,你留下谢安逢的魂魄与肉身,难道不是期待寻到一个复生之法?”   “是的。”棠溪说在天帝面前少说话,却不要说假话,我虽困惑,也只是点头。   “那便拿着吧。”   我迟疑着不动,天帝继续说道:“且不说你是否有途径复生死者,但说人间的生老病死遵循天道,就算是地府也不过是遵循生死簿照章办事,绝不敢擅该。天上天下真正敢改动生死寿数的,白仙官试想,是谁?”   我咬着嘴唇不语,因为天帝对我说了一车假话,这句却是真的。   复活小谢的方法,我回忆过地府群书,穷极过天镜的记忆,苦无头绪。更问过棠溪,连他也是一脸为难,没能说出个所以然,可见艰难。   没想到天帝伸出了援手。只是这援手,我不太敢接。   天帝缓缓走下台阶,说道:“白仙官,无定河从东海龙君手中救人,朕心中认为是善举。可惜碍于身份,朕有许多想做的事情不能光明正大去做。你与龙君的争执你虽占理,却破了规矩,朕欲助你,却不可让众卿知晓,唯有此法,望你明白。”   不是我自大,但我怎样想都觉得,天帝似乎在收买我。虽说复生谢安逢确是我心中记挂的一件为难事。   天帝走到我面前站定,叹惋道:“朕有许多做不得的事,亦有许多不情愿却不得不为之事。比如惩治棠溪。”   我狠狠咬牙,低头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道:“棠溪做的所有违反天规的事情,都有下官的份儿,多数时候还是下官挑头,拖他下水。如果陛下要惩罚他,却反过来赐我神女之位……”   我反复提醒自己对面是天帝,万万别把话说狠了,才憋出一句“不太妥。”   天帝一叹,饱含惋惜,道:“看来白仙官对朕有些偏见,你是在为棠溪抱不平吧。”   我怕天帝猜疑棠溪背后说他坏话,更增误会,连忙找借口搪塞。还没说出口,天帝已经在笑:“不平也是应该的。棠溪是上古功勋战将,如今处处受打压,你必然觉得朕刻薄寡恩。其实不仅是你,有时候朕也觉得自己冷漠无情。”   “下官岂敢。”我只能说句场面话。   天帝恍若未闻,在我与他身边各幻化出一把椅子。他坐了,又示意我落座。我不执拗,只沾着椅子前沿坐好。   天帝悠悠一叹,说道:“这些话朕从未对人说起过,但是白仙官你与天庭中其他仙家不同,虽然身在烟火人间,心却比天庭大多神仙赤诚些,朕甘愿告诉你……”   天帝他老人家说得对。我从前一直觉得自己无论修为还是境界都和天宫里众仙比不得,自己上来一趟后发现,嘿,我倒才是俗念最少的一个。   但我也必须要说,天上最不赤诚的一位,大概就是……天帝你老怎么有脸说那个话呢?   “先帝执掌三界之时,棠溪极受倚重,传朕帝位时告知天镜神女与地府法阵之事。所以,朕是非常敬佩他的本领与贡献。不过,朕登临大宝,乃得益于许多属下的效忠,他们为朕筹谋奔波,朕也不能令他们寒心。棠溪固有名声,朕的臣子们同是殚精竭虑,见他坐拥许多特权,未免不甘。朕以为,功无新旧,赏罚应同,为了安抚众仙家,只得忍痛压制棠溪几分。不过他的委屈,朕心中是明白的。返魂香只是聊表朕的内疚。”   听了一大通话,我已头晕。天帝说话喜欢粉饰,且让我去伪存真地翻译一番:   朕的这个天帝之位被自己人扶上去的,朕当然要照顾他们一些。从前还有地府那个法阵要靠棠溪镇着,如今这个事也过去了,朕就该挪开这个占位子的棠溪,拔擢自己人了。   棠溪却是受了气,可是这些不能怪朕,全因为朕的手下人。其实朕心中还是挺同情他的,奈何身不由己。   我听着好像是这个意思。   其实我心中还有一层揣度,就是天帝曾试图笼络棠溪,让他向自己低头。不过棠溪那种懒散个性一定是拒绝站边,且他的傲骨与气性只是藏的深,决非没有。他再怎么插科打诨避重就轻,天帝心中他终究不是“自己人”了。   我觉得为棠溪伸冤天帝也不会放在心上,便问道:“所以,棠溪应该怎样做?……不,是下官应该做点什么吗?”   天帝很满意的“嗯”了一声。看来我是把话题带上了正路。   “棠溪做了权力竞逐的牺牲品,很不幸。所以要保护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掌握更高的权力。白仙官,你可以成为一个高高在上的神仙,然后把棠溪置于自己的羽翼下保护起来。朕愿意帮你。”   我又晕了:天帝说的这些话,真乃奇谈!   我保护棠溪?哈!我一直都是被他保护着,居然说要我反过来护棠溪……   我忽然心中一凛:真的不行吗?   我的心狂跳着,感觉身体里自天镜那继承来的仙力在澎湃。我已经比从前强大了很多,是否,我也能给他撑个腰?   但是天帝很显然是在利诱我,我能复活小谢,还能做大官,甚至能保护棠溪安好,这馅饼我不敢吃啊!   天帝瞥了我一眼,极其隐晦地观察了我的神色,说道:“白仙官或许还在怀疑朕的诚心,但你不妨想想,就算你勤恳在水部做事,三五百年后足够和水君平起平坐,就足够做棠溪的□□么?”   不错,我太他姥姥的怀疑天帝的诚心了,但是我更加不得不他姥姥的承认天帝说得对,就算水君被猪油蒙了心,把天下河川都交给我,我也干不过天庭这一大帮子神仙的花花肠子。   “陛下的意思是,下官接下神女这个名衔,天帝就……就宽恕棠溪种种妄为?”这话我说的不算情愿。   冕旒后天帝的面庞依旧看不清,但是他满意地笑了:“你开窍了一些。还有一部分你不曾开窍的是:你若不承朕这个人情,朕会很为难。其余仙家若觉得棠溪行为不妥,谏言于朕惩治他,唉,朕就想不出帮你的理由了。”   所以与天帝的这桩买卖,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倒是难为陛下费这许久时间说漂亮话。   天帝对我剖白:“朕真的是很愿意栽培你的。对了,白仙官,听闻你还有兄弟在人间?当中还有一位就要娶妻了吧?朕也该多多关照他们的。”   我抹了一把汗,说道:“陛下的好意下官铭感五内。这个神女之职已经折煞下官了,下官的家人就让他们在人间呆着吧,下官不想让陛下和自己落得个搞裙带关系的骂名。”   天帝笑了起来:“你果然很懂事。白仙官,再回转到灵霄宝殿上,你当知道该如何应对了吧?”   我咬着牙点点头:“下官……知道了。”   话音才落,四下里又升起一阵烟雾,天帝的容颜依旧模糊,但我直觉地知道他在微笑,令我感觉很不痛快。   忽然,天帝的笑容一僵。我方才所见升腾起的烟雾重又收敛消失,仿若时间倒流的景象。看起来天帝用的某种奇妙的转换时空的法术失效了。   我暗自疑惑时,忽然有声音响起,仿佛自四面八方传来,无所不在:“小露子,你又知道了什么好玩的?也说给我听听!”   我直起身子,四下乱看,却只闻棠溪声音,不见其人。忽然又是一阵烟雾弥漫,有人拍拍我,棠溪的声音传如心底,含笑道:“就在这呢。你这张脸怎么苦成这样?……算了,想必陛下没说什么好话,你只当他放屁好了。”   我必须说,天帝不是没说好话,他是说了太多太好的话。我从未听过这样光辉华丽的放屁。   雾散之后,天帝傲然立于宝殿正中,周深透着阴沉。我还坐在之前和天帝谈心时把椅子上,当下连忙站起,挨着棠溪站好。 第108章 云上开宫殿(4)   我再打眼看去,甚感惊异:灵霄殿中一瞬间多了很多人,是立在两旁的众仙人,仙风飘飘,但是面面相觑。有些压低了声音私语:“刚刚起雾是怎么回事?咱们这是在哪?……看起来还是灵霄殿啊。”   棠溪呵呵一笑,向天帝道:“陛下恕罪。刚才臣在灵霄殿感到白仙官周围时空波动,似乎是被吸入另一界中。臣怕她惹祸,连忙寻踪迹想找。又想到臣若忽然脱离灵霄殿,在场众仙人可能困惑,过后还要骂臣。臣很怕事,所以干脆把大家囫囵个全带上找过来。不成想,原来是陛下对白仙官私下里有训诫,早知如此臣就不担心了。”   我不禁白他一眼:天帝把我拖走密谈,棠溪就拖上几十口子仙人找来围观,天帝得多恨他!   这些围观的仙人都露出一股为难的脸色。   天帝但辟出个时空与此小仙谈话,说的内容肯定见不得光,接过他们被这可恶的棠溪强行拖来,要怎么装天真才好呢?   还有……天帝究竟说了啥?   我如此揣度他们的内心,深感同情。   棠溪又爽朗一笑:“陛下,白仙官不懂事,她方才说话间要是冲撞了陛下,陛下请勿当真。”   天帝却笑了:“不然。白仙官非常明理,刚刚答应了接受神女之位,从此为天庭效力。众卿,这岂不可喜可贺?”   众仙齐齐称颂中,棠溪瞪我一眼。他转向宝殿高处的天帝,并不见提高调门,却稳稳地盖过了一切声音:“陛下,白露久在人间,天宫中的事不太通。她的话万不可认真!”   天帝的冷笑从高处传来:“你在质疑朕。也罢,白仙官,你自己来说,可愿接下神女之位?”   棠溪的声音传入心底:“你若不愿,只管直言,管他什么天帝什么至尊!他的话一概不理就是!难道他还好意思与你在灵霄殿上吵嘴吗?”   他站在我身边,紧抿着嘴,脸色很难得地冷若冰霜了一把,不过传入我心中的声音却暴躁不已,差点把我震晕了。   我晃晃脑袋,对宝座上的身影道:“下官不才,蒙陛下垂青,怎敢不尽心尽力报效三界?”   天帝爽朗地笑起来,问棠溪道:“爱卿还有异议?对了……说到底是棠溪寻到了白露仙官这块璞玉,又多番打磨,终成大器。算起来你也有功。朕常念先帝教诲,该以仁德恩泽四海,棠溪虽多番行为逾矩,朕却愿让你将功折罪。这样吧,即日起恢复你仙君的名号,仍居旧宫,有专人随侍。”   此言一出,便有仙人提醒棠溪谢恩。看起来,这是天帝与我谈判后表达的诚意。   棠溪未理会天帝,只看着我脱口而出一声“糊涂蛋!”   我有苦难言,低头撇撇嘴。   天帝此刻表现出了极高的涵养,他并未责怪棠溪,只是很愉快地结束了会议,遣散了仙人。   殿上已云开雾散,诸神仙纷纷来至殿中,向我道贺,粗略看去有各路天王,各宿星君,各福地真人……我长大嘴不能回应他们,因为这些神仙我从来只闻其名,未见过真容,最多看看人间庙宇中凡人为他们塑的金身。   有位很亲切的仙家拍拍我手背:“白露神女,天帝已择了一处风景清幽之地供神女暂住。且随贫道来。”   白露神女……白露……神女……   我第一次听到有人将“神女”二字放在我姓名之后,实在不该应这个称呼,只好呆看对方。   那位仙家和善地笑道:“自然,若神女偏爱华丽热闹的住处,天庭自然也有,保证一切都如神女家乡。”   我不禁苦笑:原来天界的神仙这样费心地令我宾至如归啊。   笑罢我说道:“承蒙费心,其实大可不必。我可以……”我回头去寻棠溪,想说我在他的住处挤一挤就足够,他却远远站在众仙人之后,冷眼旁观。   我身边的仙人咳了一声:“神女自然有神女的住处,不需要叨扰棠溪仙君。难道咱们天庭挤成这个样?传出去要成笑柄了。”   他话才说完,其余神仙皆很应景地赔笑。我嘴角牵了牵,看着棠溪。   隔着人山人海,他对我展颜一笑:“你呀你呀,终究飞黄腾达了。拜你所赐我又戴回这仙君的帽子了。可惜我这性情怕是要耽误神女前程,不敢与神女再做纠缠。神女,愿你仙途似锦啊!千秋万载,千山万水,咱们仙缘到时再见。”   他说完,微微一颔首,大步走出了灵霄殿。    我当然很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但是周围的仙人们也当然没有让我去。我苦笑着被他们簇拥出灵霄殿,极目远望,想寻找他的身影而不得。   对于我做成神女这件事,天上的神仙都很欣慰,只有一位例外,他对我的震惊与不情愿感同身受。那是东海龙王。 他离开后,一直等在殿外不远处。看到我被众星拱月般地拥出来,面色一变,金龙变成了青龙。   想想看,他特意把我和天帝忌恨的棠溪绑在一块告上天庭,就为了让我不能翻身。哪知我摇身一变成了个神女,连带着还把棠溪送回了仙君的位置。   认真说起来,我和棠溪升官还是拜龙王告状所赐。老龙知道这些,多半不会很开心。   身边引路的神仙名为抱朴真人。他对龙王笑道:“龙君,待贫道重新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吧。天帝新任命的白露神女。” 龙王先惊后笑:“哟,天庭几时有了神女这等仙职?”   抱朴真人是个贯会打圆场的:“龙君这话让人误解了。神女是天帝亲封,还能是编出来的吗?龙君这话可有点质疑天帝的意思。”   龙王听罢一愣,惶恐道:“不敢有此意!小王只是为白露神女感到高兴。毕竟她出身水部,她受封神女,水部上下与有荣焉。”   龙王说完,向我作揖见礼:“白水官荣升了,可喜可贺。往后还望神女不计前嫌,咱们一同为天帝效力。” 和我两度打得你死我活的龙王,就这样向我低了头。龙王笑盈盈的看我。从前我浑浑噩噩做水神时,他也是这样亲切和善地看众小仙,心里策划的却是笼络我们。   我对龙王无话可说,正要离开,心念一动,转向龙王:“龙王,我如今是神女了,想求你帮个忙,,不知龙王愿意不愿意?哦,也不是什么艰险的事。本神女有气量,不会刻意折磨龙王。哎,不是说一起效劳天帝吗?龙王不帮我一帮?” 龙王抬眼瞧瞧我,犹豫再三,咬牙道:“请说。”   “水君此刻还在检视忘川河道。还请龙王前去陪同,日夜不离,直到他安然返回洞府。龙王请记住,本神女要他平平安安回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本神女不说话,天帝也要过问了。仙人,这个忙不违背天条,也没有轻视天帝之嫌吧?” 龙王终于不忍,哼了一声,对我道:“神女弦外之音本王不懂。难道怕本王加害水君?那何不把本王关起来,为何派去水君身旁。倒让神女忧心?”   我叹口气:“龙王,在京城韩王府时你曾说,你见不得有本事的人屈居人下不得志,所以愿意帮韩王。” 龙王瞪大铜铃眼。   “不错,那时我潜在池塘中旁观,你未发现。你的话有六分是找一个动机取信韩王,还有四分是真话。龙王一向掌管东海和风雨,想来不曾有机会亲见水君的行事。本神女便让你去看看水君如何执掌河川,看他是否一个庸庸碌碌的老叟,看他是否当得这个位置。若走了这一遭,你仍无动摇……”   我想了一下,回头看看围在周围的众仙,大踏步迈上几个台阶,回头道:“本神女今日当着众仙如此说:龙王,若你看罢,仍觉得你是更好的人选,那只管去争。众仙为证,真有那天本神女绝不插手水部之争。” 老龙王眼中闪过复杂地光芒,然后对我一抱拳,化作金光飞下了云端。 第109章 生涯原是梦   抱朴真人捋着胡须道:“水君自上古治水时起,便亲劳胼胝,走遍天下山川河岸,谁能比得过?东海龙君要汗颜了。从根本上解开龙君的欲念,神女,你有大智慧啊!天帝真是好眼光。”   我呵呵一笑,心中暗道:谁在乎他欲念不欲念的?要不是天帝一副息事宁人的态度,龙王做的那几件事早够罢官,还用我说这么多废话?   “也要多谢真人。我随意命令龙王,是逾矩,真人未加阻拦,是对我通融了。”   “哎,神女得天帝器重,神女的意思一定也得天帝心意。再说,神女说了,龙王那是帮忙,与贫道何干呢?” 这老道说话很艺术。   抱朴说天帝给我安排的居所是个清幽的所在,这次他说得很写实。这个地方不仅清幽,而且眼熟。   天镜的故居。   我推开那扇斑驳的木板门,一瞬间不知是梦是醒。这寂寂无声的院子,娑娑弄响的草丛,竹篱茅檐,白石小径,都如天镜的回忆中一样。   再推开屋门,还是那空旷的房间,孤单的桌案,朴素的坐席……   这扇窗下,凤凰曾经倚坐调笑;那座架边,天镜曾经被云逐逼得满脸通红。   我不禁噗嗤一笑,又觉得有些悲伤。曾在这屋中的三人俱已消逝,站在这的我只是个不相干的看客。   “甚好甚好……”抱朴开口,我才想起来屋里还有他。他点头:“天帝英明。两代神女之间果然有些感应。白露神女才踏入这座旧居,便现如痴如醉之色,是了悟了什么吧?”   “真没有……”   抱朴拍怕我:“没关系,慢慢来。这架子上都是关于八卦易理的古籍,有许多人世已失传,请神女勤加研习,终有一天能和先代神女比肩。”   我随手翻看一卷竹简,抱怨道:“唉,看起来好难啊……白露资质有限,可能领悟不了这么高神的知识。”   抱朴真人瞥了我一眼,安慰道:“那也无妨。神女尽力去学就好。时候已不早,贫道先行离去了。神女你再摸摸这房里的物件,也许就灵光一现开悟了!”   我点头,目送他远去,低头扫了一眼手中的竹简:这里陈列的古籍我大多都在蓬莱翻阅过——被棠溪扔在藏书阁里时百无聊赖所致。   天帝和棠溪都要栽培我,用的都是一样的手段。棠溪是为了破解天镜法阵,天帝的目的……只是天庭里缺少个算命先生吧?   想起棠溪,我倒要问问他今日在灵霄殿上是什么意思!他总这样,心里打定个主意甩手就走,让我一个人又糊涂又气闷。   我撇下书简,走出竹篱小院。走了不到百步,忽从两边闪出一双天兵守卫,向我抱拳行礼。   也对,天帝兴师动众提拔我,不可能不看着我。   “哦,我只是想去百花园看看,你们想跟着便跟着吧。”我并不知棠溪住所何在,不如先托言在天庭转转,找找线索。      他们却只摇头:“神女见谅,受天规限制,神女不可远离居所。”   我皱起眉:“哪一条天规?请拿天规的典章来,与我指明。”   一对天兵皆不语,站直了戳在路中。我向前走,他们便伸双臂阻拦。   我动了硬闯的念头,才发现棠溪送我的短剑已经不在身上。早前上灵霄殿时被司礼解了剑。于是叹口气,折回天镜的小院歇了。      翌日清晨,我被院外响动惊醒。出外一看,抱朴正带人摆设盆栽绿植。他见了我,愧疚一笑:“抱歉,我们声响太大,惊扰神女休息了。”   其实并不怪他们。是我高床软枕惯了,天镜的房子太朴素,硌坏了我这一身懒筋。   “你们这是……”   抱朴对我拱手:“昨天神女说想看百花园。天帝仁慈,特命自御园中移植一些花草来此。听闻神女擅长园艺,闲暇时何妨修剪草木,聊以解闷?”   我背着手走到已见雏形的花圃边,拍拍抱朴:“你真是个体贴的仙人。本神女院外有这么一片花草,一定心满意足了。从此就该足不出户,任你们把我软禁起来。”   抱朴真人连连作揖:“哪里的话?这是天帝对神女的照拂,哪有别的意思?”   我冷哼道:“若没别的意思,那我这就出去逛一逛。诸位继续忙吧,辛苦。”   果然,抱朴真人连同几名天兵再度挡我。我知道与他们纠缠无用,径自回屋。   我被天帝软禁了。而且几天过去,情况毫无改观之意。   后来,我终究按捺不住脾气,假意托付抱朴真人为我往人间白梅住处送封家书。抱朴笑吟吟地接下后,不多时我便听到院外一阵呼呼风声,以及抱朴的一阵惊叫。   我无聊至极时,在天镜院中挖出一颗极其久远前的凤凰火种。在尘土中掩埋多年,火种仅有一丝热度未褪。古籍中不乏有耐烤的羊皮卷,我取些许包裹火种,卷在信纸当中。   不愧是凤凰的火,隔了这么多年火种已奄奄一息,但借着抽出信纸时卷起的那点微风,依旧烧得那叫壮丽。   我施施然走出去,看着抱朴被烧糊的胡子和蒙灰的脸,心中很得意,却仍要忍住笑:“真人,你怎么没事偷瞧本神女的家书啊?瞧瞧,本想作弄舍弟的,倒让您老着了道……”我摇头长叹,对他挤挤眼睛:“也辛亏您老看了,不然上呈给……你懂的,那就糟糕了哦。你这么忠诚的臣子,这一烧肯定挨得万死不辞。”   抱朴这个油滑的老好人,终于被我激得无言以对。他咬牙良久,终于还是笑着:“这处居所果然给神女许多启示。看来神女已经知晓与凤凰的渊源了。神女,继续努力啊!”   他不怒反笑的模样放过来让我火大。我收了嬉笑,揪住他那烧糊的长髯:“老头儿,少嬉皮笑脸!天帝命我做神女,从未说过要我做囚犯。你要拦我,拿出天帝法旨,否则我今天能烧你胡子,明天就能烧这院子,后天一不小心这些天上宫阙都危险了。老头儿,别以为收走棠溪送我的剑我就无可奈何了。你不是要我用功?好,天镜留下多少手札,大道我悟不出,收拾你的伎俩还找不出两条么?”   我不是在虚张声势:天镜的笔记中确实有许多地方有些标注,内容类似“依如此如此法伤敌甚矣,然暴戾太过,弗取也”。天镜从理论角度指出很多可能性,只是她从未也绝不会付诸实践。   我对善恶是非不像天镜那么执着。就算抱朴背后是天帝,我也不能做个软柿子。   想不到逞凶的效果立竿见影,抱朴肃容,连连作揖:“神女不要动怒,都是贫道思虑不周,只想着神女不了解天庭,随意走动说不定触碰到什么。结界法器之类,破坏了也无所谓,但是神女玉体决不能受伤……”   “闭嘴!”我对抱朴真人无奈了。他分明称为“真人”,说出的话却没一个字真。   可是他这套不温不火的路数,让我觉得打出一记重拳却落在了棉花包上,只能挥手让他滚蛋。   我烧了他的胡子,自己心里却着了一团火,感觉上是落了下风。   我早从天镜回忆中知道做神女是无聊的,我比天镜更多了一层憋屈。话虽然放出去了,但我不可能每天在院子中挖火种,到头来我还真的读起古籍与天镜手札,为了宁神。 作者有话要说: 我在想一个初唐背景的耽美故事,大家有喜欢的么 第110章 生涯原是梦(2) 抱朴真人顶着焦黑的脸面离去后不两天,修剪了胡子又回来了,且又挂起他那种亲善的笑。   他见我在发呆,上前问道:“神女乏了?”   我瞟他一眼,觉得他挨了一把火还敢来找我,是否是善人不说,却真是个勇者。   “有事?”   抱朴呵呵一笑:“天帝仁爱,听闻神女独居寂寥,特赐下这件法宝,聊开神女之怀。”   他说完自袖中拿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镜子。我取来观看,所见却不是自己倒影,而是一处百花争艳的所在。花中有一女子,身着玫红纱裙,与面上脂粉的颜色相衬。看她行动风姿是丰腴的美妇,可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又如芳龄正茂的少女。   我看了看,点点头:“秀色可餐。但是抱朴,你要给我解闷,至少放个美青年的幻影给我看啊。”   抱朴真人对我凡俗的言辞不闻不问,伸手摸摸镜子,镜中景象随即换了个角度,转到了美人一侧。   而在美人对面和她攀谈,引她轻笑阵阵的,正是棠溪。   还真给我找个了美青年来看。   “天帝知晓神女必是挂念棠溪仙君,故用此镜照出他此刻所在,让神女安心。”   让我安心?   特意让我看棠溪和个美女相谈甚欢,你说是让我安心?   “镜中是什么地方?”   抱朴一拍额头:“贫道疏忽了,忘了神女还不通天宫的事……”他就此开始口若悬河地掉书袋。   天庭在人间占了几个地方,依凡人的说法,就是仙境。天界的仙境在海上的是三座仙山,我曾到访其中的蓬莱。在山里的,就是这镜中之地,昆仑山巅的瑶池。   昆仑山是云逐和白又白的老家,这个地方经历多年交战,终于划归天庭所有。群山中至高至灵秀之地被辟为仙境,如今供西王母和她手下众仙子居住。   “再说这位西王母,她和嫦娥并称天庭双姝。但是嫦娥仙子走孤高清冷路数,只适合仰望。反而是西王母,宜嗔宜喜,顾盼生情,又爱玩乐,倒是更得男仙人们的追捧……呃,神女不要这样看着贫道。贫道说的是天庭普遍的认识,与贫道的想法无关。”   抱朴的想法我懒得关心,我指指镜子:“他们在说什么?”   “啊呀,神女,这只是一面镜子,听声音是做不来的。”   我盯着棠溪的笑脸,分外想打人:我在这受着软禁,遭着监视,连信都写不得,他倒好,对我甩下一句狠话自己倒去和美人快活了。   更有可能棠溪这个贱人,早看出风向不对,先一步跑路了。不过他这么机灵,说不定是找救兵吧?   镜中的俊男美女相顾而笑,西王母抬袖掩口,却掩不住满脸红霞,棠溪目不转睛看着花一样的美人,开怀大笑。幸亏这镜子感应不到声音,不然难保不被他笑裂了。   这是搬救兵的氛围?哼!   “抱朴,这个镜子怎样用?我要靠近些,看看他们说的什么!”   我一边问一边学抱朴的样子摆弄宝镜,镜中景象依我心意,近了许多。   其实我不会读唇,瞪圆了眼睛也不知棠溪说了什么令西王母似笑似泣,红晕满颊。她抹去眼角一点泪珠,对棠溪招招手,绰约地向花海后宫殿走去。棠溪目光中闪着星星,跟在美人身后。   我捏紧了镜子手柄,这份怒意好像穿过镜面飞入了瑶池。棠溪步伐一顿,转头看了过来,眼中有疑色。他一挥袖,仙境中通灵的花木摇曳着移动起来,挡住了宝镜的视线。我再怎么敲打,眼前见到的都只是烂漫的群花而已。   我把镜子狠狠扣在桌上。   抱朴真人上前劝解:“神女别多心。棠溪仙君与西王母一定只是叙旧罢了,毕竟他们二人一向比别人熟络。神女不要多想。”   我瞪着他:“他们当然是叙旧。本神女想了什么,你说说看?喂,本神女可是天帝钦命,思想是至纯至善的,你说话小心哦。”   抱朴支吾了一下,讪笑道:“不如贫道还是给神女说说仙君和西王母的事吧……”   我拿不准自己想知道还是不想,只好说:“随意。”   “西王母生性怎么说……潇洒也罢,风流也罢,总之与仙君性情相投。二人时常结伴同游,有那么一回,两人在女娲的祭礼上联袂迟到,震惊四座。幸好天帝仁慈,没有追究。后来这二人愈发友好,不久前仙君的寿宴还是托西王母操持的,俨然是把她看成女主人的样子。”   “仙山蓬莱那场?”   抱朴点头:“对了,神女当时也受邀出席。瑶池常有宴会,却都比不上蓬莱这场热闹盛大。西王母对仙君也是不同的。”   我回忆了一番:蓬莱的寿宴华美富丽,确实与镜中美人风格相像。再加上棠溪貔貅寿宴前多在钟山居住,想来是无暇筹办。   混蛋啊!这个抱朴真人说话一向很虚伪,说起棠溪与西王母这段情缘,娘的,倒很像是真话。   我看着抱朴满是同情的眼睛,心中问了自己三个问题:棠溪是不是资深大神仙?他当神仙若许年是不是早该接触过无数美貌女仙?以及,他是不是还挺招人喜欢的?   我连答自己三个是。   我又自问:我与西王母相比能胜几分?   这问题本身似乎就问错了。   抱朴真人叹口气,朗诵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凡人这句诗,有几分道理。”   我趴在桌上瞥他一眼:“你修道之外,涉猎也很广嘛,连这个都知道。”   抱朴连忙摆手:“读的几本人间闲书,在神女面前哪有卖弄的余地?”   “哈。”我敷衍他一声笑,然后挥挥手:“你且退下,本神女要思考。”   “正该如此。棠溪仙君固然一表人才,可是天帝陛下才是万物主宰,神女能想明白最好。”   我摆个笑脸,目送他退出。      天帝的算盘我明白,他想让我断了对棠溪的想头,死心塌地当天界神女。   但是天帝本身大概情史空白,所以不太有经验,加上帮他出主意的这群神仙也不知情为何物,居然故意给我看棠溪与别的女人你侬我侬的画面。   也就是天界的仙女们比较温顺,他们没见过女子吃了醋是多么的不管不顾。   棠溪的为人我信不过吗?并不。   天帝的小九九我看不穿吗?更不。   但是我生气!心里明白真相,我也看不得棠溪和什么西王母眉来眼去。   说来说去,什么秦淮水官,天镜传人,我不过是一凡尘女子而已。   所以第二天抱朴照例来问早安时,我坐在凤凰从前最爱的窗棂边对他笑着说:“转告天帝,本神女——有意招亲。三界六道,五湖四海,有仙身的青年才俊皆可求亲,只要对了本神女的眼就委身下嫁。”   抱朴皱着眉:“这……神女怎可把人间习俗带入天宫?何况为神仙者清心寡欲为要,岂可妄动凡心?”   “那也是无奈之事。本神女自人间而来,一身凡人毛病。还是你觉得本神女烟火气太重,当不得这个位子?你觉得天帝任命不妥,就做个诤臣秉公直言嘛。”   抱朴自然没这种胆气,他低头退到了一边。   我对他扬扬下巴:“去和天帝说,天宫长日孤苦,本神女热闹惯了,没个知心人陪着真挨不住啊。”   抱朴满脸无奈,我对他眨眨眼:“相亲大会的事拜托啦,来的人越多越好。”      天帝送来的法宝名曰十方镜,遍照十方世界万丈红尘。可是棠溪做了法,天帝的宝镜再也照不到瑶池,我始终不知道他和美人西王母闹什么猫腻。   算了,等他听说我要招亲,还敢不回来?   我算了算日子,觉得该到时间了,于是调整了镜子观照的方向,看向了无定河底。   很好,小谢的尸身已经不在了。看来天帝说话虽然虚伪,承诺却真。他说会派人带返魂香去复活小谢,果然说到做到。   只是无定河底一片狼藉,像是河底刮过大风一般。镜中景象太小,我看不真切。但这也不奇怪,复活的法术毕竟逆转生死,动静绝对不能小。   我算了一卦小谢此刻的所在,正好离无定河不远。我稍微调整了镜子的方位,看过去却见到了朱痕伶仃憔悴的身影。   这个嘛,也不奇怪。   历经一场死劫又复生的小谢如今再无束缚,他还不想着时刻陪伴朱痕才奇怪。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如今的朱恒眉目之间更坚毅,可是身体更瘦弱了,脸上毫无血色。她扮作男子,装束和我在王宫里见过的侍卫制服类似,仿佛更华贵些。多半她现在是女扮男装担任着太子的守卫。   朱痕身后还跟着不少人,看起来是她的属下。朱痕抬手微微示意,后面那一群人停下脚步,恭敬的向她行礼。   看来作为太子历经沉浮唯一还能信任的人,朱痕现在应该挺辛苦。   她一个人继续前行,走了很远,一直走到无定河的岸边,向着滔滔不绝的河水说话。   十方镜无声,我不知她说了什么,只能看到她作为杀手沉稳冷静的表情忽然松懈,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她在河岸边坐下,抱着膝盖,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小姑娘一样的神态。   我知道她在等待,她说过等着小谢回来。   朱痕果然很忙,才独处片刻就有人急匆匆跑来向她报告些什么。她点点头,命那人退下,又最后看看平静无波的河水,苦笑着站起来。   自我上次见她,人间已过了好些时日,她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更习惯了等待落空。   所以当她因为疲惫不慎摔倒、却被人温柔地抱住、抬眼看到期待的脸庞时,她终于以少女该有的样子大哭起来。   看到朱痕哭成这样,我就开心了。朱痕交给小谢我用不着记挂了,拍拍镜子,看看别处吧。   一看过去,我有些懵。秦淮河岸边,白梅的房子空无一人。白梅、白鹤、青鸟和白又白一个都不在,他们离去已久,屋中乱成一片,房檐下甚至结了蜘蛛网。貔貅不在山中打扫,也不在我水府打杂。水府的大门口唯有金鲤怅然若失地坐在台阶上。   我从院中拔了蓍草,慌慌张张地算了他们的所在,还有白梅身体是否已经恢复。然而关心则乱,我第一回并未算出个清晰的结果,而占卜又忌讳反复求问。我只得暂且作罢,生生挨过了这一日。 第111章 生涯原是梦(3) 抱朴第二日照惯例来看我。他今日笑得尤为仁厚。我心念家中的情形,也想从他口中套些说辞,于是也笑得极其温婉。我俩隔桌坐下,笑了半天。我正想着如何把话题转向我家里的事,抱朴已先拿出一盒点心,笑道:“神女在多日,必是思念人间得紧吧?来,贫道特意命人从人间京城买了些糕饼,神女解一下思乡之情吧。”   我接过来看了看,见是个精美的锦盒,当中有几样小巧玲珑却没什么吃头的点心。大概被派去买点心的天兵不懂人间最上等的事物大多很朴素,只挑花哨的买。   我望着食盒,实在看不上眼,为免折了抱朴的面子,我只好对着几块点心叹息:“我想起我三弟了。他手艺好,最会做吃的。”   抱朴听了甚感兴趣:“神女家里还有什么人?”   我瞧着他:“天帝没查过?”   他呵呵一笑:“陛下定然查过。只是贫道不曾打听,今日神女心情好,贫道攀谈几句。神女若不想说也无妨。”   我看他分明在竖起耳朵等我回答,于是告诉他:“一兄一弟。兄长是山神,地仙的名册里你们应该查得到。弟弟修成了人形,没有仙职,不过你们神通广大,总能查明白他的身世,我不啰嗦。怎么,天帝要给他们升官吗?”   抱朴拈着胡子说:“神女向天帝请求,陛下定然会准。不过,神女家中只这两位亲人?”   我看抱朴对白梅白鹤并无特别兴趣,肯定天帝那边已把他两人生平那点烂事调查清楚。抱朴还在追问别人,那他想打听的不是青鸟就是白又白。   天上的仙女下凡是违反天规的,可我不信天帝能来过问这事。他们要追查的,是魔族后裔白又白。   我托着腮帮子作疑心状:“别人?我懂了,我一直觉得家里的钱不清不楚地少了数目。他们两人中一定有谁在外面养了小情人。抱朴,你去帮我查查看,查出来本神女赏你。”   抱朴连连摆手:“这种事,贫道修行之人……”   我想了一想,伸手拿过那面十方镜,说道:“你提醒我了,我可以用这面镜子看看他们现在怎样。”   抱朴装作不在意,只吹着清茶上的水汽,可那双眯缝眼却不是瞥着我的脸色。   幸而我昨日早已用十方镜照过家中,心有准备,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配合情形惊讶了片刻,又放下镜子无可奈何地说道:“他们又去山里玩了,留得家里乱成这个样。”我见抱朴听得很关切,更为他耐心解释:“白梅不是山神嘛,他偶尔会去山里察看。我那弟弟是个贪玩的心性,没回听说入山都跟紧了大哥,净耽误正事了。”   抱朴问道:“神女说的,是金陵边上的钟山吧?”   “是啊,我哥是那山管事的。”我大方地答了抱朴的话。   “总就着一座山游玩,纵然风光好地方大,说不定也有逛烦的时候。他们可千万别去了别处呀!两位白公子是神女的亲眷,现在的身份可比从前高贵得多,若在什么不知名的地方出了闪失有失天界的体统。神女再想想?”   我听抱朴这样说,当下松了一口气。我在试探抱朴老道,他也在试探我。他既然还在试探我,就说明白梅他们并未落在天界手中,否则抱朴何至于旁敲侧击打听他们下落。   不过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就是天界果然有心捉捕白又白,甚至还想控制白梅白鹤。   我心中发愁,写在脸上全无假装,连抱朴也信了,连连说:“贫道只是猜测,神女莫要过于忧心,冷静下来才能想明白他们的去处。”   我抓过镜子,向着钟山顶上白梅真身所在之处照了一照。不想我重置保护梅树的幻境时已有天镜法力在身,幻境布得天衣无缝,连十方镜也照不透,我便无法看清内中情形。抱朴看得莫名其妙,我便告诉他道:“白梅是木灵,木灵是不能离开真身太远的。你是修道之人,肯定能想到这一层吧?”   抱朴听罢沉吟不语,显然明白这一点。我于是知道天界的人早已把钟山搜个底儿掉,却未曾找到我家中兄弟。大概天界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才让抱朴来我这刺探。   抱朴虽不再探问我,我心中却另有一种隐忧:诚如我所说,白梅不能远离梅树,那他们若不在家,且不在山中,又能去哪?会不会……有人掳走了他们?那远离了梅树的白梅要怎么办?   这种时候,我分盼着有棠溪指点。   说起他,我忽然想起来之前怂恿天帝给我招亲,也不知天帝听闻禀报是个什么脸色。于是我问抱朴:“招亲的事天帝同意吗?”   抱朴一拍头:“正要向神女禀告。天帝仁慈,心胸又宽广,虽然是凡人的习俗,但既是神女心愿,天帝乐意成全。”   我期待中的最好情况,是天帝见我尘念不断,一起之下罢免我,把我扫落凡尘。但这只是万分之一的期望而已,毕竟不知天帝被什么油蒙了心,对我这么执着。   现在的情况其实在意料之中,我便退而求其次:“请转告天帝,筹备之事不必着急,重要的是要把请柬早早送到。不仅是天界和四海,还有几个仙境,蓬莱之类的千万别忘了。”   抱朴一琢磨,说道:“神女想说的是瑶池那边吧?”   再找个什么借口揍抱朴一顿呢?   “神女放心,昨日天帝决定时,正巧神女册封大典的诏书将发未发,文曲星君顺手就拟了请柬,附在诏书后面。信使们昨日已出发送信了,离得近的几处洞天已遣人回复了。仙人们都对神女向往得紧,皆说必来目睹神女天颜。至于招亲的事情,天女们已照着凡间的书准备开了。”   我很尴尬。按我设想,等棠溪收到我要招亲的消息,一吃醋赶回天庭,这事肯定作罢,天女们的苦心岂不浪费?我对抱朴说:“诸位天女姐姐可以等等,毕竟不知来多少人。”   抱朴摇摇头:“神女别担心。仙女招亲亘古未有,已回复的仙人都说要来,其余的必也概莫能外。至于天女,她们难得有新鲜活计,神女只管让她们去吧。”   我仿佛看到困锁在九天上下无数寂寞的英魂与芳魂。   “呃,棠溪收到邀请了吗?”   抱朴说道:“瑶池离天界近,已然回了。两位仙人都送到了,不过回复是西王母给的。她问我们能不能多送几张请柬。说在她瑶池当差的颇有几个姿色不错的仙童,神女既说不问出身,她很愿意举荐给神女。”   咦,西王母把我看成个啥了?   抱朴弯着腰请示我:“神女,不知那些仙童有没有这个福气?”   我一拍桌子:“有!怎么没有!那边要多少张,就赏他们多少张。”   抱朴望着我笑了笑:“神女可别为这种事情生气。诏书送出,有的是俊杰拜倒在神女裙下。到时候,什么王母,什么仙君,神女还会放在眼里吗?”他见我不说话,甩起大拂尘一弯腰:“神女歇息吧,千万别为棠溪伤怀。贫道向天帝复命去了。”      我没想到棠溪不吃醋,我的虚张声势被他将了军,现在骑虎难下了。天帝阻隔我与外界的一切来往,天镜的居所又着实僻静,我能做的,只是一天又一天地望着十方镜。   镜中的场面一成不变,无论是瑶池还是金陵。唯有小谢将军和朱痕在一年又一年的老去。老皇帝临终还是把皇位交给了名正言顺的太子,于是朋党之争持续。新皇帝与韩王斗得两败俱伤时,北方的夷狄不足趁机南下。朱痕与隐姓埋名的小谢赶赴北疆抗敌。   前有强敌,后有内乱,他们在寒冷的边塞孤立无援地坚持了七年。青春的容颜一年年褪色,但是胸中热血依旧滚烫。终于,天下无双的女刺客和少年将军先后倒在北疆的冰雪中。   放下十方镜,我从心底感到无力。如果没有我,朱痕会在城门口死于一碗□□,小谢会长眠在无定河底。可有我在,他们依旧没能逃脱死于非命的定数。为国尽忠,向主报恩,还能并肩陪伴,我不知道在他们心中这一切能否抵过七年风雪。   我比一切时候更深刻的感到命运无可阻拦,它会坚决地复归原位,并对试图挑战命运的人还以颜色。   我从十方镜里的茫茫冰原移开目光,抬眼看到的是抱朴和煦的微笑。他手上托着一件光华流转的礼服:“神女,今日是册封大典,请。” 第112章 生涯原是梦(4) 抱朴说天帝赐下的衣服是织女们用云朵掺着金丝玉屑织出了布,又着巧手的天女依我身量裁剪。“真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有天帝所赐宝衣,才配得上神女的身份啊!”   我说他一个道士真好意思说这种话,也不怕悉知悉闻的释迦从佛土过来超度了他。但朱痕小谢的事情沉沉地压在我心上,我没有力气说笑。   时隔天上十日,我终于踏出了天镜的院落。抱朴带着我一路来至一处恢弘殿宇,门上的匾额写着“流仙阁”三字。   我回首望望,高贵的凌霄宝殿就在不远处。可见这座殿堂地位也挺尊崇。想想也是,灵霄殿是群臣议正事之处,却不是礼堂。对于我一个凡心未断的小仙动用核心处的宫殿,已经很赏脸了。   抱朴把我从偏门引入个小庭院,我以为自己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抱朴却说,天宫里等级礼仪是这样的,越居高位者现身越晚,非要让底下人磨完了耐性再出现,方显得有如甘霖。   可我也是被一大早浓妆艳抹一番后被提溜过来的。真不知这个规矩让谁落着好了。   从庭院的花窗里能看到流仙阁正门,各路洞天的神仙衣冠楚楚地经过,抱朴为我一一介绍。   他指着一位身着道袍的青年:“这是赤松子大仙的高徒,三岁入道,二十岁飞升。如今已修得不败金身,超离于物欲。若与神女结缘,他必能时时督促帮助神女提升修为。”   还有一位浓眉大眼的精壮人:“这位是附魔金刚的在家弟子,佛法精通,道心坚定,是年轻一辈的才俊。天帝早有心拔擢他,堪为神女良配。”   “哎呀,这位了不得!这是二十八宿中最年轻的参水猿,掌管天空一处分野。神女和他在一起也是不错,你们一个研究星象,一个掌管星轨,相得益彰啊哈哈。”   我也只好哈哈,因为这位参水猿,身形确实是个猿猴。而且他还是二十八宿之中离人族形态比较接近的一位,其余诸星宿下凡多有被视为妖的经历。   “他们只是来看看册封,并没有求亲的意思吧?”   抱朴摇头:“这几位是天帝亲自送发请柬召来的。否则来观礼的神仙年纪都太大,实在不好看。”   “天帝亲自请来的?”我不禁一愣,“这点儿女情长的事情天帝还过问?”   抱朴语重心长地递给我一张纸:“天帝为神女物色了不少青年才俊呢,盼着神女有了如意郎君后能定定心,好好研究卜术,和夫君一起效忠天界。神女一会好好挑吧。”   我大略扫了扫,纸上罗列着两排人名,不是大神仙的子侄就是菩萨真人的高徒,扑面而来一股大中至正的气息。   “定心?研究卜术?效忠天界?”我望着抱朴真人直笑,“我挑相公是为了这个?”   抱朴指着我手中的名单:“这么多人,一定有神女喜欢的。”   “我喜欢的,还是天帝喜欢的?”   抱朴一笑,高深莫测地看着我:“神女应该和天帝同心。您喜欢的,一定也是天帝喜欢的。”   我无话可说。有些事情天上的神仙真的不能明白。   我正琢磨着怎么把招亲的事搅合了,不防透过花窗看到个熟悉的人影。当下吩咐抱朴:“请孟婆来这休息吧。她是地府重臣,资历又高,不用和别的仙人再一处等着。”   抱朴去了,不多时孟婆拄着拐杖老态龙钟地走入小庭院。她换下了在茶寮里每天穿的破袄,披上了一件齐整的灰蓝袍子,只是身上依旧传来忘川水冷硬的气味。她的银发盘成庄重的发髻,插着素色的骨簪。她脸上满是皱纹,唯有一双眼睛晶亮,正狠狠盯着我。   她哼了一声:“换上这个装扮,有个神女称号,你也不是天镜!”   抱朴走上来,对孟婆说不可对神女无礼,孟婆目光冷冷一扫,抱朴只得退下,最后连小院都待不下去了,只好退下。   我不禁一笑。不知为何,我听孟婆对我没个好声气,反而倍感亲切,不由得对她吐露真情:“我也希望我不是她。说实话,我知道与她的渊源后,一直羡慕她,向往她,可是在天宫里这些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刻不同情她。”   孟婆今日穿得利索,连带着说话也利索了:“先同情你自己吧。天帝要给你找相公呢。连黑白无常都收到了招亲的邀请。”   我一哆嗦,透过花窗去看,想确认一下两位鬼差没有来。   孟婆在我背后发话:“天下连年兵灾,他俩忙着收人,没空来天上搀和。”我松了一口气,孟婆又道:“所以黑白无常求我替他们哥俩跑这趟。”   我又哆嗦了。孟婆慢吞吞地又说道:“替他们哥俩拒绝你的招亲。”   “当然,就该拒绝。”我闻言定下了心。忽然想起一件不太妙的事,连忙问道:“两位鬼差可好?我是说,有没有天兵去找他们?”我和天帝私下里约好用返魂香换了小谢还阳,也是天帝私下派人去无定河实行,定颜珠可能落在天帝手里了。天帝把定颜珠向十殿阎罗那一送,就够黑白无常喝好大一壶。   孟婆一下子看穿了我,说道:“定颜珠换回来了。”她望着我:“棠溪仙君还回来的。因为是仙君送还,所以才没事。他假托来看你们的朋友,暗地里把定颜珠给我了。”她用拐杖敲敲地,叹道:“小黑小白本来都是守规矩的孩子,现在也敢私自外借法宝了。就是和你办过几回交接后才学坏了。”   我怀着无比莫名的心情赔了不是,只还有些犯糊涂。棠溪做这件事我并不知道,那就是他把我一个人扔在天宫自行离去后的事情了。“定颜珠为什么在他那?他不是一直在瑶池吗?”   孟婆瞪了我一眼:“仙君身上只有河水味,没有什么池子味。”   我忽然想起十方镜中所见,无定河底一片狼藉。我猛地捶在身边的白墙上:“那憨货不会和天帝的人……”我赶紧压低声线,对孟婆说完:“他和天帝的人干架了。”   我希望棠溪打架的时候蒙了面或隐了身,不要被天兵看破身份。可认真说来,要和天兵抗衡,既要有贼心又要有贼胆,最重要是真能打得过。这样的人好像是不多。   我心里很慌,扶着石墩坐下,满心困惑:棠溪和天兵打什么?阻止复活小谢?他图什么?何况十方镜里照得明白,小谢确实还了魂的。   “孟女仙,你在奈何桥边有没有见过这么一个亡魂?他曾经死过一次,复活之后新近又战死沙场。”这么说下来谢安逢的生平着实崎岖了一些。我暗叹一声,看着孟婆:“您可见过?”   “你是说,用过返魂香的那个小子?”   “正是他!等等,他果然是用返魂香回魂的吗?”我困惑了,既然小谢始终还是靠返魂香复活,就说明始终是天帝派去的人救了小谢,那棠溪还打什么?   我真猜不透他,不由得反复念叨心中的疑问。   孟婆很快嫌我烦人了,她喝令我闭嘴,又说道:“老婆子临来时,那小子还让我祝你百年好合,看来他异常的还阳也是你搞得鬼。”   小谢真是诚恳的人,可我实在不想接这份祝福。天帝和我定下以返魂香交换的条件乃是秘密,我必须守口如瓶,只能转个话题问她:“小谢将军现在已在轮回里了吧?我和他有点交情,想知道他下一世是个什么因缘?”   我本以为孟婆会呵斥我不可探听亡魂的前生来世,谁知她说道:“那这么轻易让他入轮回?他第一次溺毙河下死得蹊跷,还魂之事地府也不知。至于他死于战场,倒是契合了生死簿。可是随他而来的那个丫头原定的死法是饮□□而亡,死法却也变了。凡此种种都乱了套,地府必须彻查。”   我皱皱眉,对孟婆道:“这事别太深查。并不是怕地府追究我在当中的干系,实在是追查到底不一定好。”我不给孟婆追问的机会,问道:“所以朱痕和小谢都被羁押在地狱?请别让他们受苦。”   孟婆扬起头:“地府自有规矩,哪有你说话的份儿?那女子生前杀孽甚多,合当入地狱道赎罪。至于小伙子,倒没有罪业,姑且先在我茶寮边烧茶碗,顺便等着提审吧。”   “咦?”   “怎么?在我老婆子眼皮下他还能跑?他拿惯了刀枪马缰,手很稳当,给我做个学徒不行吗?”孟婆哼了一声,又说道:“逮到那女子赎清罪业,从奈何桥入轮回时,让他俩结个伴走。”   我哑然片刻,认真地向孟婆道了谢。尘世茫茫,轮回渺渺,若不同行,他们两个凡人很容易寻不到彼此。就算喝了孟婆汤,只要一同踏过奈何桥,就不会离得太远。   想他们这一世中,小谢等过朱痕,朱痕也等过小谢。希望下一次步入尘世,他们不需要耽误很久。   抱朴真人陪着小心走过来,恭敬地给孟婆作揖之后告诉我们众神仙差不多来齐了。我才发觉只顾着与孟婆说话,忘了留心花窗,也不知棠溪来了没有。      我扶着抱朴的手,仪态万方的走入流仙阁,一层层踏上晶莹的玉石铺成的台阶,最终站到了天帝身边。   流仙阁造得很妙,站在楼头眼界极其宽广。俯视望去,九天十地的神仙都匍匐在脚下,从阶下直到云层边缘站了远远一片,尽收眼底。随着抱朴的呼喝一次又一次跪拜,像是一波波浪潮。   我的眼神已很好,一眼过去便把各人的模样看了个分明。可惜我在这浩浩荡荡的神仙队伍中苦苦搜寻,却没有看到想见的人。   抱朴站在我身边,说道:“册封大典上,神女应该高兴。”   我心中很闷,对他没好气:“高兴这种事是论应该不应该的吗?”   众仙人三拜九叩完毕,百鸟飞入高空歌唱,祥云朵朵飘来,一片祥和景象。   我却看得分外烦躁,只担心一件事:这个死棠溪真不来的话,我岂不是真要招亲?真招出来个什么人我岂不是玩脱了?   歌舞良久,又有人高诵过册封的诏书。抱朴推推我:“请吧。”   我一看,一对清秀的仙童仙女捧着宝册与宝印慢慢走来。“神女,向陛下三叩首,然后接宝印宝册。”   我不禁看向天帝,他仍是淡漠的模样。到此刻我仍觉得如梦似幻,接过了册封的诏书。天帝见了,终于露出了笑模样:“白仙官,你正式成了一位上仙,朕很欣慰。” 第113章 相逢是何日 天帝站起来伸出手,意思是要我去搀他。他看起来虽然老成,年纪实在不大,要我搀就为讲究个派头。   我只好顺着他。神仙们对着天帝山呼万岁,又向我高呼祝贺。   欢呼之中,天帝说:“白露神女是人间来的,朕愿意迁就她,遵照人间的风俗替她招亲。哪位青年才俊有意,不妨自荐。”   当时便有几人站出,表示有意迎娶我。   我的妈,我哪见过这种事?我虽然天天在河底看着头顶的男欢女爱,但正因为看得太多,才对这回事有些淡漠无感,纵有哪个仙友对我露出了点意思,我也都是笑着推搪掉。   至于棠溪嘛,他是例外。那是我不小心有事犯在他手中,进而赔进去整个人生。   可是这些仙人,他们见也不曾见过我,就敢站出来说娶我。只这一点,我已在心里否了他们。   “陛下,招亲之说,是我和抱朴的玩笑之谈。单单是宴会已经足够开怀,招亲这事,咱就翻了篇吧。”   天帝的目光冷冷扫来:“朕为你请来三界所有才俊,神女一句话,就说不要了?”   我无言以对,只是觉得天帝实在不会算账。等这些才俊们表白一遍之后由我拒绝,和现在直接结束,有什么区别啊?省下他们的陈词大伙现在就吃饭听曲儿不好吗?   之前抱朴在小院里为我着重介绍的几人都在求亲之列。我越发觉得这几人是天帝推荐给我的。抱朴还不住为我解说,说此君不日就要擢升什么什么仙阶。   我算是听明白了,天帝为我挑的备选都是他的自己人。把他们之一放在我身边,要么感染我忠心与他,若不能便是直接监视控制我。   当水官的时候我没想过这么复杂的事,只是地府皇宫跑了这么多地方,再看不明白这点心术,我也太愚笨了。   后一位求亲的人真让我发笑了,那是龙王最小的儿子。眉清目秀,倒比他爹好看。小龙王望着我,目光热切,把我吓了一跳。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很直白:“小王一见神女便觉似曾相识,极其可亲。咱们一定是前生有缘,今天才能蒙陛下的大恩,在这里相见。神女曾作河神,一定知道东海宝物之繁。若不嫌弃,小王想和神女一起赏玩无数奇珍。”   我确实不嫌弃奇珍,但是我和他老爹打成那样,这孩子怎么不知道一样。我真嫁到东海,与老龙王低头不见抬头见,东海一定每天都海啸。而且玉瑚公主岂不成了我的侄女?不行不行,我可不占她便宜。   一想起玉瑚要叫我婶儿,我心中便觉得好笑,笑意便浮在了脸上。   小龙王见了,大喜过望,腼腆地一笑:“神女这是允了?”   我回过神,连忙摆手。这种误会可来不得。:“没有,没有,我刚刚分心想别的事……”   小龙王十分幽怨,连天帝都拉下了脸。抱朴真人对我摇头:“庄严的庆典上,神女怎能三心二意?”   这回我是诚心诚意地给天帝跪下了:“天帝,停了这个荒唐的招亲吧。那真是我的玩笑。我不会选任何人。”   天帝悠悠垂下眼眸:“白露,你拒绝他们,是因为棠溪吗?你是不是很想和他在一起?”   “我拒绝他们,与仙君无关。但我的确想和他在一起。”我看天帝脸色越发沉,抱朴和众仙都捏了一把汗。我很不解:“你们紧张什么?谁还不知道我喜欢他?”   说完我回头看着几个上前求亲的家伙,他们感到我与天帝之间有些摩擦,此刻都缄默不敢开口。   我对天帝说:“陛下您看,他们听见我说喜欢仙君,都是无动于衷。真喜欢我的话,现在不是气炸了就是哭花了。”   天帝觉得很神奇:“你想他们气?哭?”   小龙王立刻会意,说道:“神女的话小王是痛心的,只是帝驾之前不敢忘形。神女,棠溪仙君小王也很敬仰,你一时喜欢他无可厚非。可神女一定很聪慧,会明白小王比他更能对你好。”   天帝一抬手,对小龙王说:“你不必再说了。白露神女铁了心,你们几个谁也入不了她眼。对吧?”最后两个字,天帝是在问我。   其实答一句“我心匪石”就行,但我很疑惑天上的众仙能不能听懂人间的情话。   天帝仿佛很惋惜:“白露神女,你以为这仅仅是为了你尊重一下人间的风俗吗?不,朕这是在给你机会。你凡尘气甚重,当一个河神无所谓,做天上的神女却不行。朕为你择一位明智的夫婿,是想多规劝你。可惜你太执迷。”   “天帝说得有理,所以这神女……”   “可是这神女之位,你不得不做,不要再与朕抗辩。朕极为不喜。”   我想说的,被天帝赌了回来。我只好沉默。   他小声的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你具有上古神女之力,要么择一名朕认可的夫婿,要么就永远禁足在天镜的院落中。否则,朕心难安。”   我在颤抖。我太天真了。我以为当这个神女,是为了救小谢与天帝的交易,实际上,这是天帝为了控制我,或者说控制天镜力量的落网。   宝册与宝印在我手中立时变得很烫手,我想把它们扔了。   抱朴按住我发抖的手:“神女不要执拗,陛下要你选,你就选一位吧。毕竟如神女自己所说,那棠溪仙君若是真在乎神女,他这会早闹到殿上,把诸位求亲的才俊打翻了吧?”   云端远方忽然传来清朗的声音:“抱朴啊抱朴,这你就错了。今天这事,本君第一个要打白露!”   我活了百余年,第一次听见别人扬言要打我。我却还这么开心的。   这个要人命的棠溪,他可终于来了!      我知道天帝在侧,可还是忍不住跑下了台阶,跑过了众仙瞠目结舌的目光,跑过了云端长长的白玉道,扑进了他怀里。   我再也,再也不想和他分开了。   我的仙缘还有多久,我就要和他在一起多久。   生气也好,吃醋也罢,我不招他,不气他,只对他好。   我郑重地许下了心愿,结果棠溪一把把我推开:“别呀,神女。您现在排场多么大,眼中还能有小仙?”   我郑重地收回了心愿。我的仙缘还有多久,我就要折腾他多久。   “你先别和我使性子,现在天帝要给我指婚,他要拆开咱们!”   棠溪理理衣襟,瞪了我一眼:“那也是神女金口一开,自己惹出来的呀。”他说完白我一眼,大摇大摆走向了天帝座下。   他笑呵呵对天帝说:“陛下英明,得了白露这样的奇才,还贴心地帮他寻相公。天规禁绝男女情爱,陛下什么时候操心过这种烂事儿,臣在这儿斗胆心疼您一下。”   天帝淡淡看着他,问道:“朕派到人间无定河的天兵被人偷袭了,棠溪仙君可知情?”   “自然知情,毕竟是我做的。其实并非偷袭,我正面打的。也许是动手太快,几个天兵以为是暗算。”   天帝狠狠攥住龙椅的扶手,压制着怒火问棠溪:“你既做了这种忤逆的事,怎么还敢来见朕?”   “正是做了这种事,所以要来向陛下交代。”   天帝甚感疑惑,忽然远处有卫兵仓皇来报:“陛下,刚刚棠……啊!”   他说到一半,看见棠溪正在不远处,惊疑万分。   天帝看着卫兵说:“你慌什么?还是怕什么?说。”   卫兵支支吾吾说道:“刚刚……棠溪仙君,擅闯宝库。”   天帝一拍扶手,猛然站起,说道:“废物!宝库是什么地方,存着无数法宝古籍,怎容人任意出入?”   棠溪乐呵呵劝解道:“天帝息怒,何必对一个守卫动怒。毕竟上古时我就在宝库那边厮混,熟悉周围地形。他们几个卫兵肯定是拿我没有办法的。”   他转头又对守卫说:“你也是。捉不到我还不早点向陛下禀报。现在好了,你这个看宝贝的还不如我这个贼到得早。你说这好看吗?”   守卫看着天帝,很委屈。   我在天宫困了几天,一直以为自己是很能扑腾了。但是此刻听了棠溪的话,我还是要说他比较有经验。   只是这事有些奇怪:天帝不满棠溪也不是一二日了,棠溪一向退让,今日话里棱角却多,不符合他一向行事。   抱朴指着他:“大胆!棠溪你屡次犯上行事,陛下念你资历,多番忍让。你竟然变本加厉,入宝库盗窃!”   棠溪不急不恼:“且慢,且慢。怎么就给本君扣上盗窃的名头了呢?若要说我盗窃,至少要说清我偷了什么,再抓个人赃俱获嘛。”   天帝便问守卫:“丢了什么?”   守卫语塞:“还,还未来得及查。”他说完眼角瞄着棠溪。   “想来搜我身?”棠溪笑着看那守卫。   守卫一副有贼心没贼胆的模样。   棠溪摇着头大笑:“本君虽不介意叫你摸一摸,不过本君如果用法术隐匿了所谓贼脏,凭你的本事,就是放在你眼前你都看不见。”   棠溪说的当然有理,宝库守卫不由得迟疑。   棠溪拍拍他:“本君教你。你去找财帛星君和招宝、纳珍两位天尊,让这三位一同核对账册。他们爱财宝,关于钱财之事利落得很。让他们看看少了什么不就行了?”   我第一次看到嫌疑犯教官差怎样查案的。   守卫深感有理,转头就走。   抱朴叮嘱了一声:“注意辨别库中宝物真伪。”   棠溪瞧着抱朴笑笑:“真细心啊。”   他说完又看着我:“真是抱歉啊神女,我这事一出来,看来你的招亲大事也办不下去了。特别难过吧?”   我看他一副酸溜溜的模样,有些气闷:“说过我不是故意……”   “小露子,你听好。”棠溪的声音忽然直直传入我心底,语气郑重,叫我一颤。   “白梅和你两个弟弟,现在在西王母那儿。你哥哥真身的梅树也挪去了。瑶池适宜奇花生长,你哥哥在那里能过得不错。”   我才明白这是他去寻西王母的理由。若不是他带走了我一家子人,天帝那么想要1控制我,定不放过他们。   我竟然因为他见了西王母一面,就要搞什么劳什子招亲来气他。世上没有比我更没心肝的了。   抱朴看我痛不欲生的神色,试图拉拢我:“神女,你终于心痛了吧?棠溪又何曾呵护你了?你为他背弃陛下,岂不昏头?”   我早不想和抱朴说话,棠溪倒是扑哧一声:“小露子,你这几天对着抱朴老头儿,想必过得也不怎么痛快。这我就平衡了。”   我扣住他手指,心中有无数话想说想问,可惜太多秘事无法在天帝面前谈论。   宝库的看守动作神速,和棠溪点名的三位仙人一同回报失窃事宜。   看三位神仙袖子不住抖动的样子,大概是翻账本翻得快要断了指头。   “回禀天帝,什么也没有丢。而且……”   抱朴喝道:“而且什么?陛下面前岂容你吞吞吐吐?”   看守低头道:“而且消失了的东西还回来了。” 第114章 相逢是何日(2) 看守低头道:“而且消失了的东西还回来了。”   抱朴迷惑了:“消失?丢过什么?为何不通报?”   “是一块……”   天帝悠悠打断问话:“都住口。既然宝库没有失窃,便不是当务之急,不该在此端肃之地讨论。”   这下我就知道了。消失的是返魂香,天帝答应我复活小谢将军时要用的返魂香。   天帝吃了自己的亏,他把天条定地极严,包括宝库里宝物的存取。要想从宝库调一样东西出来,必要细细登记在册。   用返魂香复活凡人是违反天道的。小谢将军在人间看来身份尊贵,在神仙眼中依旧是凡俗灵魂而已,实在当不起这份重宝。天帝是费尽了心诱我当这个神女,才动用了这件神物。   可惜,他的目的实在不好明说。总不能对宝库看守说:我要收买个小丫头,奈何她不领情,我必须用逆转生死这等手段来贿赂她。   所以纵然以天帝之尊,也不得不悄悄地取返魂香出来。   想及此,我反倒同情起天帝来。他这三界之主当得瞻前顾后,太不快意。   棠溪听了天帝的话,赞同道:“也好,那就不说宝库的事,继续来谈微臣袭击天兵的事吧。”   一听他说这个,我心中忽生困惑:若是天帝的返魂香被棠溪送回宝库了,那小谢如何复活的?他的重生我是在十方镜里看清楚了的。   天帝听棠溪主动提起自己的罪行,似乎意外。“怎么?你承认袭击天兵?”   棠溪悠然回答:“是啊。因为我恰好撞见他们要复活一个死人。嘿嘿,天帝您信吗,他们居然还打着您的名号做事,说什么是您的贴身卫队,有您的秘旨?”   他叹息一声:“我一听就知道他们是在胡说八道。您是多么重规矩守天条啊,派心腹去逆转生死这种事,您怎么做得出呢?所以呀,微臣便替你收拾了他们。”   天帝的脸色已不能更阴,他坐下的祥云仿佛都要降下雷电了。我忍不住扯扯棠溪的袖子,小声说:“你怎么了?”   孟婆站了出来:“仙君,老婆子自然信你的话。可若您阻止了他们,地府收管的那个有返魂香气息的亡魂……”   棠溪淡淡道:“是我。天帝不会违反天道,本君却什么都做得出来。”   孟婆愕然:“您为何……”   棠溪耸耸肩:“这不是重点。让你们十殿阎罗去查前因后果吧。待他们查出所以然,若是觉得本君复活那少年有过,只管来找我理论。若要依你们地府法令惩罚,本君也认。”   孟婆听罢,连忙站起,竟然在天帝面前向棠溪跪倒:   “仙君说得哪里话?地府上下屡次蒙仙君相助。当年凤凰震动地府,是仙君平息,忘川尽头的法阵,也是仙君奔波劳心。地府纵然是最残酷无情的地方,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懂的。便是仙君要多留那小子几年性命,地府也该有通融。”   棠溪摆摆手:“小孟,我并不是拿重话来压你。本君若有过错,就该承担。只是本君是复活谢安逢的人,最初害死这孩子的人,你们可别放过。”   孟婆冷冷一笑:“这是自然。既然不把我们地府放在眼中,地府还留情面吗?”   我很少这样严肃,问棠溪:“你在做什么?你总说不让我自找麻烦,你又在做什么?”   棠溪伸手捏捏我的脸:“终于记住我的话了。别担心,我不做什么,只不过就是,看不得你过这么糟心的日子。”   他对天帝一笑:“陛下,微臣说清了吗?凡人谢安逢的死而复生是微臣所为,和您没有关系。”   天帝沉吟片刻,说道:“当然。”   棠溪转向我,语气柔了许多:“你明白了吗?小露子?”   我?   ……   我明白了。   小谢的复活与天帝无关,所以,我和天帝就没有什么交易。   这劳什子的神女,我便没理由再去当。   “可是,我已经答应了天帝,还接了这个。”我皱起眉,把手里的宝册宝印给棠溪看。   “答应了又怎样?你答应了又不履行的事多了!你还答应过给我买那只熊崽子呢,后来呢?你还不是在等我忘了糊弄过去?”   “……”   是这样:   有一次我带着棠溪去街上看把戏,那个杂耍班子以训练小兽为长,诸如狗做算数,猴子跳圈之类,不一而足。当中最惊人的,是乖乖打滚的小熊崽。   小熊崽托着锣向我们要钱时,棠溪狠狠抓住了我:“我要这个熊!买下来!快点买下来!”   我当然不会同意。那是个熊啊,养大了可怎么整?   加之貔貅不愿意棠溪有别的宠物来争宠,我们俩便一番花言巧语,说要和杂耍班主慢慢商量,生生拖走了他。   我确实等着棠溪忘了这茬子事。没想到他的记性好成这样。   我感到一阵无力:“熊崽的事和这个能一样嘛!你现在说这个……”   “没什么不一样,反正你是个言而无信的丫头!”棠溪满是怨念,拿过宝册宝印来瞥了两眼,喊了一声:“抱朴,接好。”   他说着便是一抛,宝印宝册稳稳向抱朴真人飞去。   抱朴慌慌张张伸手,接住后大怒:“你怎能对陛下所赐圣物如此无礼!”   我也扯着棠溪:“你今日究竟……”   “小露子,你是天下最好的一个小姑娘,天生该自由自在,痛痛快快!本君可看不得你陷落在天庭这种地方,过这种假惺惺的生活。”   他帮我挽起额间散碎的头发,轻声说:“我在天宫里胡混了千万年,唯独见到你后才觉得活着有些趣味。若是连你都逃不过天界的掌握,我真比形神兼灭还痛苦。”   “小露子,你是我心里的一点光啊,我决不允许你熄灭在这个地方!死也不许。”   他离我咫尺之遥,目光里如有灿灿星辰。   记得我最初认识他时,他偶尔在喝醉时流露出些许落寞,却远远不如此刻悲痛。   我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心中咯噔一下。   我不知道他盘算着什么,可是我相信他有他的道理。   于是我当即向天帝跪下:“陛下,这个神女,白露做不来!”   天帝缓缓走下台阶,声音凝重冰冷:“白露神女为了这个忤逆的棠溪,要逆朕的旨意?”   我拜了一回:“是白露才浅德薄,辜负了天帝厚恩。”我想了想,用了一道咒,将身上换成了素洁的白衣白裙,那是我在金陵做小水神时的衣服。   天帝赐予我的华贵纱衣,我三两下折好,托在手掌上:“陛下,三界早已尽归您掌握,您有这么多忠诚的臣子,是否有一个白露为您卜算未来早已无伤大雅。请您收回成命,白露真的当不起神女这两个字。”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   天宫之中本不该有风云变幻,这雷声,是天帝的怒意与天帝共鸣。   天帝向我走来:“白露,你可知叛逆的后果?”   我忽然心中很坦然。白梅白鹤已经被棠溪安置好了,青鸟是瑶池的仙女,白又白是魔族后裔。有他俩相护,我还担心什么呢?   我伸手挽住棠溪,对天帝说:“那白露就和仙君一同领罪吧。”   我就是这样一个置生死于度外的好姑娘,唉,简直要把自己感动哭了。   棠溪却说:“别,别带上本君。本君没有与你同死的觉悟。”   我腾地站了起来,推他一把:“那你来天宫挑事干什么?”   真是气死了!要不是看他在天帝这无所畏惧,我也不能存着在以死明志的决心啊!   棠溪捂着心口,假模假式地喊疼:“温柔点!”   他的声音从心里传来:“小露子,你那么好,我见不得你死,更舍不得你死。”   他的话才说完,忽然有一朵云彩急匆匆飘来。上面站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殿外的天兵唱名道:“太清境旸谷帝君到——”   这是……水君他老人家?   他怎么到了呢?   水君从云端降下,迈着大步走入流仙阁,一个小个子在一帮扶着他以免绊倒,那是貔貅。   貔貅见到棠溪,掩盖不住的喜悦:“主人,小露子姐姐!我把水君大伯找来了!哦……叩见天帝。”   天帝抿紧了嘴唇瞧着貔貅,吓得小家伙扑通一声趴在地上。   “貔貅错了!貔貅好久没见到主人,太过想念,忘了礼法。天帝能轻罚吗?”   天帝终究不好意思在三界众仙面前和小孩太过不去,大手一挥:“自己去令杖责三十。”   貔貅磕了个头认罚,一转身,被棠溪揪住他后领:“做什么赶着去挨打?从前在本君面前怎么没这种自觉?”   他笑了笑,把貔貅带到水君身边:“貔貅,从今日起,你就不是本君的侍童了。”   貔貅哇哇大叫起来:“啊?主人!我可是跑断了腿才这么及时地把水君伯伯找来了,我做事不好吗?您怎么不要貔貅了?”   棠溪在他头顶一敲,貔貅便说不出话了。   “水君,听说您觉得貔貅是可造之材,那本君就把这孩子托付给您了。他跟着我多年,没能学成什么好,望着您如当年栽培小露子那样,栽培这个石头脑袋的小子。”   水君一直不喜欢棠溪,此刻忍不住摸着胡须点头:“跟着我自然比跟着你好点……”   他又皱皱花白的眉毛,问棠溪:“你怎地忽然动此念头?”   棠溪摇头:“这些不重要。貔貅,你可以去挨打了。”说着解了禁声的法术。   水君是真心爱护貔貅,连忙向天帝抱拳求情:“陛下,貔貅还小,就是活泼了点……”   棠溪挡住水君,貔貅也眨着眼睛小声说:“水君伯伯,貔貅是石头的,其实不怕打。打我的杖子不断就不错了。”   水君抹了抹汗:“那就好……”   貔貅向天帝告退,迈着轻快地步子去挨打了。   真不愧是棠溪带出来的小孩,厉害啊……   我正感叹着,忽然见棠溪向水君低头作揖,不禁惊得说不出话。   他说:“水君,貔貅您不用管,可是小露子,请一定带走她。”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束啦,会好好完结这个故事哒~ 然后会是个初唐的bl故事。那个应该比这个好多啦 第115章 相逢是何日(3)   水君还有些迷糊,我先感到了不妙。   “棠溪,你在做什么?你,你在托孤吗?”   棠溪忽然一笑,云淡风轻。   我知道我说对了,我忽然感到他所有的放肆、嬉笑、不羁、挑衅,都是掩饰。他只是想送我走。   而且我这一走,可能会是一场长久的离别。   甚至——   我不敢想了。   我正要问个究竟,忽然身体一僵,连手指尖都动弹不得。   他又对我用定身术。   从我俩第一次正经见面,我仿佛总会中他这一招。每次我遭遇定身之难,总不免咬牙切齿。   然而今天,我很绝望。   大庭广众之下,棠溪轻轻摩挲了我的脸颊,然后在我唇上按上一吻。   阁中众仙人都看傻了眼,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群口诵仙佛名号,另一群大喊非礼勿视。   爱视不视,我希望棠溪多亲一会,亲得久一点。   他却放开了我,摊开手很没辙的样子:“你为什么要察觉呢?”   水君过来,拉着老脸咳嗽一声:“你让貔貅寻我过来,是为了看这个?”   棠溪和水君站到了一边:“天帝陛下封小露子做神女,水君觉得怎样?”   水君义正言辞的否决:“当然不行。白露没有那个水准。她年年在我的大会上瞌睡,还神女呢?我第一个不答应。”   棠溪琢磨了一番水君的话:“您说得也对。总之小露子不能做神女。”   水君摸着胡子又沉吟,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她还算可造之材。有我好好培养一两千年,做什么天女仙女神女都是足够……”   棠溪说:“她原身是落在忘川里的泪珠,不受忘川水的伤害,亦不能被洗去记忆。”   水君听罢,盯着我:“你怎地早未曾告知我?”   老头儿琢磨了半天,终于灵光一现:“陛下,白露不能当什么神女,她天生就该当忘川的水神啊!”   此言甚合棠溪心意,他甚至给了水君一个鼓励的目光。   水君一向不喜欢棠溪,然而忽然得了棠溪无声的赞赏,他仍是十分受用的。于是他便对天帝大谈起他最重的心事,水部人才的不足。   “陛下,从老臣治水以来,从未见天下河川安息过。忘川之水更是关联地府与人间。地府人间不稳,天界何能谈安定?既然天意生了白露,她怎么能不做忘川河神呢?”   “再有,河神水神都是辛劳的差事,没有仙家愿做。水部的仙人大多想升入天宫当差,老臣不愿阻拦他们的前程。千千万万仙人老臣都愿意让给天庭,可是这一个白露,天帝可以可怜一下老臣治水的苦劳吗?”   天帝坐回御座上,抚着额头不愿看下面。   棠溪恰到好处地利用了水君的固执和年长,让天帝一面对他老人家就要头痛。   若我不是心中愁云郁郁,我真的很想感叹仙君的奇才。他是多么恰到好处的利用了水君的固执。   天帝手撑在御座上,一手抚着额头,虽不见脸,却知他苦不堪言。   他倏然一怒,重拍在扶手上,大喝:“退下。此事无你置喙之理。”   他却低估了我们水君认死理的程度。   水君上前几步,说道:“老臣冒死进言。忘川水源头曾有古老阵法,不久前被破除。老臣实地考察,见有河水逆流,污气积聚之相,若不着手清理,必要生成了不得的妖魔。陛下,三界之中的仙人没有能奈何忘川水的,除了老臣这个属下!”   天帝沉思片刻,说道:“你可知东海龙王几番想夺你水君之位?是朕保住了你的名号,你反与朕作对?”   对于围绕水君展开的权利角逐全在我与龙王之间解决了,水君本人还不知情,闻听十分茫然:“有这等事?哦,那多谢陛下。”   他想了想,又说:“其实谁做这个水君都可以,老臣愿意辅弼龙王,只是龙王在位,他还是要靠白露镇住忘川啊!何况以白露这小孩的天性,她是受不了天宫这些规矩束缚的。”   水君的死脑筋,真乃折磨天帝的利器。   想起我有记忆以来从不见天帝召见水君,想必他对唠叨老头也有几分惧怕。   天帝生硬地道了一声“退下”,便不再给水君说话之机。   见天帝如此,又一个身影站了出来。   是孟婆。   “老婆子也帮水君说两句吧。”   天帝看看底下的一个老头,一个老太太,淡然望着我和棠溪:“你们的帮手甚多呀。水部与地府暗暗地连成一气了?”   孟婆沙哑着笑了起来。   我认识她以来,她一直是严肃阴沉的模样,就如人间一切心灰意冷的老太婆,连个冷笑也不愿施舍。   然而在天宫里,在天帝面前,孟婆却笑得爽朗,丝毫不介意殿前失仪的罪过。   “陛下,让老婆子倚老卖老一翻。这个水君小子在蛮荒时代治水时,老婆子已在地府降伏了成千上万的恶灵。老婆子的话,地府中的十殿阎罗也要给个面子斟酌。不知道陛下给不给老婆子薄面。”   众目睽睽之下,天帝压住了心中一口气:“孟女仙朕自然尊重,有话但请直言。”   “好,那老婆子就直言了。”   孟婆好整以暇,拄起拐杖,说得很简洁:“老婆子只一句。地府管着千亿恶鬼妖灵,溜出万分之一就能天下大乱了。天帝请权衡。”   我没有想到孟婆会说出这样无法无天的话。   天帝眸子忽然一缩,拍案道:“你威胁寡人?”   孟婆笑得很轻快,声音也清亮起来,又像是我曾在天镜回忆中看到的娇美少女。“老婆子在地府仰看你们天宫多少年,早看烦了天庭狡猾伪善的做派。今日吐出心中郁结,这几千年来还从未这样痛快。”   孟婆向棠溪一欠身:“当年云逐刀下的救命之恩,老婆子今日也用命来还吧!”   她又看看我,垂下满是皱纹的眼角,忽然拍拍我的背,叹息道:“你终究与她这样相似。她已被无情的天庭所误,总不能让你也如此。”   我几时想过孟婆会向我说这样的话?   她眼中的我,一向是对天镜拙劣的模仿。想不到在尊贵的天帝面前,她会对我说出这样怜爱的话。   不自觉间,我脸颊上已一片湿冷。   我想对孟婆说不要这样做,我可以永远困在天上当这个神女,也不要他们与天帝冲突。我踏入天宫时已逃不出天帝的控制,何必再让祸事蔓延他人呢?   孟婆、水君、貔貅……还有我的棠溪!   我心疼他们啊!   “不要这样做……”我发不出声地在心中哭喊。   水君对孟婆长揖一回:“多谢女仙为我属下冒险。既然如此,老臣也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一句犯上的话。若陛下责罚孟女仙,那老臣便陪着她一同领罚吧。”   流仙阁本是歌舞升平,此刻已变成死寂之地。   众神仙唯唯诺诺,偷看着天帝的脸色。   天宫、地府、水部本是三足鼎立,共掌神州世界。只是天界居于高处,有神圣清气护持,鬼气森森的地府和泥沙里打滚的水部便尊天界为至高。可是细细算起来,这两部的实力可不弱于天界。   地府和水部最重要的两位臣子同时违拗天帝,这个局面,要怎么破解?   惩罚孟婆,地府会咽下这口气?撤掉水君,那东海龙王更善拉帮结派,真能托付天下河工水事于他?   天帝忽然大笑起来:“白露神女啊,朕果然没有看错你。朕就知道,你这样的神仙,若不早日控制在手中,会成大患。你看,这水部和地府已经在为你,向朕逼宫了!”   我牙关打颤,发不出声音,只是觉得天帝此言,实在倒果为因。   想来不过是我拒绝天宫赐予的新差事罢了,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   只是我与棠溪的话,我不在乎拖累他,总之我们死生一处。可是牵扯了水君和孟婆,我不敢放肆了。   我屏住呼吸,身体里天镜留给我的充沛法力在飞快地流转。终于,我感到唇齿间的禁锢一轻,大喊了出来。   我大口呼吸着天宫里冰冷的空气,将憋在心中良久的话喊了出来:   “我留在天庭,陛下可以关我,可以罚我,可以让我永远不回人间。只要您觉得我在您的手心里,怎样都好。可是孟婆和水君,他们是您的股肱之臣,是三界的柱石,陛下别为了我迁怒于他们。他们方才冒犯之过,请算在我的头上。”   棠溪苦笑着摇头,他悄悄把声音传到我心里:“你已经能冲开定身法了。小露子,你真的不比从前了。本君是多想看看你能成长到什么地步啊……”   水君与孟婆回头看看我,一个抚摸胡子,一个笑得皱纹纵横。   孟婆道:“水君,这小丫头想护着你我。”   水君摇头:“你我加起来几万岁的年纪,还要靠一个二百来年的小神仙相护,唉,这个脸不能丢。”   他二人如此谈笑,全不觉局面千钧一发。   对着地府和水部两位气定神闲的老人家,没有一个神仙敢站出来指摘他们。   一个在神魔混战时代就在黄泉开疆拓土,一个在九州洪水肆虐的时候安定天下。在他们的功绩之下,读过几本道法书,会点咒语又有什么了不得?   孟婆说道:“陛下,这个丫头放在天宫也是不省心的,就由地府和水部共同看管她吧。纵然她再能作乱,两个部府镇着她,想必比天庭一方要稳妥。”   水君略客气些:“陛下保重,我们这就带她走了。您别在为她而动气。”   水君捉了我的手臂,运起一股大力,把我拖向大门。   门口的天兵深处刀枪挡住我们去路。   孟婆低沉地大笑起来,仿佛地狱的风吹上了天。“信不信老婆子手杖一震,地府的阎王无常立刻来天宫请命?无名之辈,都给老婆子我退开。”   水君拍拍孟婆:“咱们要快些走。棠溪刚刚传声与我,说白露已能冲破口舌的禁止,身体能动只在片刻。”   孟婆听罢,抓住我另一只手,两人齐齐发力,将我拖出流仙阁。   我虽然冲破了棠溪的法术,却没力气,声音也弱:“不行……棠溪,棠溪还在殿上……”   水君晃晃我:“白露,你怎么还不如那个棠溪懂事?”   “让我去找他……”   我拗不过他们,只能奋力转过头回望殿中。   流仙阁中,忽然腾起一片炽烈的火光。   我在天镜梦中见过,凤凰打在棠溪身上的红莲业火。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啦!!!好开心! 初唐的bl文存稿差不多了,回头先把标题文案放上来~希望大家支持啊~ 第116章 相逢是何日(4) 当年凤凰强闯地府时,一道红莲火打在了棠溪身上。   棠溪强大,没有被烧成灰烬,却也只能压制住红莲业火而已。   业火的火种还在他体内,业火还在他身体里蔓延着,一点点地吞噬着他。   我被孟婆与水君拖拽,只能有气无力地说:“两位,快放开我。棠溪他……身上是有伤的!”   他们停住脚步,深感疑惑。   “你们不知道?他挨过凤凰的红莲业火。”   水君和孟婆面面相觑。   我想起曾经见过他衣袖下隐藏的焦骨,忍不住大哭起来:“他瞒着所有人!”   就连我,也是在他铸剑时无意撞破。   水君问孟婆道:“红莲业火能扑灭吗?水部总管管着天下湖海……”   孟婆一瞪眼“老小子,你想烧干天下的大小湖海?”   她叹息过后,又陷入追忆:“老婆子像白露这般大的时候,凤凰之火已经令神魔颤抖,威力不是咱们能想象的。若是有法子可破解,仙君怎会拖到现在?”   他们二人无语,我跪倒在云端哭泣。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惊慌的呼喊,循声望去,是流仙阁。   耀眼的火光冲天而起,一颗颗火星飘入湛蓝的天空。建造天宫的材料都是神木,在火焰的烘烤下散发着庄严浓郁的香气。   清圣之气护持的天宫怎么会着火?什么样的火是天上众神不能扑灭的?   我已泣不成声:“棠溪!你在做什么?”   你在天帝的宫殿里催动凤凰的业火,还能有回头路吗?   孟婆一把拎起我,对水君道:“趁他们乱,离开。”   他们两人齐心合力,走得飞快。我不过喊了几遍棠溪名字的时间,南天门已在不远处。   流仙阁里的事情已有各路神使传遍天宫,南天门的守卫见到我们,亮出刀枪拦路。   孟婆把我扔给水君,喝道:“老婆子来活动下筋骨。”   她说完便将手掌挥得风生水起,带着地狱鬼气的风席卷南天门内外。她在刀光剑影里如鬼魅般飞舞,全无老态。水君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孟女仙壮哉!”   “少废话!老小子带白露走!”   可是孟婆已说得晚了。大批大批的卫兵聚集过来,明晃晃的刀枪向水君身上招架。   他是个只知道行走山川研究河道的老头儿,哪有打架的本事?   眼见孟婆无暇□□,我从心中升起一股狠劲儿,一直冲到头顶。   “啊——”我长啸一声,一举冲破了定身术的最后一层。   霎时间,我的指尖、关节、身上几处大穴都渗出血来。人也不堪重负,顺着滚到南天门外阶梯之下。   好重的禁止。费我多少力气才冲破?   水君已呆了,他讷讷道:“白露,你疯了吗?还不快止血……”   他的话淹没在一阵刀刃破空的风声中。   一道幽黑的亮光划过天界湛蓝的穹顶,稳稳落入我手中。   我轻轻一握,棠溪跳脱轻快的声音就传入心中:“小露子,天帝把本君送你的剑没收了,本君便帮你偷回来!不客气!我命此剑一旦感知你脱离天宫,即刻飞来保护,就怕天帝穷追猛打。怎样?是不是很英明?见面时你当面夸我吧!”   这显然是他早留在剑中的意念。此刻在流仙阁放火的他怎么会有这样轻快的语言?   身上的血腥味反而激起了战意,我握紧了剑柄,纵身飞起,挡在水君身前。   剑中的意念与我心意相通,顿时大放光芒。我挥剑横扫四方,剑光到处,天兵手中的刀剑齐齐折断。剑风带着凛冽的寒意,将拥上来的天兵节节逼退。   水君紧紧扶住我肩膀,喊道:“白露,你不能再催动法力了!”   我方才发现破除定身术时受伤之处血流更甚。有趣的是,我竟感觉不到疼。   我反手将水君一推,让他撞入孟婆手中。“孟女仙,带走水君。”   孟婆击退身边的天兵,抓了水君,眯起眼睛看我:“你要干什么?仙君可是让我们护你走!”   “孟女仙别怕。仙君亲自护我呢。我有仙君的长剑,好像在与他合力。”我说着将手中剑横在胸前。长剑如明我意,无尽华光流转绽放。   孟婆狠狠一击拐杖,怒叱道:“白露胡闹!”   我淡淡一笑,忽然觉得世间万物,无一事可惧。   我猛然跃起,从一干天兵头顶飞过,踏上了返回流仙阁的路。四面八方来擒拿我的天兵无数,我不由得哈哈一笑:“尔等捉拿我,不是为了带我见天帝?不必劳烦,我自行去见他!”   话一说完,长剑已随我意念舞起,我顺其自然,任长剑引我大杀四方。   这以一敌众的对抗,我只觉得是棠溪伴着我游戏。   待我尽兴时,众天兵已不敢上前,只距我十几步远,依旧将我围得水泄不通。   我视他们如无物,自顾自踏上流仙阁的台阶。   站在流仙阁门口,我的笑容不由僵住。我看到了不能思议的景象。   流仙阁落入了火海,十方世界的神仙都被困在其中。火焰环绕阁楼,形成一面火墙,众神仙被困其中,逃脱不得,一时呼喊声连天,或在悲号,或在咒骂。   棠溪含笑的声音在火中响起:“诸位莫慌,只要站定别动,就不会沾上红莲火。”   我的面前亦有入山高的火墙,无从突破。追赶我而来的天兵承受不住红莲火的热力,只得远远退开。   棠溪又从容道:“诸位别急,我只是要众仙留在此处做个见证。”他顿了顿,又道:“陛下,我们定个血誓吧。”   火墙那一边忽然一片寂静,流仙阁中只有梁木被烈火烘烤的破裂声。   我听到抱朴颤抖的声音:“棠溪,你犯上作乱!你是臣,陛下是君,自古岂有臣威胁君立誓的事?”   血誓?什么东西?   棠溪哈哈大笑:“自古?自古以来奇事多了。抱朴啊抱朴,相比本君,你见得太少。犯上作乱?天可作证,我从无此心,奈何苍天也由陛下做主,大约不会为我主持公道。”   我绕着流仙阁好几圈,没有可闯入的地方,只好在阁楼外喊道:“棠溪,你别做傻事!”   棠溪的笑声忽然一顿,良久他才结舌道:“小露子?你……”   “这个火好厉害!我怎么才能进去?我,我冲进去了!”   “站住!”棠溪在火那边叹息一声:“红莲火如果能停息,本君便没有烦恼了。乖乖的,别过来。让本君料理此事。”   我用衣袖挡住喷薄的热气,安生困惑:若棠溪不能控制红莲业火,满殿神仙要被困死在流仙阁吗?   棠溪不会这样狠绝,他一定是有熄灭红莲火的方法!   火墙里棠溪平静地说:“血誓是个古老的秘法,陛下可能没有听说过。取你我二人的心头写,化成咒符,烙印在胸口。若有违誓,咒符即刻洞穿胸口,毁灭元神。陛下觉得这个古法是不是很妙?”   抱朴忽然尖声喊道:“棠溪,你退下!天阶岂是你能踏足的?”   棠溪话中毫无退缩之意:“陛下总疑臣图谋不轨,那本君若不真的不轨一番,陛下就构不成金口玉言了。来吧,陛下,咱们立个誓,我任凭您抽筋剥骨,而您,要永生永世不动白露一丝念头。不仅如此,我还要她通行三界,上天下海哪里都去得。她生长的地方是人间的金陵城,她念旧,还贪玩,陛下要让这个地方千载承平,永世繁华。”   我大喊:“不要和天帝这样说话!棠溪你快退下来。我不要什么繁华,我要和你在一处!此时此刻!”   火焰卷起的热风,将我的呼喊吞没。流仙阁里没有人听到。   “混蛋!天帝陛下岂会答应这种要求?”抱朴的声音透过火墙传来。这个仙风道骨的仙人居然被气出了粗话,只是他的话虽然义正言辞,话音却透着虚弱怯懦。   棠溪语中带笑:“那就不妙了。臣此刻浑身燃着业火,掉一颗火星在圣体身上,都是不得了的。”   我感到浑身的血都冷了,连呼吸和心跳都凝结了。   棠溪一直压制着业火的蔓延,现在却忽然间浑身燃遍业火?是——他自己点燃的?   火焰那一边,终于传来了天帝的声音,相当沉稳。   “既要用心头血,朕需要用一把好刀。”   棠溪笑答:“自然,别伤了龙体。”   阁中片刻沉静,我感到流仙阁周遭有轻微的法力波动。随后,天帝淡然问:“这可是把好刀?”   棠溪仿佛颇为满意:“好刀呀!切身体发肤不见血,断魂魄元神无痕迹。哈!好一把杀神无形的剔骨刀。哈哈,陛下,这刀臣是认得的。”   这把能断仙根的剔骨刀,当年有人想用在凤凰身上,我曾在天镜的回忆里看到过那把翠色小玉刀。   天帝明说结血誓,却不动声色化出剔骨刀来,他的心真像这高天一样明澄开阔呀。   棠溪的声音又响起:“陛下不要怕,臣说了,臣会任凭您处置,只是我们要立誓在先。”   他说罢,我听到一个轻轻的声响。阁中群臣不知看到了什么,惊呼大喊声不绝于耳。   “陛下,臣的心已剖开,心尖血也取了,这血符的另一半,等着您呢。”   “棠溪!你在做什么!停下!”我再不管那许多了,提剑向火焰冲去。我不管会不会被业火烧尽,如果棠溪命在旦夕,我无所谓化成灰烬。   然而棠溪的剑稳稳地定在空中,拖住了我不能前行。   “陛下,业火端的厉害,臣不知还能控制多久。请陛下从速,当心沾上火星。”   流仙阁中又陷入死寂,良久之后,群臣齐齐发出哀叹,然后是一波波的哭喊与咒骂。   “陛下,臣等无能,让陛下蒙此大辱!”   “陛下,快下令杀了这个乱臣贼子!”   “且慢,陛下,当务之急是灭去红莲火。棠溪仙君,陛下已许你放过白露,你总该罢手了!”      乱糟糟一片中,棠溪笑着,他的声音如释重负,极稳极清朗:“多谢陛下成全,血誓已成,臣无遗憾,冒犯玉体,死生认罚。”   我在火墙外尖叫:“棠溪!别说这种话!你认罚,我就和你同罪!”   里面的天帝忽然撕心裂肺地嘶吼一声,像是极其痛苦。我在火墙外听了都不由得退了几步。   棠溪终于肯理会我了:“小露子,听见了吧?就算你想与本君同罪,陛下也不能动这个心思了。你就算不为了本君,也为这三界的主心骨安静地活着吧。”   我恍恍惚惚明白,我是不会被天帝责罚了。可是,棠溪却犯了永世不能超生的死罪,三界之中,不会再有他的容身之地。   我会平安,他会魂飞魄散。我的平安,正是因为他的灭亡。   我无法接受这种结局。   我行尸走肉地往前走去,就要撞上火墙。棠溪的剑飞来拦我,我不在乎,我往前撞去,哪怕长剑会刺穿咽喉。   天帝可能不会动我了,但我总还能了断自己吧。   阁楼里传来棠溪的怒吼:“小露子!别动!”   他的吼声忽然以痛苦的嘶喊做结,我从没听过他发出这样痛彻心扉的喊声。我顿时撇开轻声的念头,不顾一切向火种冲去。   在我身体穿过那个时刻,火墙忽然熄灭,我任凭残余热气灼伤脸颊,强行冲入流仙阁。   阁中,没有棠溪,只有他那一件冷冷的天青色外袍在烈风中飘扬。   一些残余的飞灰飘飘洒洒落在我脸上肩上。我没有觉得烫,却像是滚烫的亲吻。   凤凰的业火什么时候会熄灭?火种附着的身躯烧尽了才结束。   我的泪水和身上落下的血落在滚烫的地上,被“嘶嘶”地烤成烟气。   我直问天帝:“他呢?”   天帝胸口有血迹,是取心头血时留的。他手中握着晶莹碧玉的古朴小刀,抬起头,眼中是冷酷的笑意。   “白露,朕不罚你。朕还很感谢你。若非你试图自尽,他不会分心,朕也不会有机会剔他仙骨,断他仙根。” 作者有话要说: 很快就能完结啦~~最多再一个后记和一个番外。 番外?白又白对大哥的基情? 第117章 天宫篇—猗番外   黑暗。   千万年的黑暗。   他在混沌之中,自身也是混沌。   千万年前,天宫里的神魔大战,他被人捏碎了元丹,形神俱灭。唯有一点点微末的残骸落在人间。   然后,就是地裂山崩,巨石滚落。他被埋在这山下一年又一年。      光明。   突然而来的光明。   他忽然得到了形体,冲出了大山。   巨石从天崩落,他不知道这是哪里,只听到有个虚弱的声音:“快走,傻子,快离开!”   似曾相识的声音,但他现在只是一团莽莽撞撞的黑云,不知道向哪里寻找。   千万年的不甘愤怒寂寞怨恨喷薄而出,他狂吼着冲出了乱石阵。      猗曾经有个朋友,叫云逐。   这人有个相好,在天宫。   云逐说,希望有一天猗也能懂得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感觉。   呸!老子是魔族少主!   在我们魔族眼中,世上其他生灵只分为两种:该杀,不该杀。   到了闹饥荒的年月,这个标准变更为:好吃,不好吃。   他巡视地盘时抓住了来刺探魔族情报的云逐。他本想一刀砍了妄为的家伙,但是云逐不惊不惧,笑着说来比武吧。   这个人族狡猾地定下了不能动用魔力的规则,说否则不公平,有损魔族少主的威风。   猗认为有理,于是他们单凭武艺打了三天三夜,使得云逐这个人侥幸落在了第三种。   他该杀,但猗不想杀,想来想去,猗决定和这个神秘莫测的人族祭司交朋友。   这个人族作为朋友真不赖。那些日子,猗和他一同踏遍昆仑的大小山峰,仰望天上的风云变幻,还有偶尔露出神秘一角的天上世界。   云逐曾经带来一种名为“酒”的玩意儿,猗喝了之后,觉得无比快意,天地如同尽纳入胸中。   他还高兴地唱起了歌,结果云逐再也没有带过酒来。他便去云逐的部落偷,于是两人又干了好几仗。   不过越打交情越好,他们逐渐成了过命的至交。      那次他们合力击毙了肆虐昆仑的恶兽,两人力尽,躺在草地上喘息。   猗闭目养神,琢磨着回族中吃烤肉。   云逐却大睁着眼,毫无倦意:“猗,你说,为什么我们要这么辛苦?为什么瘟疫、饥荒、凶兽紧追着我们不放?为什么我们要用血和伤痕换族人的平安?”   猗心中也有火:“杀千刀的神族,把我们逼迫到穷山恶水里,自己倒占全了有灵气的地方。”   云逐咬着嘴唇,伸手指着天上流转的白云:“总有一天,我要掀翻那个世界!”   猗扭头看着云逐的侧脸,激动地在他肩膀捶了一拳:“行啊你兄弟,比我们魔族还嚣张!若真有那天,我陪你去!”   云逐说的不是气话,他过了些日子便来找猗:“我发现通往云端的天柱,打算查探一番,需要你帮助。”   猗二话不说提起自己的兽牙枪,云逐却按住他:“不是这个,我要你们魔族先祖的犬牙。”   云逐打听过其余部族与天界对战的情形,发现天界永远能制敌先机,哪怕作战计划临时变更也总被天界掐个正着。   “当中必有蹊跷。天界说不定有什么法宝,我去看看能不能废掉。”   云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他说要废掉天界那样法宝,果然也做到了。只是代价太大,搭上了他自己。   还有猗。   那个冷笑着的英朗仙人一手在猗胸口抓出空洞。那就是猗最后的记忆。      猗恨一切仙人。他们自私,虚伪,傲慢。明明在压榨着其他生灵,却又鄙视他们。   那些浑身清气的神仙啊!你们最肮脏,最恶心了!   还有那个剖去他内丹的人,更是恶中之恶!猗被困在山下的千万年中,都是靠着对他的恨维持元神,靠刻在记忆中的疼痛保持清醒。   若有来生,我天涯海角也要追杀你!你这天上天下最可恶的神仙!      但是他错了,世上还有更可恶的神仙。   就是眼前这个来山上割草的二货仙人。猗一眼就看出来这玩意儿原身是什么树,心里不由得鄙夷:这年头,这么弱菜的妖怪都成仙了,天界堕落得可以啊。   这货不仅弱,还特么很烦人。   “跟哥哥回家好不好?哥哥给你买糖糖!”糖糖?什么东西?能吃?   “哥哥家里有只可爱的小白羊,回去我们一起和小羊做游戏?”这个听起来能吃。   “你要不要新衣服?还有小皮球?布老虎?哥哥家里都有!”这些……莫非是人间新出的妖怪?那个布老虎什么的,不知道比从前昆仑上的虎妖厉害多少?   猗不想说话,这糊涂玩意儿便摸着猗的脑袋,落下眼泪:“不能说话吗?可怜……”   对了,这货还很爱哭!简直看得人添堵。   “四弟一定是受了巨大的创伤,才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想着就为他苦呜呜呜……”   “四弟又挑食,这样下去怎么长身体呜呜呜……”   “四弟晚上睡觉翻来覆去的,好像做了噩梦,可他又说不出心里的苦,他小小年纪怎么受得住呜呜呜……”   夭寿得你能不能给老子消停点!   要不是那个剖我内丹的仙人和这个地方有丝丝缕缕的联系,老子把你们一家子连那只羊都烤了!   对,就用这个树妖大哥当柴火,他那个大鸟三弟和山羊全都吃了!   猗用尽恶毒语言,却被白梅一把搂住:“心肝宝贝弟弟啊,乖,哥哥搂着你睡觉觉。”   ……   猗望着他恨了万年的天:行,你够狠!      可是这棵白梅花……他还很香。   魔族的地盘总有些血腥,闷了千年的山下空气污浊,所以猗在一生中很少闻到这样好闻的气息。   每天醒来,猗总会忍不住闻闻自己的衣袖,那上面也沾了淡淡的清冷芬芳。   他还很笨。神仙里很少有这么笨的。   猗做过噩梦,梦中有猛兽袭来,他自己也化身巨兽,与之撕咬。   醒来后,他发现口中咬着的是白梅的手臂。   他极其认真:“我妹妹说人做梦魇着了,容易咬着舌头。那可不好。”   猗的目光移向他血肉模糊的手臂,白梅笑起来:“没事,我原身是棵树,对疼痛的感觉本就比别的生灵弱。”   后来猗独自藏在暗处想了许久,发现白梅也要归类为第三种。   该杀,他却舍不得杀。      白梅还有个二妹,长得和云逐的相好一个模子刻出。他不免想起云逐,还有他的话: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懂得朝思暮想牵肠挂肚的感觉。   那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云逐肯拼了命去救天镜?   白梅陷入昏厥时,他立刻就明白了云逐的话。   他忍下对复刻天镜的嫌恶,和她一同踏上拯救白梅的路。   这个复刻天镜人其实还挺好相处,一路讲人间风物给他听,还不忘给他买好吃的。   他们在茶楼上一边吹风一边吃点心,白露说这点心是最好最值钱的。   什么眼光?没有白梅买的两文一把的糖豆好吃。   想起白梅,猗看着茶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原来这就是白梅生活的人间,花团锦簇,歌声飘扬,难怪能生养出他那样单纯的灵魂。   我若执意复仇,甚至寻找残党,推翻天庭也不无可能。那人间会如何?他会如何?   带着梅花味道的香风袭来,吹得心头千万年的仇恨忽然一轻。      如何向白梅解释他宠爱的四弟是个成年大魔头?猗想了很多办法,却没有一样用得上。   因为白梅醒了没看到四弟,就是哭哭哭。猗说不利索话,白露又带着一帮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简直扯不清。   果然弯弯绕是没用的,关键时刻还是来横的。   他轰走了白露,扳住白梅的脸:“看清,我,就是,四弟。”   白梅目瞪口呆,然后又爆发出更大的哭声:“你怎么会是四弟?你一点都不可爱,怎么会是我四弟!”   “……”   猗上前抓住白梅的手臂,撸下他袖管,露出一排齿痕:“我,咬的。那时,只有,你和我。别人,不知道。”   白梅望着手臂,想了半天,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看着猗又大哭:“大哥对不起你啊,大哥一睡这么多年,错过了你的成长啊!都没有亲口听你说出第一句话……”   白梅在床上打滚哭,猗很没辙,也跳上去,伸手按住他双肩。   白梅清俊的脸上泪眼朦胧,猗附身看他良久,轻轻说:“不要你,当大哥。”本来嘛,他可年长几万岁。   白梅听了,泪珠扑簌簌打湿枕头:“你还是要走啊……”   猗解释不清楚,只好认命:“好,我,四弟。但是,五弟、六弟、再往后,不许。”   再有新的弟弟进家门,也打起白梅的主意,岂不是很麻烦。   白梅破涕为笑:“当然。我本来就下过决心,专心照顾你一个。”   猗心里很满。白梅推推他:“有样东西给你。”   猗松开他,白梅拉着他的手,两人一道走下了地窖。   “我藏的梅子酒。从前你年纪小,不给你喝。但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还壮,那就没问题了。”   白梅一边拆封一边絮叨:“我亲手酿的,是咱们白家的私酿,只给自家人。味道很淡,因为我和你二姐三弟都不太能喝,不知道你行不行。”   猗想起云逐说起自己酒后唱歌时的表情,谨慎地对白梅摇头。   “一点也不喝?你果然随我们。”   “……”   于是白梅只倒了一盏。他心中喜悦,满饮下手中酒,抬头看猗望着自己,咧嘴憨笑。   猗忽然凑了过来,轻轻舔走白梅嘴角一点残酒:“就喝,一点点。”   白梅忽然脸红成了红梅花,身子晃了晃,酒盏碎在地上。“怎么这么晕——”   猗接住了白梅,唇齿间还有这酒香与花香。   云逐,你的心,我终于也了解了。朝思暮想,牵肠挂肚,我都了解了。   他想起从前与云逐在昆仑山中豪饮时的快慰。那时他心中怀着浩然天地。   如今那些风云已经远去,还好他心中留着一棵白梅花。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个后记~~ 后记 第118章 归去来兮   水君从一堆文书后面探出头,看着我松了口气:“白露啊白露,你可算回来了。寡人真怕你被那只千年水虎给吃了。”   我笑着走上去:“水君真的担心我吗?看您读文书十分投入啊。给。”说着我把一个锁仙球放在水君书案上。   这回去巴江收伏的千年水虎就镇在当中。   这只水虎生性残暴,不仅兴风作浪,还吞食经过水边的小孩子,血债累累。我们当然不能坐视,于是我便跑了一趟蜀地,平了当地的灾患。   “对寡人来说读文书是减压的派遣。”他说着拿起金光灿灿的小球,在耳边晃来听着。“甚好,元神一点没有受损。寡人之前还担心事态恶化。不过你做得不错!”   我不甘地撇撇嘴:“您不能总用旧眼光看属下!降妖就是个熟能生巧的事,属下手法早就纯熟了。”   水君担心的是万一水虎元神受损,陷入狂暴,反而会激起更大的危机。将妖物完整地镇下来,良加驯服,反而能用来镇守一方水域,令其他妖怪不敢造次。   我找个椅子坐下,理着衣服问道:“最近还有什么别的水妖作祟吗?”   水君嘴唇动了动,又埋头在公文中:“最近很太平,你休息去吧。”   我不禁笑出了声:水君真是个说瞎话的新手。   我在他面前无法无天许久,当下蹦跶到他书案前,抄手夺过他手边一本简报模样的文书。   “什么文件这么精彩,看看这翻阅的痕迹,都快被您读烂了吧?”   水君伸手来夺,我绕着书案躲过,一目十行地读罢,心里一沉:“北溟出现大漩涡?”   北溟生灵稀少,却是最广最深的海域。一旦潮汐海流有变,四海皆受波及。我不禁忧心,问道:“北溟一向波澜不惊,哪里来了个大漩涡?妖怪作祟?”   水君夺回他的文书,瞪我一眼:“与你无关。让你去休息便去!”   我不理他,只管自言自语:“定是水下有什么大妖翻搅海水。依属下降妖的经验看,这妖还未成型,故而在水下迷茫乱闯。一旦出水,这玩意儿久很难收拾了!水君,此物凶恶,咱们除之趁早!”   水君猛地拍桌:“不干你的事!”   我见水君胡须眉毛都要炸起来,忙帮他顺毛:“不干我的事,还干谁的事?现在水部上下最擅长降妖除魔就是我呀!”   水君叹息一声,目光转为慈祥:“白露,你不能永远这样,妖怪是斗不到头的,你需要停下来。”   我闲闲地坐回椅子,没个正经模样:“水君,您知道我一向懒散,怎么不想停?是这乱世凶兽频出,怨不得我。”   水君沉默了片刻,说道:“寡人不太懂人情,只是一直觉得,白露,你做这些危险的任务,是为了忘记他吗?”   这个问题水君总提,每一次我接下降伏危险魔物的事情,他总要问上一回。   而我想过许久,答过多次。   “不,不是为了忘记他。因为我在最危险的时候,都不能忘记他。”   我悄悄摸着手边的短剑。   时过几百年,棠溪留给我剑锋利不减半分。   水部同僚都说白露是除魔降妖的第一高手,我才不是,他是。   每次在乱流里,在蛇虫满布的石窟里,在妖魔爪牙边,在一个又一个绝境里,都是他在保护我,引导我,和我一同镇伏最凶险的妖魔。   区区危险如何让我忘记他?相反,越是危险的境地,越让我感到他在我身边。   我向水君伸出手:“交给我吧。我去北溟查看。”   “不行!北溟漩涡之事天界也甚关注。他们说不定会派人去查看。你不可去,以免遇到他们。”   当年在流仙阁的记忆我很模糊。   据后来折返回去的孟婆与水君说,我见棠溪被烧为四散的飞灰,当时便失了心智。又知棠溪仙骨被剖出,居然冲到天帝面前,持剑抵住天帝喉咙。   千钧一发之际,是那柄短剑拖着我飞下高台,阻止我犯下大错。   不过剑气依旧伤了天帝,让他几年内没能好好说话。   又因为棠溪用血誓牵制,我这番作为天帝只能忍下。   在三界四海的仙人面前,他不得不向一个粉身碎骨的棠溪低头。天帝最重视臣子的敬畏,经此一事,不必再提。   “天界若来人,我会避让。水君,交给我吧,水部没有人比我更强。”   水君犹自迟疑:“北溟不是一般河川,很可能比你从前遇到的情况都更凶险……”   我摇摇棠溪的短剑:“他在呢。”   **************************   北溟之中有茫茫冰原,冰原上的风千年不息。   我站在岸边极目远望,见广阔的海面中心,有个深黑的漩涡。海水被吞入漩涡中心,连拍向海岸的潮汐仿佛也被拖拽远走。   我拍拍短剑:“你不怕吧?走!”   我们一同跃入波涛。   海水极冰极冷,我忍不住缩成一团,浑身肌肉僵硬难动。幸好漩涡吸力极大,我不必用力便被牵引着向中心去。   漩涡中心是一团巨大的黑影,像是隐没在海水下的岛屿,巨大得看不到尽头,只是形状不明,我一时判断不清是何种妖物。   我在晦暗的水波中摸索着,在黑影身边游动,耳中除了水泡冲撞耳膜之声,一片死寂。   黑影忽然发出一声饱含怒意的长啸,随后我周围的水流忽然转变了方向,猛地向四面八方冲撞,连当中的我也裹胁着推向深海。强大的力量我根本无法抗衡。   这,这漩涡只是魔物的呼吸吞吐而已?   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   我仰视着头顶的黑影,明白这趟任务接得轻率了。我很有可能成为此怪腹中之食。   我为此欢喜。   我终于找到了解仙缘的好方法。   棠溪在立血誓言时要天帝用保金陵的繁华。确实,旧王朝被推翻时,战火烧遍九州,唯有金陵依旧烟花繁盛。   可那与我还有何关联?棠溪希望我永远有个可吃可玩的去处。然而他不在,这繁华的人间我与谁同看,说与谁听呢?   我最初认识的棠溪眼中总有些许孤寂落寞,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是怀着如何的迷惘漫无目的地存在着。   那时若没有云逐阵法,他早已消失;如今若不是总有妖魔令水君悬心,我也不会存在了。   既然总归要死,平庸总是不好的,死得有些用处方妙。   比如与这北溟海妖同归于尽。   我握紧手中剑,悄声问道:“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吧?”   剑当然不会回答,只是传回的意念和我一样,欣喜若狂。   ************************   我在昏天黑地的乱流中刺向海妖。   剑尖触及海妖肌肤之前,巨大的眼睛忽然在我眼前张开,在幽暗的海底投下阴沉的光线。   妖怪的眼已有几个我那样大,我难免被震慑,握剑的手不知该如何行动。   海妖转向我,忽然爆发出狂怒的嘶吼,仿佛忽然感到剧烈疼痛。他的嘶吼震动海域,近在咫尺的我只觉得头晕目眩,肝胆俱裂。   混沌中我只知道要紧握仙君的短剑,无论生死,我不能放开。   海妖似乎要转身追来,奈何身形巨大,转身不便,只好一声又一声地怒吼。   趁此时机,短剑带着我逆着潮流移动,我们艰难地向着上方游去。   我恢复了些神志,心思飞快转动,对短剑道:“我们去妖怪背上!”   如果能找到妖物的天灵,一剑刺下去,必能伤它元神。纵然不死,也非要沉入水底睡个几百年了。   但愿到那时,水君会有对策。   借着从海面压下来的水流,我摔到了海妖背上。   若说此妖大如岛屿,那么脊梁有如连绵的山脉。我站在海妖背上,不知该向何处去。   “这叫什么?站在妖怪背上居然迷路了?”我用力甩甩头,对着短剑问道:“怎么走?”   短剑嗡嗡作响,欲向某个方向飞去。   “好吧,你真是把有主意的短剑。”   幸好我是个水灵,海妖的怒意又渐平息,我得以在乱流里依旧能稳住身体。   跌跌撞撞走了许久,我忽然看到一点亮光。在这片海域中,像是夜空里一颗遥远的星辰。   虽然微小,却如此光亮。   我一步步地靠近,心莫名地越跳越烈。   我不知道是什么在牵动我,只觉得眼中有泪,融于无边北溟。   手中的短剑仿佛在欢呼雀跃,一举拖着我飞去。   “作为剑,你今天有些激动啊!”我将短剑收好,去查看奇异的光亮。   那像是一把莹白的匕首,不知以何做成,其上毫无装饰,似乎浑然天成,正刺入海妖脊背。   我伸手轻碰,觉得温润而富有暖意,一种轻柔的抚慰从指间直传入心底。   我微微用力,想拔下来。只是才一碰,脚下的海妖便是一阵抖动,显见痛苦。我停下手,海妖却仿佛更不满,发出一阵烦躁的咕哝。   我到底该做什么?拔下这把莹白匕首,不会反而帮了此妖吧。   不管他了,我放不下这把匕首,好像魂魄与之相牵。   连腰间的短剑也在鼓励我,我便不再犹豫。   匕首被抽出时,大海仿佛被掀翻一般。   不,不仅是大海,是整个北溟,天与海之间的世界!   我只觉耳中轰然巨响,身体一冷。勉强睁开眼,只见自己被抛到空中,正向海面落下。   腰间的短剑对我的险境无动于衷,我不明白一向周到的短剑怎么偏在这时出岔子。   我连忙纵起腾云术,只是天海间风急浪大,不是寻常人间可见。纵然我的修为已高,却还是被一个如山般的大浪击中。   在海中的一番挣扎令我力竭,北溟的风又如此冷冽,我身体僵硬,已无法自救。   很好,我的思念可以停止了。   我开心,也痛苦,忍不住把心声告诉苍茫的世界:“棠溪!棠溪!我好想你啊!”   但愿我也能摔个粉身碎骨,也入不了轮回,那样我与他皆化为尘埃,也许还可乘着同一阵风相会。   最后的时刻,我这样祈祷着。   “小露子!小露子!”   在天风波涛的喧嚣中,我听到有个微小的声音。   多么美好的幻想。   ***********************   我相像不到冷风会变得这么柔和,像恋人的手小心地托起我。   我想象不到冰海会变得这样温暖,像是水中涌起了云朵,接住了缓缓落下的我。   海中涌起一股浪流,将我推上一块浮冰。   我在冰面上翻了个身,阳光照入眼中,我几乎无法睁眼。   炫目的光线中,有个人影走入视线。日光从他背后撒下,仿若神圣光晕。   我一时忘记了呼吸。   他对着我左看看,右看看,蹲下来拍拍我的脸:“这位姑娘何故失足落水?哎呀,怎么不喘气呢?来,容咱们给姑娘渡口气。”   两片冰凉的嘴唇贴来,两相唇齿纠缠。   一吻之间,多少思念?   我伸手向来人探去,轻抚他的额头、眉眼、鼻梁……他的面颊有些不平,是火烧伤的痕迹。   眼泪流过唇边,他稍稍放开我,很懊恼地问道:“本君不过是几百年没练,吻技何至于差到把你亲哭了?”   我挡着阳光睁开眼,看到梦中见过无数次,醒来也时时浮现的脸。   他脸上有斑驳的红痕,却俊朗一如往昔。   此时此刻,我爱他最深。   我与他贴近,望着他双目:“差虽差些,我可以再陪仙君练一练。”   ***********************   当年,天帝剔除了棠溪体内仙骨,致使他仙力失控,再不能压住凤凰的红莲业火,于是整个人被烧为飞灰。   他的仙身陨灭,附着于其上的业火自然熄灭。   不过他的仙力太强烈,与业火冲撞时掀起狂风,将他身躯化作的尘埃吹向四面八方。   天帝自然欣慰,因为这些尘埃再不能聚拢。他因为喜悦,于是忽略了被他剖出的那一根仙骨,也被狂风卷走了。   这根仙骨,落在了北溟。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小露子,你刚刚就是把本君的仙骨从鲲的背上取下了。”   我枕在他膝盖上,望着天空中翱翔的巨大飞鸟。“原来让水君紧张的大海妖是鲲。仙君,你就这样在人家背上蹭住三百年?”   棠溪捏捏我的鼻子:“什么蹭住!本君对鲲是有来有往。”   这是一只年轻的鲲鹏,修炼时不慎出了岔子,陷入了癫狂。就要冲出海面肆虐的时候,被天上落下来的仙骨一把砸回了海底。   他随鲲在海下潜游许久,只有一缕懵懂的意识与鲲相伴。直到我来北溟,短剑中他从前留存的意识归入仙骨,终于形神相聚。   鲲鹏化鸟,身体激变。棠溪用鲲多余的骨与鳍化出肌骨。   鲲之骨坚不可摧,鲲之鳍韧不可断。   他很满意:“烧掉一副旧的,换这副新身体,打架比从前只强不弱。”   他又抬抬头“你说说这小子,才修炼不到千年,便想着化身为大鹏鸟。他那些爷爷叔叔们可谨慎多了。”   空中的大黑影掠过我们头顶,留下表达抗议的鸣叫。   “幸好本君仙骨中的力量足够,助他恢复了理性。也亏得鲲鹏的气息强大,天界才没把那根骨头拿回去撅了。”   我咬着嘴唇,捶了自己额头一下:“我早该想到找那根仙骨!”   “不,现在才好。鲲修炼到家,本君的仙骨钉在他脊梁上是阻碍,需一个人来取下。你纵然早来,我们也在海底,你不可能找到。何况本君的仙骨虽未被红莲业火蔓延到,却被热力伤损不少。北溟的冰海正好中和热力。”   我听了不禁感慨,天机之巧纵然精通卜算也不能看尽。   “仙君,是你对天下、对苍生太好,所以上天留下鲲鹏这段机缘来补偿你。”   他听了摇摇头,将我向怀里揽了揽:“不对,上天给我的补偿是遇到你。”   我不是个羞涩的人,听了这话却只知道捂着脸笑。若他遇到我是这样宝贵,那么我遇到他就再无法比拟了。   我说起后面的计划:“水君把貔貅分配去了东海,咱们先去看看他和玉瑚公主;然后去瑶池看我家里人;最后去看看水君和孟婆,他们为了我真是操心太多。对了,我在路上给你说说大哥和白又白的事吧,绝对把你下巴吓掉了……”   他笑着将我拽起,说道:“趣事慢慢再说,当务之急是赶快跑。听。”   我静下心来,听到云端有沉重的战鼓声。“天兵?肯定也和水君一样,以为北溟出了大妖怪。”   棠溪唿哨一声,大鹏鸟飞落,掀起惊涛骇浪,落在我们面前。   “让他送咱们离开,免得和天兵对上。”棠溪带着我跃上大鹏的背。   一阵风起,我们直上九霄。   ********************   “小露子,你冷不冷?”棠溪与我手牵手坐在大鹏背上。   我微笑着摇头。此时此刻,吹着高天上的凉风,我只觉得畅快,也不顾肉麻,对他说道:“你在这,我从心里暖到全身。”   大鹏抖了一下,发出鄙夷的叫声。   棠溪好像没有被我的表白打动,却直率地解我大氅的搭扣。   我觉得过于刺激了:“仙君,这是大鹏背上,还是天上,可以等一等吗?虽然,我也想你想得要命……”   “你在说什么?你不冷就把衣服借我穿!本君在冰海里泡了几百年,可比你冷。”   “……”我解了扣子,将衣服砸给他。   他还挺高兴,问道:“很漂亮,摸着也很舒服!小露子,你好像比从前更有钱了!回去这衣服给我也做一件!说起这个,还有好多东西你没买给本君,本君都记得!”   我有种久违的冲动。就算面对要降伏的妖兽,这份冲动都不怎么强烈。   我们落在东海之滨,大鹏在海面略作盘旋,与我们告别。   我对他挥手:“辛苦了!”   大鹏鸟望了棠溪一阵,对我发出一连串鸣叫。   因为白鹤,我粗通鸟语。大鹏的意思很悲悯:“你更辛苦,你从此都会很辛苦。”   我目送大鹏远去,暗叹不愧是灵鸟,忒通透了。   背后有人环抱住我,在耳边轻语:“刚刚有人说想本君想得要命?小露子,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看看你想得有多要命?” 作者有话要说: 拖了好久,希望还有人来看啊~~ 这是仙君的复活。也许再写另一个比较日常的,写写另一个人物的复活? 很快会标成完结的,还是希望大家留言一下哈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